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哪个朋友的孩子啊?”
“哦,你不认识。”
余九琪认真看了眼温雯,见她一脸按捺不住的雀跃,哪怕妆容没有往日那么精致,兴奋的神采就遮掩了昨天折腾到半夜的疲态。
其实当下余九琪就怀疑过她去找祝多枚只是借口,怀疑她昨天从孙家奶奶病房出来后短暂的平静只是假象,她还是揣着被撕破伤疤的不甘和屈辱,计划着去找罪魁祸首胡闹。
但小九太疲惫了,一整天东奔西跑和据理力争,加上与孙锡那通偷偷摸摸的耗尽了力气的电话,几乎一夜未眠后她勉强还能打起精神上班,可没有多余精力去研究她妈脸上的蛛丝马迹来破案了。
太累了。
在去往祝多枚画室路上,她转头看着窗外,放空脑袋休息,正巧看到冬日露天集市。
一到年底街上也热闹起来,烤红薯摊位旁边摆了一排冻货,冻带鱼冻梨冻柿子,最后散放着几箱雪糕,零下二十度的天然冰柜,什么都可以冻住保鲜,小九忽地眨眨眼,难道跨越二十多年的恩怨也可以吗?
似乎每到深冬,这样的撕裂就要重来一次,每个人都跟着疼一回。
好像只要冬风一吹,就能把遥远的来自过去的恩怨无声无息的卷过来,落地,生根,钻入骨髓。
与之有关的人们只能像那些冻货一样,被恩怨结结实实冰冻住,于酷寒下熬着,忍着,半死不活地等春天。
可春天好遥远啊。
小九在车上眯了一会,到地方时被温雯叫醒的,她之前来过这家艺考机构,熟门熟路地带着温雯去二楼祝多枚的画室。
祝多枚刚上完课,她在这有一间小办公室,叫她们去喝她研制的新口味咖啡。余九琪正好头晕脑胀的混沌,笑呵呵点头说那感情好,祝老师的咖啡肯定好喝。温雯对咖啡没兴趣,不冷不热跟祝多枚打了个招呼,说她想去画室转转。
当时谁也没料到画室里发生的事,就随她了,祝多枚只打量了一下温雯身上的黑色羊滩毛皮草,掀眼皮淡淡说:“别打扰学生就行。”
温雯略略看了看祝多枚的白灰色水貂绒大衣,险些翻个白眼,笑着说:“我就瞅瞅,溜达溜达。”
余九琪揽着祝多枚小臂,说快点吧姐我馋死咖啡了,把她拽到办公室,然后翘首等了十几分钟,祝多枚在小茶几上一通捣鼓,递过来一杯黑棕色液体,小九赶快尝了尝,差点没呛到。
“这是咖啡还是酒啊?”
“咖啡就酒啊。”祝多枚抱着肩膀,自己也喝了口。
“啥酒啊?”
“朗姆,白兰地,都有一点。姐招待你指定是好玩意,喝吧。”
“你这大白天上班就喝酒啊祝老师。”小九笑。
“这哪是酒,这是自由多枚冰美式。”
“叫啥?”
“自由多枚冰美式。”
“啊……”
小九睁大眼睛看着祝多枚,不想大白天的让杯咖啡灌醉了,刚想问问我妈溜达哪去了,这时突然有人没敲门直接进来,是一个男学生,紧张兮兮看着祝多枚。
“老师,画室有人打起来了。”
“谁呀?这一天天的真闹心!”祝多枚那张标致美人脸瞬间垮下来。
“不认识啊,那女的穿的跟座山雕似的。”
小九惊呼一声,哎呀,是我妈!然后把那杯自由多枚冰美式放下,站起来,急急跟着男学生出去,隔了半个走廊,听到对面画室里传来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的吵架声。
还没看到人,仅从她们争吵的只言片语来判断,余九琪就知道是谁了,心下大骇,责怪自己大意了。
刚走进画室,就看到地上几团弄脏的素描画,两个被踢倒的椅子,和虎视眈眈盯着彼此的对战双方。她们俩的争吵重心自然是围绕着那个爆料视频,只不过重点不一样了。
孙婷婷眼底蓄着泪吼:“我都说了我等会就让他们把视频删了,我也愿意给你道个歉,还不行吗?你还想咋地?你明明知道那是我的画,还当抹布擦鞋!”
温雯倚着个桌子,不咸不淡看她:“视频删不删无所谓了,我也不用你道歉,我就问你,下面那高赞评论是不是你发的?谁让你发的?”
