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了菜市场东门的老餐馆,曾经的人声鼎沸只化作电子照片,在墙上作为装饰品。这里被重新装修成一家复古风的店铺,主要收入不是贩卖吃食,而是贩卖情怀。
两人在绿植后的圆桌坐下,点了年轻时候最流行的套餐,一分钟之后机器人把餐送到,为她们按下免打扰的按钮,光幕把圆桌范围包裹起来,悠扬的轻音乐飘散出来,空灵极了。
“这些年,你过的好吗?”向晴用这个万能句式开场。
“挺好的。我女儿刚刚生了孩子,亲家母在那边照顾,我下个月过去换班。我丈夫是老师,你知道吧?当时结婚的时候,我还给你派了请帖,可惜你也没来。”
“抱歉,我当时在外地。”向晴解释,多年前的事情,她记不太清了。
“我知道,当时你在外地当市长。”方易却毫不在意,“其实,我们的交集不少,你肯定以为我们真的见面,就是张华婚礼上那一次。哈哈,不是,之前我就见过你。”
“第一次是我九年级的暑假,刚知道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要见见真公主。还没来得及伤心和悲痛,就想见见你。想象中,你应该是皮肤白皙、穿着精致、出入前呼后拥、气质高傲矜持的小公主,就像当时最流行的电影一样。”
“后来,找了好久,才在夏令营的门口见到你。当时你刚训练完出来,小麦色的皮肤,身材高挑匀称,穿着烂大街的运动装,只和两三个朋友走在一起。不像公主,反而像个女将军。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却更令我自卑了。我回家又哭又闹,我妈也管不住我,我爸是不管的,我自己钻牛角尖,好多年都走不出来。后来,我遇到了我丈夫。”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的父母也很好,善良、温和、开明,他们一家包容我的出身,没有看低我,这么多年,虽然有矛盾,但很快就会磨合,我过的很好。当年结婚的时候,我也没请张华。”
“也?”向晴敏锐的抓住了重点。
“哈哈哈,还是受你的启发。听说你的婚礼没请他,他在圈子里丢了好大的人,后来用什么单独宴请之类的糊弄过去了,过了几十年都有人拿出来说呢!我当时也有一股心气,虽然他和你之间,是他巴结着你,他和我之间,是我巴结着他。可我要迈入新人生了,不想再让自己活在他的阴影里。我的前辈生,他都是缺席的影子,那后半生里,他继续缺席吧。”
听到这里,只是闲聊的向晴终于生出了兴趣,赞同道:“是啊,很明智的决定。”
“当时我都做好了和我妈来回拉锯的准备,结果她很容易就答应了。我妈是典型的菟丝花,没有一点儿主见,我以为她终于想通了。后来才知道,她是放弃了。我结婚两年后,她就去世了。当年基因病毒大爆发,她也受了影响,慢性病终生服药,突然恶化,走得猝不及防。”
“哎呀,不说这个了,继续说你吧。我当年能从私生女的自卑里走出来,契机是你啊。你知道吗?当年我在酒吧,听到了你教导表妹韩媛媛的话,把自己带进去,突然明白,我是我,正因为我有那样的父母,才更要做我自己。”
向晴终于露出了迷惑的表情,“什么话?”就算记忆力再好,也记不住三十多年前的一次普通谈话。
“当时在东三路沸腾酒吧,你们是VIP客户,我是临时工作人员,在休息间外面,我听到你教导表妹,打铁还需自身硬,要有自己的本事,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其实这些道理很多人说过,只是从你嘴里说出来,格外不一样。听到你那么好的家世,还那么努力,我才有所触动。”
向晴能理解得点头,却不觉得是自己的功劳。
