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但司马氏杀了他的父亲。”苏轼淡淡地接上了程安茉的话茬，“后世人也多以此对其贬损。”
“我想，嵇延祖他应该是不在乎这些的。”程安茉抬起头，看着远处弯弯的月亮，“不然的话，他又何必出仕呢？”
苏轼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可看过嵇叔夜所著的《家诫》？”
“看过。”程安茉托起下巴，“看了之后，让我对嵇康的为人更加好奇了。”
“在看《家诫》之前，我认为的嵇康，孤傲正直，但是看过《家诫》之后，却又觉得嵇康好像和全天下的父亲没什么区别。”
“一条一条，都是些细碎繁琐的教导，比如说上司或者长官的家里不要经常去，也不要留宿；官长送别人出来的时候，不要跟在后面，不然将来官长惩罚坏人时，会怀疑你有高密的风险。”
“所以，我觉得嵇康并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只是以他的性格，他只是不愿意理会而已。”
“可这些，其实是一个人在社会中生活所需要的技能，他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掌握好的。换句话说，他似乎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长大后会像他，因为那条路并不好走。”
而最终嵇康的下场，也验证了这一点。
“啊对了！”程安茉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我记得苏先生也写过类似的诗文，‘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即便是现代，也有很多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从事自己所从事的职业，正是因为身处其中，知道这个行业有多苦，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走另一条稍微松快一些的道路。
虽然有许多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家长，但同样也有苏轼嵇康这般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安然幸福地度过一生的家长。
想到这里，程安茉忽然安静了下来。
她只是忽然间觉得，自己好像……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和自己的父亲联系了。
夏日的白天总是十分漫长，冬天的时候，六七点都要彻底黑了，但现在天还在亮着。
程安茉轻轻吐出一口气，“苏先生，我先离开一会儿。”
“嗯。”苏轼轻轻点头，看着程安茉的背影，他似乎已经猜到她要去做什么了。
工作室内，程安茉的手指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按在了拨打按钮上。
视频通话没一会儿就被对面接了起来。
“小茉？”突然之间接到自己女儿的视频通话，程家荣有些惊讶，“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一般而言，程安茉并不太会主动打视频电话过来。
从背景来看，她显然还在茉园，周围有些乱糟糟的，应该是她的工作室。
“没有发生什么事。”程安茉抿了抿唇，她其实也不知道应该和自己的父亲说什么才好，或许是因为自己长时间的芥蒂，已经失去了和自己父亲对话的能力？
“没什么事也挺好的，安安稳稳的，就很好。”程家荣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开始努力地找着话题。
“你之前送来的那张古琴，我已经修复好了。”程安茉主动提起了自己近期的情况，“爸爸，你这次可是在拍卖场上捡了一个大漏。”
“哦？”
“拍卖行的鉴定人员断代断错了，实际上那张古琴应该是汉代的。”程安茉缓缓道，“我之前找师姐讨来的蚕宝宝们，原本是为了用吐出来的丝来修补织物的，现在全都用来做那张古琴的琴弦了。”
