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种刚刚开口,却忘了要说什么的迟钝,像个智障。
胃口也丝毫没有,连口水都不想喝,他想他连自己都懒得应付,社交就更费劲了。干脆把车扔在了酒店,打车回家,拉紧所有遮光窗帘,吃掉助眠药,暖气调到最舒适温度,闷头睡觉。
可一秒钟都没有睡着,浑浑噩噩的,煎熬到第二天早晨。
他曾以为像死去一样平静的活着,就能熬过人生大部分磨难,可突然就受不了了,败给了身体最本能的生存需求。
他坐在窗前地板上,垂眸盯着阳光一寸一寸向屋子里移动,黑暗逐渐让渡给光明,等阴影全部消失时,他觉得自己大概率会融成一滩烂泥。
然后开始回想上一次真正睡着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有没有经验或技巧可以借鉴。沿着时间向前追溯,没用多久,就找到了答案。
很讽刺,居然是在石城那个 KTV 包间里。
就是在等待小富总的那个晚上,他仰头躺在沙发上,看着那五颜六色的俗艳彩灯凌空旋转,在对比每个颜色数量时居然睡着了,甚至身边有人在唱战歌也没影响他短暂陷入深度睡眠,才积攒了足够的精力应付接踵而来的寒意。
他要找到这个灯球。
他要睡觉。
一刻也没等,搜了张几乎一摸一样的图片后立刻发了条朋友圈,发的时候照惯例屏蔽了石城的人。他朋友列表里石城的并不多,但每新加一个,就拖进那个唯一的未命名分组里,将他们永远屏蔽。
倒不是意气用事的报复心态,作为一个被家乡排斥的不祥之物,一个屡次灰溜溜用混账姿态逃走的人,他只是不想碍别人的眼罢了。他叔婶,婷婷都在此列。
但这里面,不包括余九琪。
余九琪。
孙锡平静地捏着手机,任凭自己陷进蔓延而来的明亮里,好像只是单单想起这个名字,阳光就没有之前那么刺眼了。
然后电话响了起来。
“罗密欧,出来吧,我马上到你家楼下了。”
“去哪?”
“你想去哪?”
孙锡没空应付他胡闹:“我再请两天假可以吗老板?”
“快点的吧。”陈木霖的嗓门还是那么大,“带你找灯球去。”
孙锡朋友圈里那种体积巨大但塑料感很重的灯球在北京并不常见,陈木霖以为他只是找个概念图意思一下,直接开车带他去东五环的家具家电城转转,足足逛了两小时,高中低档各个装饰灯球都看了一遍,他一个没选。
陈木霖耐心耗尽,以为他就是给酒店布置节日氛围用的,大可不必这么较真,让他抓个揪,随便选个得了。
孙锡这才不急不慢地跟前这位年长他几岁的富贵闲人,他酒店真正控股的老板,也是在北京最好的朋友说了实情,说他只要那种夸张俗气转起来贼刺眼的 90 年代大灯球,一点都不能差,因为本质上那是治疗他失眠的药。
陈木霖笑:“那你直接找个东北风的 KTV 就行了。”
“哪里有?”
陈木霖皱眉,刚想反问你作为东北人居然问我一个南方人哪里有东北 KTV?又压下去了,问了也白问,孙锡除了模样像个北方的,口音和生活习惯上都没有东北痕迹,甚至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他回老家。
陈木霖时常觉得,他像是在刻意抹去什么一样。除了三年前狠狠摆了他一道的余九琪,从没见到孙锡生活中出现过属于过去的东西。
想到余九琪,他上下扫了眼睡不着觉发疯找灯球的人,话里有话问:“你这失眠有三年了吧?”
他顿了顿,只说:“没数过。”
“跟我走吧。等会你请客啊。”
孙锡跟着陈木霖来到通州的一家 KTV,这里离他住的地方近,旁边也有一家他投资的同品牌酒店,这家更大一些,陈木霖自己管着。孙锡见他熟门熟路走进 KTV,跟前台说了几句话,然后直接去了一间名为“漠河舞厅”的包房,就知道他没少来。
陈木霖家里是在包邮区做实业的,很有名,挤进过全球五百强那种,不过他前几年退出家族企业,换了些钱,在北京凭喜好做点生意,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交朋友和玩。
但孙锡不太一样,孙锡是朋友,却从不跟他一起玩。陈木霖和孙锡的交情始于一场险些要了他命的阴谋,某种程度上,孙锡是他的救命恩人。
陈木霖关了包间的灯,按了两下门口独立的小开关,而后指着头顶旋转闪耀灯球问:“这个像吧?”
