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烈道:【您放心,大周如今一切都好。人间,狄人一路败退,故京已经?收复。燕云十六州收回有望,狄军如今龟缩在北境,转为守势。】
【幽世,烈是一介凡夫,不清楚具体战况。但前?几日,一直弥漫大周上空的乌云变薄,阳光渐渐透出。王道长、张道长曾脱出战斗,下来察看了?人间的军情。据白?面、黄眉等京城百神所说,幽世里,虽然仍然焦灼,但明显太乙宗的道长们?并未落于下风。】
十三妹抢嘴说:【我?们?一直向赤霞龙女庙祈祷,却?始终联系不上你。虽然太乙宗的道长们?说你在其他世界安然无恙,可我?们?还是会担心啊!】
【幸好前?日故京大胜,大兄、华少将军为先锋,捣毁了?地煞观在故京的国朝观宇,付之一炬。少将军提议说,把赤霞龙女像搬进?大周的国朝正庙,那些个地煞观的妖道都能?享一朝主祭,龙女力?挽狂澜,更配享天下正祀!大家都很赞同呢!江南百姓听说这件事?,主动请缨,早有匠人们?合力?雕好了?汉白?玉的龙女神像,随军运来。那神像好高好高一座,洁白?无暇,阳光一照,光耀数里。今日刚把这尊龙女像搬进?去,刚祭祀过一轮,就?联系上你了?!】
【哈哈,赤霞,以后你就?是大周正神之一啦!】
赵家人向她细细地讲了?如今的大周局势。
天上云有异像,炼炁士还在斗法?不休。但人间一切顺利,赵烈成了?名望比于华家的大将军,甚至尤有胜之。因族人都既擅军事?,又擅治理政务,赵家在民间,声望日隆。
京中无主,大事?常是环郡王与残存的臣子与赵烈、华家人商量着来。
有大周臣子提议环郡王登基,环郡王却?一直拒绝,常说,天命已不在周。也不知道这位皇子王孙是个什么想法?。
十三妹还说:【赤霞,等我?们?收复燕云,打回故土,你一定要回来,我?做柿子糖饼给你吃!】
李秀丽并不是很会倾听的人,但这次,她很少说话,一直听着他们?讲,听到这里,才嗯了?一声。
又挑拣了?几件大魏的事?情说给大周的信徒听。
如雷霆煮海,永春乡,虎牢地狱等等。
十五郎说:【怎么听着比小虎还呆?要不您带回来吧,养一只呆猫是养,养两只呆猫也是养,说不定呆呆互抵,就?聪明了?呢?】
一直说到那头信徒的声音渐渐淡去。
赵烈模糊的声音:【本轮祭祀……炼炁士说……加强的效果……过了?……】
【龙女娘娘,保重……当归……】
十三妹说:【别忘了?,好好扎头发……】
声音最终不闻。
李秀丽站在那,静静地等着心炁的声音全都散去,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剑丸仍悬在她手边。
李秀丽戳了?一戳蒲剑:“你故意的?”
蒲剑只是剑,自然不答,自得旋转。
李秀丽说:“我?还是那句话。你有点?重。”
蒲剑的转速慢了?一拍。
李秀丽说:“有点?重,不过,也有点?用。”
剑丸转的速度变快了?,仿佛轻快了?不少。
待大周信徒的“声音”彻底散去,耳畔,本表世界的嘈杂声音,以及新的信徒的祈祷声,又在耳畔。
虽然不多,但她在本表也有一些信徒了?。弹了?弹剑,李秀丽说:“学了?就?是学了?,选了?就?是选了?。”
“我?才不去想后悔不后悔。”
“走了?,”她说,“爆炸也是以后爆炸。现在,先玩!”
