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小九抬眼看了看电脑上的日期,今天是 25 号,圣诞节。
 “行。”
 电话扔到一边,低头继续整理那几家养殖户的贷款资料。养殖户都是县城农村的老乡,养的都是些种猪、肉牛或者梅花鹿什么的,数量不等,资质参差,最头疼的是贷款申请填的乱七八糟,甚至胡闹敷衍,但各家银行到年底都卷商贷业务,尤其是农业商贷,这个钱她是必须得合理合规贷出去的。
 其实这也不算余九琪积压的工作,是因为最近频繁请假,商贷组的同事们把轻松简单的业务都分走了,剩几个难啃的骨头扔给她。
 早上组长还特意点了她一下,说明年能不能彻底从柜员转岗做客户经理,就看这一哆嗦了。
 脖子有点酸,小九抬手按了按,又想去冲杯热茶,端着水杯绕过两个短走廊,来到大厅的水吧,正想拿包红茶时,一抬眼,怔了怔,略显疲色的眸光寡淡地落在那张被隆重装裱起来的大幅照片上。
 就是去年秋天她帮忙破获的那起养老金诈骗案的表彰照。
 余九琪站在中央,一边是行长,一边是副市长,后面一排是特意来感谢她的老人家属,周围还有几个关系好的同事。小九眼睛肿着,笑的僵硬,手里举着几乎跟她一边高的红底黑字大锦旗。
 那件事被当成银行的荣誉事迹重点报道,照片也摆在荣誉墙最中央,每天都能看到,可即便如此,此刻的余九琪无意中捕捉到锦旗上那几个字,仍觉得心底一紧。
 在配合警察破获那起诈骗案过程中,她也不是没害怕过,有几次诈骗犯带着老人们来取钱,她要假装配合来套取信息,坐在那尽量自然地完成警察交代的任务,可一站起来,腿都是抖的。后来案子破了,也有诈骗犯家属威胁过她,威胁短信露骨粗俗又耸动,可她都撑着没乱,直到那天看到副市长拿来这面锦旗,看到那几个字,忽然就绷不住了。
 当然是他。一定是他。
 除了他们共同相识的那位朋友就在副市长团队之外,单单这几个字唤起来的明亮回忆,小九就知道是孙锡。
 那天她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照片拍了好几遍才过,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太激动了,她也没解释,只是在热闹结束后一个人躲回格子间,给他编辑了一条微信,两个字,谢谢。
 可辗转片刻,又删掉了。
 当时她觉得他们之间除了遥远的距离外,还隔着漫长的时光,隔着二十几年的暴风雪,隔着整整一座城。而这座城,她不肯离开,他也无法回来。
 像注定会随着分岔河流各自漂走的两条鱼,怀揣着温暖的情分,于汪洋大海的两端,遥遥相望一眼就够了。
 即便此刻,小九依然这样认为。
 她不确定孙锡这次回来的具体打算,但有必要先了断他们之间的事。
 昨晚那场可以称为肉搏的幼稚战争后,他们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拥在茶室布艺沙发上,暗流如潮水般碎碎涌动,终于惹来一个漫长湿稠的吻,甚至要用疼痛才能结束,而后小九提出了那个暧昧邀请,也知道他听得懂是个冰冷条件后,等了半晌,头顶没有动静。
 直到沙发上一阵突兀的震动敲碎宁静,余九琪电话响了,他们仓促分开,小九接起葛凡那通疑心重重的电话。
 葛凡解释他打电话只是商量拍下一个段子的事,好几天没更新了,都掉粉了,说正好最近大家囤年货,想拍一个东北霸总杀年猪的视频。不等小九回答,他说你在家呢吗,我正好在附近宵夜,这家辣炒年糕挺好吃,给你带点不?