方易笑道:“哎呀,想起来,真是感谢当年的自己啊。韩媛媛怎么样了,好多年没听到她的消息。”
“她啊,在大学里当老师。”
“老师好,老师好,教书育人,受人尊重,社会地位高。工作不会特别累,还有寒暑假。”一连串的恭维脱口而出,方易对当年那个骄傲的小公主印象深刻,韩媛媛正是她想象中婚生子、嫡出的气派。
向晴笑笑,没说话。表妹韩媛媛在国外混了本科的文凭回来,沾了姨爹姨妈的光进了高校,可是高校也不是一片净土。韩媛媛又不是掌握核心技术的专业人才,一个行政人员,在姨爹姨妈相继退下来之后,她的工作氛围也大不如前。
偏偏,韩媛媛是不能受气的。直接辞了工作,在家休息。这没什么,家里有资产,足够她不工作也逍遥一生。可她处理不好和丈夫、孩子的关系,离婚之后孩子也和她不亲近。姨妈、姨爹再来管教也没有效果,只能尽力安排好她的生活。
小公主长大了要么嫁给王子做王后,要么自己登基做女王,可韩媛媛一直都是小公主。
“现在她也是儿女双全的人了吧,什么时候可以约出来一起玩儿啊。我们这代人也是运气不好,从小到大遇到多少疾病,非典、新冠、孢子,后来直接基因病毒,好多人都不在了,活着也不容易。”
“嗯,我和她说。”向晴应下。韩媛媛离婚之后又结过几次婚,但只有第一次婚姻时候诞下的一个孩子,和她关系也不好。现在,表妹从机灵的、依恋着她的小姑娘,变成一个脾气怪异、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方易也没有追问,不过是说到了,顺嘴提一句,并不是非要和韩媛媛聚一聚。
“对了,你知道赵清澈的现状吗?她还在国外没回来吗?”
“她父母去世之后,就移民了,以后到国内,也不能用‘回’字了。”向晴道。
“哦哦,对哦,她移民了,之前新闻上火爆过好一阵子的。网友都在骂她忘恩负义,仗着名气从国内赚钱,又跑去国外交税,白眼狼一个!”
向晴认真反驳,“她移民之后,在国内的生意基本停止,再来国内做生意,税率更高。因为是名人的缘故,监管也更严。”
“唉,你知道啥内幕不?能八卦一下不?她为什么要移民啊?是国外舆论环境更宽松吗?毕竟她和张华离婚了,才分到那么多家产的,据说之前还有狗仔拍到她和男模在海边度假。啧啧,当初结婚闹得轰轰烈烈,好像要过一辈子,才过了十几年,又因为离婚上了热搜。当时我在新闻上看到张华都不敢认,好老啊,原来他已经老到那个地步了吗?”
“意料之中。”向晴对这个倒是看得开,她的身边也充斥着许多为名利奔忙的人,她不也是其中之一吗?只是姿态好看而已。
赵清澈和张华有二十多的年龄差,在赵清澈而拥有资本之前,她始终沉默着,外界听不到她的声音。当她掌握了资本,外界的声音,她也不在乎了。这是个自带腥风血雨体质的女人,艺术加分上名校、年龄悬殊的恋爱婚姻、拿生育奖金做生意、掌握资本后离婚、背刺前夫、移民……她的人生,波澜壮阔啊。
“听八卦新闻说,她现在也是富婆了,啧啧,肯定很享受。”
“换一换,你当她,干不干?”
“别别别,我干不了。从二十岁就被人追着骂,看这架势要骂到死啊,我没这么大的心理承受能力。我也没那么大野心,为了钱能演戏这么多年。我挣这三瓜两枣,不高兴了和老板甩脸子,不痛快了和老公作一下,实在不行还能找借口打孩子啊,哈哈哈哈,我干不了她那活儿!”
向晴也被逗笑了,她能和父亲的私生女坐在一起说话,最主要的原因是方易拥有高于平均线的道德感。
私生子是无辜的,这句话每个字都对,但却没有一点儿人味,板子不打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可是,私生子罪大恶极吗?方易这样因为自己的身份,纠结十几年的人生,不愿意的打扰原配家庭的人,还是值得原谅的。罪魁祸首不是她。
方易凑近一点,小声问:“听说她最近想重新加入国籍,是不是真的啊?”
