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点名道姓,但知道他问的是谁。
白明霁看着他屁股底下的蒲团,来了气,“世子爷那套茶具年岁太久,已有磨损,我让人丢了,眼下京城内流行青花瓷,精致美观,一套难求,这茶具乃汝窑所出的头一批珍藏上品。”
她花了近百两银子买来,不比他那黑乎乎的茶碗好看?
两人目光再一次对上,看得出来里面满是敌意。
先前几回,晏长陵只顾着欣赏她的容貌,知道她有绝色之貌,如今再瞧,对面那双原本漆黑灵动的眸子此时冷得像冰一样,方才察觉,自己对这位白家大娘子似乎并不太了解。
当初他议亲之时,父亲问他想娶哪家姑娘。
他心中并无喜欢的女子,便道:“必是要娶这京城内最好的小娘子。”
后来媒婆上门,笑着问他:“世子想娶的可是白家大娘子?”
白家大娘子的名声,他听过。
说是及笄那日大出风采,面上的轻纱一揭连日头都没了光辉,想来也知道是夸大其词,但并不妨碍他娶个人人都仰慕的小娘子回来。
天下男人,谁不喜欢身边有个体体面面的小娘子来装点门面。
原本的设想,替她除去孟挽后,自己再找赵缜,查清上辈子侯府被诬陷的真相,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待一切结束,日子平静了,两人相敬如宾,与所有夫妻一般生个孩子,安稳地过一辈子。
但事情脱离了预想。
跟前的小娘子,显然也不是想与他相敬如宾的主。
火已经燎到了眉毛,势头压不住,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均僵着脖子,这会子彼此眼里都容不下对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拉扯了几句,语气里都冒着烟。
也不用拐弯抹角了,坐下来谈,总得有个人先切入正题,晏长陵先问:“你认识赵缜?”
知道自己已经暴露,白明霁也没什么好藏的,打开天窗说亮话,“那赵缜乃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先前想要攀贵主,与长公主设计出一套换人的把戏,大启太子相见那日,把府上大姑娘拉过去顶包,害得如今大姑娘背井离乡,晏世子不恨?”
言下之意,他竟来替赵缜伸冤,莫不是瞎了?
自从两人遇上之后,相互都在端着,这几日面上客客气气,统共说的话也没有她如今这一句多,先前为了争一床被褥,两人熬了一个晚上没睡着觉都能忍了。
相比之下,倒是眼前的这副面孔更真实。
她知道得挺多。
可这些是他晏家的事,与她有什么关系,“赵缜也算计过你?”
好心当作驴肝肺,真是不知好歹。
晏家离出事尚有半年,这时候的他自然不知道上辈子赵缜是如何害得侯府家破人亡,但没发生的事也不能告诉他,提点他道:“这样的人,心眼子坏,指不定往后就干出什么惊天大事。”
“所以,你怀疑他不是好人,就把他给杀了?”没有其他隐情?
道理是对的,但这话就难听了,尤其是从他嘴里说出来,这一刻白明霁真真是悔到肠子里了,她是有多闲,才管起了这桩闲事。
但要说杀人,对于跟前的人来说不是家常便饭,遂问道:“世子呢,我姨母好好的人,那里得罪你了,需要世子爷如此费心,把人撵下悬崖?”
尸骨无存,马车都没了,什么线索也查不到,一想起这些,眼前又冒起了金光。
晏长陵却反问道:“好好的人,她人好?”
见他如此说,白明霁有些意外,难道他还真认识孟挽不成,又听他道:“白尚书想要接回爱妾,昔日妾室成主母,确乃一大笑话,知道你急,但也不能矮子里面拔高个,怎知道寻来的是不是个好的?要明白后娘心,蛇蝎心,且这世上,想要害你的人哪个不是亲人挚友?”
这番话可谓是推心置腹了,连着把他自个儿的人生经历也归纳了进去。
府上的侯夫人也早死了,晏侯爷至今没续弦,是因为这个道理?
可见有个开明的父亲,有多幸运。
如今不是羡慕他的时候,她知道孟挽不是个好东西,但也有了与他一样的疑惑。
把先前那句问她的话还了回去,“世子爷杀了姨母,是认为她不是好人?”相比起他的含沙射影,白明霁的话锋利得多,直接问了出来,“即便不是好人,与你世子有什么关系,她得罪你了?”
