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她意识清醒,还在心里估算着过去了多少日。但时日一长,她已经活得恍恍惚惚,如昏如沉,自然也就没记住日子。
她只能估摸着去:“六岁多吧?应该不至七岁。”
那般难熬的日子,她应该没有坚持到一年。
朱氏点头,“叫什么名字呢?”
兰山君:“男孩叫柏行,姑娘叫丹韵。”
她生的是龙凤胎。彼时宋家人都欢喜,名字还是老宋国公亲自取的,大笑着道:“喜至我家,弄璋弄瓦。”
朱氏闻言点头,见她面露悲伤,倒是没继续追问下去他们是什么关系,只道:“逝者安息,早已经投胎转世去了,你不要伤心。”
兰山君怔怔好一会儿,又问:“还有一些故人,我不记得名字和祭日了,可否合点一盏灯?”
秦赵两位妈妈,春夏秋冬四个丫鬟如今还在世,写她们的名字不合适,只能遥遥为上辈子的她们在佛祖面前求个好前程。
朱氏便觉得兰山君是个至情至孝之人,更加满意,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方丈在一边等着,等她们说完了才笑着道:“如此,应该还剩下最后一位逝者了?”
兰山君点点头,“是我家师父,俗家名姓不可知,但法号为空名。”
方丈诧异:“是和尚?”
兰山君点头,“是。”
方丈呢喃空名两个字,半晌后笑着道:“空空来,空空去,无名无姓,倒是自在。”
他道:“既然是和尚,便也不用俗家名姓,只用法号就行。”
又问,“可知逝去时的年月?”
兰山君点头,“知晓的。祭日是元狩四十三年腊月十三日。”
方丈:“可知生辰年月?”
兰山君摇头,“这个师父未曾说过,但看着应有七十岁左右了。”
方丈知晓这么多就已经可以做法事了,端正脸道:“如此,便请稍候一会。”
他就去写了四张祭文。旁边研墨的小和尚瞧见了好奇,“这位施主祭奠的人都好生奇怪。两张有名字,但无生辰年月和祭日,一张无名无姓无生辰也无祭日,还是合祭,最后一张无生辰年月,可险,终于有祭日了……”
方丈就瞧了他一眼,轻轻在他的脑袋上一拍,训诫道:“众生芸芸,不是谁都能取名字,也不是谁都能被父母亲族告知过生辰,更不是谁都有明确的祭日。”
“多的是苦人家出身一样也没有的。”
白马寺香火鼎盛,小和尚自小就跟着方丈,见的来往香客都是贵人,还是第一次碰见这般的“穷苦人”。
他摸着被拍痛的头摇头,“师父,我一定记住,可千万别再打了。”
第6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6)
做完法事之后,已经到了正午时分。朱氏带着兰山君去后院歇息,委婉道:“我跟方丈说,你自小体弱,便跟着空名师父念经以求菩萨保佑。”
这是让她别说岔了话。
兰山君轻笑着点头,“我知晓了,母亲,在淮陵的事情,我不会乱说的。”
朱氏见她竟然懂,松了一口气,笑着道:“这也是为了你和家中姐妹的名声,便只能将过去掩埋掉了。”
兰山君再次点头。
朱氏很是喜爱她的温顺乖巧,拉着她的手道:“山君,等明日,我便亲自带着你学规矩,若是学得快,下月十五便有博远侯家的寿宴。到时各家的姑娘都回去,你便可以结交几个性子相投的姑娘说说话,再相看一个好夫婿。”
她笑着说,“你十六岁了,也该定亲了。”
兰山君无有不应一般继续点头:“我都听母亲的。”
朱氏越发笑得欢心:“你这般的性子,就跟我梦中见你的时候一般。”
她感慨道:“想来这就是母女了,虽没见过,但总是能预梦到的。”
兰山君闻言低头一笑,却不再说话了。而后又想起无论是结交姐妹,还是相看夫婿,最开始都不如母亲想得那般顺利。母亲初时还劝她宽心,后头每每不顺,便又训诫,“山君,你要讨喜一些。”
如何讨喜呢?
像现在这般吗?