防打扰的幕布已经打开,这么小声没必要啊~
向晴摇头,“不清楚,我并不分管这些。不过,依据过去的经验来看,外籍人员想要入籍还有希望,移民后又想入籍,截至目前,还没有先例。”
“你这当领导的,说话就是委婉,没有先例~”方易耸肩,“不就是说她这辈子没可能嘛。那新闻上分析得头头是道,我再也不信了。说她捐了多少钱,资助了多少困境儿童,在海外拉了多少高科技的项目回来,说的不立马给她办身份证就是对不起她一样。”
“话不能说死,如果是特殊人才,国家是可以破例的。”
“哈哈哈哈……别逗,特别,脸皮特别厚吗?”方易哈哈大笑,手腕处的光屏突然闪动了一下,方易打开一看,立刻开启共享模式,一面屏幕在两人中间展开,新闻上正是赵清澈在机场的照片。
“我看看,我看看,说曹操曹操到啊,她怎么回来了。我的天,她今年也五十多了吧,看着好像三十岁,啧啧,女明星都没她这么能保养,有钱果然好啊。”方易带上指套,在空气中滑动着屏幕,啧啧感叹。
机场,赵清澈一身白色连体裤配高跟鞋,宽大的裤腿走动中显现优美的波纹,外罩一件羊绒大衣,更衬得她潇洒恣意。
“咿,她的行程有实时更新,她居然去墓园看张华了,还送了红玫瑰。我的个天,这是什么操作,当时张华可是因为她反手出卖,才丢了公司所有股份,最后只留了个创始人和名誉董事长的头衔。当场气得进了ICU,后来出院也留下后遗症,没两年就去了。她居然敢去墓园,还带红玫瑰,什么操作?”
向晴看着屏幕上的评论,心里赞叹赵清澈真是个营销鬼才,她知道怎样才能引起大众关注。这么多年,比她事迹更奇葩的也有,但谁都没有她的热度长久。这些关注转化为流量,流量转化为金钱,和张华当年四处演讲成功学一样,不愧是夫妻啊。
吃过了早餐,向晴慢慢往家走,她难得体会到了八卦的乐趣。
到了家门口,秘书在门外等着。
向晴上前,门禁系统识别开门。
“怎么来了?”
“书记,好消息,刚刚开的政治局会议,表决通过您进常委班子啦!”
“好!”以向晴现在的沉浮,也忍不住喜形于色。
秘书从公文包里拿出保密文件,科技发展到现在,纸质文书仍旧是保密的重要形式。
向晴接过仔细看了又看,心中的欢喜慢慢沉淀,笑问:“陈法呢?”