带着剑丸,少女跨上家鹅,拎上傻猫,呼啸而起,冲向茫茫世界,漫漫红尘。
这个端阳节到来时,难得无风无雨,是个大晴天。更难得,这场大疫渐渐被控制住了。
家家户户都挂起艾草,插起?菖蒲,点起?雄黄,驱逐毒虫。
大人孩子都在洗澡水里放驱虫的香草兰汤,在手臂上?缠起?五彩的长命缕。
虽因防疫的要求,江河湖海畔,往日蓄势待发的龙舟只能静静停泊,今年的龙舟竞赛暂不举办。
但过节的热情却犹胜往昔,不能赛龙舟,就做纸船。
刚入夜,各地都将一艘艘纸糊的大船推入水中。
在人们的欢呼中,点着蜡烛,亮着光,载着各种各样的纸扎“瘟神”、“疫鬼”,驶向水流茫茫处。
狰狞的“瘟神”随纸船而去,渐渐烧作一团火光。烈焰冲天,残灰顺流而去。
戴着口罩的少年儿童拍着手,跑啊跳啊,叫道?“瘟君莫返,瘟君莫返!”
还有好些孩子,学着成年人扎的大纸船,自己也做了小船灯,放入河流。
不过,孩子们做的小船就千奇百怪啦,有用硬卡纸做的、有用透明糖纸折的、有用西瓜皮做的,还有用橘子做的。
橘子船是个四五岁的小娃娃做的,不会折纸,西瓜太大,就剥了瓣橘子,叉了根细细的生日蜡烛,放进了河里。
橘子小船歪歪扭扭,随时像要沉没。呼,但一阵轻轻的风吹过河岸,橘子船启航,汇入了众多小船之中。
从天望去,数不清的纸船载着驱逐瘟神的美好愿景,波光映烛光,簇簇点点,在许多河流中闪烁,如地上?银河。
放橘子船灯的娃娃却揉揉眼睛,惊讶地大叫:“我的橘子船上?有人坐着!”
“哪有这么小的人?又不是拇指姑娘。”其他孩子都说。
橘子船在粼粼的“银河”中漂流,渐渐远去。
李秀丽随便挑了艘小船,打起?呵欠。
橘子船正正好。她?惬意地躺下,枕着透明薄膜下软乎乎又饱满有弹性的的果肉,当?作床榻。鼻间还能嗅到酸甜清美的果香,侧过脸在“枕头?”上?一咬,还能吸到一大口果汁。
二?虎躺在她?左边,早就饮饱橘汁,仰着肚皮,呼呼大睡。它自脱离了凡猫的范畴,味觉渐如人类,什么原来不能吃的都要大吃几口。凡猫不能消化?的柑橘,它也甘之如饴。
家鹅则卧在她?右侧,很是兴奋,偶一扇动翅膀,河面上?的风就不绝,尤其是推着橘子船的风,长吹数十里。
有时候,岸边的许多人都能看到帆船那么大的一艘橘子灯船,上?有个闭眼休息的少女,很惊奇,哪来这么大的橘子呵!
有时候,只有几个离河岸近的路人,却看到一瓣插着蜡烛的小小橘子,载着小小的拇指姑娘,指甲盖大小的猫、鹅,随流东西。很惊讶,哪来这么小的女孩啊!
到底是橘子大,还是人小呢?