 余九琪整理下被他扯歪的 V 领毛衣,拿起羽绒服往外走,跟电话里说她还在外面,马上到家了,年糕不用了。挂电话时小九已经在茶室门口了,手按着门把,微微转头,看到他弓着背坐在沙发上,沉默着,无声无息。
 “我走了。”
 “嗯。”
 小九犹豫要不要再确定一下,或者解释点什么。
 他突然抬眸黑漆漆看过来:“明天我联系你。”
 “好。”心里沉了沉。
 可直到今天中午,余九琪跟葛凡坐在银行斜对面的肯德基,全家桶都吃掉一半了,没收到了任何他的消息。
 圣诞节吃全家桶也不算什么特别的规矩,就是有一年圣诞小九跟葛凡和祝多枚在余凯旋家斗地主,玩到后半夜在客厅嗷嗷乱叫,吵的二凯哥和红姨急眼了赶他们走,他们就转战到肯德基斗了个通宵,顺便吃了两个全家桶。自那之后,每逢圣诞,不吃全家桶就像少了点什么。
 余九琪来到时穿着件潮牌卫衣的葛凡已经点好餐等着了,小九问了句咋没叫祝多枚一起,想到之前葛凡被他姐拉黑的事,又说那我喊姐一声。
 葛凡赶紧打断,说别,祝老师忙着呢。小九问忙啥?葛凡说你没听说吗,祝多枚最近跟老王打得火热。
 小九一惊,到嘴边的名字还没来得及蹦出来,葛凡咽下一口吮指原味鸡,伸出跟手指点了一下,说对,就是那个老王,他追祝多枚很久了,下了血本,貂都买了好几个了。然后又说,你可千万别告诉你红姨,不然就是两场恶战。
 小九晃了晃可乐里的冰,一阵哗啦脆响后问,怎么还两场?
 葛凡说孟会红知道后不可能不插手,只要一插手,跟祝多枚又得干起来,往好了说是不欢而散,但大概率两败俱伤。你说你红姨能甘心吗?不甘心怎么整,不得冲到楼上去找老王,到时候就是温都水汇和乐胜煌火拼了。
 小九想了想那画面,笑了半天,问那你咋整,楼上楼下一个老板一个亲妈,你站谁?
 葛凡一晃脑袋,说那还用想吗,肯定当个尽职尽责的内应叛徒,趁机帮二凯哥把楼上两层拿下了啊!
 小九乐得不行,说行,挺讲究,爸没白栽培你。
 葛凡撩起一对桃花眼,轻落在余九琪脸上停了停,也赔着笑笑,他喜欢看别人开心,更喜欢逗别人开心,尤其这个人是小九。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能引以为豪的技能,除此之外,他想不到还有别的办法能更丝滑地消解掉昨晚的剑拔弩张。
 他很后悔,居然用审问的姿态对待她。也觉得自己够蠢,居然以为那样对待她就能拿到答案。
 放下手里鸡块,擦了擦手指,葛凡拆开一盒鸡米花,递到小九面前,顺便又瞄了眼她,见她含着笑的眼睛轻巧地在手机上停了停,手机放在桌面,安安静静,息着屏,而后眸光又移到窗外,眼里被他惹出来的笑意忽地散了,添了一抹焦虑。
 葛凡也不是真傻,当然看得出来她有心事,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样,也绝不会再贸然盘问。正相反,他觉得有必要装一回傻,先把昨晚系上的疙瘩解开。
 于是趁着氛围还算松弛,主动点破:“昨天那事我想了想,孙锡上次回来碰一鼻灰,小庄他们把他脑袋打坏了不说,他叔的生意后来也干不下去了,肯定怪咱家,更恨雯姐。他又不敢冲雯姐去,欺软怕硬捡软柿子捏,就编排你,够混蛋的!妈的我也是缺心眼,居然还信了!”