大概有七成像,灯球上红色和金色的彩灯不够多,材质不够粗糙,转起来也不够野蛮,孙锡却点头:“挺像。”
他实在走不动了,平躺在沙发上,长腿叠交,一只手臂垫在后脑,盯着头顶那个机械滚动着的还挺赏心悦目的东西,棱角锋利的脸在璀璨灯光下斑斓起伏,忽而冷调的银,忽而浓郁的金,明暗之间那双幽深的眸子又沉了几分。
陈木霖看他那样子着急,终于按捺不住,坐在旁边八卦:“回去见到朱丽叶了?”
孙锡僵硬地反应了一下:“见到了。”
“有联系吗?”
“嗯。”
“说什么了?”
“借钱。”他盯着灯球,没什么表情,“我跟她借钱。”
“你有病吧。”陈木霖一脸问号,“你就那么缺钱,跟前女友借?借多少?”
他缓缓吐了一口气,慢悠悠转着迟钝的脑子在计算:“五千……一千……三千……一共九千,差点把她借破产。”
“你踏马纯有病!你这一趟一趟的借这点零钱,你这不故意吗?故意恶心人家吗?你可真行!还了吗?”
“没有。”
陈木霖嫌弃地瞪了眼他,又骂了句更难听的,可也知道这应该不是孙锡的本意,这么多年陈木霖多少了解他了,他那张凶巴巴的脸像是一张混蛋面具,下面遮遮掩掩藏着他不愿意示人的底牌。
宁愿招人恨,也不要被可怜。
“你以为你故意这样,故意当坏人,她就……理所当然了?”
陈木霖本想揭一揭他的底牌,可还是把话收回去一些,他本来想说的是,她就能理所当然有充分足够的理由怪你,否定你,让你滚蛋了,而不是像三年前那样绞尽脑汁地想平和收尾,却闹得差点搭进去两条人命。
孙锡没接话,只换了个手臂垫在脑下,神情依旧平静,也依旧没有丝毫睡意。
“有个事我一直不太理解。”陈木霖拿出烟,递给孙锡一根,孙锡摇头,他便自己点上了,“我不理解,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因为上一代的事为难自己吗?你得反抗啊,斗争啊,实在不行去他娘的爱谁谁你们过自己的啊!”
孙锡动动眼皮,黑漆漆看了眼他,陈木霖懂他这个眼神,意思就是没你说的那么简单快闭嘴吧。
可陈木霖毕竟是他老板,这点迎难而上的胆量还是有的:“我看你们还不如罗密欧朱丽叶呢,人家还能冲破家庭枷锁,为自由反抗,多酷,多牛掰,要不说人家是名著呢!”
“嗯,是。”他语气无波无澜,甚至有点玩笑意味说,“可罗密欧与朱丽叶哪有好下场。”
“你下场好!”陈木霖瞟了一圈这“漠河舞厅”包间, “跑 KTV 里找灯球,没有灯球睡不着觉,你下场好!你快疯了你!”
孙锡没再说话。
没一会陈木霖接了个电话,像是有人约他打球,他答应了声,把剩下两口烟抽完,说他先走了,走之前纠结了一会,留下最后两句话,是他花了大半天陪孙锡胡闹着治疗睡眠的结论,也是他作为朋友的肺腑之言。
他说:“我认识你也有六七年了,说句矫情的,你最好的时候,还真是那一年。你自己都忘了,那时候你是什么样了吧?”
又说:“人应该自私一点,你们俩都应该自私一点。”
陈木霖走了之后整个大包房瞬间空空荡荡,孙锡想起石城 KTV 的那个晚上有人在旁边唱歌,他想或许需要一点噪音才能睡着,随便在点歌台选了几首热门战歌,躺回去,平静又无望地等待着。
战歌循环了一遍,他身体昏昏沉沉,头脑却越来越清醒,他清醒地回想着刚才陈木霖说的那些废话,轻哼了下,难道他不懂吗?还是他没尝试过?
他也是花了很大的代价才明白,生活不是屏幕里战歌唱的那般简单,不是凭借一腔热血就可以披荆斩棘,更不可能仅仅因为孤勇就会被爱。
陈木霖那句话倒是让他很好奇,那个时候,那一年,他是什么样,他确实不记得了。好像这么多年了,他只保留下狼狈和伤疤。
下意识地转了转食指上那枚素戒,稍一用力,似乎还隐隐作痛。他便干脆狠狠按着它,又使劲贴着皮肤滚动,疤痕被粗重碾磨过后激起一阵刺激痛感,随着神经钻入脑髓,而后突然的,他顺延着想起一段往事。
想起那年在世贸天阶下跨年,他随着人群跟在余九琪后面,低头问她冷不冷,她却回头,笑着在新年钟声下问他另一个问题,她说孙锡,这是我们一起跨的第几个年了?
