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比十一年前,十一年前,她刚带着女儿嫁过来,还要顾忌丈夫和婆婆的态度,但是现在,她在许家生活多年,对丈夫和婆婆的脾性都摸得一清二楚,她的女儿也由京大毕业,进入全国最顶尖的党报机关。
曹云霞自觉,她在这个家是有话语权的。
对于大伯母的敌意,许小华敏锐地感知到了。她上一世的爸妈都不靠谱,她是在亲戚家仰人鼻息长大的,这样的成长环境,养成了她自立自强的性格,也无可避免地有些感性和敏感。
大伯母稍微起了话头,她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但相比上一世,现在的许小华已然有了稍微坚韧些的内核,并不再惧怕这样似是而非的谴责、质疑或冷眼,她静静地看着大伯母,想知道她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她这么一副无畏、不服气的样子,刺激得曹云霞脑子一热,接着道:“说起来那天也合该是咱家的霉运,你姐姐被小汽车撞折了腿,你好好地走丢了,一丢就是十一年。再回来,怕是都不记得你姐姐和我们家里人了吧?”
这句“我们家里人”,似乎特别将许小华排除了出去,明晃晃地昭示着,经过这十一年,她们母女和许家是一体的,而许小华只是突然闯入的外人。
许小华干脆利落地点头,“只记得爸妈、奶奶和大伯,对于大伯母和姐姐,我确实一点印象都没有。”
一直不作声的秦羽,见曹云霞当着她的面,就挤兑她的女儿,有些不悦地道:“大嫂,你这话说的,小花花就算在外面待二十年,三十年,她都是我和九思的亲生女儿,不管她记不记得,她都是我们的女儿。”
她刻意强调了“亲生”两个字。
她自认这么些年来,对这位长嫂是敬重礼让的,就是呦呦私自带着小花花出门,以至于小花花走丢,她也从不曾责怪过呦呦。反观长嫂,在她女儿归家的第一天,就说这样阴阳怪气的话。
秦羽的脸色也冷了下来
沈凤仪握着小孙女的手,心里微微叹气,原本以为小宝儿回来了,以后家里会更融洽、热闹,没想到这才第一天,曹云霞就这样容不下人。
刚才秦羽说的“亲生”两个字,倒让她想起来,她家小花花才是这个房子唯一的后代,沈凤仪现在都有些暗自庆幸,房产什么都还在她的名下,要是早些年过户给老大了,现在小儿子一家怕是都没个落脚的地儿。
她不想俩个儿媳在小孙女回家第一天就闹僵,打了圆场道:“行吧,让她们小姐妹俩先聊聊,小羽和云霞跟我到厨房,去给小林帮帮忙,今天咱们好好做一桌团圆饭。”
曹云霞犹有些不乐意地道:“妈,我刚真没别的意思,你瞧弟妹这话说的,这怎么不会是小如的家了,我不过是说……”
她话还没说完,许小华打断她道:“大伯母,我现在不叫许勉如,叫许小华,是我养父母给我取的名,你以后喊我小华吧!”
曹云霞一噎,没想到这个姑娘,这么得理不饶人的,才回家第一天,就不将她这个长辈放在眼里,望着许小华的眼神,更添了几分冷色。
许小华无所谓,她又不是无家可回的孤儿,这边要是不待见她,她完全可以回许家村。
她是为了她妈妈回来的,她又不是回来受这些闲气的。如果不是她的母亲呕心沥血地找了她十一年,许小华想,就是冲着曹云霞这样子,她都未必会回来。
气氛正僵硬着,院子里忽然传来许怀安的声音,“云霞,小花花到家没?”
见是丈夫回来,曹云霞微微松口气,忙温声应道:“回来了,在屋里呢!”态度转变之快,仿佛刚才和二房的人闹气的,不是她一样。
许小华也有些好奇地朝院里看了一眼,就见一个穿着一身黑色粗呢子大衣、黑色卡其布裤子和同色皮鞋的中年男同志,推着一辆永久牌男式自行车回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鼓囊囊的袋子。
一看到她,表情稍微愣了一下,很快就红着眼眶道:“是小花花?伯伯给你买糖回来了。”
说着,快两步进屋来,把沉甸甸的网兜递给许小华。
隔着一米远,许小华都闻到了从网兜里散发出来的栗子糕、桂花糕的香味。
对着这明显的示好,她也收起了身上的竖刺,乖巧地喊了一声:“伯伯好!我现在不饿。”
许怀安笑笑,把糕点都塞到了许小华怀里,“伯伯特地给你买的,留着饿了吃。”他想说,“你个馋猫也有不饿的时候?”但是想到小侄女大了,可能脸皮薄些了,就没有开这句玩笑,只是笑着道:“你尝一块,看看好不好吃?”