没一个说得准。
不知漂流了多久,呆鹅扇扇翅膀,把李秀丽拍醒了。她?打个呵欠,坐起?来,环顾四周。
其他的大大小小的纸船一艘也看不到了,也许载着纸扎的瘟神,或被?燃烧殆尽,或沉入水底。
唯有载着“世界之神”的橘子船,安安稳稳,随风顺流,竟然飘到了海上?。
此时夜色更深了,漆黑的夜空挂着金色的圆月,极大极低,清辉万里。
海面一丝风也无,分外平静,在月下,像泛蓝的翡翠,也像镜子。
明月海国,烟波浩渺,无有尘嚣。
李秀丽伸个懒腰,影子就倒映在月亮里。
“你这呆鹅,倒会选地方?*? 。”她?也不吝啬,便送了一缕炁给家鹅,任它艰难消化?。
一旁,傻猫却正在垂钓,连主人醒来都没有干扰它一丝的兴致,全神贯注。
它蹲坐在橘子船翘起?的尖尖上?,谨慎地将长长尾巴浸在海中,作垂钓猫叟。
甩,钓起?鲸鱼,太大。
甩,钓起?鲛人,抛个媚眼,没毛,不好看。
再甩,它惨叫,愤然将咬尾的利齿鲨鱼拍晕。
李秀丽兴致勃勃地看了会,往下看,却见?平波如镜的海面下,游荡着一群群各色的鱼类。
有传说中的鲛人,有大王乌贼,有几十米长的旗鱼,也有普通的海鱼。
她?是化?神修士,也是本表洞天之主,又掌握了通幽之术。对此时的她?来说,身在何处,何处的幽明便随意涨潮落潮,或叠或分,随她?心?意。
这片海洋在此时,能钓出人间有的任何东西,也能钓出人间没有的东西。
见?橘猫钓得起?劲,她?也有点手痒:“你不行?,我来。”
拔根猫毛,吹口气,化?作钓竿。
很快浮标就动了,李秀丽伸手一拔,呼啦,跃出海面,一艘巴掌大的游轮,钓出海面时,游轮上?米粒大小的游客都尖叫起?来。
猫斜她?:【鱼,不能吃】
李秀丽把游轮丢回去。“再来。”
又抛竿。
一艘不知哪国的军舰,宛如模型,手臂长。惊呼着对她?开火,烟火一样的炮火却没打中她?,全落在海水里,滋滋。
她?赶紧把军舰也丢回去。
猫幸灾乐祸:【也不能吃。】
李秀丽一连甩杆七八次,居然没有一次能勾上?来足以称鱼的东西。
最?离谱的一次,她?把人家刚造好的人工岛屿勾上?来了。
她?逐渐上?头?,生气地对着海面说:“只要能让我钓上?鱼,我就给你好处!”
再一提杆,这回上?来的果然是鱼了,大金枪鱼,蹦跳不停,肉质紧实?,肥美。
二?虎吸溜口水,赞道?:【鱼,能吃,能吃!】
但鱼被?钓上?来后,从鱼背却爬下一只小螃蟹,举着钳子,发出人声,向李秀丽说:【您刚刚答应,只要能钓上?鱼,就给好处。您是上?真,可不能毁诺。】
原来,这尾金枪鱼之所以上?钩,竟是它在水下休息时,螃蟹瞅准时机,一钳夹了它的鳃肉,疼得鱼往上?游蹿了,才撞上?钓钩。
李秀丽拎起?金枪鱼,钓鱼嘛,钓的就是一个获得感。鱼到手之后,她?就不在意了,随手扔给了二?虎。二?虎抱住金枪鱼就不撒手了。
“你说,你要什么好处。”她?打量这只小螃蟹,透过它虚幻的壳,看它的真身,却惊讶地咦了一声。
这螃蟹的真身是个愁眉苦脸、如坠迷梦般的小少年,这小少年又像在做梦呓语,又像是很清醒:“不知您是哪路神仙,但请救救我全家,我们遇到妖怪了,不,或许是遇到厉鬼了……谁都好,救救我们……”
这小少年的的祈求并不难办,他看起?来只是个家境略富庶些的凡夫俗子。凡人对付不了的妖魔鬼怪,李秀丽未必对付不了。
如今,唯有一个问题:
他穿着一身风格、样式与本世界完全不同的古装,看着不像是本表的人族,像是大夏仙朝治下阳世所属。
本人的元炁,也并不与大魏所在世界的人族炁海相?连。
在本表的幽世阳世里,还能钓出其他世界的东西或人??
徐家小姐无故失踪的第七天,亲朋好友找到绝望时,她自行回?来了。
那天,阴云遍空,白昼如晦,狂风呼啸。
她站在门外,没有瘦,也没有憔悴,连身上的衣裳都没有污渍,与?莫名失踪那天,一模一样。甚至满面笑容。
父母、弟弟大喜过望,抱着?徐小姐,又是哭又是笑又是责又是问。
她却看着?前方?,嘴角还带着?笑,压低声音,对正在责骂她的母亲刘氏说:“嘘,娘,它跟着?我回?来了。”
刘氏猛一激灵,顺着?女儿直勾勾的眼神看去,只有树木随风摇摆,但空无一人的院子。
“女儿,什么跟着?你回?来了?”