程家荣立刻道，“缺蚕丝用？我想想，我记得我有一个合作伙伴似乎也做生丝的生意，你还需要多少蚕丝，我去问问。”
程安茉摇了摇头，“谢谢爸爸，但是不用了，现在市面上的这些蚕宝宝吐出来的丝都比较粗，你买回来了我也用不上。”
程家荣叹了一口气，继续叮嘱着，“那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我这里也不缺什么。”程安茉思考了一会儿，“那回头我学一下，弹古琴给你听，怎么样？”
“那当然好！”
又东拉西扯地和自己的父亲聊了一会儿后，程安茉才挂断视频通话。
没多久，程家荣的微信里就多了一个程安茉发过去的视频。
视频拍摄于茉园的园林区里，周围草木繁盛，程安茉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抚过，琴音平和悠扬。
程家荣其实对古琴曲没什么兴趣，但既然是自己的女儿给自己弹的，就算是听不懂他也认认真真地听了下去。
只是，在视频的最后，闪过了嵇康的面容。
程家荣眉头一皱，顿觉不妙。
他仔细斟酌着打字，“小茉，古琴弹得非常好听，要不要爸爸给你报个古琴的学习班？”
对面，程安茉往左看，看到了苏轼，往右看，看到了嵇康，于是啪.啪.啪地开始打字，“不用，我身边有两位最好的老师！”
程家荣装作不经意地道，“古琴弹得很好听，就是最后怎么多了一个人入境？”
程安茉拍完后，就直接把视频发了过去，还没有检查呢，此时听自己父亲这样说，这才好奇地点开视频。
看到最后嵇康那张脸出现镜头中央的时候，程安茉不得不承认，是真的美！那无意之中的视觉冲击力，简直让人心颤。
“他就是我的老师之一！”程安茉回复道，“是不是特别好看？”
没一会儿，她父亲的回复就发了过来，“哦？这个人怎么以前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不是娱乐圈里的人吧？”
“当然不是！”
“那就好。”程家荣仔细叮嘱着，“说起来，小茉，你也差不多到年纪了，有没有心仪的男孩子？”
程安茉：？？？？？？
她有些困惑地看着程家荣的回复，完全不明白，事情怎么就从古琴曲拐弯儿到自己的恋爱情况上了？
明明以前自己父亲也没有很希望自己谈恋爱的来着，觉得那会影响到自己的学习。
难道每个父母等到了特定的时间就会触发同样的话语吗？
“我暂时还没有谈恋爱的打算。”程安茉认真回复着。
一来是程安茉对于谈恋爱是真的没有什么兴趣，她的身边有那么多志趣相投的好朋友，对爱情的需求并不高。
其次，就茉园现在的情况，若是真的和谁谈了恋爱，那茉园的真实情况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呢？
综合下来，程安茉觉得，自己暂时没有必要谈恋爱。
“爸爸，你怎么会突然关心起我的恋爱来？”程安茉最后决定直接开门见山。
下一瞬，程家荣的回复让程安茉险些呛到。
“我还以为视频最后出现的那个男人，是你喜欢的人。”
“毕竟他确实长得还算不错。”
程安茉：…………………………
卧槽！爸爸你怎么会这么想！
一股子担心自己女儿被小白脸骗走的老父亲的感觉！
程安茉立刻疯狂打字，“老师！老师！他只是我学古琴的老师！我对嵇老师没有任何非分之想！爸爸你误会了！真的！”
打完字后，程安茉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嵇康，原来嵇康的容貌在爸爸的眼里竟然也只能说得上是还算不错吗？

第168章
结束和程安茉的聊天后，程家荣叫住了自己的助理，“王特助，我记得，你有一个女儿，是吗？”
王特助在程家荣的公司已经工作很多年了，所以对程家的家庭情况十分清楚，此时听程家荣突然间提起了自己的女儿，她倒是也没有多想，而是应道，“是的，今年大二。程总怎么忽然提起她了？”
程家荣思考了一会儿，“那……你有没有担心过她的恋爱问题？”
王特助下意识地道，“确实有些担心，主要是担心她年纪小，被人骗。”
“对，就是这样。”程家荣忍不住道，“尤其是那个男人还长得特别好看的时候。”
王特助愣了一下，“程总，您的意思是，您的女儿最近谈恋爱了？”
“小茉说没有。”程家荣缓缓道，“但是……我总是有些担心。”