 余九琪观察着葛凡,难辨他这话是不是另一种试探,不过他既然提了,就先半真半假把这事糊弄过去:“他说的也不全是假的。”
 葛凡意外地看着她。
 “我确实有他微信。”余九琪平静解释,“我们初中是一个学校的,他大我两级,有一年学校运动会还是什么活动,忘了,当时留过电话,后来注册微信,通信录里导过来的,随便就加上了。”
 葛凡若有所思:“哦,这也难怪。”
 “但是也没联系过。”小九神情自然,甚至笑了笑,“我微信里银行客户加上浴池客人,七七八八算起来上千个好友呢,朋友圈都看不过来,他就垫底了,我都忘了。”
 葛凡机械地点点头,没等说什么,桌子上有亮光突兀袭来,是她的手机,葛凡敏锐瞄了眼,一条绿色提醒,新微信。
 她立刻拿起来,划开,眼神略微向下,淡淡停在一处,不知看到什么,睫毛上下闪了闪。
 葛凡见她盯着手机不动,蓦地想刺破点什么:“有事啊?”
 “嗯?”余九琪看他,蹙眉,又撇撇嘴,“我们领导,蔡姐,问我啥时候回去,说是有一个我负责的项目放款额度要重新定一下。”
 葛凡扫了眼桌面:“你也没吃多少啊,吃两个鸡块再回去。”
 余九琪点头,随便拿个什么东西塞嘴里,然后抬手在手机上敲字,噼啪两下,短促回复,之后还盯着手机。
 从葛凡的角度看过去,小九一身休闲打扮坐在挨着窗户的小椅子上,宽松白毛衣,杏色针织阔腿裤,头发松松垮垮,坐姿也尽量散漫,可当她拿起手机那一刻不自觉绷紧的脊背,和吃东西时脸颊机械诡异的咀嚼频率,他不是什么研究微表情的专家,却也看得懂不是领导催她回去上班那么简单。
 他心里闪过一些揣测,却暗自希望都是走火入魔的游思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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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九琪不知葛凡一番几乎识破了她的腹诽,还以为自己装得很好,毕竟面对这样一条利刃般直搅人心的信息,她已经尽最大努力不露出情绪破绽了。
 自然是让她惶惶焦虑了一天的人,来意也很明确:【今天晚上可以吗?】
 小九当然明白他指的什么:【可以。】
 而后看到对方正在输入,等了片刻,小九等来一个疑问句:【地方你定还是我定?】
 这时,对面葛凡突然一句话甩过来:“你们现在就定吗?”
 小九震惊看他,头皮瞬间麻了,不确定脸是不是红的:“啊?”
 葛凡下巴点了下她手机:“我是问,你跟领导现在就在定什么额度吗?”
 小九僵硬地拿起可乐,喝了一口,才说:“嗯,她在问我意见呢。”
 葛凡点点头,审视地看着她。
 余九琪目光重新落在手机对话框上,不想操这个心,回:【你定吧。】
 孙锡说:【你有什么要求吗?】
 要求当然有,两手噼啪打字:【别在市中心,别去人多的地方,可以偏一点,但也不要太偏,我想了一下,酒店不行,小旅馆也容易遇到熟人。你定吧,我没别的什么要求了,然后最好监控摄像头也少一点。】
 孙锡沉默了很久。
 小九以为他要撂挑子不伺候了,最后一句话才弹出来。
 【定好了联系你。】
 余九琪按灭手机,一口喝光剩下的可乐,说她得回去了,葛凡说你等等,小九一愣,然后看到他捏着个肯德基送的毛茸茸圣诞老人公仔,递给她,笑着说拿去玩吧。
 小九笑盈盈接过来,离开了。
 看着那抹细细直直的身影消失后,葛凡也不吃了,去前台买了一个汉堡套餐打包,直接回到乐胜煌,一进四楼大堂,随便逮了个服务员问,小庄呢?服务员说,好像在 VIP 包房调酒呢。葛凡皱眉,说你去把他替下来,让他来办公室找我。
 葛凡没有独立的办公室,就是一个排气扇坏掉的包房改装的临时休息室,他收拾的规规矩矩,偶尔叫大伙过来开会唠嗑。
 小庄很快过来了,葛凡把打包的套餐扔给他,小伙子也没客气,坐在那撕开就吃,自然也知道凡哥找他定是有事,鼓着腮帮子说哥啥事你吩咐就行。
 葛凡使劲揉了一把脸,沉了沉气,眯着眼睛直接问:“你家不是西丰街的吗,上次你说孙锡以前差点闹出命案,咋回事?”