“老领导调任党校常务副校长,级别不变,下一届应该也是要进常委的。”秘书这样安慰。
向晴笑笑,一步慢、步步慢,截至目前,我国还没有夫妻前后脚进常委班子的。她进来了,陈法出于回避,也要有别的调整,或许是人大,或许是政协,但他此生,不会有登顶的机会了。
这样想着,欢喜也渐渐平淡了。他们当初不是因为爱情而结合,可是这么多年夫妻,亲情,同袍之义总是有的。他的挫折,向晴也很遗憾。
但只是遗憾,如果让她在选一次,向晴还是会选自己。
陈法得到消息的速度也很快,通讯器响起,屏幕里,陈法并不沮丧,笑道:“ 尘埃落定,可缓缓归矣。”
“刚好,我今天在菜市场,买了一些居民自产自销的蔬菜,小时候的味道。回来给你烧个素什锦,尝尝我的手艺退步没有。”向晴微笑,竞争时候的猜疑和防备此时可以尽数卸下,他们回归到战友的状态。她进班子是新起点,日后能否进步,也需要陈法帮助。陈法日后若要再进一步,她的助力必不可少。
向晴被秘书送回了大院,家里晚辈们都知道向晴高升的消息,围在一起庆祝。
向晴和陈法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已经结婚,儿媳也怀孕了。小女儿却刚刚硕士毕业,之前和向晴因为择偶的问题大吵一架,好久没见面了。
一家子举杯庆祝,向晴和陈法之间亦敌亦友、相互扶持又相互竞争的关系,小女儿不太有感受。
一家子欢喜过后,小女儿趁着今天向晴高兴,又来敲边鼓。
陈法笑道:“我可不管这些,你要争取你妈的同意才行。”
向晴听完女儿的陈词滥调,还是一句话,“你们不适合。”
小女儿再次被拒绝,心态也炸了,吼道:“凭什么啊?你和我爸不也没什么感情吗?你自己说的,你们之间并不是爱情,门当户对是结婚的最优配置。凭什么你可以,我就不行。”
向晴耐心解释:“小高的性格、脾气、能力都不是你能驾驭的,你心思太浅,并不适合和他结婚。”
“适合,适合,高伯伯是十年之内最有希望的,我嫁过去也是给家里增加助力,凭什么不行?你当年不也是这样,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还夸过赵清澈手段过硬呢!”
向晴都给气笑了,“我那是夸吗?算了,给你说不清,总之不许。”
“不,我就要嫁,你能干,我也行。”
向晴把书倒扣在桌子上,侧头看去,不怒自威,还在撒泼的小女儿都忍不住后退两步。看着她不知轻重,向晴总是想到当年的韩媛媛。
“我能行,因为我二十二岁就进外交部,在枪林弹雨里杀出来!我能行,因为我不贪恋生父的财产,二十五岁就分割清楚没有搅入乱局!我能行,因为我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从来没有耽误过公事!我能行,因为我凭自己的本事进了常委班子,我能为自己负责。你呢?”
“你凭什么?凭考了三年才考上的研究生,凭你毫不自律的性格,凭所谓的家世背景?大院里孩子这么多,你凭什么以为自己是特别的?”
“学我者生,像我者死,我这么做能成,别人这么做得死!”
第36章 我杀皇后与国舅1
“编号13543向晴,身体机能正常,情绪稳定,精神力稳定,可以离开了。”白大褂拿出平板电脑,“请签字确认。”
向晴有些恍惚,但身体下意识的签名。在精神力的世界,她优秀、成功的一生,还在影响着她。现实中,她就是一个私生女,为这个身份懊悔得自杀过好几次。原来,自己在梦中也希望自己拥有符合道德观的身份。她意念投射之中,如同“方易”那样身份的人,也能平淡、幸福得过完一生。