徐小姐忽然眨眨眼,上一刻才说的话?,这一刻却不记得了:“什么?我刚刚说了什么?噢,母亲,我说,我回?来了。”
此后数日,徐小姐吃喝言行如常,没任何异样。唯独无论家人怎样询问她失踪时的事?情,都记不清了。
对此,仆人间、亲朋间传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说她是自己与?情郎私奔,被抛弃了才回?来。
疼爱女儿的徐老爷、刘夫人非常生气,严令家仆不得胡言乱语。
但从女儿口中始终问不出端详,找大夫来给她诊治,每个大夫又众口一词,都说小姐一切无恙。
无可奈何,夫妇俩只能找了好几个丫鬟看着?女儿,让她避避闲言碎语的风头?,尽量别出房门。
直到徐小姐回?来的第七日,也就是距她失踪的第十?四日,怪事?再次发生在徐府。
深夜,守夜的小丫鬟从迷迷糊糊的瞌睡里醒来,却看见房门大开,月上中天,小姐披头?散发,只穿着?单衣,僵硬地?往外走去。
丫鬟被彻底吓醒了:“深更半夜,您往哪去?”
徐小姐却好像根本没听?到说话?声,只幽然向前。
丫鬟连忙叫醒呼呼大睡的同伴,一起去拉扯她。
谁知,刚碰到小姐的胳膊,却像冰块一样冷。披散的头?发里,她回?过脸,看了一眼两个小丫鬟。
那是没有瞳孔的白眼,闪着?幽绿的光。
两人被吓坏了,大叫起来,惊动了同样不知不觉睡了一地?的守夜婆子,也惊动了大半个徐家。
徐家人全?跑了出来,手忙脚乱地?去阻拦拉扯她。
但众目睽睽之?下,过去十?几年都弱质纤纤,只会绣花读书的徐小姐一个鹞子翻身,以?不可思议的身手,挣脱了七八个下人的围堵,翻过高墙,消失在夜色里。
徐父当即叫上全?家壮丁,一路拼命追赶,最终,还是在野地?里追上了她,费尽力气,才勉强将其按住她。
刚开始,徐小姐还不停挣扎,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挣扎起来,力大如牛,这么多人都险些摁不住她一个。
一直挣扎搏斗到天渐渐亮了,天边露出一线朦胧的鱼肚白,她忽然静止不动,头?一歪,晕了过去。
包括徐父在内,所有人满头?大汗,险些虚脱。
这时,他们才有精力四下打量,却骇然发现,前面不远,竟是附近出了名的乱葬岗,到处是起起伏伏的土包野坟,间有散落的白骨。
等?把她带回?府邸,询问时,徐小姐却听?得满面惊恐,连连否认。
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晚上做了什么。
她从前十?几年,根本没有夜游的毛病。就算夜游,又为何忽然飞檐走壁,力大如牛,还直奔乱葬岗?