 小庄也没多打听,直接答:“我也是听说啊,毕竟这么多年了,具体咋回事也不知道,就是他当年好像差点把一个同学弄死。”
 “男同学女同学?”
 “男的。也是个刺头,小混混。”小庄又说,“当年影响挺大的好像,从那之后他就走了,离开石城了。”
 “哪年的事?”
 小庄狠狠想了想:“那年我应该是六年级,哦,14 年!正好九年前!”
 “14 年什么时候?”
 “年底。”小庄斩钉截铁说,“跨年夜。”
 “跨年夜?”
 “对,那事就发生在跨年夜。”
 葛凡脑子一团乱,一时之间不知再从哪问起,便直奔重点:“他之前有关系好的女孩吗?小时候?”
 “没听说过。”
 “处过对象吗?”
 小庄猛摇头:“不可能,他当年可不像现在这么招风,那时候人人都躲着他!哥你想想,变态杀人犯的儿子,长得跟他爸还一模一样,甚至看着更凶,更瘆人,哪个小姑娘愿意跟他处对象?虎啊?不有毛病吗?”
 葛凡皱着眉,心绪更乱。
 小庄又坚定表态:“除非是什么天上下凡的救苦救难感化恶魔的天使小姐姐,正常女孩不会跟他玩的!”
 葛凡呲笑:“还天使小姐姐。”
 小庄耸耸肩。
 不知想到什么,葛凡忽地又凝重了些。
 下班前余九琪接到了孙锡根据她的需求选定的幽会地点,不过当时她正忙着跟电话里的养牛专业户掰扯贷款流程的事,扯着嗓子吼了半小时,直到那养牛大爷说不跟你墨迹了我得去圈牛喂牛了,才挂了电话。
 小九喝了口水,翻了下手机,一眼看到他发来的地点。
 呵呵,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发来的是北山公园后门的定位,那里说偏不偏,但在石城算是个鬼都绕着走的地方,而且周围没有商圈,民宿酒店招待所都离得很远。
 小九回了个问号。
 他领会的很快,也准确,回复:【在车里你介意吗?】
 余九琪盯着那句话看了一会,心里慌慌乱乱的。
 他又发来句更不饶人的:【记得你以前是不介意的。】
 拳头又硬了是怎么回事。
 孙锡似有感应,又发:【还是你不满意这个地方?】
 小九重重喘口气,心一横,回他:【满意。】
 【鬼都不敢来捉奸的地方,特别好!】
 发完这句小九把手机扣上,继续埋在堆成小山一样的资料里,不一会手机又震了一下,还是孙锡。
 她忽地烦了,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占上风的风凉话说多了就招人恨了,等会不管他再说什么,打定主意骂回去。
 划开狠狠看了眼,一顿,只一个表情符号。
 就是那种手机系统自带的,呲笑微笑的浅黄色小表情。
第25章 这次回来,我什么都要
 余九琪说北山公园后门是鬼都不敢来抓奸的地方,并不算夸大其词,那里确实是石城最诡异的邪气之地。
 邪到什么程度呢?老头老太吓唬熊孩子,会添油加醋说再不听话就把你扔到北山公园后门,让小鬼把你当萝卜啃了,那老些小鬼,一人一口就啃干净了。小年轻们酒后吹牛逼,常常扯脖子叫板敢不敢跟我去北山公园后门住两宿,走啊去啊,不去的孙子以后撞见我都叫声好爷爷。
 那里之所以这么邪性,跟北山公园无关,要归功于后门的一片荒地。荒地面积不小,远眺能看到石城最大的墓地。墓地其实不算什么,最诡异的是前些年有人想开发荒地,挖出几副抱成团的尸骨,没当回事给拆开了,交给警察处理了,可也就三五天时间,挖尸骨拆尸骨的工人和开发商都离奇倒了大霉,那之后,工程就停了。