这不就是狗咬吕洞宾,质问起他来了。
她是没见到自己上辈子的结局,狼狈凄惨,一败涂地,然而万种措辞不如直接说了实话,脱口而道:“我这不是为了你?”
话一出来,别说白明霁,一旁素商和金秋都是一脸发愣。
为了娘子好,把娘子姨母杀了。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倒是白明霁心头慢慢地打起鼓来,不为旁的,因为她杀赵缜,论起初衷来也是这样的理由。
但没给她说出来的机会,对方先发制人,“你呢?杀赵缜莫不成是为了我晏家?”
事实被他这么反着调儿一问,真的也变成假的了,白明霁一时哑口无言,本想着找出杀死姨母的真凶,或许还能顺藤摸瓜,寻到一些线索,如今瞧来是没有了,先前的一股冲劲儿如同撞在了棉花上,像是戎装上阵,你做足了要杀敌一百的打算,前面的敌人却把刀比在了自己脖子上,拿告诉你不用动手,他自己解决。
身体的某个地方彷佛被人戳了一刀,“呲呲——”地漏着气,又慌又气,抓不到个实心的东西,难受极了。
上辈子怎么没见他这么积极,一年到头音讯全无,最后那道传回来的战死消息,于她而言也就是走个形式。
在她心里,自己早就是个寡妇了。
这辈子多管闲事,一来就干了这么一件缺德事,再也不想给对方留面子了,白明霁道:“那我还得感谢世子爷忙里偷闲,操心起了我白家的家事。”
心下却无不在暗潮,他要有这个闲心,何不好好管管自己家,也不至于被人陷害,落了个战死他乡,抄家流放的下场。
晏长陵也气到了,这回什么也没有了,仇人没了,线索彻底断了,手一扬语气僵硬,“不用感谢,你这不是也没闲着吗。”
白明霁:……
纵使知道自己闲得,但这么被戳脊梁骨,就没那么好受了。
要论吵架的功夫,白明霁还真不擅长,但每回说出来的话,都能戳人肺管子,“倒也不是闲得,不过是顺手而为。”
气不气人,他快马加鞭赶回来,一心想要千刀万剐的人,她一句顺手就解决了。
晏长陵混迹了这些年,孩子堆里霸王当习惯了,并非是个好惹的主,仰头看着跟前的小娘子,嘴角含着一抹吊儿郎当的调侃,“怪不得咱俩成了亲,天生一对,想法都是一样。”
无论是那语气还是神色无不带着轻浮和冒犯。
白明霁不再说话,目光死死地盯着他,双颊隐隐泛出红晕来,金秋姑姑心头一凉,知道要完,顿时慌了神,“娘子,有话好好说……”
晏长陵似乎也察觉到屋子里升起来的硝烟味。
总不能当真和她动手。
豁然起身。
不能打不能骂,心头的气难消,踢个凳子,总可以吧?
脚尖一扬,跟前的木凳飞出去,“哐当——”落在地上,潇洒外往走。
走了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更大的响声,边上那盏莲花灯倒在了地上,上面一根根的玉烛滚到地上,险些燎到了他脚后跟。
慌忙跳开几步,惊愕地回过头。
白明霁也不躲不藏,理了理衣袖,迎上他的视线,神色淡然,目光如霜。
这是叫上板了。
屋外守着的丫鬟早听到了里面动静声,哪见过这般阵势,眼神交流一番,不敢多看,又匆匆地转回头垂在了胸前。
屋内的金秋和素商,也被吓到了。
事情还是到了最糟糕的地步,素商一脸防备,紧张地看着跟前的晏长陵。
她想好了,要是真动手,断不能让娘子吃亏。
大不了这条小命豁出去。
横竖娘子也是替她背锅。
一阵对峙,原本快要跳到门口的晏长陵还真冲了上来,素商吓得张开双臂,护在了白明霁跟前,舌头都结巴了,“您要,要干什么!”
一旁金秋姑姑也顾不上了,两人齐齐护在白明霁身前,看着这位新姑爷气势汹汹,越走越近,心都提到了嗓门眼上。
结果晏长陵走到一边,缓缓弯下腰,扶起了适才被他踢倒在地的木凳,“砰——”一声稳稳当当地放回原位。
几人一愣,不明白他这番操作是何意?
