白鹤说:“这?是因为,大部分的‘鬼’,即‘鬼怪类临时溢出区’,不待你看见,就?会?自?行消散。阳世与幽世之?间,物质浊重的阳世才是根本。人死如灯灭。死亡那一刻,随着肉身消亡,此人引起的炁之?极端波动,没有了依凭,无?法长久,会?随风散入天地。唤起临时溢出区的极端之?炁散去,这?种自?然形成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最多维持几个呼吸,便会?自?行瓦解。这?也是阳世隔绝诸法的一个表现。”
闻言,李秀丽道:“那少?部分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为什么能够长期存在??像唐家的这?个鬼怪类临时溢出区,‘孙翠兰’。存在?起码有半个月了,折磨得唐家人举族欲死。”
白鹤:“人类死亡之?际天然形成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即所?谓鬼魂,确实?如露亦如薄雾,风吹即散。但如果是非天然形成的呢?”
“人死虽然如灯灭,但活着的人的痛苦之?情,一时半会?却没有办法挥去。生离死别,也是人间至痛之?一。
亡者亲友的极端情绪存在?,会?让本应自?然散去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维持得更长,厉鬼也就?存在?得更久。直到亲友的情绪情感逐渐平稳下来,才会?逐渐消失。
诸表人间往往都有安抚死者的习俗,比如守灵、比如哭丧,比如所?谓七日回?魂夜,比如守丧数月数年。实?际上,从我?们修道者的角度看,这?些习俗是极为高明的预防临时溢出区的手段,安抚的并非是死者,而是死者亲朋好友的情感,或发泄,或延缓,使?其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贫道行走天下,见过的绝大部分能长久存在?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能长期存身的‘厉鬼’,均是凭借亡者亲友的活人之?炁而供养出来的。”
“而且,这?样的‘鬼魂’,与其说是她本人的延续。不如说,这?个‘鬼魂孙翠兰’,是她亲友记忆中、印象中的她。所?以?鬼怪临时溢出区中的鬼魂,往往其性情、记忆,会?产生变化,与生前颇有出入。因为,祂们是被亲友的记忆所?塑造,被活人的炁所?造出来的。”
他俯瞰井中的孙翠兰,有叹息之?色:“陶潜说,‘亲戚或余悲’。她的存在?,是她的亲友仍处于痛苦之?中的证明。”
“包括‘孙翠兰’对于自?己?死亡的控诉,也并非她真正的死法,而是她亲友认知?中,孙翠兰在?唐家是这?样死去的,是被唐家人逼死的。”
“这?也是为什么,一部分‘鬼怪类临时溢出区’,有多重性。因为,鬼怪类临时溢出区的相当一部分,是由许多凡人的认知?所?塑造的。”
听了白鹤的科普,李秀丽立刻想起“一飞冲霄”说的:鬼怪临时溢出区的的“多重性”,涉及幽世与阳世之?间对照关系的定义,以?及“鬼”的本质。
她灵光一闪,今晚所?见所?闻开?始融会?贯通,一敲掌心:“我?懂了!”
“孙翠兰的亲友,认为她是被唐家人不知?怎么样逼迫而死,选择成亲之?日投井。在?他们眼中,唐家人是害死孙翠兰的罪魁祸首,所?以?,在?这?一重之?中,也就?是孙翠兰的亲友的认知?之?中。唐家人都是怪物。这?在?临时溢出区中就?显化出来,变成了‘唐家人每到晚上,变成怪物吃人’。”
“而唐家人。他们告诉我?,他们当初明明觉得孙翠兰是自?愿进入唐家为妾,而且他们对孙翠兰也很不错,以?妻礼迎之?,对方也没有不高兴。结果成亲当晚,孙翠兰莫名其妙地投井而死。
在?唐家人的认知?中,孙翠兰这?莫名其妙的投井而死背后,一定有什么针对唐家的阴谋。所?以?,这?一重认知?在?临时溢出区的显化,是‘邪物趁囍气掩盖,跟随孙翠兰进入唐家,要谋害唐家人’。”
“所?以?,才会?有两重针锋相对的虚假规则。这?两重某种意义上都是对的。只不过,只代表孙翠兰亲友和唐家人各自?认知?当中的‘对’。无?论听从了哪一重虚假的规则,都会?被另一重给坑害。”
白鹤赞赏道:“道友敏捷。却不知?,道友又怎么看待幽世和阳世之?间的对应关系?”