许呦呦目测,稻花村的糕点、食园的果脯、马大姐家的酥糖、御和店的茯苓云片糕、巷子里的冰糖葫芦,大概是一样都不少的。过了十一年,再次目睹爸爸对妹妹的这一份宠溺,许呦呦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觉。
大概还是羡慕的吧?
爸爸对她也很好,学习、工作上都很关心,但是不会像哄小孩一样,拿着糖果来哄她。她原先以为是自己年龄大了的缘故,但是看现在的妹妹,也已经十六岁了,爸爸还是走街串巷地给她买点心糖果,和妹妹儿时并无甚区别。
许小华见大伯目光热烈地盯着她,希望她尝一口的样子,像是等待夸奖的小朋友一样,就鬼使神差地拿了一块栗子糕,分了一半给奶奶,才咬了一口,笑道:“确实好吃,又香又细糯,谢谢伯伯。”
本来还有些忐忑的许怀安,见小侄女说好吃,脸上也现出了一点笑意,“都是你以前爱吃的,赶明儿伯伯周末放假,再带你去附近的商店看看,还有哪些好吃的。”
曹云霞笑着提醒道:“怀安,你可别说大话,你今天把家里的糕点票都用完了吧?下回就是拿钱出来,也买不成啊。”
许怀安只当妻子是在打趣,摆摆手道:“没事,我在单位找人匀一匀,缺了谁,也不能缺了小花花一口吃的。”
曹云霞脸上的笑意,一时就有些挂不住,觉得晚上还是要和丈夫好好说道说道。交代女儿好好招呼妹妹,就跟着婆婆和妯娌去了厨房。
中午的午饭倒是比较丰盛,有小鸡炖蘑菇、炝脊丝青椒、酱焖黄鱼、醋溜白菜、凉拌黑木耳、咸菜滚豆腐汤。
饭桌上,许怀安随口提起,让许小华去上高中的事儿,“小羽,小花花在杭城那边的户籍和学籍都转过来没有?需要我找人帮忙吗?”
秦羽一边给女儿盛汤,一边道:“托了一位教育局的朋友在帮忙,还在等消息。”
许小华沉默了一瞬,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伯伯,我不想去念高中,我想进工厂,如果可以进工厂的话,就是临时工的活也行,最好能学门技术。”
秦羽放下碗筷,温声问道:“为什么啊?小宝儿,你年纪还小,正是该读书的时候,我和你爸就你一个孩子,能供得起你念书。”
许怀安也道:“是啊,我听呦呦舅舅说,你先前中考成绩是全县第三名,你怎么会有不读书的想法?”在许怀安看来,小侄女在那么艰苦、贫困的环境里,都能考曲水县第三名,完全是个念书的好苗子。
忍不住又夸道:“你从小就聪明,伯伯都想着,你若是自幼在京市长大,伯伯怕是出门逢人都要夸几句我们家小花花多聪颖。”
沈凤仪也忍不住出声道:“孩子,别说你爸妈、伯伯了,就是奶奶这里,也不缺你读书的钱,你还小呢,去学习念书是正经,挣钱的事,有你爸爸和妈妈呢!”