孙锡当时想都没想:“第五个。从世界末日那年,到今天,第五个。”
她眼睛里盈盈泛着光,甚至比头顶天幕上人造的星河还璀璨明亮,长睫毛微微翕阖,波光鳞动:“那我们认识好多年了啊。”
他想到了什么:“其实更久。”
她立刻懂了:“算上 7 岁那年吗?”
“嗯。”
“你不开心吗?”
几个头戴新年发卡的年轻人从他们身边闹着跑过去,险些撞到余九琪。孙锡上前一大步,手臂揽着她的腰一捞,把她带到旁边一处狭小高地,那里勉强贴着能站两个人,便没放开她,细细腰线上的手紧了些。
她任由他带着,揽着,只抬头盯着他的脸,还是问:“你不开心吗孙锡?”
孙锡低头撞了下她的眼睛:“没有。”
“那你怎么不笑呢?”她倒是一直在笑,笑起来两枚小小梨涡若隐若现。
“为什么一定要笑。”他发现那两个小梨涡消失了。
“因为我喜欢看你笑。”她歪着头,梨涡又冒出来。
孙锡躲了下她的眼神,费了点劲,抿唇弯了弯嘴角应付她,想让她放过自己。他不是一个爱笑的人,那是他当时能做到的最大幅度笑容了。
“不是这样的,你别糊弄我。”她干脆伸手,手掌附在他脸上,轻轻向上提拉下面部皮肤,留下一阵冰冰凉凉的滑腻,“这样笑,大笑,开心的笑,使劲笑,不要皮笑肉不笑。”
孙锡低头看了她一会,看她聚精会神地非要在自己脸上扯出一个她满意的笑容,像个不甘心的新手赌徒,又像个淘气的任性孩子,直到她滑腻手指胡乱着摸索到他的眼睛,孙锡终于忍不住了,他垂眸,脑神经牵引面部肌肉群,突然不受控地嘴角上扬,眼角弯弯,露出一排牙齿,甚至低低笑出了声音。
可他突然觉得难堪,害羞,似乎这样本能的笑是不应该的,不配的,糟糕的,赶紧用力躲开她的手,把头偏向一边。
余九琪却固执地板正他的头,一脸惊喜,像是看到什么奇迹:“你都不知道吗,你笑起来特别好看,特别可爱,温暖,有点天真,还挺萌的。”
又说:“我好多年没看你这样笑了,真好。”
孙锡受不了她这样说话,受不了这些形容词,更受不了她这样凝视自己,他觉得余九琪像个技巧高超的巫女,在用古怪又残酷的刑罚往死里折磨他。可脸上的笑却像是被她施了魔法一般止不住,徒劳又懊恼。
他别无选择,松开她腰上的手,又想逃,可一松手,她失重向后倒去。
余九琪低头向下看看,轻轻惊呼,随后感受到腰上的力量又回来了,重了些,抬头,看到他眼底一片灼耀。
孙锡想也没想,无路可逃了,一手再把她捞回怀里,一手捏着下巴把人稳住,吻了上去。
那个吻在世贸天阶的银河天幕下,在熙熙攘攘的欢闹人群中,在许多像他们一样自顾庆祝新年的情侣间,旁若无人的,坦荡无畏的,吻的悠悠转转,深深浅浅,又漫漫长长。
然后他终于大方笑了,肆意地笑着看了她一会,问她这次怎么不脸红了。
她说,因为穿的少,太冷了。
他抱着她,在新年第一天拥挤的凌晨,把她紧紧裹在怀里。
孙锡睡着了,睡了四个小时。
他很久没有如此长时间的深度睡眠了,醒来时看到手机上有四个未接电话,居然一个都没听到。看了眼,电话是陌生号码,所属地是他家乡的省份,八成是无关紧要的推销广告,没搭理。
他去前台结了账,准备离开时电话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充足的睡眠让他脾气好很多,划开接通。
是个女孩子声音:“请问是孙锡吗?”