打什么打。
他从来不打女人,何况还是自己的女人。
晏长陵也没去看白明霁,尽量让自己多回想一下前世她的可怜之处,目光从两位奴婢的脸上扫过,也不知道是讽刺还是同情,“上辈子若能这般尽心侍奉,何至于让人毒|死。”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惊雷砸下来。
白明霁眼皮一颤,呆呆地看着那人,身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股凉气,爬上她脊梁伸展到四肢百骸,能感觉到头皮上的发丝儿一根根地在往上竖。
素商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膝盖跪了下来,索性都招了,“都是奴婢的错,娘子说那驸马爷心思不正,憋着一肚子的坏,将来会害得侯府万劫不复,更会让世子爷背上叛国的罪名,奴婢只管问他要一样东西,可奴婢问了他两日,他愣是一个字不肯说,奴婢心急一时失手,这才把人掐死了,世子爷要怪就怪奴婢吧,不关主子的事,奴婢这就上大理寺去请罪,赔上奴婢一颗脑袋……”
这回那道惊雷,轰到了对面晏长陵身上。
第12章
旁人听来,那一番话匪夷所思,可晏长陵知道,小丫鬟所说的每一句,前世皆真实地发生过。
晏长陵内心大惊,再抬头看向跟前的小娘子,目光全然不同了,眼底的愤怒换成了震撼和质疑。
而对面那双眼睛,里面的情绪几乎与他如出一辙。
耳边的喧嚣忽然安静下来,心中思绪千回百转。
两人新婚当夜,他去往边关,一年未归,没有任何书信来往,婚前二人也并未有过接触,两个陌生人谈不上任何感情,是以,上辈子她在侯府遭难之后选择离开,晏长陵甚是理解,但这辈子她仅仅为了替晏家鸣不平便杀了赵缜,不合常理。
若是这一切与他一样,她也是从上辈子回来的人,知道赵缜会陷害他永宁侯府,那么适才她那句顺手解决,便能解释得通了。
太不可思议。
可转念一想,自己能回来,旁人为何不能?
白明霁原本还存着一丝侥幸,见到他一张千变万化的脸后,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
为何本该死在半年后的人,忽然回来了。
为何要寻赵缜。
先前所有的疑惑也都迎刃而解,因为他同自己一样,也是从上辈子回来的人。
凭他那句何至于被毒死,八成在前世也知道了她悲惨的结局,如此一来,他说的,“我还不是为了你?”也是真心话。
他杀孟挽,与她的立场一样,只想顺手帮她解决了仇人。
然而这样的真相,更让人难以接受,就因为各自的烂好心,把彼此最重要的线索切断了,且还没有理由去埋怨对方。
气氛忽然变得诡异起来,前一刻剑拔弩张,一瞬之间各自偃旗息鼓。
两位丫鬟还一脸防备紧张,主子却如同霜打的茄子,没了半丝精神气儿,刚扶起来的凳子正好用上,晏长陵有气无力地坐下去。
如今知道了真相,然后呢……
接下来该怎么办。
两人在前世的下场能称之为凄惨,重生回来了,在意的便不是自己的那条命,而是手刃仇人的快意。
前世长姐晏月宁死在自己怀里的那一刻,晏长陵便没想过要活。
醒来后意外得知回到了半年前,以为是上天怜悯,给他一次扭转乾坤的机会。
可如今仇人没了。
心中除了茫然之外,便是无尽的挫败和无力。
重生的意义在哪里……
临近外间的一侧,放了一架雕刻着花鸟虫草的绿纱隔断,边上摆了一张黑漆梨木几,上面是一盆松柏。
长得郁郁葱葱,被修剪成了高低两层,像是两把展开的团扇。
白明霁记得,是她嫁入晏家时,白明槿送给她的新婚礼物。
听说费了好几年的心思,才培育出这样一盆来,寓意为坚韧不拔,不屈不挠、送给她时白明槿曾说:“松柏很像姐姐,祝姐姐新婚吉祥,百年好合,愿姐姐能如这松柏一样,长命百岁。”
她记得之前是摆在隔断的右侧,应该是金秋姑姑或是素商,将其移到了左侧。
上辈子剧毒攻心之事,这珠松柏被她打翻在地,连盆摔了个粉碎。
曾经她也以为自己会一身荣华,怎么也会活到七老八十。
可不知从何时起,这样的念头越来越淡,前世最后一刻她闭眼躺在地上,内心实则隐隐有一种解脱。
是以,重生回来,孟挽几乎是她所有的精神支柱。
如今人死了。
她不知道,还有何意义。
漫长的沉默中,两人的意识来回地穿梭在两世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素商一通说完后,见晏长陵半天没反应,也没看她,只呆呆地坐在那,脸色苍白似雪,似乎并没有要追究她的意思。
约莫是冷静下来了。
金秋姑姑暗里一把拉起素商,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正收拾着屋子里的狼藉,屋外忽然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脚步很快到了门外,门房的嗓音传了进来,“世子爷,衙门的人来了。”
现下世界里的一点动静,终于把那道飘忽的神智从馄饨里拉了回来。
晏长陵缓缓转过身。
地上的残蜡还未收拾干净,这一闹,早已深更半夜。
衙门的人来做甚?