李秀丽想起张白教她的,便说:“幽世是里,阳世是表。所?以?各个阳世才称诸表人间。”
白鹤正色道:“幽世与阳世,有多重关系。各门派都争论不休。但有几重对应是确定的。
阳世是表,但也是源头,是本体。幽世是里,也是象征,是阳世的投影。阳世留痕,幽世必有对应的存在?。”
“是故,鬼怪类临时溢出区,虽然由凡人之?炁供养,被凡人的认知?左右其中数重规则,但其中有一部分,是阳世的留痕,投影于幽世,显化于溢出区。这?部分,是不为任何人认知?所?动的实?际发生过的事实?。”
李秀丽明白了,用了现代政治课的概念,总结了一下:“也就?是说,鬼怪类临时溢出区,由人类的认知?和客观事实?组成。人类的认知?部分,就?是经常欺骗我?们的虚假、不稳定的规则。客观事实?在?溢出区的投影,则是稳定、真实?的规则。”
白鹤毫无?障碍地理解了“客观事实?”一词:“道友理解无?误。”
补充:“也有些情况,当提供炁者的认知?,与客观事实?重合的情况下,这?个溢出区就?只有一重,所?有可知?的规则都是真实?稳定的,不需要我?们去分辨。”
少?女?道:“所?以?,唐家、‘孙翠兰’的认知?其实?都是有问题的。他们的认知?演化出的规则是虚假的。也就?是说,孙翠兰并非自?杀投井,也并非被唐家逼迫而投井。”
她看了看一旁不言不语的石雕神兽,以?及天上默默无?言的月亮:“那么,这?些真实?、稳定的规则,则是孙翠兰真正死亡原因,在?溢出区的留痕?”
白鹤点点头:“判断真实?、稳定的规则,要看变幻的鬼怪类溢出区中,有什么事物是稳定存在?,不扭曲也不变动的。”
李秀丽掰着指头数:“孙翠兰死亡的时候,唐家人和孙翠兰的家人,都不曾亲眼见到。但那一日是月夜,井口是露天的,月亮能‘看到’孙翠兰之?死。而高踞在?屋顶的神兽石雕。应该也是能‘看到’的。主院的水井是她死亡的地点,槐树就?在?井旁。”
“整座唐府都在?空间变幻。但无?论房屋怎么移动逼近主院,唯有主院的屋脊神兽注视的范围之?内的土地,包括以?屋脊兽为原点,扇形面积下投的水井、槐树也不动。头顶的月光也不动。”
她数完了,皱眉:“知?道了真实?、稳定的规则,虽然可以?帮助误入溢出区的人保住性命,却怎么在?不动用暴力手段的情况下,抚平溢出区?”