向晴被人送出去,腰背笔直、目不斜视,一举一动都是上位者的气度,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与向晴擦肩而过的是一个长发女孩儿,刘海很长,遮住了眼睛。一眼看上去就很年轻,身边跟着的中年女性,应该是她的妈妈。
“她看言情小说入迷了,做梦都希望自己穿越到古代,被皇帝、王爷、将军、侯爷爱上。苦口婆心的说古代都是三妻四妾,她说明孝宗身为皇帝不就只有张皇后一个妻子。唉,爱好我们是不干预的,但不能影响正常生活。她入迷到不吃饭、不喝水,每天躺在床上看,医生说再不节制,会瞎的。我家不是沉迷网游送去点击的愚昧父母,你们有官方背书,我们才来试一试。全程我要在旁观看、参与,费用你们说个数。”
白大褂轻笑,“您都说了,我们是正规合法项目,不收费的。如果家长要陪护,可以安排双人标间,你选一下。我和当事人说一下具体情况……”
小姑娘一直呆呆愣愣的,不知道听没听,等白大褂说完,慢半拍表示:“嗯嗯,我明白。其实我回过神来,也知道不能过度沉迷,可是一看到好的言情小说,就忍不住代入,觉得自己是女主角。好,好,我明白,我充分理解风险。其实我成年了,不用父母陪我来的,我自己也想试试,我能不能拥有精神力,如果我真的穿越了,我一定能找到完美的爱情。”
……………………
明成化二十一年,五月十三,菜户营。
天还没亮,朱晴摸黑起床,睡在她身边的大姐儿一听懂动静也醒了,胳膊撑着身子往外看了看,什么也看不清。
朱晴起床套上麻布衣裳和草鞋,就要往外走。
大姐儿用气声道:“二姐儿,等等我。”
“爹昨晚没回来。”
大姐儿这才大胆起来,音量放正常了,“你干什么去。”
“今天单刀会,我去瞧瞧热闹。”
“可爹不在家,娘又怀着娃,咱们都出去玩儿了,娘怎么办?没人端水,娘会打人的。”大姐儿怯生生问道。
“没有咱们,我自己去。”朱晴冷漠道。
两人的说话声,惊醒了隔壁的娘亲,怀孕八个月的朱家娘子高声喊道:“大姐儿、二姐儿,醒了就去挑水,你爹今早定要回来吃饭的。大姐儿来我这里拿钥匙,舀一碗白面打疙瘩汤,再放两滴香油,你爹就爱这一口呢。”
“哎,就来。”原来还一脸冷漠的朱晴立刻高声应下,先转到灶下舀了一碗热水,才去隔壁屋里,殷切道:“娘,我扶你起来,先喝口热水,别渴着弟弟。”
“还是你懂事。”朱娘子身子重,可也不用五岁的毛丫头扶,撑着坐起来,喝了水才道:“不许出去瞎溜达,今天单刀会,外头人多,当心把你拐了去。那可都是练拳脚棍棒的,个个一仗高,一把捂了嘴,登时跟着南下的商队走了,找都找不回来。”
朱娘子如此吓唬,不是她瞎紧张,实在是她这二丫头不知随了谁,胆子奇大无比,一个丫头片子居然敢自己出村子,和外头的行商搭话。阿弥陀佛、无量天尊、关帝老爷保佑,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大胆的丫头。
“娘,你放心吧。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芦苇荡哪里,看看有没有野鸭蛋。摸一两个回来给你补补身子,弟弟生下来也壮实啊。”
“唉,你懂什么,我这肚子圆鼓鼓的,多半还是个赔钱货。自从显怀了,你爹都不着家,肯定是嫌我没给他生个儿子。这杀千刀的,我又不是不能生!”
“娘,街上算命的先生说了,事不过三,这次肯定是个弟弟。”
“行吧,就你嘴甜。”朱娘子笑笑,把钥匙摸出来,粮食柜就放在主屋里。
朱晴接过钥匙,在朱娘子的监督下开了落地柜的门,磨好的粗面、细面、白米、糯米粉都放在柜子里,分别用口袋系着。朱晴人小,半个身子都倒进柜子里,才用碗量出来给朱娘子看。
“就你爹一个人,一平碗就是,哪家早饭能吃冒尖儿的一碗面,又不是大户人家。不知道减省,日子还过不过了。”
“娘,我这是心疼你啊,白面好,你吃,小弟也要吃呢!”