“什么高赞评论?”婷婷低头,似是心虚,“我不知道,我只提了孙誉文,我没提另外那个人,是有人扒出来的,再说扒出这个人不难,谁不知道主谋是那个连环……”
温雯一个凶狠的眼神瞪过去,像个嗜血的母豹,婷婷瞬间把后面那三个可怕的字生生吞了回去。
可那三个字虽然没说出口,却萦绕盘旋在所有知情人的眼前,瞬间让气氛变得更加冷冽,甚至带着一股悲怆。
温雯已经没了刚才胡闹的精气神,脸色凝重,盯着婷婷。余九琪刚想开口劝一句,突然听到她脆生生提到一个人。
“是不是你哥让发的?”
“不是!”婷婷攥着拳怒视她,“跟我哥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他为什么突然跑了?他怕啥?”
“我还想问你呢!我哥好好的长假没休完,怎么去趟草莓园,第二天突然就回去了?”
听到草莓园,余九琪脑子嗡地一下,心底一抖,她默默祈祷着这只是婷婷随口一说,大家也就随便一听,没有人会在意这个地点,可僵硬地一撇头,猛地迎上温雯冷漠的眸光。
温雯盯着余九琪,问婷婷:“什么草莓园?”
“不知道,就东边郊区的。”婷婷确实是随口一说,立马忘了这茬,带着哭腔看向祝多枚,“祝老师,这疯子把我的画毁了!”
祝多枚挨个瞪了一眼,骂骂咧咧的像轰小鸡一样把大家往外撵:“走走走,都赶紧走,滚出去!”
余九琪心如死灰,但表面硬撑着,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看向温雯:“妈,咱们……”
话还没说完,温雯随手拿起旁边桌子上一个绘画静物道具玻璃瓶,砸向余九琪。
小九没来得及躲,准确说,她也没打算躲,玻璃瓶隔着两米距离径直砸在她左脑,嘭地一声巨响,又掉在地上,炸裂而碎。
余九琪一阵耳鸣,她先是捂着耳朵,而后才感觉到左脑剧痛,一声闷哼,猛地低下头,闭上眼,狠狠揪着眉,用力按着,待疼痛缓过来之后,才观察周围,见温雯已经被祝多枚轰走了,她也赶紧追了出去。
她捂着脑袋,踉踉跄跄地追到艺考机构门口,一路上痛骂自己不够细心,犯了多年前那个致命错误,为什么不把那个采摘园的收银单撕掉,冲掉,甚至吃掉!
前一天晚上温雯刚刚在爵士清吧审过她,第二天就大意了!太蠢了!
她明明知道只要涉及到孙锡的事情,温雯从不信任她,也不是第一次翻她的垃圾桶了,为什么还不长记性!
一阵刺骨寒气劈头袭来,酷寒冻得人眼睛生疼,却也稀释了头上疼痛,小九眯着眼看过去,看到一身黑的温雯站在路边招手打车,她紧跑两步过去。
事到如今她也不装了,直接解释:“妈,那天我只是想让他走,他就不应该回来!我只是去劝他走的!真的,我怕告诉你你多想,就没说。”
温雯突然回头,失望地看着小九:“我多想了吗?”
余九琪愣怔着,心虚到说不出话。
“我多想?”温雯哼了下,喘出一口淡淡雾气,“你们俩一直有联系,是我多想吗?”
余九琪答不上来。
于是温雯接着问。
“初中时候他追过你,是我多想吗?”
“你们俩偷偷摸摸去约会,不止一次,是我多想吗?”
“我告诉过你别理他,你还跟他去跨年,是我多想吗?”
“如果不是我跟你爸出面,当年他差点把你拐跑,把你弄死,是我多想吗?”
余九琪眼泪刷地一下落下来,眼神慌乱无助:“妈,不是那样的……”
温雯冷声打断她,眼底通红一片:“九年前我跟你爸那么做,你以为是为了谁?不是为了你吗?”
余九琪垂下头,哭出声来。
温雯吸了吸鼻子,审视她:“你们现在什么关系?在一起了?”
余九琪低着头,使劲摇头。
“他还在追你?”
用力摇头。
“你喜欢他吗?”
更用力摇头。
温雯却看不出丝毫放松的迹象,紧绷着说:“余九琪,你是知道的,我这一生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他们家的人。你以为他们无辜吗,他们家在这个时候搞出这些事,安的什么心?明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的吧?”