冲击实在太大,脑子里还带了些迟钝,晏长陵嗓音低沉,问道:“何事?”
门房立在屋外,似乎知道这时候不该来打扰,语气着急,“衙门的京县令正在门口,说是白尚书家的三姑娘敲了鸣冤鼓,点明状告少,少奶奶……”
冷不丁地听提到自己的名字,白明霁脸上的茫然还未完全褪去,习惯了防备,一双黑眸扫过去,寒光泠泠。
金秋姑姑和素商再次紧张了起来。
这节骨眼上衙门找来,八成是为赵缜的死。
素商心惊胆战,先前对姑爷也就那么一嘴,外面的人真要来了,又怕得厉害,仰头喃喃唤道:“娘子……”
晏长陵拧了拧眉,起身正欲出去,白明霁扬声先问道:“告我什么?”
门房一听是白明霁,声线里还带着一股不耐烦,忙捡重要的说:“回禀少奶奶,适才白家三娘子的生母,白府之前的那位姨娘死了。”
三娘子白楚的生母。
不就是阮姨娘?
死了?!
白明霁一怔,前夜才碰到她进城,被白之鹤护得犹如眼珠子,即便前世孟挽到了白家续弦,这位阮姨娘的存在依旧没有消失。
怎就忽然死了。
有了前车之鉴,白明霁下意识看向身前的公子爷。
晏长陵刚回过头,便对上她那道审问凶犯一样的目光,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她可真是高看他。
是他杀的他绝不否认,不是他杀的,休想往他头上扣屎盆子,牙缝里挤出一句,“不是我。”
提步去开门,心情不好脾气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同门房冷嗤一声,“我永宁侯府的大门何时这么容易进了?怎么,是个人击鼓,衙门都要上我侯府来拿人?”
门房虾着腰,头冒冷汗,到底后悔跑这一趟。
生气归生气,那番道理衙门的人能不知道,晏长陵心里清楚,这大晚上过来,必然是对方难缠,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证据,又问道:“怎么回……”
一句“怎么回事”还没说完,堵在门前的身子忽然被人从后一挤,因一时没有防备,竟被撞得趔趄,被迫让到了一侧。
晏长陵:……
他明显感觉到对方适才用了一股彷佛要治他于死地的力量。
转头再看向那道径直去往门口的背影,眼皮一阵乱跳,心下暗忖,这死了一回的人,果然不怕死。
两辈子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是他的妻子,再不怕死,出了事,自己还能坐视不管?
从一旁丫鬟手里夺了一盏灯笼,脚步匆忙跟上。
到了门口,京县令王詹正忐忑地在马车前踱步,瞧见两人一前一后出来,忙提溜着袍摆,上前拱手行礼,“世子爷,少奶奶,这大晚上下官前来叨扰,实在对不住。本也不敢惊动二位,又怕天一亮消息走在了衙门前面,惊到少奶奶,回头下官不就落了个有信不传,故意隐瞒的罪过了,思来想去还是冒昧前来知会少奶奶一声,心头也好提前有个底,免得其中有误会,遭了诬陷。”
言下之意,他是来通风报信,并非拿人。
去不去衙门,全凭他们做主。
能在京城官场里打滚的人没有一点圆滑的本事,哪能在这寸金之地站住脚,尤其是京城里的县令,官小权利不小,接触的都是大人物。
所接的案子,十件里有五件都是达官显贵之间的矛盾,余下一半里,要么是达官显贵的七八姑八大姨,要么是舅舅舅妈舅老爷。
真遇上一件没有半点背景的百姓官司,都得烧高香,感谢菩萨保佑。
这些大人物之间的矛盾,衙门参与不了,也不敢参与,白尚书先前宠妾灭妻京城内众所皆知,如今爱妾死了,岂能善罢甘休。
白尚书他惹不起,白家这位大娘子他更惹不起,宫中有个太后撑腰不说,如今又是晏侯府少奶奶。
就算今夜那三娘子把鼓敲烂,证物摆在她面前,他也不能真拿人。
横竖等明日天一亮,这类高官大案,都是送往大理寺。
至于难不难办,如何办,就是他岳梁的事了。
来这一趟,只为交差,既给了白尚书面子,证明自己没敷衍了事,也给白大娘子通了消息,两下里不得罪。
话说完差事办完了,正欲转身蹬车,却听身后一道冷清的声音,“是我自己备车去衙门,还是大人派人来押?”