她瞧着母亲是喜欢她现在模样的。
那母亲应当喜欢她二十六岁时的性子。
她这个时候,已经懂得去柔和自己的言行举止,虽然依旧一身倔骨头,但至少学会了给自己披张皮。
而后盘算一番,发现该祭拜的都祭拜了,只余下自己这条命还没有点上长明灯,便又开始盘算怎么争取早日出门去查一查宋家的事情。
她抬起头,正要跟朱氏打探宋家的事情,便见前头石拱处来了两个男人。
一个不认识,大概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另一个却是郁清梧。
兰山君诧异,倒是没想到这般快再次见到他。朱氏也瞧见了,带着兰山君转身快走几步,皱眉道:“咱们去后头说话。”
她不认识郁清梧,但看得见他们穿的是布袍,一瞧便知晓是穷书生。她是不愿意与这般的人打交道的,便叫丫鬟婆子们坠在后头跟着以隔视线,低声不满:“本想着这边清净,没成想还有人来。方丈也不让人拦一拦。”
若是当年的镇国公府,她们在这边,庙里是决计不会放布袍进来的。
她神情难得肃然,一味朝着前头走。兰山君落后一步,顿了顿,还是侧身朝着对面已经停步的人点了点头,这才跟着一块离开。
一群人急匆匆离去,等她们走远了,郁清梧和才和好友苏行舟走过来,笑着道:“原来是镇国公府的人在做法事。”
苏行舟若有所思问:“你确定是镇国公府?”
郁清梧慢吞吞点头,一边走一边道:“我前几日还在驿站见过那位兰姑娘。”
他道:“后头在先生那里,寿老夫人听闻我在驿站见了镇国公府的人,便告诉我兰家最近要接回一个自小养在淮陵的六姑娘——我估摸着方才那位颇为和善朝我们点头的就是她了。”
寿老夫人是邬阁老的寡嫂,常年在洛阳住着,最喜欢打听各府的事情,也喜欢看各种杂书,说起什么都知晓一点。
郁清梧:“寿老夫人说,她也算是百晓生了。”
说完朝前走了几步,突觉不对劲,连忙回头,就见苏行舟呆船一样不动弹远远落在后头。他好笑道:“怎么了?我就说身边怎么没人了。”
苏行舟神色莫名,快步上前低声道:“只是觉得有些巧了。她跟我在淮陵见过的一位姑娘有七八分像。不过那位姑娘长在庙宇里,跟着一个老和尚长大的。”
顿了顿,又道:“因跟她机缘巧合见过几次,印象颇深,我还记得她叫山君,倒是没有姓氏,孤儿嘛。”
他琢磨起来:“这样看,应该是我认错了,这般的出身,不会是镇国公府的人。”
郁清梧心却跳了跳,脸色变幻几瞬,还是道:“……我记得,兰六姑娘闺名就叫山君。”
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在驿站里听她的兄长叫过一次。”
苏行舟眉头紧皱。
郁清梧也觉得此事奇异:“既然如此,我估摸着这其中是有一段缘故的,阿兄,你万不可再把今日的话对其他人说。”
苏行舟与他相交十几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道:“姑娘家名誉要紧,我不会乱说。”
又道:“但这般的事情,咱们不说,有心人也未尝不能知会。我听闻她后头还去杀猪谋生了,见的人肯定多。”
郁清梧脑海里就浮现出兰山君杀猪时的模样,不经笑起来,“我说她眉眼怎么还带着杀气,原来有猪兄一份功劳。”
但既然此事算不得周密,他便忍不住打听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苏行舟边走边回忆:“你知晓的,我十六岁的时候,为着省银子,便带着莹莹在道观里住着。”
莹莹是他的妹妹。彼时才六岁。
“那日,我给人抄书得了些钱,就想着去给莹莹买本新的三字经。谁知刚到镇上的书铺旁,便见一个跟莹莹差不多年岁的小姑娘在那里乞书。书铺掌柜和过路之人皆笑话她痴心妄想,拿她当个乐子看,却无人给她一本书。”
“我见此情景,自然心软,遂从书铺买了两本三字经。一本给她,一本给莹莹。”
那时候其实是记不得长相的,只模糊记得有这么一件事情。
“不过有一日,她被一位醉酒的老僧带着上道观大放言辞,还踢了一脚门。”
因时隔不久,莹莹还记得她,回来小声的笑,“她醉醺醺的,说自己以后要杀头猪,给佛祖供奉猪头,给道祖供奉猪尾。”
道观里其实就是他和妹妹两人并一个道士住着。老道士笑着道:“不用管,是个酒肉和尚带个屠宰小娘子罢了。”
他那时候才知晓两人原来是住在山腰上的庙宇里。
郁清梧听得有趣,“后头呢?”