余九琪还在低着头哭,听到这话,顿了下,抬起了头,胡乱擦了下脸上的眼泪鼻涕,浓重鼻音说:“知道。妈,我知道。”
说着小九轻轻去拉了一下温雯的手,抓着她两根纤细手指握住,蹭了蹭,晃了晃。
温雯感受到小九手上冰凉温度,忽然瞬间红了眼眶,几滴泪扑簌簌落了来下,她把头撇到一边。
然后极小声的,哆哆嗦嗦的,似乎在自言自语般说了句:”那你知道,你知道当时他们是怎么对小雅的……“
“妈!我知道,我知道的妈妈。”余九琪快速打断她,不忍心让她继续说下去,温柔地搓揉着她的手,看着她的脸,目光却渐渐涣散开来。
她涣散地看着眼前被仇恨摧残到无声落泪的妈妈,余光带到周围的环境,灰白色的街道,几棵挂着节日装饰的枯树,对面小店房檐下的冰凌,身旁已经冻硬实的雪堆,很短时间内,她浅浅吸一口干燥冷空气,替换上另一副皮囊,连着灵魂也交出去,机械地说了一番她过去说过无数次的话。
她知道如何把这番话说的真诚,感人,才最奏效。
她说:“妈,我怎么会做出对不起小姨和姥姥的事呢?”
“如果不是小姨和姥姥,你那时候也不会把我捡回来。”
“要是你不把我捡回来,我早就死在河边了。”
“我懂的,妈。”
“我和孙锡只能是敌人。”
下午余九琪回到了银行上班,头上虽然肿了一大块,但她天生发质蓬松茂密,又特意把丸子头抓得乱蓬蓬的,外人看不出来。
她也不觉得疼,整个一下午,她就像行尸走肉一样,屏蔽了没用的感知和情绪,用经年累月锻炼出来的演技,将那个谁也挑不出毛病的好女孩余小九演下去。
下班之前余凯旋给她打了个电话,她试探两句,发现余凯旋对今天画室的事不知情,看来祝多枚没说。余凯旋联系她,是问她明天去坟地祭奠用的贡品和纸钱什么的准备好了吗?
明天是小姨和姥姥的忌日。
小九说还没有,下了班去买。余凯旋说不用,我去买吧,但这种东西不能放温都水汇,他家离墓地又远,说是买完先送到温雯家,明早他再开车来一起带去坟地。
小九说行,那我在家等你。
余凯旋很晚才过来,满满一后备箱的纸钱纸元宝和用来烧的纸扎礼物,后座还堆满了水果糕点贡品,父女俩一趟一趟地爬到六楼送上去,放在客厅。
温雯始终在房间里没出来,余凯旋大声招呼她一下,她没吱声。小九只说她累了,睡了,余凯旋看了眼小九,点个头。
走的时候,小九送爸爸到楼下,余凯旋从身上翻出两个棒棒糖,说是一个老客人送的喜糖,给小九一个,自己吃一个,然后上车。
可他突然又落下车窗,喊了她一句。
“九。”
小九回头,看向落了一半的车窗。
余凯旋沉默片刻,却只问:“最近工作挺好的?”
“挺好的啊。”
“要是有业绩压力,跟爸说。”
“行,我不带客气的。”
“你跟你妈挺好的?”
“挺好的啊。”
“要是你妈再作你,你也跟爸说。”
“知道啦。”
“九……”
“啊?”
“没事了,你上楼吧。”
余凯旋按上车窗,余九琪突然喊了句。
“爸。”
余凯旋看她。
小九也看着爸爸,那一刻她突然有好多话想说,好多问题想问,从活着到死亡,从责任到自我,从爱到恨,从恩到怨,她想把她想不明白做不到却也放不下的那些事情,那些人,那些折磨她许多年的压抑问题一股脑抛给爸爸,想问爸爸,到底怎么样,才是对的?
人到底怎么活,才能不孤独?
到底怎么做,才能真正快乐?
可最后,辗转了几秒钟,她却笑盈盈的堆出一个标准的属于余小九的笑脸来,说:“你少吃点糖吧爸,体检时候医生咋跟你说的了?”