白鹤道:“唐家人和孙翠兰的亲友,都被困在?了各自?的认知?之?中,以?其炁供养着该溢出区。我?们根据真实?、稳定的这?一重规则,找出孙翠兰真正的死因,可以?引导双方走出自?己?的认知?。大梦若醒,情结既解,溢出区自?散。”
“这?些都是死物。”李秀丽往主院里扫了一圈。眉宇却皱得更深:“槐树无?灵,也不会?开?口说话。我?们怎么会?知?道孙翠兰是怎么死的。”
正此时,她的眸光忽然停了一下:“咦?不对,我?们还忽略了一个真实?、稳定的存在?。”
“从始至终没有变过。”
“不是客人,所?以?没有去房间。房屋变幻空间逼近时,因为正好在?屋顶神兽注视的范围内,能照到月光,所?以?它可以?岿然不动,在?其中之?人,也不会?被女?鬼拖走。”
李秀丽忽然一跃而下,精准地跳到了戏台上。说:“出来,别藏了。我?知?道你们还在?这?里。”
她话音落下,空无一物的戏台上渐渐显出若干人形,却像是雕塑般定格在台上?。
他们或抱琵琶,或拿鼓、唢呐、萧、笙等乐器。站在正中的,扮演新娘角色的青衣,面部彩妆未卸,定格为一个掩面而泣的动作。
他们也是孙翠兰之死的目击者。
当这处稳定、真实的存在现身时,仿佛最后一块空缺被补全,天上?的冷月,屋脊的神兽、槐树、水井,戏台,似被无形的绳索串在一起。
从天上?飘然而落一束月光。
屋脊神兽张开石头口舌,将衔着?的石珠吐出。
槐树摇曳光秃秃的枝头,最后一片叶子落地。
水井中荡出一缕水雾。
戏台上?,青衣深深一叹,将水袖一抖。
月光、石珠、叶子、水雾,各化作一屡炁。青衣的水袖里,也抖出了一缕炁。
五缕炁汇聚在一起,竟拼成个透明的,但边缘隐隐泛着?光,勾勒出大致形体的小?人儿。
李秀丽惊讶万分地将它捧起,这透明小?人看?不?清五官,但神韵绝类孙翠兰。
只是与?水井里戾气的红衣厉鬼相比,它显得十分安静,坐在少女掌心,竟然还?有极重的忧郁之态。
最奇异的是,它透明的身?体内,有一团小?小?的光影。细辨,是小?女孩时期的孙翠兰的模样?。
白鹤说:“凡人在阳世所行所经所思,必有痕迹留于幽世。这就是孙翠兰生前?最后行经唐家时,折射在幽世的痕迹。”
话音刚落,透明小?人版孙翠兰突然跳下李秀丽的手掌,站在了主院的侧门,走三步,退一步,口中不?断唉声叹息。
少女见它磨磨蹭蹭,要走不?走的样?子,忍不?住手痒,扒拉了一下它。
小?人被她推出一步。下一刻,它忽然又站在了侧门,仍旧是走□□一,犹豫徘徊的模样?,轨迹与?方才一模一样?。而且,它体内的光影开始变动,出现了一个小?男孩和小?女孩,相依偎坐在河边的情景。
白鹤眼前?一亮,对?李秀丽道:“道友,不?要干扰它。它是在重复生前?的行迹!这恐怕就是孙翠兰之死?的真相。”
“我们应该立即将‘厉鬼孙翠兰’与?‘唐家怪物’都唤出来,让他们也亲眼见证这一幕!”
李秀丽拍手道:“这简单,让我来!”
她憋了一晚上?。依她的心意,如果不?是怕暴力破掉溢出区会死?人,早就挨个锤爆这些怪怪叨叨的家伙了!
她走到水井旁,一弹手指,忽然,井下的水波无风自?动,竟然被操纵着?,将红衣厉鬼裹在水球里,硬生生从井底抛了出来!
厉鬼“孙翠兰”正发懵时,它蠢蠢欲动的黑藻头发,被少女一脚踩住,竟挣脱不?得。想变成尖刺扎穿少女,却猛然挨了一剑。
它没被扎穿。
但它的头皮被削秃了一截。
头发是厉鬼怨气的具象化。竟被削掉一截,鬼身?立刻淡了几分。
李秀丽手上?用力拽着?鬼魂的黑发,拿着?宝剑在它头皮边比划,威胁道:“不?想被我剃成秃子,立刻就把你的冤家们,所有唐家人化身?的怪物,都给我叫醒!让它们都到这边来!”