苏行舟笑着道:“后头等没动静了,我才开门去看,又发现外墙上用木炭写着一句墓志铭——我现在还记得写的是什么。”
郁清梧不由竖起耳朵:“是什么惊才绝艳之句?”
苏行舟郑重地吟诵:“人必有终,古无不死①。”
郁清梧来来回回品了一番,还是决定遵从内心:“——好似平平无奇。”
苏行舟:“你还不懂其中意味——且他的字也是一绝。”
他说,“我第一次见到这般好的字,于是临摹了一番,当天就急匆匆上山去拜师了。”
肯定是没有拜成的。老和尚不收他,还烧了他临摹的纸,毁了道观墙上的字,笑着道:“真是喝多了,怎么写的是墓志铭,实在是不吉利。”
苏行舟:“他又要我答应不再临摹他的字,我见他实在是不愿,便答应了,但起了一份探查之心——他很像话本里面的高人嘛。”
“只是还没得及查,你就给我写信邀我去断苍山。我一去就是六年,早将此事给忘记了。四年前,就是咱们要来洛阳那年,我带着莹莹回淮陵跟道观的观主辞别。”
他回忆道:“当时去的时候还好,结果第二天就下了大雪,我没法和莹莹下山,就一直住在道观里。”
等临走时,恰好就在山路上看见已经长大的小姑娘背着死去的老和尚去找大夫。
“我当时没认出她来,还是莹莹认出来的,你也知晓,莹莹记性是极好的,背书之事,连我都比不过她。莹莹说,那姑娘跟从小的模样没什么大差别,我当时不信,如今却也一眼认出来了。这位兰六姑娘,跟四年前的模样确实是有七八分像。”
郁清梧惊奇:“原来世上真有这般不改模样的人。”
苏行舟点头,叹息道:“当年,她也属实不容易。听闻是个弃婴,跟着老和尚在山下村子里吃百家饭长大的,老和尚一去,她便又成了孤儿。”
他和妹妹瞧着她可怜,便帮着浑浑噩噩的她去医馆,等大夫断定老和尚死得不能再死绝无生还可能后,又帮着定了棺材,这才回去。
他唏嘘道:“当时莹莹还一直跟我说,那是个可怜极了的人,同情她得很,哭了好几日呢。”
结果,可怜的人成了镇国公府的姑娘,莹莹却死在了洛阳。
连淮陵都没有回过。
郁清梧闻言,沉默了许久才道:“若是淮陵长大的,一时半会怕是改不了习性和言语。那她进了镇国公府那般的家,应当也过得不太好。”
他叹息道:“方舆之见啊——”②
当年莹莹,不也是因着这个死的么?
他神色清冷起来,苏行舟却因碰见了一位特殊的故人,拜祭妹妹的时候心情也愉悦了一些,小声对着妹妹的转生灯嘀咕了起来。
他话一向琐碎,唠唠叨叨一大串,如同“你要是活着肯定也能一眼认出来”“当年给你买的那本三字经我还留着呢”“等我回去翻出来再晒晒”的话,他能说一天。
妹妹常说他像个碎嘴老头。他叹口气,笑着道:“你当年还说我这般模样是不能给你找到嫂子的,如今被你说中喽,你兄长我如今还是孤寡一个。”
“好在你清梧哥哥陪着我一起,否则我形单影只一个人,多难啊——”
郁清梧跪在一边静静的听着,不断给莹莹烧纸钱。他心情沉重,眼眶湿润,等出来时,苏行舟拍着他的肩膀道:“你下次来需得欢欢喜喜的,莹莹是个爱笑的孩子,你这样,她该笑不出来了。”
郁清梧低头嗯了一声,等走了几步,他突然道:“总有一日——”
苏行舟却打断他的话,“别总记在心里。”
他认真道:“清梧,生死有命,莹莹的死怪不了你。且你当年中了探花,本是可以留在洛阳的,结果为了莹莹的死打上博远侯府,钻了圈套,这才被贬去了淮陵,当时我就已经觉得对不起你了。”
他神情肃穆:“若不是这次邬阁老高升,你怕是永远也回不来了,清梧,你跟我不一样,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千万不可再像年少的时候那般莽撞了。”
他跟郁清梧两人自小比邻而居,也是同时碰见的邬阁老。但他却没有什么匡扶天下的大志向,只想着考个官回淮陵去做县太爷,往后一辈子窝在那里做个小小的父母官就好。
只是后来莹莹一去,他也没了心思春闱,失了时机,便留在洛阳继续读书,等明年的春闱再考。
苏行舟笑着说,“若是明年开春运气好,我能考个一官半职去淮陵,便带着莹莹的牌位回家,到时候就不用你陪啦。”
他重重的拍郁清梧的肩膀,“你在洛阳要好好的,我以后需靠在你这棵梧桐树下乘凉。”
又笑道:“但我可是要立志做千年不破船的,说不得要活到一百岁去。”
“清梧,你小子可要好好活,不然怎么护佑一百岁的我?”