通亮的火把将衙门煮成了一锅粥。
王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场劫难,当了十来年的京县令,头一回见到被告主动往上凑,逼着他大半夜升堂的。
师爷好不容易把白三娘子劝住,领进后间歇着后,便到门口等王詹,见人回来了,忙提灯迎上去,“大人仔细脚下。”
王詹问他:“白三娘子呢?”
“下官让人伺候着了,这,怎么回事……”师爷瞧出来了不对,适才大人出去是一辆马车,回来变成了三辆,莫不成大人真把少奶奶给请过来了。
王詹心里苦,嘴里也苦,回头看了一眼正从马车上下来的白明霁,一扫袖道:“把三娘子带出来吧。”
师爷一愣,“大人要升堂?”
升堂?自然不能当真升堂。
不过是走个形式,案子如何,谁敢断?先让她们姐妹俩自己撕去。
但也不能让人瞧出来太敷衍,除了最开始的扬威过场,还是得摆出升堂的架势,问道:“白尚书可有动静?”
师爷偏头看向殓房的方向,低声道:“半个时辰前赶了过来,一直守着人,动也没动。”
王詹眉头一皱,明面上虽不能说,心头却极为讽刺。
白尚书那妾室,他曾见过,人嘛,并没有正室夫人长得好看,要说唯一的可取之处,大抵就是有一股我见犹怜的妾味儿。
除此之外,没见得有什么过人之处,竟就让白尚书爱得死去活来,这天下当真有至死不渝的爱情?
有没有,他管不着了,只盼着早点天亮,尽快把这烫手的案子甩出去。
一切都准备好了,王詹亲自去外面把被高请了进来,“少奶奶,请吧。”
白明霁没让金秋和素商跟着,独自步上台阶,出来得急也没带披风,屋顶的一股夜风卷下来,身上裙裾翩跹,紧裹着她脚步。
一个人冷静到了极致,竟是这般凄凉模样。
周清光看向立在马车旁一言不发的晏长陵,疑惑道:“少奶奶这是何必?”
晏长陵倒能理解,“找死,没看出来?”
这不是有人撞上来,不是她找死,就是对方找死。
适才有那么一刻,他也不想活了。
横竖闲着,看看谁更倒霉。
王詹早让人备好了一张椅子,紧挨着放在了自己右侧,坐下前先弓腰虔诚地同他道:“下官若有不妥之处,还望晏将军指教提点。”
怕不是指点,是怕事情闹大,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得要他收场。
晏长陵抬头看向堂内的小娘子,面色平静,情绪也平静,目光压根儿没往他脸上看,似乎并不在意案子的结局,只等胸口的那口气,找准了地方再往下狠狠一落。
“升堂!”王詹手里的惊堂木拍下来,无声无息,连只蚊子都砸不死。
不久后,一道踉跄的脚步从外传来,到了门槛处一顿,安静了片刻后,突然疯了一般,激动地喊道:“白明霁,你这个毒妇,你还我娘亲……”
悲切的哭声响彻堂内。
白明霁转过头,目光淡淡地落在白家三娘子白楚脸上,见惯了她梨花带雨,艾艾期期的模样,悲愤倒是少见。
白明霁并没被她脸上的悲情所触动,问道:“真死了,怎么死的?”