原本就旺盛的闲言碎语,这下彻底压不住了。只不过换了个方?向。说是她把那种“姑爷”“带”回?家了。
徐家当日加急,以?重金悄悄延请了一家据说十?分灵验的道?士,搅合了符水,请了符箓,给女儿喝的喝,贴的贴。
但没有任何用处。
就在饮下符水的当日,徐小姐再次起夜,依旧恍若无人地?攀越墙壁,身手迅捷,直朝郊外的乱葬岗而去。
幸而这一次徐家早有准备,及时将她拦困住,捆在床上。一家人守着?她,不敢合眼。
到了天明,徐小姐自己清醒了。问夜里事?,又一概不知。
此后数日,白天一切正常,深夜则小姐必定起身,夜奔荒郊。每夜都要全?家出动,才能将她勉强看住。
徐家已顾不得闲言,开始遍请附近僧道?,在家做起不停的法场,“驱鬼镇邪”。
钱流水般花出去。但无论是佛寺,还是道?观,都没有什么起效。
甚至,徐小姐回?家的第十?四日,即她失踪起的第二十?一日。徐家怪事?频出,而且不再局限于小姐身上。
先是被徐老爷新请来为小姐“镇邪”的著名大观的和尚、道?士,被发现赤身捆在徐府外院的树上,被殴打得鼻青脸肿,不省人事?。
再是一些徐家的婢女、下人,忽然有人莫名失踪,家宅库房时而忽然起火。有目击者说,见到怪鸟在火中盘旋。
最后,原本身体健康的徐家夫妇,不知是忧心过度、憔悴过甚,还是怎么,接连病倒。
名医大夫上门诊治,却说不出他们是什么病,只说是损耗过度,开了名贵的补药。但喝了吐,吐了喝,眼见病势汹汹,刘夫人甚至已经没多少清醒的时候了。
徐小姐险些哭瞎双眼,白日服侍亲前,奉汤侍药,哀哀不止,都说是女儿把晦气带回?家来了,让他们不要再管她,将她舍与?鬼神,或许祸患自解。
徐老爷抚了抚她的头?发,长长叹了口气:“这怎么是你的错?”
病了没几日,他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是老天爷不见怜。我徐家几辈,论德行,从未有为富不仁之?事?、欺压贫困之?举,每逢大灾大难,更必施济乡里,活人也不算少;论宗族,一向兄弟姊妹和睦、夫妇恩爱、父母子女天伦脉脉,少有龌龊。如今,先是女儿无故丢失,再是神鬼灾祸不可言说。天耶!为何亡我无罪之?家?”
女儿向来是个贤淑闺秀,自来仁善宽厚,自己的首饰都舍不得打几件,却常舍给尼庵僧堂的孤幼院们吃食衣服。
像这样的好人都要被鬼神荼毒的话?,苍天也太没有恩德。
徐小弟年仅九岁,也忙拦着?姐姐,哭道?:“姊姊万莫起此念!”
他年纪尚小,除了稍微料理一些家中杂事?,也做不了什么,只每日求遍各路神佛,保佑长姊、保佑全?家能快快好起来。
陪着?父亲、姐姐抱头?痛哭一阵,回?到房中,已是极累。却还诚心祈祷:
“无论是哪路神仙,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家……”
祈祷着?、祈祷着?,抽噎了一声,眼泪啪地?掉在了他往日最喜欢的琉璃鱼缸里。
徐小弟素日喜欢养些小小水族,这鱼缸里正有只他养的观赏蟹。不知他从哪里淘来,极宝贝地?养了一二年,还是只有拇指大,浑身发着?琉璃玉般的光泽。
他最喜欢这小蟹,时常趴在鱼缸一看就是半天。被父母姐姐责备玩物太过也不肯丢弃。
此时,因?伤心太过,哪里还有精神再与?小蟹玩耍。不知不觉,趴在书桌上,慢慢睡着?了,口中还在念叨求救不止。
这日,是徐小姐回?到家的第二十?一日,也是自她失踪以?来的第二十?九日。
徐小弟一梦沉沉睡去,竟梦到了长姊。
梦中,徐小姐一改白日里的哀哀,也改了宽厚。
一身素白羽衣,站在桃树下,披头?散发,脸如金纸,流下两行血泪,极幽怨凄厉,怒目瞪着?他,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却一言不发。
徐小弟惊骇欲绝,正待牵手询问,举手,却发现自己化作了一只小螃蟹。
长姊将他一推,他向后倒去,哗啦溅起水花,竟瞬息倒入了一条长河,看见远处隐约有鱼游其中,时而发出龙啸。
这条长河中,无数念头?朝他挤来,要侵占他的肉身。却似乎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嘟囔:真?是,我欠你的……于是,螃蟹壳上发出琉璃般的光泽,如甲胄般,将这些“念头?”阻挡在外。
甚至八只蟹足有自主意识般顺着?水流往前划去,渐近那游吟长河的龙啸。
然后、然后,小蟹仰头?透过碧波,看见一轮金黄的月,月中有人的影子,似乎是个少女,浑身泛着?光晕,托着?腮帮子,拿着?钓竿,正在说话?:“只要能让我钓上鱼,我就……”
长河似与?天下水流相通。他奋力朝上游去。在明暗之?间,似在长河,似在另一重水波中,一尾金枪鱼游到了他的跟前……
啪。毛笔掉在了地?上。
徐小弟从睡梦中醒来,满头?是汗,口中犹自喃喃:“上真?,您答应我的,答应我的……”
“知道?了。”一个干脆利落的回?应。
他本是梦中呓语,谁知道?却听?到这一声,吓得从椅子上跌下来:“谁在那?”