“对。”
“太好啦你终于接电话了!”她语气异常兴奋,“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咱们石城的一个网红博主,你可以搜我,我账号叫「忘了她吧我炸鸡架养你」,我能找你拍个作品吗,线上就行。”
孙锡一个字也没听懂,皱眉:“找我干什么?为什么找我?”
她倒是直率:“就是拍个抖音作品,聊聊你的事。”
“聊我什么事?”
“你爸的事。”
“我爸?”
“你爸不是孙誉文吗?我有预感今晚之后他在石城会大火,是个涨粉的好机会!”
孙锡刚踏出 KTV 大门,天已经黑透了,凉飕飕的夜风让他瞬间极度清醒和警惕。
“你从哪拿到我电话的?”
“你妹妹,婷婷,是我朋友!”
孙锡站在北京的冬夜里,商圈的霓虹灯在他脸上投下一片蓝光,明明灭灭中,蓝光又变成红色,他沉浸在红蓝之间片刻,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想起在离开石城的高速上给婷婷打了个电话,他简单交代完家里的事之后婷婷哭了,哭着说了一句话,当时他太累了没在意,而此刻,睡饱了的孙锡全部想起来了。
当时婷婷哭着说:“哥,澡堂子他们家也太欺负人了!我不会放过他们的,哥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第15章 她也曾恨过那张脸
余凯旋领着一家人浩浩荡荡从饭店回到温都水汇时,所有直播都结束了,人流熙涌,目光嘈杂,他一进门就沉声叫人:“徐铭!”
正在前台忙活的徐铭闻声赶紧过来,瞄了眼二凯哥阴沉的脸,急急解释:“哥,这事我属实没料到,本来直播流程都对好了的,红姐也是知道的,谁寻思那小子他奶奶的……”
余凯旋往楼梯走,打断他:“人呢?”
“我没让走,大利看着呢,在会议室。”
“那网红也在?”
“都在。”
余凯旋点了下徐铭,再对旁边的孟会红说:“咱仨上去。”然后转头看了眼虚虚揽着温雯的小九,“你带你妈去我办公室待一会,完事了我找你们去。”
余九琪说行。
温雯却轻轻反驳:“我也要去。”
“你喝那么多酒,别去了。”余凯旋略严肃,“这事我有数。”
温雯挣脱开余九琪的手,直直薄薄的站着,像是要去凑跟她无关的热闹一样居然笑了笑:“我真没喝多。”
小九知道温雯这是铁了心,谁也不好使,一般这种情况也就自己能稳住她,便说:“爸,那我也去吧。”
余凯旋蹙着眉,还在犹豫,他倒不是担心等会那傻逼网红再说什么话刺激温雯,而是怕温雯真疯起来不顾分寸,反而落人口实,他自然是不会放过那兔崽子的,不需要温雯出面。
孟会红看了眼温雯脸上僵硬的笑容,一时心软,对余凯旋低声说:“这么多人,没事。”
余凯旋点点头,除了喝多了的小富总和送小富总回家的葛凡之外,带着其他人,踢踏着上旋转楼梯,直奔二楼会议室。
小富总酒量连温雯都不如,奇差无比,也就打了一圈酒,在直播间出事之前就栽倒在桌上,人事不省,最后被葛凡背走的。
葛凡走之前还特地跟小九交代了句,说等会要真是云福汤泉那边故意整事,打起来的话,给哥打电话,哥摇人,哥有的是人。
一开始听到这起直播事故,大家都以为是行业内的恶性竞争,怀疑是常年排在温都水汇后面的云福汤泉搞的鬼。
毕竟正当元旦春节旅游旺季,又赶上今年东北旅游热,各家洗浴中心都想把握住这难得的文旅流量赚一把,为此也免不了内卷和竞争,尤其以云福汤泉最甚。上个月底为了抢一波南方来的旅游团,云福汤泉甚至在温都水汇的宣传链接下造谣余凯旋年轻时砍过人蹲过监狱。
严格说起来这个谣对了一半,二凯哥年轻时确实动过刀,但没蹲监狱。他动的就是云福汤泉幕后的老板大诚哥,大诚哥当年心虚不占理,忍着窝囊气,连警都没敢报。可他一直记着仇,后来找了个靠山,翻身后没少折腾余凯旋和温都水汇,算是死对头。
温家的那个案子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茶余饭后拿出来聊的都是些老人,年轻人大多隐约听说过而已。而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网红,也不是石城人,若不是有人刻意指使交代,怎么会如此狠辣又精准地攻击温都水汇最难堪沉重的往事。
总之这次碰到了余凯旋的底线,他是打定了主意刚到底的,如果真是大诚哥干的,就算旺季生意不做了,也要往死里斗一斗,就拿这几头烂蒜开个刀。
不过他一推开二楼会议室的门,迎面而来的诡异气氛瞬间让他意识到,或许他猜错了,幕后的人不是大诚哥。
因为一见余凯旋带着几个人气势汹汹进来,那家从长春请来的 MCN 传媒公司的经纪人,运营,加上惹祸的黄毛网红三个年轻小伙子一起,齐刷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腰板绷直,跪成一排,大小不一的眼睛里带着一模一样的恐惧和惊慌,看看余凯旋,又看看他身后的人,磕磕巴巴说了些毫无尊严的恳求话。
先是那带队的经纪人抬头说:“余老板,叔,我知道我现在说啥都晚了,但你也得听你侄儿说句话,我对我太姥发誓,我们肯定不是故意要整咱们浴池,我们就是挣点互联网的钱,靠流量带带货,把浴池整黄了对我们有啥好处啊!我知道叔你在石城是有能量的人,我们几个打工的,都是苦孩子出身,趁几个胆啊敢得罪你老人家!”