王特助顿时觉得有些纳闷，那个男的到底是长得有多好看？能让程总担心成这样？虽然不是说所有长得好看的男人都会花心，这个主要看家教和人品。
但是长得好看的人，从小到大就不会缺人追倒是真的，换男友或者换女友快倒是有可能的。
这样一想，程总的担心似乎又很有道理了。
想到这里，王特助认真整理了一下程总最近的行程，硬是在他忙碌的形成里给挤出来了一天，“如果程总需要电话，可以亲自去看看。”
程家荣立刻顺着坡就下来了，“那就订机票吧。”
上次原本想去的，但是半路遇到了需要紧急处理的事情，程家荣不得不放弃。
得知程家荣要来未山镇散心，程安茉询问过茉园里其他人的意见后，认真地给自己父亲发出了邀请。
“既然来了未山镇，就不要住在外面了，不如直接在茉园里住吧？这里很宽敞，也还有很多房间。”
上飞机前，程家荣看着自家女儿的回信，神色有些复杂，他是知道程安茉心结的，只是……
直到机场广播开始提醒旅客及时登机，他才迅速地回了一个“好。”
轰鸣声中，飞机穿过云霄，想着密川市飞去。
“你的心不静。”嵇康按住了琴弦，低头注视着程安茉，“为何？”
程安茉将手从古琴上收回，她今天的情绪是有些……
“发生了何事？”
面对嵇康的追问，程安茉轻轻提出一口气，“我父亲就要来茉园了，我有一些……紧张。”
“紧张？”
嵇康在程安茉的面前坐下，“为何紧张？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吗？”
“因为一些事情，我和他有些疏远了。”嵇康是刚刚来到茉园，对于程安茉和她家人的事情并不清楚，“只不过，最近事情出现了转机，但我还是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他相处才好。”
若说爱不爱，程安茉相信自己的父亲也确实是爱自己的，只是他也同样爱乔阿姨，爱那一个人。
那时候的程安茉其实也不想承认这一点。
“他准备来未山镇散心，原本是定的酒店，但是我还是让他来茉园住了。”程安茉低声道，她的手指在琴弦上随意弹着，断断续续的琴音就像是此时她的心情。
“如果……我是说如果，到时候我连话都没法和他聊下去要怎么办呢？”
嵇康神色平和，“那便不聊。”
程安茉抬起头，有些茫然，“啊？”
程家荣打开车门，抬起头看着那写了“茉园”两个字的匾额。
周围有不少人在拍照，茉园民宿一屋难求，在网上的知名度很高，几乎每一位住过的人都对其评价很高，所以很多抢不到的人会特意过来打卡拍照。
程家荣尝试着让王特助抢过几次，结果就是没抢到。
他知道茉园的来历，所以来未山镇的时候，程家荣就订了别处的酒店，却没想到，小茉会主动让自己住进来。
就在程家荣纠结着是不是要联系小茉的时候，茉园的大门打开，一个穿着西装马甲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相貌儒雅，鬓发染了些许寒霜，举止得体。
“程先生，小茉已经等了您很久了，请进。”
程家荣知道这个人，是茉园的管家，同时也曾经是程家荣的合作对象。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选择来做茉园的管家，实在是让程家荣想了很多种可能，也让他的心里有了很多黑暗的想法，即便是到现在，程家荣对于冯管家仍旧十分警惕。
走进茉园后，程家荣首先感受到的便是静谧。
茉园的住宅区域一共四进，二进院和三进院是茉园中人平时聚会或者招待朋友的地方，刚穿过长廊，便听到悠扬的琴音从前处传来。
程家荣对音乐并不如何精通，此时听见了，便问道，“是小茉在弹琴？”
冯管家微微一笑，“不，是嵇先生的琴声。”
“嵇先生？”程家荣忽然停下脚步，“是那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
冯管家轻轻颔首，“是的。”
程家荣顿时觉得那琴声一点儿也不悠扬了。
“小茉呢？”
“她正在前面，穿过那道门就是了。”冯管家在前方引路。
打开门后，程家荣最先看到的便是那个轻袍缓带的人影，而他的女儿，正坐在一旁，托着下巴认真聆听。
还在此处听音乐的也不仅仅是程安茉，苏轼和冯梦龙也在，段珍今天不忙，听说程安茉的父亲要过来，特意回来帮忙一起准备的。
至于其他人，大部分都在外忙碌着自己的事情。
因为冯管家的动静很小，所以在场的几人都没有察觉到他们两个人的到来。