许小华却是打定了主意的,她现在念高一,三年之后刚好是1966年,那年的高考会取消,大批的知识青年要下乡,到时候即便家里能安排她进工厂,岗位、工作环境怕是也没有现在的选择机会多。
再者,许家现在看着光鲜,到了1966年以后,难免会有一段低谷期。如果按照原书发展轨迹,堂姐许呦呦有可能入狱,伯伯也会受到牵连,她爸在原书里是一直待在西北搞建设,特殊年代,更是音信杳无,全家的生活重担,大概都要挂在她妈妈的肩膀上。
妈妈为了找她,这十一年来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她既然回来了,且还知道一点以后的事,她自觉有必要照顾好妈妈和奶奶。
然而这一刻,对上奶奶、伯伯和妈妈询问的眼神,她的这些考虑,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干巴巴地道:“我想自力更生,想自己挣钱。读书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用。”
她这一句“读书无用论”出来,曹云霞就忍不住“嗤”了一声,“小华,你伯伯是外文馆的副主编,你爸是留美归国的物理博士,你妈妈毕业于川大,你姐姐今年也从京大毕业,连我也曾就读于川省化工学院,咱们家说一句书香门第是不为过的,你这‘读书无用论’一出来,亲友邻居们非得笑话死我们不可。”
外文馆副主编的丈夫,京大毕业后,任职于中央党报的女儿,是曹云霞目前最引以为傲的事。
可是这个刚归家的小侄女,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竟然喊出了“读书无用论”!她忽然就想到哥哥告诉她的,这个孩子在学校里手脚不干净,被同学人赃俱获的事。
意有所指地道:“小华,你这个年纪太看重钱,不是什么好事。特别是我们这样的家庭,最讲究清誉,以前的事,我们不好说,你既然回家了,还是要顾及家人的脸面。”
秦羽、沈凤仪还没反应过来,曹云霞说的是什么,许小华已经“轰”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第011章
“大伯母,公安办案还要讲究个证据确凿,你空口白话就指摘我的人品,这就是你自誉的‘清誉’之家的人该做的事吗?”
许小华望着坐在妈妈旁边的大伯母,觉得这人也太欺负人了。明明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她们俩还是第一回 见面,就能这样给她泼污水!
曹云霞微微蹙了眉,对上许小华气愤难当,像是受了什么莫大委屈的脸,一时有些语塞。
许小华却是在气头上,自顾自地道:“再者,不说今天是我第一天归家,就是您作为一个长辈,即便想要教育小辈,是否也该在人后单独和我说?难道您也这样当着亲朋的面,当面教训过姐姐吗?”
微微停了一下,接着道:“请您扪心自问下,您在这顿团圆饭上,当着我妈妈、表哥的面,说这些似是而非、毫无证据的话,真的合适吗?”她知道这顿饭,奶奶是费了心思的,虽然说这两年没有前几年自然灾害那样,物质匮乏,但是一顿饭里要凑齐一只鸡、上好的里脊肉、大黄鱼,还是不容易的。
可是老人家的心意,就这样被大伯母给践踏掉。许小华气得眼睛发红,却硬生生地忍住了眼泪。
努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许小华平静地望着曹云霞道:“大伯母,请问是谁告诉你,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影响了家里的名声?今天这事,既然是您起的头,也烦请您说清楚。”
上午的时候,她虽然和大伯母争辩了几句,但是她心里并不当回事的。她毕竟是隔房的侄女,大伯母护着自个女儿是理所当然的,她妈妈也护着她,这是做母亲的天性,说不上是故意为难。
可是,大伯母竟然在不了解事实真相,不清楚事情原委的情况下,就贸然地指摘她品行有污点。
许小华对这位大伯名义上的妻子,已然无一点好感。说出口的话也句句带刺起来。
曹云霞完全没有想到,这许小华是个硬茬,完全不在乎什么脸面,当着这么一桌子人的面,竟然就敢驳斥她这个长辈!
她张了张口,想说是呦呦舅舅说的,但是这话放在这个场合,倒像是她娘家人故意挑拨是非。可眼前这姑娘咄咄相逼,她要是不说个所以然出来,又显得她气量狭小,故意针对小辈一样。
这么些年,她因为意外流产两次的原因,身体不是很好,一直在家里休养,婆母和睦,妯娌又不一起住,偶尔回来一次,也是对她敬重和礼让的,她的生活说一句“养尊处优”是并不为过的。
猛然间被一个小辈发难,就差指着她鼻子骂,曹云霞坐在桌子前,紧紧抿着唇,脸上一阵火烧火燎的,却完全对眼下的处境,束手无策。
母亲的尴尬、难堪,许呦呦都看在眼里,虽然也觉得妈妈今天的话不是很合适,但那毕竟是自己的母亲。
许呦呦轻声道:“妹妹,我妈妈大概是听舅舅说的,先前我舅舅去过你们中专学校,和老师问了一些你的情况,可能因为时间比较紧迫,没有仔细了解事情原委,传达给我们的时候,就闹了些误会,你别着急,咱们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
许小华想,她堂姐不愧是京大毕业的,要不是曹云钊来了解情况的时候,她恰好也去了张老师的办公室,怕今天也觉得堂姐的话合情合理。
一切只是误会。
“姐姐,我见过你舅舅,在我们班主任张老师的办公室,当时我同学说我偷了室友的香皂,我说我没有偷,那块香皂本来就是我的。你舅舅可能只记得我同学的话,忘记我也开口了。”
许小华偷盗的事,许家上下都有所耳闻,如今听她自己亲自说出来,才知道起因只是一块只值三毛、五毛的香皂?