 风水先生来过好几拨,看了都直摇头,说弄不了,久而久之就没人管了,白天没啥人,晚上就更空旷,大家都躲着走。年初有个婚车车队糊里糊涂从那绕了一圈,气的新娘子当天晚上就要离婚。
 而孙锡,就把余九琪约到了那里。
 小九当然不会认为是孙锡离开石城太久不了解本地情况,正相反,这一定是他认真研究了石城角角落落后根据她的需求精挑细选的接头宝地。
 难怪那么得意。
 下班后余九琪又被那难缠的商贷养牛大爷拖住了,车轱辘话跟他磨了半天,直到孙锡在微信里催了一下才打住。
 孙锡也不是明着催,只是问了句,用不用去接你?小九赶紧说不用,我刚忙完,马上走,急匆匆敷衍了下那位大爷,往包里塞了点文件资料想着回去早还能加个班,武装严实后闷头走到人少的路口,见四下没熟人招手拦了个出租。
 出租车给她送到后,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掉头一溜烟跑了。
 北山公园后门最初是按商圈规划的,马路不算窄,但都荒废了,路灯还是早些年的低杆单臂灯,也没有繁华市区那些花花绿绿的新年装饰,两面没遮挡,冷飕飕又黑黢黢的。余九琪缩着肩膀扫了一圈,没见到人,给他打了个电话。
 接通很快,小九直接问:“你在哪呢?我没看到你啊。”
 这时两束光从身侧的马路对面袭来,他开了双闪。
 “看到了看到了。”见车门似乎有动静,赶紧说,“你不用下来,我走过去。”
 孙锡在电话嗯了声,低声说:“路有点滑。”
 余九琪看看脚下,积雪没铲干净,已经冻结实了,便放慢了脚步。
 一扭头,又看到十字路口那里远远有个简易招牌灯箱,是一家营业的小超市,边磨磨蹭蹭走,边皱眉小声问他:“你晚上吃饭了吗?”
 孙锡说:“我吃过了。”
 “那想吃点别的吗?”
 “零食我车里有。”
 “喝的呢?买点水吗?”
 “我车里有水。”
 余九琪蓦地缓了缓步,支吾了一下:“那……”
 “都有。”像是完全知道她在想什么,强调了句,“我都准备了。”
 小九静静呼了口气,细细白雾弥漫在冷空气里,嘶嘶而散,眼睛垂落在积了雪的地面,慢吞吞避开有摔倒风险的地方,脚步平稳,可整个脏腑里都颠三倒四的凌乱。
 不能说是怂了吧,多少有些怯场。
 而且余九琪有个没出息的毛病,每次遇到怯场的事胃都酸胀难受,倒不严重,要是能有瓶苏打水就好了,可她已经走到了孙锡的车旁,打开后车门心一横上去了。
 也就刚坐稳,驾驶座穿着件粗针黑毛衣的人转个身,递过来个什么东西:“这给你。”
 小九一看,是一小瓶柠檬味无汽苏打水,忽地想起,喝苏打水来中和胃酸的办法还是他教的。
 抬眼往上,见他气色明显比昨晚好,头发打理得利落得当,似乎刮了胡子,散过来的还是那股雨后森林般的淡香,眸光微敛在她脸上,仔细辨别的话,平日里那锋利眼神此刻柔淡许多,甚至当他再次晃晃手腕递过来那瓶水时,嘴角轻抿,下巴跟着点了点,极有耐心,像是哄着即将下锅烹煮的猎物最后饱餐一顿放松一下。
 余九琪没来由懊恼,明明是她的主场,她才是出题判题的考官,怎么有一种被学渣压中题后反客为主的憋闷。
 她爽快接过苏打水,说了句谢谢,拉下羽绒拉链,脱掉,随手扔在一边,漫不经心瞟他一眼:“你不过来吗?不到后面来吗?”