抬头?一看,徐小弟呆了。
他的书桌上,坐了一只、一只……白棉做的布娃娃。
圆乎乎脸蛋、黑亮亮眼睛、红彤彤的小嘴,白雪雪的纱衣,绸做的头?发上还别了朵粉扑扑的绢花。
是他年纪尚小的表姐妹们会争先恐后扯辫子、撕裙子,抢归属权的那种,做工最精巧、最可爱的布娃娃。
布娃娃活灵活现地?转了转缝制的黑珍珠眼睛,撇了撇小嘴,竟口吐人言:
“发什么呆?我就是你求来的神仙,来救你全?家!”
父母病重,长姊鬼怪缠身,家里人人愁眉不展。
徐小弟却在下仆们异样的眼光里,带着笑?,叫厨娘烧了一笼又一笼的独门点心,大吃大喝。
宽大书桌,摆了一盘又一盘还冒着热气,花样精美、可?口香甜的糕饼,每盘都堆得冒尖尖。
下一刻,这?些?刚出笼的点心骤然而凉。徐小?弟捻了捻,当真一丝热气也?没有了。
能激起人食欲的新鲜、软嫩,瞬息变得灰扑扑、硬邦邦,簌簌剥落渣滓般的粉,仿佛风干的墙皮。
甚至连作?浇头的蜂蜜,也?失去了浓香蜜意,变成稀稠的清汤水。
如果有人此时去吃一口,只会觉得这?些?糕点咀嚼如干粉,嚼而无味,难以下咽。
最?后一丝食物中蕴含的炁被吸尽时,红艳艳的涂朱小?嘴打?个饱嗝,布作?的圆手揉了揉肚子。
“神仙”小?小?一只,坐在书本堆出的临时香案上,满意地?点点头:“唔,不错,你很有诚心。”
徐小?弟虔诚地?朝祂一拜:“布偶菩萨……”
布偶菩萨说:“我不是佛宗子弟。”
“布偶真人……”
布偶真人说:“什么?布偶,桀桀桀,我的尊号唤地?狱黑虎尊者。”
可?是尊者也?是佛家的称呼啊!黑虎……
徐小?弟悄悄看一眼祂身侧卧着的五颜六色布块缝制的丑丑布老虎,顺从地?改了口:“黑虎尊者。”
黑虎尊者觉得他很识趣:“今是哪朝哪代?”
徐小?弟一愣:“您是仙家,莫非不知?如今的朝代?”
黑虎尊者说:“身在洞天福地?,一心潜修,哪知?世上千年?变幻多少大王旗?”
徐小?弟被说服了,老实道:“今是大齐。”
没听过,不过一听就是仙朝的一个附庸。
黑虎尊者的黑珍珠眼睛一转:“我……本尊隐修也?,道统不传于世,你怎么?知?道求上本尊?”
徐小?弟摇摇头:“我不知?道……只是睡梦中,身化小?蟹,遁入长河,看见有鱼游其中,时而发?出龙啸。我追着啸声,渐入海国,就听见您说话……想来,您不是凡人,小?子病急乱投医……”
他年?纪小?,但口齿清晰,用词条理,将梦中情景一一讲来。
听罢,黑虎尊者朝他的鱼缸瞥了一眼,瞥得缸中的小?蟹浑身僵硬,哆哆嗦嗦爬进水草下,埋头藏了起来。
才问?:“大齐是乱世吗?”