郁清梧便更重一点锤他的肩,“行——百岁县令!”
苏行舟哈哈大笑,跟郁清梧离开白马寺之前,又看见了兰山君和镇国公府一行人。她们呼奴唤婢,宝马雕车,看着很是显赫,跟他们的布袍格格不入。
苏行舟便想起当年她背着老和尚尸体下山,固执的求医馆大夫起死回生时的模样,由衷道:“若真是她,还望她余生好好的,不要再吃苦了。”
郁清梧沉默一瞬,而后沉沉道:“你倒是把莹莹的话也学了去。”
苏莹莹最喜欢说的便是“快些有钱吧,往后余生就不吃苦了。”
临死前,还叮嘱他把这句话带给苏行舟。
不过,她那次让他带的是:“郁家阿兄,你记得让我阿兄往后余生多活些年头,千万别像我一样短命了。”
小姑娘一生所活,不过十三年。
作者有话要说:
人必有终,古无不死:古人的墓志铭,之前记录的,没有记出处,去百度找竟然找不到,但我记得很清楚是一句墓志铭。
方舆之见:方舆,地也,指偏向性的地方偏见,类似于现在的地图炮。
第7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7)
兰山君倒是不记得有苏行舟这个人。当年与她而言,已经过去了十几年。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之时,她撩起帘子,看的也是郁清梧。
她对郁清梧总是怀着一份别样的感情。或许也不是对他这个人,而是对跃然于纸上的淮陵郁清梧。
她总觉得“他”像是一个“挚友”。
她大概也能猜出来关押自己的那座屋子是郁清梧的。当年他下牢狱后,祖宅应当就被清算了。如此这般的罪臣之宅,刚开始没人敢买来住,那用来关她这般的“罪人”正好合适。
她后头脑子不清醒,还会满屋子找郁清梧的亡灵起誓,求他将她救出去。
求鬼的时候,好话是说尽的。
她先是许诺出去以后肯定给他收尸,就算他在乱葬岗里只有一具白骨,她也能找出来葬下立碑。又夸他清清白白在世,肯定是被冤枉的,只要救她出去,她便给他伸冤。
但清醒后,她又会抱着他的札记一言不发,死咬牙关。
她还挺怕鬼的。她怕真有鬼。
兰山君缓缓吐出一口气,放下帘子,对着朱氏道:“母亲,你给我讲讲洛阳的世家吧?我怕到时候在宴席上什么都不懂给府中丢人。”
朱氏握着她的手,“不怕,你不懂就问慧慧。”
她笑着说,“你和慧慧是亲姐妹,往后可要互相扶持,天底下再没有比你和慧慧更亲的姊妹了。”
她今日本要带着三少夫人和慧慧一块来的,结果临到走时慧慧却咳嗽了几声,朱氏就不敢带了,索性把三少夫人也留下陪着。
兰山君点头。但上辈子母亲并没有让慧慧跟她太亲近。后来她嫁去了宋家很少回镇国公府,等她磨平了棱角愿意回去时,慧慧已经嫁去了南边,再没见过。
朱氏说到慧慧,已经开始担忧起来,道:“等回去,我要亲自盯着她喝药,她总偷偷摸摸的倒掉一些!”
她说起来就停不了。孩子的趣事,母亲总是记得最多。兰山君理解,便静静的听,等她说得差不多了,这才笑着附和了几句,熟练的说些慧慧看起来很是乖巧之类的话。
而后才道:“母亲不累的话,给我说说洛阳世家?”