一曲毕，程安茉立刻“啪.啪.啪”鼓掌，“嵇先生弹得真好听！”
苏轼看了程安茉一眼，忽然促狭地道，“哦？那小茉便来说说，叔夜这一曲弹的是何心境吧？”
程安茉：……
她“呃”了好几声，就在苏轼以为她说不出来的时候，程安茉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我觉得……我好像听到了高山和流水。”
苏轼哈哈笑了起来，“倒是说对了一半儿。”
“一半儿？”
程安茉眨了眨眼睛，“真的不是《高山流水》吗？”
“叔夜弹的明明是《醉渔唱晚》，所以我才说你对了一半儿，那一半儿还是和水有关的。”苏轼笑呵呵地道。
程安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好吧，看来还是我学得不够好。”
“学不好也无妨。”苏轼不甚在意地道，“你本就志不在此，学来自娱自乐便好。”
这时，一旁的冯梦龙忽然疑惑地开口，“这位是……”
众人齐齐看过去，倒是让程家荣有一瞬间的不自在。
好在，茉园众人都知道小茉的父亲会来茉园小住，再看一旁程安茉的神色，便将这个男人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众人起身，一一和程家荣握手。
倒是嵇康，仍旧行的是古礼，毕竟刚穿越过来没多久，对现代的许多习惯还不是很能适应。
只是，等众人一一介绍完，各自离开后，程家荣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女儿，无比疑惑地问道，“他们这是在……玩儿那红叫做考……考什么的？”
“cosplay？”
“对，就是他们在cosplay吗？”
“不是。”程安茉一边给自己的父亲倒茶，一边道，“他们没有在扮演谁，他们就是历史中的苏轼，冯梦龙，还有嵇康。”
程家荣忽然伸出手，用手背碰了碰程安茉的额头，“这也没有发烧啊？”
程安茉有些无奈，“爸，我是真的没有在和你开玩笑。”
“还是你今天喝酒了？”
见程家荣怎么都不相信，程安茉有些无奈，但她也能理解，毕竟这种事情说出去，也不会有几个人相信的。
“其实国家已经知道他们的存在了，所以特意成立了特殊人员调查管理局。”程安茉道，“我现在算是调查局的编外人员。这次也是和局里申请过，向你透露这些情况。”
程家荣，他愈发觉得自己女儿好像是陷入幻觉了。
难道说……
程家荣试探性地开口，“小茉，你最近，是不是被什么人伤害过？”
程安茉：？？？？
她看着自己父亲怎么都不肯相信的模样，忽然有些泄气，“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嘛！”
听着自己女儿难得的撒娇，程家荣犹豫了一下，“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装作信了。”
程安茉：……
“你不信就算了。”程安茉直起身，认真地对自己的父亲道，“你之前提过，曾经有人刻意接触你，为的就是打听茉园的情况，原因也在这里了。”
程家荣当然不曾忘记这些事情，只是这事实的真相实在是有些冲击他固有的三观，让他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
父女俩正相顾无言的时候，冯管家忽然上前，“小茉，有人来访。”
程安茉有些疑惑，“是谁啊？”
茉园外，一位老先生率先下车，然后从车里扶出来了另一位更加苍老的先生。
“爸，这就是茉园了。”那位年轻一些的老先生道，“您想找的那个人，就住在茉园里。”

老人抬起头，观察了一下周围，“这里风景倒是不错。”
“爸，你可小心点儿。”那位稍微年轻一些的老人有些无奈地道，“本来医生就说你最近这段时间需要静养，结果这舟车劳顿的……”
“不劳顿。”老人摆摆手，“我全程坐车，没下过地。”
老人的儿子：……
“你确定那位年轻人就是住在这里？”
“确定，我都打听清楚了，说是这茉园主人的亲戚。”
老人点了点头，“贸然登门有些失礼，你先去送上拜……”
话音未落，茉园的大门已经打开，冯管家笑着道，“可是吕默吕先生？”
听到这个名字，程安茉有些茫然，还是苏轼帮忙介绍的。