红衣厉鬼感受到蒲剑的威力,哆嗦了一下,立即依言驱使黑发。
黏腻的滴水黑发从井中爬出来,飞快地蔓延向整个唐家,钻入每个房间的门缝之中。
唐府的所有房间里顿时都响起了怒吼、尖叫、低嚎,屋子里的怪物们再一次被激怒,所有建筑飞快地变幻位置,跳跃空间,朝主院逼来。但在月光之下,屋脊神兽注目之下,它们只能在外侧徘徊,愤怒低吼。
透明小?人版孙翠兰再次动了。她缓步走向井边。
怪物们愤怒的吼叫声慢慢低了下来,红衣厉鬼蠕动的黑发渐渐安静。双方都发现了这个孙翠兰。它们的目光凝在了小?人身?上?。
穿上?嫁衣,被送进唐家的这一夜,热热闹闹的喜宴中。
作为新娘的孙翠兰却悄然从新房里转了出来。
她喝了一盅又一盅的酒,提前?喝完了本应与?丈夫交欢共醉的琼浆,带着?醉意,孤零零一个人走到井边。
月光光,照人间,也照着?她无助的满怀心事。
她身?上?穿着?嫁衣裳,披红挂绿,将予唐家大少爷为妾。
井中映着?月亮,粼粼的水波,好像盛满皎洁的月光。
小?时候,她与?青梅竹马的邻家子一起捞月亮。
长?大后,她与?邻家子,也曾在这样?的明月夜,坐在河边。
他说:我家贫,我们买不?起酒,喝不?了交杯酒。
她说:那就舀一碗映着?月亮的水,照你也照我,爱意比酒浓。
一片叶子落入井中,扰了粼粼银光。
槐树无言,伫立井旁。
她家旁也有一颗槐树。
小?时候,她与?妹妹都调皮,曾一起爬上?槐树,去摘槐花。
长?大后,妹妹躺在床上?,因饥饿而皮包骨头,再也爬不?动树。
父亲与?邻家子都无钱贿赂里正,也交不?出租税,明明已经服过役,还?是再被官差带走,顶替富家子。
他们走了一月又一月,越王总有数不?尽的活要征发民夫。
父亲在越王的矿山里,活活累死?。邻家子脱下身?上?最后一件麻衣,盖在父亲身?上?,让同乡带着?尸首回来。
母亲看?到父亲尸首时,一头栽倒田边。
她从稻田拔出沾着?污泥的脚,奔向母亲。
江南无主的地,一天比一天稀少,连原本的荒山,都已经被大族圈走,不?许私自?埋葬先人。
她怕野狗啃白骨,更怕流亡到西州的外省流民,夜半挖开荒坟。
父亲、母亲都被她埋在了家后的槐树下。
孙翠兰靠在井边,抬起头,看?着?屋脊上?威严的神兽。它镇宅驱邪,慈悯下视,总是正身?而坐。
可是凡人,怎么能如它这样?永恒?
她饿,她太饿了。
她望了又望,盼了又盼。良人久不?归。
她拼了命接所有能做的工,瘦弱的背脊,顶不?动沉重的犁。
妹妹只能喝稀粥,病势一日比一日重。
所幸,她还?有一张可称秀气美丽,曾被村里人羡慕的脸。
院子里空荡荡的戏台,白日刚演过新编的喜庆戏,仿佛是她与?唐大少爷的初遇。
一个乡下姑娘,低着?头去送浆洗好的衣裳,接几枚可怜的工钱。
唐大少爷春风得意,刚刚巡逻了自?家乡下的田庄回来,下了轿子,欲到侧门。
相撞。铜子跌进尘泥。她蹲下去,一枚又一枚地捡。
一只白净而保养得宜的手,摊开,放着?一枚沾满泥土的铜板,递到她眼下。
她抬起头,唐少爷的目光便梭巡在她憔悴却仍然年轻美丽的面上?,微微地笑了。
他脾气很好,为人也善良,从不?曾强迫她。甚至连他的夫人,也是通情达理的。
虽然妾通买卖。甚至愿意给她一场看?似体面的喜宴。
她是自?愿答应的。大约,是自?愿的吧。
没有人逼过她。世道逼她。
她没有读过书,心里虽有说不?清的前?前?后后、幽幽淡淡的恨,却不?会去算世道的帐。
孙翠兰就这样?走入了唐家。她和妹妹终于能不?饿死?了。
她低下头,眼泪落在井水,与?月光混同。
她扶着?槐树,慢慢站直。醉醺醺,一步三摇。
但她心里有太多数不?完的愁与?闷,醉得实在厉害。
下一步,踏空了。跌入井中。
孙翠兰穿着?嫁衣的尸首,当夜,被人发现了。
透明的小?人版孙翠兰沉默地躺在井水中,双眼无神,连带着?体内光影定格在了女子跌入水井的那一幕。
随后,身?躯骤然而散。
“什么嘛!”李秀丽长?出一口气:“真是一场乌龙。孙翠兰根本不?是自?杀的,也不?是被谋杀的。她只是喝醉了酒,自?家失足跌进井里淹死?的!”