徐小?弟说:“我闻大人曾经私下议论。今上不算昏庸。大齐开国一百五十年?,虽算不上河清海晏,但也?绝称不上乱世……”
“既非乱世,碰到妖怪,为什么?不找你们的城隍、土地??”
徐小?弟却道:“我家也?曾拜遍神佛,奈何近一个月,城隍、土地?不过泥胎土偶,无灵无应。”
黑虎尊者揉着布老虎的耳朵,心道,如果是普通的妖怪骚扰、祸害凡人,论理,仙朝的幽官是要管的。
像她认识的那只黄鼠狼,就常抱怨自己偷了只鸡,都会被土地?给狠狠教训。
何况徐家看起来不是穷苦平民,而是一方富户良民。
如果本表不是乱世,幽官体系并没有像当时的大周一样分崩离析。
那么?,置之徐家不理,也?许是因为作?祟徐家的妖鬼,来历不凡。
就像当初的鱼妖,因为上头有个龙王老爹,官官相护,就被幽官纵容。
也?许,是幽官懒政,或是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去管。
就像当初大夏幽官倾巢而出去搜捕她,导致根本没时间管当地?的溢出区情况。
算了,不管什么?情况,反正徐家的事自己已经答应,那就管定了。
黑虎尊者一跃而起,跨上布虎,跳到了他肩头:“走?,先去救你父母!”
进到刘夫人房中时,她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牙根紧咬,喂的药几乎一口也?吃不下,屋中奶娘、婆子都低泣不止。
看见徐小?弟进门,一位胖乎乎的老婆婆责备道:“修文,你母亲病成这?样,听说你还有闲心要厨房做了半日的点心大吃大喝?”
徐小?弟擦了擦眼泪,正要解释,他肩上的布偶竟自己动了起来,跳到刘夫人床前,仔细端详片刻,还用小?圆手掰了掰她的眼皮:“元炁流失严重,但脏腑还没有败坏,能救。”
布娃娃开口说话了!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情不自禁往后退去。
这?段时日,徐家上上下下都对“妖魔鬼怪”之类的东西敏感到了极点。
胖婆婆叫道:“你带了什么?妖怪来!”
“莫怕,莫怕,”徐小?弟忙说:“这?不是妖怪,是我请来的神仙!能治爹娘的病!”
但他年?仅九岁,小?小?年?纪,说的话不被大人看重。
胖婆婆是刘夫人的乳母,从娘家陪嫁而来,没有孩子,将刘夫人看作?自己的女儿。当即操起扫帚,朝布偶当头拍去:“妖怪,休伤女君!”
扫帚还没扑到,布娃娃回?头瞪了她一眼,头上的绢花颤了颤,小?圆手一拂,老婆婆就带着扫帚倒飞出去,像个蹴鞠,咕噜噜滚到了院子里,还弹了好几下。
徐小?弟道:“尊者,不要伤害,她是好人,只是严厉了些?!”
胖胖的老媪晕头转向?地?抱着扫帚站起来了,滚了这?么?一大圈,却安然无恙。
黑虎尊者说:“啰嗦,我自省得。”便不理睬周围大呼小?叫的凡人了,朝着刘氏的脸吐一口气,五色流光闪耀其中,涌入她的口鼻。
几乎是五色光进入体内的一霎,昏迷的刘氏缓缓睁开了眼,苍白如纸的脸颊转为健康的红润,竟扶着额头,自行坐了起来,茫然道:“我好像做了个噩梦……”
“夫人!”
“娘!”
徐小?弟喜极而泣,扑到床前,伏在她膝前,流泪不止。
其他丫鬟婆子更团团围了过来,胖媪扔下扫帚,也?高兴极了:“快去喊老爷来!”
等徐老爷得到消息,撑着病体匆匆赶到,就见短短功夫,妻不但已经清醒,而且站立房中,脸色红润,宛然病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