沈凤仪握着筷子的手,都微微颤抖,她想不到,如果小羽没有将小孙女带回来,这个孩子会不会就因为这三毛五毛的,而影响了前程?
就是作为自家亲戚的曹云钊,明明听了这孩子的自辩,却还是武断地认为这孩子有不良行径。说她的孙女偷一块香皂,沈凤仪是不信的。
刚在厨房做饭的时候,秦羽和她聊起小孙女在学校里的生活,中间谈及这孩子回来之前,还特地去镇上给她的同学买了两盒蛤蜊油。
而这孩子先前自己都没舍得买一盒涂涂。
这样能设身处地心疼同龄人的孩子,沈凤仪是不信她会偷那三五毛的香皂。
从上午就开始一直打圆场的沈凤仪,此时也忍不住开口道:“小花花说的对,云霞,你是长辈,又是读过书的人,说话要有个根据,你这样说,别说是小花花,就是换作呦呦,她也不定受得住。”
许小华听了这话,又忍不住红了眼眶,轻声道:“我能自证,班主任张老师让诬陷我的同学,各写了两千字的检讨书,我可以找班主任给我写个证明……”
秦羽忙站起来,握住了女儿冰凉的手,“小花花,你没做过的事,要你自证什么?妈妈相信你!”忍了又忍,还是有些气不过地道:“嫂子,人家要是说呦呦偷东西,你会信吗?就像你信呦呦一样,我也信我的女儿。”
曹云霞脸上立红红白白的,想说她家呦呦才不会眼皮子这么浅,又觉得这话一出来,就非得和妯娌吵起来不可。这么些年,她俩其实还没动过气,丈夫又是一向偏袒弟弟的人。
一直沉默着的许怀安,这时候也开口道:“孩子,伯伯也信你。今天你奶奶费了不少心思给你做饭,咱们先坐下来好好吃饭好不好?”
曹云霞心里一阵冷笑,她就知道,丈夫是偏着那一家子的。
许呦呦轻轻碰了一下母亲的胳膊,随即站起来给许小华夹了一个鸡腿,笑着道:“妹妹别气了,小时候你在家的时候,鸡腿都是我们姐妹俩的,现在我都工作了,该你和奶奶一人一个了。”
沈凤仪摆摆手,让秦羽夹了另一个鸡腿给秦晓东,温声问道:“晓东,这回跟着你姑姑去接小花花回来,有没有耽误你的课业啊?”
秦晓东推辞不过,就接了过来,摇头道:“没有,沈奶奶您客气了,最近学校课业不紧,我自己也很挂念小表妹,我小时候可没少吃她的糖。”
沈凤仪笑道:“那可不容易,小花花小时候嘴馋的很,对你倒不吝啬。”
许怀安也跟着问了一句:“晓东,是明年毕业吧?工作上有什么想法吗?”
现在都是国家包分配工作,许怀安这样问,意思就是如果他有什么意向的单位,自己这边可以帮着联系一下。
秦晓东自是明白许伯伯的好意,婉言谢绝道:“谢谢伯伯,我想趁着年轻,多锻炼一下,工作的事,听从组织安排。”
许怀安点点头,“有什么困难,就来家里和我们说说,你妹妹现在回家了,你姑姑以后应该也留京市了,你有空就常过来玩。”
“好!”