没想到真相这么简单,却致使唐家人和孙翠兰的亲友互相猜忌仇视了这么久,激出一个临时溢出区,还?送了两个神棍的性?命。
她转过头,对?红衣厉鬼说:“喂,你也看?到了,孙翠兰是意外死?亡。并?不?是被唐家人害死?的。”反而是临时溢出区,那是真害死?了人命。
唐家人也怔怔地,忽然从朦朦中恢复了人类的思维,他们身?上?怪物的形容开始褪去而那些正在被他们吞吃的“客人”也变成了一团又一团的空气,满地血腥消失了。
——这是红衣厉鬼的认知正在被改变,所以?其塑造的临时溢出区的那重规则在褪去。
但现场没有一个人说话。
红衣厉鬼的“孙翠兰”,呆呆地看?着?井口。
那张面容上?渐渐褪去了鬼物的溺亡特征,也褪去了狰狞,却显露出虚幻而重叠的两张脸。
一张是孙翠兰记忆中,邻家子的脸。
一张,是孙翠兰妹妹的脸。
忽然,他们痛苦万分地齐齐咆哮起来。
覆盖了整个唐府以?及唐家人的临时溢出区,轰然而散。日光照进了黯淡已久的府邸。
鬼炁正从唐家人身?上?剥离出来。
原本的井水忽然干涸,井底响起两个虚弱的声音。唐老爷夫妇冲过去一看?,几乎喜极而泣。
是唐大少爷和其妻子,他们躺在长?着?枯草的干涸井底,奄奄一息,却尚未死?亡!
但咆哮声仍在继续。
这些鬼炁,没有随真相的揭示,随临时溢出区而消散。它们在消失前?,挣扎着?,忽然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字,指苍天,瞰大地。
李秀丽以?为又发生什么变故,正不?耐烦,打算拔剑劈散“问”字时,蒲剑却被一只手轻轻地按住了。
白鹤低低一叹:“他们只是有问而已。”
“问什么?”