白楚一愣。
敲了那一阵鼓,她一双手掌已磨出了水泡,眼睛也哭肿了,心头已将她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如今见到人,瞧见她那张依旧冷静高傲的脸,哪里受得了,尖叫一声“你不得好死!”,猛扑上来作势要与她同归于尽。
身旁的衙差手疾眼快,一把拉住她,“三娘子,冷静……”
“别拦着我,让我杀了她!”
白明霁有些意外。
白楚平日里软弱不堪,说话都不敢大声,而阮嫣时常一张笑脸,骂人的话都是带着笑说出来的,以往没看出来两人有哪里像,如今倒是看出来了,撒泼起来一个样。
一来就掐上了,王詹背心一阵冷汗。
这才开始呢……
沉住一口气,继续照着章程来,问道:“三娘子深夜击鼓,有何冤?”
白楚被人拉住胳膊,近不了身,悲痛地瘫坐在地上,眼里满是不甘的恨意,声声啼血控诉道:“我以白家三姑娘之名,状告白家大娘子白明霁,杀害了白府的姨娘阮嫣。”
按理说,这时候王詹应该问:“有何证据?”
但白家那点破事,京城早就传遍了,这位白大姑娘生母与姨娘的戏码才刚落幕不过两年,众人都还记得。
白家主母的死,即便不同那位阮姨娘有关,多半也脱不了干系,自此这白大娘子与那姨娘水火不容,最后还是阮姨娘败下阵,离开了白府。
这些年大娘子没暗地里解决,已是稀奇,殊不知这一出手又落下了痕迹。
王詹自然不能让她在此时当真拿出证物,给自己找麻烦,转头看了一眼边上的晏长陵。
接下来就是卖他面子的时候了。
挪了挪屁股,王詹回头和颜悦色地问白楚:“三娘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姐妹之间……”
“我哪里敢!”白楚凄然打断,两眼血红瞪向白明霁,讽刺地道:“我何德何能与她成为姐妹?她本事了得,别说我了,父亲,兄长,白家老祖宗,哪个敢与她攀交情?”
“她仗着有太后娘娘撑腰,在家中横行霸道,两个兄长天资不如她,便被她百般斥责侮辱,你们大可去问问,府上谁不讨厌她?谁见了她不得礼让三分,那么多年,我与姨娘一直本本分分,在府上谨慎了又谨慎,夹缝里讨着日子了,可她还嫌不够,非要将人赶尽杀绝才算……”
白楚声嘶力竭地控诉。
今夜能来,她便做好了破釜沉舟,豁出一切去拼的准备,她要让所有人看清她白明霁的的真面目。
晏世子来了正好,白楚提起一口气,稳住心神,打算鱼死网破,“她还……她不知礼义廉耻,与岳……”
白明霁立在那,神色依旧不动,并没有打算开口阻止。
这是一心求死,不顾他死活了,一旁看了半天戏的晏长陵,终于出声,“三娘子慎言!”又曼声问她:“昨日听你姐姐说,三娘子心有所属,不知是哪家的公子爷?我这个做姐夫的,或许能帮上忙。”
他脸上虽带着笑,可任谁都看出来,那神色里的警告。
白楚愣了愣,没料到宴长陵会是这样的态度。
话被截断,倒是知道慌了,惶惶地看向白明霁,却见其面色平静地诡异。
若是往日,她这位长姐,早就发作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越是这样,越让人害怕。
白楚没说完的话,到底没敢再往下说。
这些世家里的流言,背地里听听便罢了,但不能当着人面听,否则之后传了出去,自己也就有了责任。
王詹开始和稀泥,“俗话说牙齿和舌头尚且还有打架之时,这一家人……”
白楚知道再这么下去,等案子到了大理寺,那就彻底没指望了,想起姨母的惨状,又生出了勇气,声音一颤,“我知道你们不敢动她!可杀人偿命,今日我便是豁出这条命,也要为我姨娘求一个公道。”
说完突然从胳膊里掏出了一样东西,举到了众人面前,“这是我白家的家传玉佩,每个白家的小辈出生,都会有一枚。”
“白明霁敢问,你那枚去哪里呢?”
听她如此一说,白明霁抬目朝她手里看去。
白楚凄然一笑,恶狠狠地看着她,“你答不出来!因为它在姨娘手里,前夜你拦截姨娘不成,生怕父亲抬了她为正夫人,便生了杀心!姨娘临时前,手里死死地捏着这枚玉佩,人在做天子看,白明霁你这个毒妇,迟早会遭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