“那就搅稀点儿,沾沾味儿就是。说你呢,别给我打马虎眼儿,等你爹回来再下锅,不许偷吃。”
“是,是,我和大姐吃昨天的黑馍,娘你放心,好吃的都疼给弟弟。”朱晴又说了无数的甜话儿,才把朱娘子哄得喜笑颜开。
端碗出去,挑水的大姐儿已经回来了。看到朱晴正在把量碗里的面倒在大斗碗里,又重新把面倒回舀面的量碗里。她舀的时候压实了,现在倒回去是松松的,一来一回,就匀出半碗白面来了。
“你干什么?偷吃白面让娘知道了,要挨打的。”大姐儿机警得所有看看,生怕娘突然从门外走进来。
“这事儿就我们俩知道,要是娘知道了,肯定是你告的密。”朱晴威胁道。
“可,可,我,我……”大姐儿结巴起来,她是最老实不过的孩子,不敢违逆爹娘,也不敢得罪妹妹。
“行了,想不想吃?”朱晴翻个白眼儿。
大姐儿看着大斗碗里的白面,谗得直咽口水,“想。”
“那就别说废话。”朱晴麻溜开始和面。
“爹还没回来呢?怎么现在做了?”
“别废话,想吃就听我的。爹天天在外头喝酒,你以为他真会回来啊?”朱晴把自己分出来的面慢慢用水浸湿,面粉里面有少许麦麸,自动慢慢变成大小不一的小团子颗粒。等水开了,把小团子倒进去,慢慢搅动,这就是疙瘩汤里的疙瘩了。等到面汤再次滚开,撒一把切碎的青菜进去,就成了。
朱晴先舀了一碗浓浓的疙瘩汤,在上面滴两滴香油,再舀一小碗全是面汤,里面只有零星青菜的,一起端到她娘房里。
“娘,吃早饭了,不能饿着弟弟。”
“败家子,你爹还没回来呢。”
“娘,再苦不能苦着孕妇啊,我知道你是不想吃的,可为了弟弟,没办法啊。你闻闻,香不香?”碗递到朱娘子嘴边,她是什么话都没有了,白面和香油的味道不停往鼻子里钻。
朱娘子情不自禁接过来,开始吸溜。朱晴吧自己那碗清汤寡水端到她跟前,笑眯眯道:“今天我沾弟弟的光,也喝一口白面汤。等弟弟生下来,我肯定好好疼他。”
“乖,懂事了。”朱娘子也笑眯眯摸了摸她的头,喝得只剩碗底了,才道:“二姐儿,你吃。”
朱晴一脸濡慕,“娘,我不吃,你吃、弟弟吃,我听老婶子说了,孕妇要吃得好点儿才行。”
朱娘子心怀大慰,“我家二姐儿,从小就知道体贴娘。等以后啊,娘给你找个好婆家,吃香的喝辣的,还有弟弟给你撑腰呢。”
“嗯,谢谢娘!”朱晴笑眯眯应下,接过朱娘子添得干干净净的碗回到厨房。厨房里,大姐儿面前摆着两碗和朱娘子喝的一样浓稠浓稠的疙瘩汤。
“怎么不吃?”
大姐儿捏着衣摆,嗫嚅道:“这要是让娘知道了……”
“你不说她就不知道。”朱晴端起一碗,吸溜了两口,又从柜子里拿了香油滴上。
“你疯了,香油都敢偷!”大姐一把拉住她,香油瓶子虽然放在厨房,但是用多少娘心里都是有数的,但凡少了一点儿,等着挨荆条吧。
“撒开!你不吃我吃!”朱晴给自己的碗里也滴了香油,又把昨晚剩的黑面馍馍翻出来,就着热乎乎的白面疙瘩汤,终于吃饱了。
丢下一句“你洗碗”,朱晴又去朱娘子房里献殷勤,“娘,这大早上的,爹还没回来,我听说他昨晚在财四叔家里喝酒,我去给他送饭。”
朱娘子有些犹豫,“你爹是场面上的人呢,有应酬,你怎么好去打搅。”
“娘,你想啊,爹喝了一天的酒,早上起来肯定脑袋疼,正想喝一碗热乎乎的呢。我给他送早饭去,多送点儿,说不得财四叔也爱这一口。也让财四婶瞧瞧,咱家不是光占便宜的人,爹也有面子啊。”
朱娘子踌躇着点头,狠狠心道:“多放两滴香油。”
“哎,我这就去。”
朱晴都跑出去了,朱娘子还在后面喊,“就两滴啊,不能再多了!”