秦羽也给侄子盛了一碗汤,“喝点,暖暖胃。”
一顿饭,到底是顺利吃完了,饭后,秦晓东就提出回学校,秦羽让女儿去送送。俩个人一出许家门,秦晓东就和表妹道:“你伯母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这里是她家,也是你家。咱们又不是寄人篱下。”
刚才曹云霞的话,他听着都有些来气,但他毕竟是客人的身份,对方又是长辈,他没好多嘴,心里却是替妹妹不忿的。
许小华微微笑道:“表哥,我知道的。”
秦晓东又问道:“那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念高中吗?”说这句话的时候,秦晓东顿了脚步,侧身望着许小华的眼睛。
许小华微微低头,轻声道:“我对上大学不好奇,我想早点自力更生,不瞒你说,在你们来找我之前,我也跟我哥商量着,去他部队后勤里打打杂,然后学门技术。”
许小华说完,又补充道:“表哥,这是我自己深思熟虑后,选择的一条路。”也许你们现在不能理解,但是她知道,她要未雨绸缪一点。
见她确实是像深思熟虑过的样子,秦晓东点点头道:“你小时候就很聪明,也很有主意,但是我还是想多嘴一句,你刚回来,可能对许家的情况不是很了解。”
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道:“你爸爸……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他的工资,完全足够你们母女俩安安稳稳地生活,你不必有钱财上的压力。姑姑和姑父肯定希望,你能在学业上更进一步,以后能取得比他们还好的成就,做一个对国家和社会都有用的人。”
他说的是肺腑之言,许小华也承他的好意,“谢谢表哥,我会再考虑一下。”
眼看就到了公交站,秦晓东朝许小华伸手道:“小华,欢迎你回来。”
许小华有些莞尔,握住了他的手,“谢谢表哥。”
“这个周末你要是有空,来我们学校玩,我带你去四处看看。”
“好!”
秦晓东报了他的专业班级和宿舍号,才和妹妹挥手再见。
等公交车开了,秦晓东朝车窗外望,见妹妹还站在那里,像是目送着他,又像是在发呆。他想,今天曹云霞闹的这一出,大概还是影响到妹妹了。
她也不过十六岁,刚归家,就和大伯母闹得这般不愉快。
晚上,曹云霞早早就洗漱好,回了房间等丈夫,想和他好好聊聊这个侄女儿。
但是一直到九点钟,丈夫还没有回房,而是在客厅里,和婆婆、秦羽一起温声细语地问着许小华这些年的事。
曹云霞竖着耳朵听,就听到许小华道:“我爸是1962年肝癌走的,我妈妈是突发脑溢血,我哥在1961年就去了内蒙当工程兵,爸妈走后,我一个人生活了一年多。”
“我不想念高中,并不完全是因为经济问题,这是我对自己的人生规划。我想学一门技术,当个工人。”顿了一会,又听她道:“伯伯,我学东西快,我想进工厂,退一步说,以后如果我觉得自己需要深造,我也愿意再去考大学。”
曹云霞有些想翻白眼,这孩子以为大学是商场啊,你想进就进?她家呦呦当年为了考个好大学,高中可是铆足了劲的。
这时候又听秦羽道:“我和你爸爸,自然是希望你能读大学的,但是如果你自己想清楚了,我们也会选择支持你。”
曹云霞没想到,秦羽竟然会松这个口!这事要是放在她家呦呦身上,就是打骂,她也一定会把孩子的想法给扭转过来。
不读大学,以后能有什么前途?
曹云霞想象不出来。现在个人又不能做生意,“士农工商”,许小华不念大学,能选择的只有工农。
她都知道的道理,秦羽不可能不知道,竟然会同意许小华的想法,曹云霞觉得匪夷所思。
她正琢磨着,秦羽这话是不是缓兵之计,外面忽然没了动静,正奇怪着,就见丈夫推门进来。
曹云霞小声问道:“大家都回屋睡觉了吗?”
许怀安点点头,叹了一声道:“九思也是不容易,女儿回来了,都不得空回来见一面。”
曹云霞淡淡地道:“只有父母惦记儿女的,儿女可没这份心,你看她连爸妈都不记得了。她走丢的时候,也有五岁了。”
许怀安正准备喝口水,听见妻子这样说,将杯子放在了桌子上,表情凝重地道:“云霞,你今天对小花花说的话,太重了些。”
曹云霞的心脏忽然像漏跳了一拍,怀安今天白天的时候,什么话都没说,现在这语气像是要和她翻旧账一样。
勉强应道:“这孩子一回来就怪我们呦呦弄丢的她,我心里不是有口气嘛,呦呦当时也出了车祸,一百多天才能下床,她这么说,我这当母亲的,心里自然不舒服。”
一个被人指认的小偷,她们家毫无芥蒂地接纳她,已经是看在血脉亲缘的份上了,在曹云霞心里,这个孩子进了她们家,就该低调行事,老老实实地重新做人。
不料,却听丈夫道:“云霞,呦呦是我们许家的孩子,小花花也是。她是我看着从‘咿呀’学语到会耍赖撒娇的孩子,是我弟弟九思唯一的孩子。我希望,你就算不能拿她当呦呦一样看待,至少也是当个子侄一样。”
刹那间,曹云霞的脸就白了,她这些年唯一的心病,就是没生下怀安的孩子,现在听他的意思,呦呦是他的女儿,许小华在他心里也是和呦呦一样的。
照她看来,或许,这个有一点血缘关系的侄女儿,还是要越过她的女儿的。
“行啦,我知道了,今天是我不对,明天我就去给孩子买衣服去,你明天还上班呢,早点睡吧!”当着丈夫的面,她没有反驳,心里却觉得,这个侄女儿还不如不回来。
这一晚,因为许小华的归家,许家人都有些碾转反侧。而胡同里的叶家,叶恒也躺在床上,想着该怎么和小花花打个照面?