“问苍天,问大地,问茫茫寰宇。为什么他们的爱人、亲人,会这样?死?去。”
李秀丽道:“这有什么好问?刚刚都看?到了。意外。意外死?亡到处都是。倒霉的家伙哪里都有。”
白鹤却道:“是啊。孙翠兰死?于意外。‘意外’,‘命’!”他又一声叹息,低英眉,动俊容,磁性?的声音略沉重:“不?死?而死?。屈子有天问,凡夫亦有恨。斗升民,也有质问‘命运’的权利。道友,姑娘……算我个人请求,不?要动手。”
好吧。李秀丽并?不?明白他的恻隐与?动容,却还?是收回了蒲剑。
于是,那问字又坚持了很久。
但天无言,地不?语。人间无应。
那两张重叠的“脸”流下了血泪,终于,这个由活人之恨混杂着?对?孙翠兰生前?记忆的鬼魂,在不?甘与?惘然中消失在阳光下。
指天问地的问字散去,唐家的临时溢出区,彻底消失。
徘徊府外许久,被鬼打墙迷惑,不?得进入唐府的小?郑、彭生,一下子带着?人马冲了进来。
“表哥,你们没事吧?表侄和表侄媳呢?”彭生着?急乱喊。
“刘姑娘,丁道长?,你们还?好吗?”小?郑先找那柔面少女,见她安然无恙,略松一口气。
随即。小?郑又说:“丁道长?,你进入唐府之前?,让我去找孙家人的藏身?之地,我,已经找到了。但我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说:“孙黄英和吴二?郎,他们如今明明有吃有喝,却脸颊凹陷若骷髅,全身?皮包骨头,精气神败坏到了极点,神智不?清,恨意深重。我找到他们的时候,还?有最后一口气。但忽然,他们睁圆双眼,怒瞪着?天空,一动不?动,样?子极狰狞,情绪很激动。我怕刺激到他们,因此不?敢妄动。只叫手下人看?住他们,我赶来这里报信。”
“谁料,就在方才,我的书童快马加鞭来告,说二?人同时暴毙。”
被小?郑唤作“丁道长?”的白鹤说:“强行以?极端强烈的情感,用自?己的活人之炁供养酿造孙翠兰的‘鬼魂’,维持鬼怪临时溢出区,长?达近二?十日,孙家人早已油尽灯枯。”
刚刚,更是宁可不?留喉中最后一口气,也要指天而问。
制造出鬼怪类临时溢出区的孙翠兰之妹、之情郎死?去了。
给死?去的二?道士偿了命。
可是他们的命,孙翠兰的命,又要谁偿呢?
用上?“意外”,“阴差阳错”、“造化使然”,大约是合适的。
唐家人也能接受。这世上?的多数人,大部分时候都能接受。
白鹤默然良久。
李秀丽却没有想这么多,她从感恩戴德、不?住道谢的唐家人那拿到了剩下的十两尾款,高兴于自?己这趟破解鬼怪的成功。
但她才美滋滋了没多久,手里捏着?银子,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如果鬼怪的临时溢出区,其实都是活人所供养酿造的。
那她宅子里的那个男鬼,以?及湖畔的卫小?玉,又是谁供养的?
尤其是卫小?玉,死?去千年,生前?又未婚,亲友的后代的后代的后代估计都没了,就算还?有人活着?,估计对?她也没什么感情了,那到底是谁在供养她,使其存在千载?
唐府事了,彭生跟唐家人都极力挽留“刘女侠”、“白鹤道长”、小郑做客。
但于李秀丽心中,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没有半分继续接触的想法,便直接走了。
白鹤道士、小郑也没有留下。
三人一同辞别出门。
出?了唐家门,走了大约十?几步,少女忽然停住步伐,问小郑:“孙翠兰老家在哪里?”
她之前听到了小郑和白鹤的对?话。知道小郑找到了孙翠兰的妹妹、情郎所在。应该也知道孙翠兰的老家具体地址、方位。
小郑怔了怔:“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李秀丽不耐烦道:“你说就是?了!现在立刻说!”
小郑便将地址告诉了李秀丽,又将方向指给她。
少女脚尖一点,藤黄裙摆飞扬,竟直接朝那个方向奔去。
小郑追在她身后,喊:“小姐,你要做什么??我这有马!让人为你领路!”