“是如今国内的古琴演奏大师，同时也是国家音乐学院的教授。”苏轼笑着解释，“你平时不关注民乐，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是正常。”
不过，让苏轼也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居然会亲自找过来，要知道，如今的吕默教授可是已经八十高龄了，虽然身子骨看着还算是健朗，但是岁数大了，最怕的就是意外。
所以最近几年，吕默教授的各项活动也逐渐少了起来。
而他这次特意赶过来，只是因为看了网上的一段嵇康弹奏古琴的视频。
“这位小伙子古琴弹得极好。”吕默教授心中有事，所以便直接开门尖山了，“不知道能不能让我见一见呢？”
程安茉和苏轼对视了一眼后，起身道，“我先去问一下嵇先生，还请吕教授稍等。”
程安茉找到嵇康的时候，他正在看书，除了手上拿着的那本之外，旁边还堆了不少书籍，程安茉略微一扫，便发现那基本上都是和音乐相关的书籍，尤其以古琴相关的最多。
“嵇先生。”程安茉轻生开口，见嵇康注意到了自己，她便将吕默教授的事情仔细说了，“所以，您要去看看吗？”
嵇康微微颔首，“自然。”
他站起身，抱起旁边的焦桐琴，“我亦有疑惑。”
程安茉跟在嵇康的身后，两人一同回到了正厅。
一见到嵇康，吕默先生的儿子便不由得感慨，之前看视频的时候，便觉得这个年轻人相貌实在是太出众了，如今亲眼得见，甚至比视频里看起来还要更优越一些。
程安茉不太懂音乐，她和音乐的唯一接触，就是曾经修复过一张古代的乐谱。
和现代所普遍使用的五线谱不同，我国古代记录乐谱使用的是另外一种方法，而记谱的方式也是不断演化的，比如唐宋时期的半字谱，减字谱；到明清时期则是形成了工尺谱。
只是那乐谱虽然是由程安茉修复的，但是曲谱的内容她却看不懂。
但这也正常，程安茉只负责修复，上面的内容自然有专业人士去研究。
所以，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后，程安茉便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文盲一样。
只是这次陪着她一起听不懂的，变成了他的父亲。
察觉到自家女儿的目光，程家荣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你听懂了吗？”
程安茉乖乖摇头。
就在程安茉提议离开的时候，便听一道空灵的琴音响起。
或许是因为嵇康和吕默教授二人之间的交流有些不畅，所以最后二人便决定，以琴会友。
断断续续的琴音在这静谧的院子中响起，一位鬓发花白的老者，一位乌发随意束在身后，轻袍缓带的英俊年轻人。
琴声便是他们之间的交流工具。
程家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和吕默教授的儿子搭上了话，“吕兄，令尊这是在和嵇先生，用琴声交流？”
吕铮点头，“是的，我父亲已经许久不曾这般兴奋了。”
程安茉仔细观察着那位吕默教授的神色，明明看着就非常淡定嘛！
“哦？”程家荣笑着问道，“那令尊和嵇先生用琴声交流了什么？吕兄可能为我和小茉解惑？”
程安茉立刻竖起了耳朵来。
但吕铮却苦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我也听不懂。”
听不懂？
程安茉觉得，对方是不是太谦虚？
毕竟他家可以说是音乐世家了，就程安茉刚刚查询到的，吕铮的母亲可是原本国家民族乐团的琵琶首席。
而且吕铮的女儿似乎也有竞争如今国家民族乐团首席的实力。
“我在音乐上没有多少天赋。”吕铮虽然在笑，但是他的笑容看起来有些苦涩，“或许在外人看来，我弹得还算是不错，但是内行人一听就明白，我和我的父母，完全是云泥之别。”
说完，吕铮又低声道，“甚至连我的孩子都比不上。”
程安茉对此倒是挺能理解的，毕竟出身音乐世家，别人当然会利索当然地认为，吕铮将来也很大概率会走他父母的道路。
吕铮古琴弹得好坏，程安茉或许不清楚，但若是类比到书法上的话，程安茉就立刻感同身受了。
不知多少人在学书法前觉得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也不过尔尔，但认真学下去之后，才能明白，为何兰亭集序会被称之为天下第一行书，还只是个摹本。