“还有,我真不知道这小子临时发挥胡咧咧,你说多损啊,多没素质啊,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就不该签他!“
说着那经纪人狠狠瞪了黄毛网红一眼,又不解恨地伸手要去打他,他歪头躲了下,隔着运营没打着。
那运营倒是伶俐,劈头就照旁边跪着的黄毛脑袋上给了两巴掌,嘴里骂着让你胡咧咧小王八羔子净惹事。
然后运营看向余凯旋:“你放心余老板,我已经让公司把他的账号停了,无限期停!有一些直播录屏什么的,我们也在拦截,见一个投诉一个!”
“对,亡羊补牢!”
“给个机会!“
余凯旋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看看眼前三个怂货,很清楚这不是大诚哥干的。大诚哥再怎么没品,也找不出这么掉价的几头蒜。
那么,是谁呢?
这时温雯倚着会议桌,插嘴问了句:“你认识孙家的人吗?”
余九琪忽然看向温雯,见她直勾勾盯着那一头黄色短发的男网红,眼睛一眨不眨怕错过任何一丝微动。
她长发略散乱,脸上的妆也花了些,像是褪去一半皮的响尾蛇,露出还没生长好的斑驳底色,脆弱苍老,却也散着嘶嘶毒意。
她扬扬小巧下巴,点名问:“那黄毛,我问你呢。”
男网红凛然看过来,眼圈通红:“姐,你说哪个孙家?”
小九收回眼神,垂眸落在地板上,看着地板缝隙里经年沉积的灰於,听到妈妈语气飘忽地说出那个名字,很奇怪,她无波无澜。
她说:“孙誉文家啊。”
“不认识。”
“那谁告诉你这个事的?”
“就是我直播前搜资料,看到石城贴吧里有人提到那个案子,还有链接,我顺着一点,就搜到了,当年这事是有新闻报道的,那都公共资源,我没偷没抢的,你不信我可以把链接发给你!”
温雯幽幽盯着他看,不说话。
“真的,姐,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就是想直播涨点粉,我们这行看着钱好赚,可特么狗都不如!我本来就是个干美发的,就因为长得还行被他们忽悠去干直播了,你说我会啥啊,我唱歌不行表演也不行,完了公司还天天说我流量低流水差,你说他们都舍不得给我投点 dou+我上哪整流量去?!天天暗示我陪榜一大姐吃饭睡觉,一帮犊子,臭资本家!”
然后三个人互相骂起来,骂着骂着打起来。
温雯转身出门,后续的事情她不在乎了。
余九琪看了余凯旋一眼,立刻跟出去,一路跟着她下楼,走出温都水汇。
在门口时温雯突然回头,几缕黑长发散在脸上,显得脸色肃穆苍白,她看着愣在原地的女儿一会,眸光凛凛问:“你信他说的话吗?”