朱晴立刻回厨房,准备再做一份。
大姐儿已经把碗洗干净,把柴火退出来杵熄,留着下回重新烧。还有火子的余温,温吞吞得烧着锅里的水。
“重新烧火,我给爹做一份。”
“爹还没回来呢。”大姐儿疑惑。
“我给他送去。”
大姐儿麻溜烧火,等火苗重新燃起来,她才反应过来似的,小心翼翼蹭过来,“你是不是自己还想吃?”
“想什么美事儿呢,我要送去财四叔家的。你要不放心,你去送。”
“没有,没有,放心,放心。”大姐儿连忙摆手,她是不敢一个人出门的。就是去河边洗衣裳,也要和邻里邻居的结伴才行。
朱晴已经习惯了她的懦弱,手上动作极快,事先留出一点儿面粉做水淀粉,最后出锅的时候淋上去,显得汤汁特别浓稠。这是她意外发现的妙招,凭此给自己赚了不少口粮。
等把一大盆疙瘩汤装进食盒,朱晴才叹道:“爹只顾自己喝酒,娘一心想要个儿子,谁管我们?你自己放明白些吧。”
这样的话,朱晴不止说过一次,但大姐儿始终没有表态。别说六岁孩子不懂事的蠢话,穷人家的孩子,三四岁就上灶台了,再不懂事,只能饿死。
朱晴拎着食盒,慢悠悠往财四叔家里去。
朱家当年也是阔过的,当年朱爷爷那辈儿的人给城里酒楼供应菜蔬,听说还搭上过某家王府小管事的路子,因此发了好大一笔横财。房子修了正屋三间、左右厢房各三间,宽绰极了。可惜语气不好,朱晴有叔伯姑姑六个,最后长成人的只有他爹一个。爷奶也一场瘟疫带走了性命,只剩个不成器的小儿子继续挥霍家业。
当年的阔绰朱晴是没有体会的,她慢慢记事这几年,左厢房的瓦片都拔了卖钱,现在用的茅草,每年要整修两次,每次都是她和大姐儿去割茅草。
朱晴他爹能沦落到卖瓦片的地步,显见不是什么好人,喝酒赌钱一把好手,养家糊口半点儿不沾。
朱晴他爹当年上过一阵私塾,狗屎运过了院试,被称一声朱童生。自此就抖了起来,以读书人自诩,再不肯下地。又因朱晴爷奶死的早,无人管束,更加肆意挥霍家业。
朱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聪明,村子里和她一样大的孩子,是不会思考这些问题的。每个人都觉得“我爹娘是最好的”,从来不会有人怀疑爹娘,听到旁人说爹娘的不好,还要和人吵嘴干仗呢。
朱晴只是本能得想要吃饱、穿暖,过的好一些。
朱晴这个名字都不是家里给取的,是她偷听行商讲话,觉得晴这个字好,太阳当空,青天白日,适合给她做名字。
胡思乱想着,财四叔家里也到了。财四叔家也是菜户营数一数二的人家,房子也是青砖大瓦房。
财四婶正领着养女在院子东北角捞酸菜呢。他们菜户营邻着京城,种菜比种粮划算,又靠着萧太后河,水源方便。京城吃的菜蔬,一半儿是他们菜户营供应的。
朱晴敲了敲门,“四婶,忙呢。我来给我爹送早饭来了。”
“哟,朱家二丫头啊,进来吧,这么讲礼做什么?你爹在屋里歇着呢!”财四婶嘴上亲热,屁股却念在板凳上,动都没动一下。
朱晴走过去,看了看酸菜缸,笑道:“四婶好手艺,捞的酸菜爽口、味儿又足,我看不比外头铺子卖得差。四婶什么时候在三岔路支个摊子,卖酸菜湿面,肯定客似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