那种连天才的后背都看不到的绝望感，程安茉也很明白。
更别提如今她身边就有苏轼嵇康这般的书法大家。
不过，程安茉也和如今的吕铮一样，接受了自己在书法上的平庸。
因为世间的大多数人，就是那样普普通通地过完一辈子。
“你比我幸运。”听了程安茉的安慰后，吕铮叹息着道，“我人到知天命的年纪，才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平庸。”
程安茉立刻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就在众人沉默的时候，那边的琴音也逐渐停了下来。
吕默看上去很高兴，或许是因为年近归期，终于寻到了一位佳友。
两人并未多言，彼此间却像是认识了许久。
片刻后，吕默道，“你方才说的那些琴谱，我都不曾听说过，若是能够编纂起来，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嵇康道，“我还在学五线谱。”
“还在学？”吕默直接愣住了，他有些难以置信，因为他刚才和嵇康之间的交流，足以看出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并非对音乐一窍不通，可既然学了音乐，又怎么会不学五线谱？
“那你平日又是如何记谱呢？”
面对吕默的疑问，嵇康想了想，“用字记。”
这让程安茉立刻想起了我国现存最早的琴谱，由南朝梁代丘明所记录下来的文字谱《碣石调幽兰》。
但再往前的琴谱如何记录，却是一个十分有争议性的问题，除非再有出土文物出现，那样才有可能带给相关研究学者们更多的信息。
不，也不一定。
程安茉看向一旁的嵇康，这不是有个现成的古代音乐家嘛！
就是他们的身份压根没法向公众公开，即使程安茉和茉园的人，包括特殊人员调查管理局的成员都相信，但除此之外，怕是很难取信于人了。
想到这里，程安茉不免有些泄气。
“那你方才弹奏的那一曲，要如何记呢？”吕默教授心生好奇，他还是头一回见到不用五线谱或者简谱记录，反而使用文字记谱的。
简直就像是从古代来的人，甚至这位小伙子的名字都和嵇康一样！
嵇康没有多言，而是拿起一旁的毛笔和墨水，刷刷在宣纸上写了起来。
嵇康写的仍旧是繁体字，但在场的人对繁体字都很熟悉，辨认起来也容易。
在文字之外，程安茉又见嵇康画了许多弯弯曲曲的东西，她有些好奇，那些弯弯曲曲的东西，难道也是用来记录曲谱的吗？
“这是声曲折谱。”一旁观看的吕默教授肯定地道，“用固定的线条，在不同的位置来记录音位。”
“道教中有《玉音法事》这类道书，是道教中的歌曲，也可以看成是以声音曲折方式所记录流传的。”
吕默看着嵇康那熟练的动作，心中愈发觉得奇怪。
吕默教授并非看不懂这些，只是这种记录曲谱的方式，除了专业的研究人员，也鲜少会有人去接触了。
因为对于现代音乐人而言，五线谱已足够普及。
“好了。”嵇康将毛笔放到一旁，等待着字迹干透。
吕默教授询问过后，将他写好的曲谱收起，“嵇先生，我还有一事相询。”
“请讲。”
吕默教授道，“我有意开办一个公益性的直播课程，教授古琴，最近倒是联系了不少愿意出面的老友，不知道嵇小友是否愿意来凑个热闹？”
教授别人弹古琴？
嵇康没有太多的迟疑，“可以。”
他被害前便曾遗憾过，不曾将广陵散授予他人，此时既然这位吕默教授提起了这件事情，他又有何不允的呢？
和嵇康告辞后，吕默教授甚至等不及回酒店，在车里就把嵇康写下的那份乐谱拍照发给了自己的老友们。
没一会儿，他的手机就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一看，几乎都是老友发过来的语音。
他一条一条地慢慢听，也慢慢地回复，等他回复完，已经到密川市内订好的酒店了。
程家荣能挤出来的时间就这么点儿，吃过晚饭后，他没留多久便要去赶飞机。
在离开茉园之前，程家荣忽然道，“小茉。”
“嗯？爸爸？”
“我会认真考虑你说的。”程家荣坦然道，“你也知道，你说的那些东西都太过离奇。但凡是个正常接受了现代教育的人，就不可能相信。”
而让程家荣产生了动摇的，其实是……
卤蛋抱着一个大盒子，眼睛部位闪闪发光，显然今天的它非常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