不等小九说,她自己答:“我可不信。”
一阵强劲寒风卷过来,门口刚贴好的圣诞装饰晃了晃,似乎还有银铃脆响,叮叮当当宛如警钟。
余九琪见温雯眯起眼睛,又忽地挑开,神色兴奋,像是已经获得新生的响尾蛇晃着它漂亮的尾巴,静待猎物。
“等着瞧。”
“这回是他们惹我的。等着瞧。”
第二天中午,孙誉文三个字在石城抖音社区搜索榜飚到了第三,快手搜索榜第二。
他火了。
起因当然是昨天晚上温都水汇直播事故,尽管那家传媒公司确实拦截了一部分录屏视频,但架不住好事的闲人多,想趁机搞温都水汇的竞争对手也不少,录屏视频依旧到处可见。但让孙誉文三个字成为流量密码的,是石城本地的一个网红发的爆款视频。
那条视频很简单,就是用图文加踩点音乐的方式,结合当年那起案件,介绍了一下孙誉文这个人。
关键词有三个,「杀人犯」,「诗人」,「斯文败类」。
谁能想到臭名昭著的杀人犯居然是个诗人,写的一手好字,好情诗,似乎只要读上两行就能透过那泛黄信纸上的俊逸字体,窥见一个深情敏感又偏执脆弱的灵魂。
而这样一个复杂的人,又偏偏是个眉目坚毅,气质忧郁的大帅哥。
他那几张清晰的、不同角度景别的照片一夜之间被大家争相转载,下面纷纷讨论他长得多像那位以性张力著称的韩国男星,也分析他如何在二十世纪末的东北就能把老钱风穿的优雅低调。
人类的道德标准有时候是很虚伪的东西,如果抛去社会身份,遮上这张脸,于阴暗处都想肆无忌惮地与恶魔携手,献上鲜花,崇拜,甚至爱。
余九琪在爆款视频下面刷到许多冒着星星眼的表白和幻想,说他或许被逼无奈,或许身患隐疾,说他只是杀人案的从犯之一,或许不应该遭受这般审判。
只是因为他是一个长得好看的诗人,杀人犯都成了魅力加成项。
她按下视频暂停键,定格在孙誉文脸上,放大,再放大,眸光清冷地在那张二十几年前的像素不高的照片上扫过,浓眉压着眼睛,微微带着驼峰的高鼻,折角锋利的下颌,抿成一条线的薄唇。
很难不想到另一个人,除了眼神里散出的气韵不同外,五官单拆出来几乎都一模一样。
用下面高赞评论的话来说,孙誉文的眼神里有着神经质般的破碎。而孙锡呢?余九琪拼凑着语言来形容,可拼来凑去,都不如一个动物贴切。
反正就是一张大部分时候都不让人痛快的脸。
她也曾恨过这张脸的。
恨到什么程度呢?
余九琪记得,刚上初中那年,尤其是父母正式通知她要离婚时,起初小九很难接受,甚至害怕。就去澡堂问姥爷,我妈为什么一定要离婚呢,是她爱上别人了吗,还是我们做错了什么?
姥爷当时正在佛堂给小姨和姥姥的遗像换香,没有搭理小姑娘的问题,直到过了很久,见她哭了,才闷闷说了句她当时没太听懂的话。
姥爷说,谁也没错,是你妈还留在过去没回来。
这句话她琢磨了很长时间,还是无法感同身受,但里面有个字眼她是懂的,她知道过去两个字指的是什么。
那时候小九早就了解了那起阴影般笼罩在全家人头顶的案子,也知道罪魁祸首是谁,甚至很多年前就认识了样貌极相似的罪人的儿子。
那张脸,如今也时不时就会出现学校的走廊里,操场上,回家的公交车站,和常去的奶茶店后门。一看到,就令人厌烦。
她知道作为众人口中乖巧善良讨人喜欢的好女孩,应该怀揣善念去对待他人,不能对本身无辜的同龄孩子带有恶意,可她做不到,就是恨,恨那张脸,恨到阴暗地渴望看到它受伤,流血,甚至被毁掉。
似乎看到那张脸受尽折磨,就能消解一些她无法示人的叛逆和压抑。
在很长一段时间,那是她唯一的情绪疏口。起码当时她是那样认为的。
而巧的是,那段时间他脸上经常挂着伤,大伤小伤不断,常常是旧伤还没好,新伤又叠上去了,脸上就没干净过。余九琪也听同学们聊起过他经常打架的事,据说三两个近不了身,但他没有任何同伴,只要凑齐五个人堵住他,那就是随便揍了。
心里不是没晃过一丝酸涩,但还是不受控地想去欣赏他的痛苦。
所以那些走廊里、操场上、公交车和奶茶店后门的偶遇根本不是巧合,像是中了什么蛊,上了瘾一般,小心翼翼地设计一场场擦肩而过,在短暂重叠的瞬间,余光细细瞄一眼他额头上的淤青,脸颊上的红肿,嘴角一抹猩红的新鲜伤疤,或者鼻梁上染着黄色药水的灰白纱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