余凯旋看了看女儿,想说什么,没说出口,直接开车走了。
看着爸爸的车彻底消失后,余九琪才松了口气。
愣了一会,然后突然,她蹲下来。
几米开外的马路对面,一棵挂满了红紫蓝相间的装饰灯的桦树后,阴影里,站着一个肩宽腿长的男人。
这已经是他第三根烟了,吸了一口,缓缓吐出,坚定看着对面马路旁。
看着她假笑,看着她发呆,看着她蹲下去,抱着肩。
看着她把头埋在膝盖里,大口喘气。
看着她后背阵阵发抖,垂下的手指微微发颤。
又忍了一会,直到听到了细弱的哭声。
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火星四溅,抬脚用力捻灭。
他大步走了过去。
还不够,又跑了起来。
第20章 跟我走
2012年最后一天,温雯一时兴起要去姥爷家涮火锅跨年,下午六点,余九琪陪她在超市买食材时,接到了孙锡的一条短信,简明扼要。
【烟花十点开始,九点我在小广场后面的步行街等你。】
【我不去了。】
他没回复。
菜买完后,余九琪和温雯拎着几大兜青菜丸子牛羊肉去姥爷家,洗菜的功夫,姥爷和温雯吵了起来,小九也牵扯其中,最后菜被扔出去,母女俩也被赶了出来。
温雯把弄脏的菜捡起来扔进垃圾桶,拂了拂脸上散发,鬼魅般笑了笑,说她要去舞厅跳舞,塞给小九一百块钱,让她去买点好吃的回家看跨年晚会。
余九琪看看手机时间,正好八点。
她说妈妈我去同学家行吗?温雯没多问,说行,又塞给她一百。
余九琪转头往家走,脚步越来越慢,而后停下,给孙锡发短信:【步行街哪里?】
孙锡秒回:【书吧门口。】
余九琪直接拦了辆出租,赶到人来熙往的步行街时,刚好八点四十。
她从步行街入口下车,书吧在出口,走过去刚好二十分钟,九点整。
步行街在当年是石城最年轻时尚的约会圣地,一面是一排网红小店,一面是一排夜市小吃摊,头顶是彩灯装饰的穹顶,脚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远处的音像店循环播放当年的流行金曲,烧烤铁板的油烟酱香和棉花糖的甜腻混杂在一起,丝丝缕缕的引诱着人盲目向前。
“余九琪!”
走到炸串摊位时,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叫她,不是孙锡的声音,却也不陌生。
她回头,见身后三个脸熟的高年级男生,跟孙锡是同级,也都是西丰街的,孙锡脸上那些伤大部分都是他们打出来的。三人一人手里拿着一跟淀粉肠,饶有兴趣地看她。
哦,小九想起来的,打头的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叫袁轩,他爸就是跟余凯旋结过梁子的大诚哥,小时候他们就见过,只不过大诚哥现在傍上了石城最大开发商,嚣张多了。
“你长个了!”袁轩走过来,上下打量她。
余九琪勉强笑笑。
“也白了。”袁轩吃掉最后一口淀粉肠,竹签子扔一边,“咋这么白呢你,是不是缺营养啊,我领你吃点东西去啊?”
余九琪在学校并不算很招风的人,也不觉得袁轩是盯上她了,大概就是跨年夜无聊想撩个人,算她倒霉,可这种时候,她也不想硬碰硬,笑笑说:“谢谢了,我等会约了人了。”
“约谁了啊?”
这时候袁轩后面的矮个子同学碰了他一下,朝前面扬扬下巴:“看,那坏种也来了。”
与此同时,余九琪收到一条新短信:【要我过去吗?】
她微微转头,看到前方两个摊位外,给她发信息的人森森然站在书吧门口,对面铁板烧的烟雾飘到他身前,朦胧一片,辩不清情绪。
他换了一身装束,半长的黑色羊角大衣,里面加厚的灰色帽衫,头发像是剪过了,几乎贴着头皮,短了很多。
“他盯着咱们干啥?”那矮个子同学小声嘀咕。
“又犯病了吧。”袁轩也压低声音。
“要不走吧?”矮个子突然怂了。
“妈的,真晦气。”袁轩眼神躲了下。
余九琪忽然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她低头,先是给孙锡回了个信息:【没事。】
然后抬头,微笑着看向袁轩,在他走之前叫住他,故意惊讶说:“不是吧,你们难道还怕他啊?”
“怕谁?怕他?”袁轩不屑笑笑,“我怕他我是他孙子!你去西丰街打听打听,我跟他那几场恶仗输过没有?哪次不是让他破点相才算完?”
余九琪皱眉,低头扯了下嘴角,抬头又笑盈盈:“那你们咋看见他就跑?”
“累了。”
“累了?”