 然后看了眼手机:“我妈跟小富总去看电影了,九点多就结束,抓紧时间吧,也就一个小时了。”
 孙锡错愕了一瞬,手凭空停了停,再落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曲着搭在椅背,看她一眼,转身开门下车。
 车门嘭地声闷响,在他还没有钻进来前,很短时间内余九琪快速做了个微不可察的深呼吸,压制不住的心慌让她开始怀疑这个事最初的动机和目的是否纯粹。
 这个念头一闪,瞬间刺的浑身涨麻,以至于听觉都失了敏锐,手机在包里唱了半首《疯狂动物城》主题曲,她才听到。
 准确说是孙锡先听到的,他裹着股凛冽的淡香一钻进后座,就瞅了眼她的包,说你手机响了。小九拿出来一看,两眼一黑,还是那个缠着她掰扯了几乎一整天的养牛大爷。
 秉承着商贷业务员随时随地无条件服务客户的隐形工作要求,小九冲孙锡举跟手指竖在唇前,恳切地睁圆眼睛看看他,意思我接个电话你先别吱声,一会就完事。
 孙锡懒散地靠在临窗椅背,长腿曲起朝向她那侧,安静等着,以为就是个不合时宜的骚扰电话,没想到她一接起来,就激昂聒噪地聊了半个多小时。
 一开始他还是极有耐心的。
 虽然不了解他们所谓的商贷项目具体怎么回事,可也听得懂矛盾点在哪。无非是那位大嗓门的养牛专业户想尽快拿到钱,余九琪却认为他抵押资质不足,暂时只能批一半的额度,本来几句话的事,对方突然威胁不行的话换家银行,小九就怂了,从包里拿出些资料表格来一一跟他核对讲道理。
 孙锡离得近,留心瞅了几眼她的工作文件,见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签字笔标出不同重点,旁边字迹娟秀地做了些笔记。她两指捏着手机,弓着背坐着,大部分时间在聆听,偶尔态度和气地解释两句,看似耐心,可眼底的无奈疲惫一览无余,甚至在对方咆哮起来时,她低着头,拿笔在纸上画着一个一个简笔画来舒缓情绪。
 小幅度倾身过去,孙锡看仔细了,看到她画的是一朵一朵的四叶草,互相堆积,叠加,不一会就密密麻麻混成一片,本来可爱清新寓意吉利的图案,变得越来越暴躁恐怖。
 而后看着她已然失了神采的侧颜,不知怎么,忽地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明媚的春天。
 那是余九琪大四的下学期,她正在一家跨国 4A 广告公司实习,第一次带着小团队去甲方公司参加提案会。
 孙锡记得那天上午阳光特别好,难得路况也通畅,前一天余九琪住在他家,他早早起来弄了早餐,吃完就开车把小九送到国贸三期,陪她走到甲方大楼楼下,像送即将进入高考考场的家长一样,拿出准备好的苏打水和巧克力,递给她。
 当时余九琪穿着套米色休闲套装,松弛阔腿裤和利落小西装,踩着八厘米高跟鞋,站在黑蓝剔透的摩天大楼下,吃着喝着孙锡喂过来的一切,嘴里鼓鼓的看着远方一线白云,淡妆勾勒下的杏眼瞪得圆圆的。
 又把手轻巧递到他面前,问:“我要是搞砸了怎么办?“
 孙锡揉着她的手给她放松,刚想安慰她别紧张。
 “怎么可能呢!”她突然又振奋起来。
 孙锡逆着楼宇间的阳光看她,见她脸上毛茸茸的一片金,惹的人心细痒,眼底又熠熠一片,闪着盈亮自信的光,整个人笔挺干练又精致,十足的神采飞扬都市丽人。
 “全公司那么多人竞争这个案子,我一个实习生是第一,不会搞砸的。”她坚定看着远方。
 “我准备那么充分,不会搞砸的。”
 “我这么优秀,更不会搞砸的。”
 他只点头,又笑笑,抬手抿了下她嘴角一粒水珠
 “我们总监说了,如果这次案子过了,我就能转正,拿到正式的 offer。”她回眸看着他,“我就能留下来。”
 “你想留下来吗?”他意有所指问。
 她看了他一会:“我想!”