“不用?了,麻烦!”话音未落,几个轻灵的飞跃,过房屋,越梁脊,少女的背影已消失不见。
又过了一日,小郑、白鹤,才知道“刘姑娘”都做了什么?。
她直接杀到孙翠兰老家,找人问了路,确定了没找错人,就把强摊了孙家老爹和孙翠兰情郎差役的里正,将自家差役分给孙家的富家子,还有原籍本地的强行拉走他?们的官差,都暴揍了一顿,直接打得起不来床,受伤不轻,光是?延医问药,估计要花去大半家财。
当地一整个村的人围她拦她,都没拦住,被她扬长而去。
唯一还算三思而后行的,是?她把容貌调整幻化得很?像孙翠兰。
因此,吓得挨了揍的几人直呼有鬼,连报官都不敢。
当地悄然传言,都说是?孙家举家都死绝了,阎罗可怜孙翠兰,让她临时还魂,得到神力,前来报复。
一听这件事,小郑、白鹤都猜到了是?李秀丽所为。
第三日,白鹤上门拜访时,提到此事,微笑道:“我以为道友并不在乎孙翠兰生前的遭遇。毕竟,她的死只是?‘意外’。”
“从客观上讲,确实是?意外。”李秀丽说:“但哭哭啼啼有什么?用??喝得醉醺醺,愁苦自己?,最后意外身亡,白白委屈一条命。我才不是?同情她。但我连看剧都不喜欢苦情剧。看她一场生平,害我不爽一夜,总得有人付出?代?价。”
“我不懂孙家人问的是?什么?茫茫的看不见的东西。但是?里正收了钱,那就揍里正。官差拉走她亲人,那就报复官差。越王那个狗东西,迟早也要他?倒霉!我能看见的,一个也别想跑。”
她口口声声,说只是?发泄自己?的“不爽快”而已。
白鹤凝目看她,英眉舒展,星眸柔和。
李秀丽被他?看得起了鸡皮疙瘩:“你来找我有事?谁告诉你我住在这里?姓郑的?”
白鹤道:“郑善信言,道友欲除卫小玉。”
“不止卫小玉。还有一个。”看他?是?熟人,而且几次下来,行为举止都让她不讨厌,李秀丽说:“我这宅子,还有一个男鬼。我上次想捉住他?,被他?跑了。”
她将当日情形,大略地与白鹤说了一遍。
“那男鬼,留下了,只有,只有这些整日哭丧的东西。”李秀丽拎起一本书?晃了晃,那本诗词选大约是?哭累了,把书?页转了个面,连理都不愿理她。
白鹤到访时,她正跟这些书?精们较劲,在纸上涂王八、画魔法少女小方,描羊与狼,试图“严刑拷打”。
但书?精们意外地嘴严,就是?死活不开口。一开口只是?哭。
“或许,贫道知晓这个鬼魂是?谁。”白鹤听了李秀丽形容的男鬼模样,却说:“他?大约就是?这座文昌阁的前前任主人,那位被冤为造反,九族被灭的大才子,游慎。”
“游慎出?生在百年前,大夏本王朝新建立不久。他?是?大族游姓的嫡系后裔。祖父、父亲都是?一代?大儒,门下弟子无数。游慎出?生在这样的书?香世家,自小聪慧绝伦,过目不忘。两岁能诵文,三岁能诗,五岁时,就能做出?让成年人都惊叹的文章。游慎年纪越长,博览百家,才学愈盛,极擅文学,能作?好诗佳词。他?年未弱冠,就已经名满天?下。每写一首诗,必定传至大江南北,从王公贵族到市井平民,连放牛的小儿,都争相?传诵。当时的皇帝赞叹他?为‘大夏诗魂’。”
“只可惜,游慎虽名慎,性情与名字恰恰相?反。他?的祖父、父亲都是?非常端重?守礼,讲究中庸的恭谨之人。游慎却狂放肆意,薄汤武,非孔孟。他?在江南买下了一座宅子,命名为文昌阁,常亲自驾着一辆牛车,衣衫不整,醉唱诗词,游玩山水。对?功名一事,从不放在心上。家族要求他?去参加科举,苦劝他?不要沉迷诗词小道,而应圣人之言。
游慎答应了参考。他?只试过一次,便一连从案首考到解元,本是?人生得意之时,却失望地说‘一入考场,见本应照顾妻子之人,任妻儿苦苦供养,皓首穷经,白发赴考;见本应顶天?立地之人,壮年如蝇营,不研壮阔民生却研细琐八股。这是?钓在天?下才人头上的一个胡萝卜,与我驾牛车等同。我不愿为牛,更不愿作?牛首。’再?不参加科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