第012章
早晨六点钟,许小华就摸黑起来了,穿好衣服出门,就见厨房里亮着灯,过来发现是林姨在揉面粉。
林姐看到她过来,笑道:“小花花,你起来这么早啊?”
许小华点头,“在学校起早惯了,林姨要我帮忙吗?”
“不用,这么点事,我都做惯了,暖水瓶里有热水,小花花你先洗个脸,一会来炉边烤烤火,咱们七点才吃早饭呢!”
“林姨,你家也是京市的吗?”
“是,在西郊那边,远着呢!昨晚睡得还好吗?我提前给你把被子晾晒了,还好前两天太阳好……”
秦羽原本担心女儿在这边住得不习惯,没想到刚出房门,就看到女儿在厨房里和林姐聊天。心想,这孩子性格真是好,和小时候一样不怕人。
忽然听女儿道:“林姨,你以后喊我小华吧,我都这么大了,听小名有些不习惯。”
秦羽愣了一下,走过来笑道:“小花花,我昨天就想问你,你以后是要用‘勉如’这个名字,还是‘小华’?”
许小华想了一下,回道:“妈妈,用‘小华’这个名字可以吗?我养父母当初估计听我说,我叫‘小花花’,然后给我取的这名字,他们对我很好。”她想将“小华”这个名字,视为对以往生活的一种纪念。
时空迁移,她还是许小华。
秦羽只以为,女儿是因为感念养父母的收养,微微笑着应道,“自然是可以的,妈妈也很感谢他们收留了你,还将你教的这么好。等回头我和你奶奶、爸爸说。”得知小华的养父还在公安局给小华做过登记,秦羽对这一家人,心里是只有感激的。
他们收留了她的女儿,给予了她女儿力所能及的关怀和爱护。
她见多了农村里女孩子们的处境,她的女儿,显然已是过得最好的那一类了。
许小华见妈妈同意,忍不住笑道:“谢谢妈妈!”
她一笑就有两个小梨涡,看着很喜庆,秦羽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一会吃过早饭,妈妈带你去西四商场看看,这个前几年刚开的,东西种类齐全,我看你雪花膏、胶鞋、棉鞋这些都需要添新的,京市的冬天冷着呢!”
林姐在一旁笑道:“小羽,你自己还知道京市冬天冷,你那天凌晨回来,都把我吓到了,冻得和个冰人一样。”又和小华道:“是听了你的消息,连夜从江城坐火车回来的,你妈妈这些年可真是不容易,还好现在苦尽甘来了……”
许小华轻声道:“我知道,我就是看我妈不容易,我才跟着她回来的。”
秦羽微微一怔,她这时候才明白,经过了十一年,她的女儿并不缺家,只是体谅一个做母亲的心肠。
她忽然想到,如果不是她坚持找了这么多年,不是她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女儿的面前,小华或许,并不愿意和她回来。她心里一时都有些庆幸,因为她没有放弃,所以她的女儿也没有放弃她。
轻声和女儿道:“小华,妈妈很多年没有当妈妈了,以后如果有做得不合适的地方,你和妈妈好好沟通好不好?你是因为妈妈回来的,妈妈不愿意委屈了你。”昨天长嫂那样挤兑她的孩子,自己顾及大哥和婆婆的面子,没有当面为她女儿出头。
昨晚上回房以后,想到这事,她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许小华却不甚在意地道:“妈妈,你放心,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保护自己的。”
这一句话,让秦羽心里更有一阵空落落的感觉。她想,即便女儿找回来了,她要弥补这个孩子的,还是有很多。
母女俩正聊着,客厅里的电话忽然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