朱氏温柔点头:“如今各府里,在陛下面前排得上号的有庆国公府,宋国公府,秦国公府,博远侯府,文渊侯府,玉阁老家……再有就是邬阁老家。”
她神色复杂的道:“但倒退十几年,咱们家却是稳稳压住他们一头的。”
她如今都受不了这般的差距。
兰山君没见过那般的盛况,却见过镇国公府慢慢走向颓然的过程。往后十年,镇国公府只有更差的。
所以她被困淮陵的时候就想,是不是因着势微,所以母亲和镇国公府即便知晓了她的困境,也不能去救她呢?又或者说,她去淮陵,镇国公府也是知情人?
但这些念头不能有。一有就生出怨怼,一有怨怼,便陷入无端猜忌之中,恨天恨地,再难有安宁了。
她努力平缓心绪,又轻声问了几句其他府里的事情,等问到宋家的时候,好奇一般道:“我听三哥哥说过他们家。”
兰三少爷是没有说的。但他嘴巴大,什么话都说,记性又差,说没说肯定记不清。兰山君以兰三做说辞,朱氏毫不怀疑,道:“你三哥说他家什么?”
兰山君:“说宋家的大少爷宋知味了。”
朱氏好笑道:“宋知味比你三哥哥大两岁,今年二十。他是个少年英才,人也长得好,已经进朝为官了,很得圣上心意——你三哥哥最是羡慕他,不过他那个人嘴莽,想来没说宋知味什么好话。”
又道,“你三哥哥成婚的时候,还偷偷跟我说,他如今唯一能比得过宋知味的,便是先一步有了媳妇。只要往后能再先一步有了儿子,也算是赢他一回了。”
她说得好笑,笑个不停。兰山君便跟着笑。而后笑着问,“那宋家大少爷什么时候成亲?”
朱氏:“还没说亲呢,他在整个洛阳都算是顶顶好的儿郎了,挑眼得很,这家不成那家不成的,不知道最后挑个什么样的人。”
兰山君:“说个公主?郡主?”
她见不到天光的那段日子,时时都在揣测自己为什么被关。于是日思夜想,发现宋知味能如此做,不过是两种缘由。
一是他想另娶。二是她得罪了什么人。
比起后者,又更倾向于前者。
她想,若是宋知味有一个常年相好,地位尊贵的人,他们早在一起,却又不能在一起,那她占着位置一直活得很好,便惹了人恨,如此这般折磨自己也是有可能的。
朱氏却摇头,“陛下那般的年岁,最小的公主也有三十多岁了。至于郡主……也没有听闻他跟哪家郡主有意。”
她摆摆手,“不说他,与咱们没什么相干的。”
反正宋家跟兰家是扯不上干系的。她不想再说这个事,又怕兰山君有什么想头,告诫道:“山君,往后你就是碰见了宋知味,也离远一些,万不可动点其他的念头。咱们两家,如今家世并不相当,想来是不能成的。”
兰山君哎了一声,“我知晓的。”
所以最开始,她汲汲营营费尽心思求的夫婿也不是宋知味。
那她跟宋知味是如何定亲的呢?
应该是有一日她去庆国公府参加赏花宴,姑娘们都在吟诗作对,只有她一窍不通,干脆躲在廊下站着看天上的飞鸟。
宋知味不知从何处走出来唤了她一句兰六姑娘。
他说,“六姑娘不喜欢赏花?”
她当时知晓他是什么人,便不愿意攀扯上,退后一步,规规矩矩的道:“是。”
再不肯说其他的话。
他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走了。
然后就听母亲说宋家来求亲了,说是宋知味对她一见钟情。
她便在众人羡慕中嫁了过去。她以为自己能过得很好的。
夫妻恩爱,相夫教子。
但成婚当晚,他依旧冷冷淡淡的眉目让她知晓,他根本无心与她。
那为什么要娶她呢?
她不得而知,但她觉得自己也不曾对他动心,又是高嫁,这日子便依旧可以过得很好。
婚后也如她所想,夫妻和睦,毫无争执。她生下儿女之后,又为他纳了几房妾室。但他是个不喜欢情爱的人,总是待在书房,妾室们还来找她哭过。
所以若真说他有什么外头的相好,其实也不能太肯定——他一年到尾白天在衙门,晚间在家中,都是有迹可循的。什么相好,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面?
于是又恐自己想错了路,要白费功夫。
便绕回最开始的问题——宋知味为什么要娶她。
她成婚后其实也问过他一次。他笑着道:“夫人不会吟诗作对,正对我的胃口。”
她说,“就因为这个?”