“打累了。”
余九琪盯着那满脸青春痘,不解。
“就是,就这段时间,总觉得他老是故意那什么……”袁轩支支吾吾。
“故意什么?”余九琪追问。
“哎呀,就故意找揍!”那矮个子说。
几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并排笑着走过来,冲散了他们,余九琪再看看周围,袁轩已经走了,她被勾起的好奇和还没来得及问的关键问题,就这样戛然而止。
可说不清为什么,脑中凌乱闪现他最近这段日子脸上大大小小的伤,那些新鲜的血迹、青肿和伤口,那些吸引她一次次靠近的东西,突然莫名变了味道。
有人在人群中轻轻碰了她一下,仓促回头,是孙锡。余九琪特地仰头看了下他的脸,伤口愈合能力倒是挺强的,也就才短短三天,脸上就干净不少。也可能是夜深灯暗,不仔细看的话几乎看不见之前的疤。
“走吧。”他微微撇头。
余九琪走在前面,他保持一步远距离,跟在后面。
“你想吃什么吗?”说话声音也保持两人能听见的最小音量。
“不用。”
“喝什么吗?”
“不用。”
他顿了顿:“烟花还有四十分钟,我们去看台那边?”
余九琪点头。
看台就是几排高低不同的阶梯长椅,长椅从中央把小广场一分为二,一面是装扮齐全且自带乐队的秧歌队,一面是整齐划一的群众广场舞,都算是烟花秀之前的助兴娱乐节目,毕竟数九寒天的年底,闹起来蹦起来才不觉得太冷。
长椅两边都可以坐,大家自由选,想看哪边的节目就朝哪边坐,烟花是从不远处的河边放,两边观看角度没什么区别。
余九琪和孙锡随着人群一前一后走到同一个长椅,孙锡朝向广场舞那一侧先坐下,而后余九琪转过去,朝向秧歌队,坐在他旁边。
他们倒是紧挨着,中间只隔了一掌距离,但面朝不同方向,任谁看都是一对互不打扰的陌生人。
阶梯长椅上渐渐坐满了,年轻人居多,有披着毛毯凑一起嗑瓜子吃零食的,有各自捧着杯热奶茶嬉闹聊天的,周围越来越嘈杂,大伙都各顾各的热闹,只有背对背各怀心思的他们还在沉默着。
孙锡先打破了沉寂,他微微转头,小声随口问她:“不是说不来了吗,怎么突然又来了?”
“没地方去了。”余九琪也随口答。
“怎么了?”
“我妈和我姥爷吵起来了,我妈就去跳舞了。”
“你爸呢?”
“搬到澡堂子去住了。”余九琪音量又低了些,“他们要离婚了。”
孙锡瞄了她一眼,没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有点后悔问这种傻帽问题。
余九琪却没就此打住,她突然觉得憋闷,仿佛罩了一层层密不透风的网,有些话和情绪不吐不快。而且不知为何,似乎如果此刻不反抗一下,就再也没机会制衡那些压着她的烦闷了。
可能是节日喧闹的夜晚给了她一些安全底气,也可能是前两天一起救了那个醉鬼后,她对孙锡多少有些改观,没多防备,也不管他怎么看,小九像是讲故事一般,接着刚才话题继续:
“我姥爷不同意他们离婚,说我妈对家里不负责,对我爸也不公平。我妈就急了,说怎么不公平?我姥爷说你当初为什么跟人余凯旋结婚?我妈说不结婚怎么给小九上户口?她一个捡来的孩子,当年政策就是得结婚才能养!”
孙锡大幅度回头看她,见她目光直视前方跳舞人群,侧颜干净又肃穆,眼神却空洞。
余九琪的身世在石城并不是什么大秘密,孙锡自然早就知道,可听她这样毫无预兆提起,仍觉震动。
余九琪倒没什么,语气诡异的平静:“我姥爷说,那你得对小九负责任啊,你养了她就得有始有终啊?我妈说我也没说不管她啊,小九肯定是跟我的。我姥爷说,你问过小九意见吗?她同意你离婚吗?她愿意跟你还是跟她爸你问过吗?”