 然后拎着电脑包,转身走进国贸大楼。
 孙锡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久。
 他从没有因为一个人,感到那样幸福,和骄傲。
 “不是,大爷,您贷这个款到底是为了养牛,还是给儿子结婚用啊?”
 “你别管我咋用,钱我指定连本带利按时还就完事了!”
 孙锡被一阵浓浓家乡口音的争执声拉回现实,恍然愣了一会,还没弄明白话题怎么进展到如此魔幻的地步,就见旁边以好脾气著称的人也蹙着眉吼了起来。
 “可我们这是农业商贷业务啊大爷!这钱是给你养牛的!”
 “我不管,我等不了了,再拿不出彩礼我儿子这婚事就得黄!”
 “你儿子婚事跟牛是两回事。”
 “实话跟你说吧小余,我儿媳妇怀孕了!”
 “你儿媳妇怀孕了跟牛也没关系啊!”余九琪说完才意识到不对劲。
 对面大爷急了:“不是,你怎么说话呢?小姑娘年纪轻轻的说话这么难听,我儿媳妇跟牛能有什么关系,你这不埋汰我吧?我找你领导投诉你!“
 孙锡听不下去了,凑过去小声跟小九说:“别跟他废话了。”
 小九推了他一下,意思你别插嘴,可对面的暴躁大爷敏锐听到了旁边的男人声音。
 “旁边有人啊?”大爷扬声,“是不是你领导?你让领导接电话,我跟他唠!”
 小九刚想解释,孙锡干脆凑到手机前:“现在是下班时间,你看看都几点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你谁啊?”
 孙锡皱眉:“谁也不是。”
 “领导啊?”
 “不是。”
 “那你她对象啊?”
 孙锡掀眼皮,没了耐心,瞪着手机上那个命名为“梅安县 80 头肉牛户高万福”的来电界面,沉着一张脸,那个字就要脱口而出时,小九快速按了挂断键,掐了电话。
 而后转头,余九琪瞥了他一眼,假装根本没看出来他差点冲动蹦出来的那个字,烦乱地收拾一下散在座位上的工作资料,闷声说:“现在几点了?”
 他冷硬清脆的声音砸在头顶:“快九点了。”
 小九手顿了下,没抬头:“抓紧时间吧。”
 头顶沉默了,半晌没动静。
 小九也放慢了手上动作,慢腾腾把最后一张文件纸装好后,才缓缓抬头,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被他看那仿佛看傻狍子一般的嫌弃眼神给惊到了。
 毕竟有点心虚,便主动解释:“啊,我也没想到这电话这么久……”
 孙锡看不惯她那虚头巴脑的样子:“你也可以不接,或者早点挂。”
 小九瞄他:“最近业绩压力大,现在优质客户不多,你理解一下吧。”
 “贷款给儿子结婚也算优质客户?”他呲笑。
 怎么还瞧不起人:“怎么不算?就这都抢手!你刚才差点把人家得罪了,回头我还得去道歉。”
 “我哪得罪他了?”
 “你刚跟人吵架忘了?”
 “那不你先吵的吗?”
 “我没有吵啊!”
 “是不是你先说他儿媳妇和牛的事,才吵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