他点头,顿了顿,又说:“夫人的刀也很快,我也很喜欢。”
她信了。
她的刀确实很快。
可被困淮陵那些日子,她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他连娶她的缘由也说谎了。
于是便开始挖空心思去推敲:她身上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让他以宋国公府未来宗妇的位置来换呢?
镇国公府的势力?
很显然不是。
两年后的镇国公府,已经随着四叔父的贬官彻底没了声息,也不至于要等到八年后再送她走。
于是一点点推敲,每一次都能推敲出无数的缘由,而后又推翻,让她深陷迷雾之中不能清醒。
这是她最痛苦的事情。
她并不聪慧。
若是聪慧,便能通过蛛丝马迹就知晓真相,早早还了自己一条命,就是恨意也能多蔓延几个人。
但她也不气馁。她看得清自己的缺点,也能看得见自己的好处。她最大的好处便是虽然能力平庸,却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和野心。只要她想去做,无论多么艰难,她都要做到。
从杀猪匠到宋国公夫人,她这一生,仔细算算,唯一没有做到的一件事情便是活着。
兰山君低低叹息一声,朱氏听见了,还以为她是为了她刚刚的话丧气,连忙道:“咱们不挑那般高的,但也不会挑个矮的。山君,等你学好规矩了,我带着你一家家的去看,必定能为你挑个好夫婿的。”
她轻柔地替女儿抚了抚额前的碎发,笑着道:“你这般的模样,这般的性情,肯定有许多儿郎喜欢。”
她道:“你别急。”
兰山君点头,看着她笑了笑,“好,我不急。”
明日的朝阳还会照样升起,日子还长得很——她用这句话,曾经安慰过自己很久很久。
第8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8)
此后几日,兰山君在屋子里跟着朱氏学规矩。她学得又快又好,可谓是举一反三,朱氏对她赞不绝口,欢喜道:“山君,你真是聪慧。”
她原本以为怎么着也要大半年才能把她之前的陋习改过来,没成想竟然如此顺利。这般下去,博远侯府的宴席能去,过年的时候更能带去各府里面走动了。
因有了打算,便要准备许多东西。她遣人把三儿媳妇唤过来,道:“我想让山君和慧慧穿一样的衣裳,一样的首饰,还要打一把相同的长命锁。到时候齐齐整整的到各府去拜年,准能让人叫好。”
三少夫人捧着她,“是啊,六妹妹英气,七妹妹姣美,让我看,就是满洛阳也排得上名号的。”
朱氏一向温和,拉着三少夫人的手道:“她们再好,都不及你。这几个月若不是你帮着我管家,我哪里能如此松快?”
三少夫人便笑起来,也觉得有这般通情达理的婆母是她的幸事。她颔首领命,“母亲放心,我这就派人去珍宝阁里取样式回来,等母亲和妹妹们选好了样式,便让他们紧着咱们的做,如此便能在过年之前将东西做好了。”
她临走之前还笑着跟正在背世家谱的兰山君道:“妹妹真是了不得,我小时候背世家谱可是用了许久的功夫。我听母亲说,妹妹才两天就已经背熟了?”
兰山君笑着摇头:“我十六岁学嫂嫂六岁学的东西,还学得这般慢,嫂嫂快别抬举我了。”
三少夫人就喜欢她这般懂礼的模样。她当时知晓兰山君要回来的时候还发愁过,就怕是请回来一尊市井大佛,脾性如同村妇,什么礼也不懂,将家里搅得鸡飞狗跳的。结果人意外的不错,她就舒了一口气,也愿意对她好些。
她问:“妹妹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喜欢什么样式的纹路?”
兰山君:“我不挑的。”
三少夫人稀奇的挑了挑眉。
饭菜口味不挑,衣裳首饰也不挑。说是没讲究,其实是没底气。她心里倒是有些可怜她了,以为她是刚回来惶恐,什么也不敢多要。
人总是喜欢怜悯弱小,她道:“那我就多选几样给妹妹看。”
兰山君含笑:“多谢嫂嫂。”
三少夫人满意的走了。朱氏很乐意看见家中和和气气的,又让兰山君放下世家谱,温柔的牵着她的手去练字,“你的字很是不错,不过瞧着像长久不曾动过笔了,到底生疏了些。今日便先练练底色,明日熟悉了,就开始抄写太平经吧?等过年的时候,能给你祖父和父亲送去两卷太平经,便是最大的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