孙锡有些难耐,刚想开口让她打住,可余九琪语速越来越快。
“然后我妈就把我从厨房拽出来,问我他们离婚行不行?如果我不同意她就不离,她说她虽然跟我爸过够了,但愿意为了我忍。然后又问我如果离了跟谁?说如果我选择我爸,她就立刻出门让车撞死。”
“你猜我怎么说的?我说妈我早就想好了,我支持你的选择,离婚能让你更开心那就离,不用管我。而且我当然选你,我不会离开你。”
余九琪冷笑了下,话越来越快,吐字清晰,声音却颤抖了许多,一口气说到最后。
“我姥爷急眼了,把我拉过来,他说小九你别害怕,你那天不是哭了吗?你不是跟姥爷说不想让他们离婚吗?你不是说你觉得跟你爸更自在吗?你该说说,我在这你怕啥,你有话直说,想哭就哭,想闹就闹,想跟谁就跟谁!”
“我姥爷还说,你不用非得当个懂事的孩子,不用非得当好孩子,你别怕,没人会再把你扔了。你别怕,你说实话。”
“他说,小九,做人就得混账一点,啥事都得先寻思自己,自私点!”
“可你猜我怎么说的?我一点没犹豫,我说姥爷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真心的支持我妈,我妈她不容易,她当年那么苦了,还费劲把我救活把我养大不容易。”
“我姥爷更生气了,他指着我妈鼻子骂,说我妈把孩子养废了。我妈也急了,说我姥爷就是恨她,还因为多年前的事恨她。我姥爷说你就是招人恨,没有你,你妈和温雅也不会死,然后就把我们俩都赶出来了。”
广场上不知谁领的头,突然一阵欢呼呐喊,原来是一个石城本地名人混进了秧歌队。
“然后我就来找你了。”欢呼声中,余九琪长叹一口气,拖拽出丝丝缕缕颤音。
她慌忙吸了下鼻子,看看周围,突然问:“烟花怎么还不开始?”
孙锡始终歪着头,余光看她,整个人绷紧,小心翼翼:“还有十几分钟。”
“那么久啊……”余九琪嘀咕,“不等了,我走了。”
“不看烟花了?“孙锡突然转头。
“我本来也没有很想看。”
余九琪突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来,在说了那番话后,甚至有些后悔来了。
可她刚起身,手突然被人按住,温热的掌心扣住她几根指尖,按在长椅上。
孙锡按着那冰凉,转头看她,不让走,却也绷着脸不知该做什么。
“我去给你买个糖葫芦?”
“不要。”
“棉花糖?烤冷面?”孙锡观察她脸色,“奶茶?茉香奶绿?”
“都不要。”
她想把手指抽出来,没抽动。
孙锡干脆握住,他知道如果此刻让她走了,就真走了。
“你松开我孙锡。”
“真要走?”
“对。”
“行,那不能白来,至少看点你喜欢的再走。”
孙锡突然松手,起身,两个大步迈下几个长椅,跳到地面,直奔秧歌队的人群中去。
余九琪闹不明白他要干嘛,挺直身子向下看,见他钻进混乱的秧歌队里,一度以为他要扭秧歌,结果没一会,人群里一声尖叫,而后一个男孩子被几个人踹出人群。
小九忽地站起来,没费什么劲,就辨别出被打的人是孙锡,而打他的就是袁轩那三个蠢货。
她急急向下走几步,而后怔在那里,看到孙锡丝毫没有还手,连挡一下脸的防御也没有,被他们用脚踢,用拳头打,用不知哪里弄来的树棍抽了两下。
直到附近巡逻的保安过去,撵走了袁轩那几个人,他才从地上站起来,随便扫了下弄脏的衣服,而后回头,抬眸,漫不经心地看向余九琪。
就在那时候,一阵阵欢呼尖叫声中,第一颗烟花簌簌而起,凌空炸开,星星点点照亮整片天空。余九琪在那绚烂天幕下,低头回视孙锡,清晰地看到他鼻子下面流的血,颧骨上损掉的皮,以及那双比烟花还亮的锐利眼睛。
她打了个冷战,一瞬间觉得他那机敏锋利,却也暗藏卑微的眼睛,像极了一匹幼狼。
在另一簇烟花炸开时,她忽然明白了,她曾以为自己是个收获满满的垂钓者,实际上那都是他抛出来的饵。
那些学校走廊里、公交站和奶茶店后门漫不经心的偶遇,他脸上新新旧旧重叠的引诱人靠近的伤,余九琪此刻站在高处,回想起来,都是另一番酸楚况味。
他明知道她厌恶那张脸的,明知道她恨他的,明知道她曾经把观赏他的疼痛当成压抑情绪的疏口的。
他还是撒下了饵,哪怕那饵是从自己身上割下来的肉。
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