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好像确实是一桩喜事。
很久没有好事了。
钱妈妈春风得意。但也有顾虑,道:“此事,你母亲不知道吧?”
兰山君摇头,“不知,要是知道准得生气了。”
钱妈妈左右为难。说媒的时候一路高歌,但是这会儿有希望说成了,她就注意到这门婚事的艰难之处。
兰山君:“所以,我才来找您帮着先问问,若是郁大人也有念头,不若就请老夫人做主?老夫人做了媒,母亲也不好多说的。”
钱妈妈点头再点头:“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郁清梧那样子,明显是春心动了的,之前山君没说,他拒绝了,钱妈妈不好再提,但是山君都开了口,他要是再拒绝,便是真的要遗憾一辈子了。
也许过几年的郁清梧还是会拒绝,但现在他才二十一岁,正是动情的时候,少年人哪个经得住这个遗憾呢?
他们比年老的人还怕遗憾!
但她没说成的时候想着两人好,现在却又怕两人过得不好。
钱妈妈犹豫:“你母亲想给你说个高门,其实也是没错的。山君,你还太小,我怕你以后会后悔。”
兰山君便轻柔的道:“我心里有数的。”
她顿了顿,道:“前几日慧慧就跟我说母亲来过老夫人这里。”
钱妈妈点点头,而后略带后悔的问:“你母亲没跟你说啊?”
兰山君摇摇头,“她以为老夫人会跟我说。”
结果两头没说,还是慧慧说的。
钱妈妈有私心,不敢说实话,支支吾吾道:“这事情是我们做错了,那日应该跟你说一说。”
兰山君却笑着摇摇头,“说不说,我心里都不愿意。”
她道:“高门固然好,但我自小生活在乡野之间,哪里接触过世家妇人要做的事情?再者说,我的身世,您也是知晓的。”
“年前,我去博远侯府赴宴,母亲和庆国公夫人碰见了,庆国公夫人话里话外都谈及了猪之一字,可见也是知晓了我的身世。那就是说,这也不难查。”
说到这里,她笑起来,“我倒是不因过去而自卑,但是有句话说,姻缘两字,最应门当户对,我觉得很对。我与他们对儿媳妇的要求本就是差了十六年,镇国公府的门第与他们而言也是差了十六年。如此,何必要去补齐呢?还不如活得松快一些。”
这话是有大智慧在的。钱妈妈懂这个道理是因为她年岁大了,但是兰山君说出来,她却心疼道:“你这是经过事情了。”
兰山君笑起来:“抛去这些,我是极为敬佩郁大人的。这些日子看着他,我就想,与他同……与他一块过日子应该是不错的。”
钱妈妈拉着她的手道:“你如此想好了,我是放心的。”
兰山君感激她:“劳烦您帮我问一问。先帮我问了,无论他肯不肯,我都想见他一面。”
钱妈妈大包大揽,道:“今日你还在这里,我不好问,且天色已晚,再不回去不好。”
“等你走了,我与他好好说一说。”
兰山君回去跟寿老夫人告辞,“等来日再来看您。”
寿老夫人笑眯眯点头。她看看钱妈妈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依着对钱妈妈的熟悉,心里竟然猜出了几分,便道:“清梧,你帮我送一送。”
郁清梧这几日都住在寿老夫人这里帮衬着做事。
她老人家如今犹如惊弓之鸟,知晓郁清梧跟皇太孙见过面,便胆战心惊的,一定要他来住下。
两人肩并肩走。如今夜色已晚,郁清梧手里提着一盏圆灯笼照路。
赵妈妈想拿在手里,他也没有让。兰山君便让赵妈妈和几个丫鬟退了退,轻声道:“郁大人,你有话说?”
郁清梧点点头,轻声叮嘱道:“山君姑娘,你万事不用管,要先护着自己。”
顿了顿,又道:“无论是此事,又或者是其他事情,你都要先护着自己才行。”
这话其实已经有些逾越了。他生怕她生气,但没想到点了点头,也叮嘱他,“你也要如此,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别莽进,别急。”
因着她一句“我们的日子”,等人走了之后郁清梧都是高兴的。
钱妈妈早在廊下等着,拿腔拿调的:“郁大人。”
郁清梧老实走过去:“钱妈妈。”
钱妈妈:“高兴吧?”
郁清梧不敢说。
钱妈妈揣着手:“郁大人,我有一桩事情要跟你说。”
郁清梧却想到了兰山君跟钱妈妈走时的眼神,明显她们是有话说的。
他紧张起来,“什么事?”
钱妈妈慢吞吞的:“山君姑娘的婚事。”
郁清梧呼吸一屏,“婚事?”
钱妈妈故意吊着了他的胃口,又压着话头不肯继续说。非得要他恐慌恐慌,记住今日此刻的惶恐,免得以后不懂珍惜。
等他脸色煞白起来,她才拱了拱手:“你跟山君姑娘的婚事。”
郁清梧眼眸慢慢扬起来。
钱妈妈得意,“我今日又忍不住跟山君姑娘说了一遍,本是不抱希望的,结果她竟然点了头,说钦佩你的为人。”
她说完就等着郁清梧继续扬眉毛,扬嘴角。
但他实在是教她失望。
只见他的眼眸竟然落了下去,眉毛嘴角动都不动,继而轻声道:“一身囫囵,不敢误佳人。”
钱妈妈气得在家里砸寿老夫人的鸡毛掸子。
鸡毛一顿乱飞。
寿老夫人坐得远远的。钱妈妈不懂,“他到底怎么想的啊?”
她道:“邬庆川在决定不娶之前,也算是历尽千帆了,青楼歌坊,他哪里没去过?可是清梧是没有的——”
她唉声叹气,“我以为他会忍不住,结果人家倒好——”
她学起来,捏着嗓子,“一身囫囵,不敢误佳人。”
说到激动的时候,鸡毛又掉了几根。
寿老夫人笑起来,“算啦,别折腾啦,他既然不愿意,就不愿意吧。”
钱妈妈不满:“刚开始你也是赞成的,怎么现在看戏了?”
寿老夫人便道:“你难道没看出来吗?”
钱妈妈:“看出来什么?”
寿老夫人:“山君那孩子,看清梧的眼神,没有任何爱慕的意思。”
钱妈妈:“啊?可她说敬佩清梧的为人……”
寿老夫人:“她也没有说谎。”
“只是啊,敬佩是敬佩,爱慕是爱慕。”
钱妈妈诧异:“那她怎么跟我说这个?”
寿老夫人摊手:“我不懂呀,但孩子们的事情,我还是那句话,咱们还是别太掺和比较好。”
钱妈妈闻言沉默,好一会才点了点头,“如今这些孩子啊……”
第二日,郁清梧本以为又要被骂几句的,却见钱妈妈从他身边过,还朝着他笑了笑,“郁少爷,上值啊。”
郁清梧受宠若惊。但等钱妈妈走了,他站在原地,竟然又带着些失落。
那股失落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让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只能努力笑了笑,而后大步朝外走去。
钱妈妈亲自上门跟兰山君说了此事。
她说,“他死心眼得很,觉得自己不好,配不上你。”
兰山君并不意外,她笑着道:“这是从何说起呢?还请妈妈让我跟他见一见。”
钱妈妈心就凉了半截。唉声叹气起来。
寻常爱慕男子的姑娘被人这般拒绝了,伤心是有的,哭泣是有的,遗憾是有的,但独独不是山君这般的反应。她还是第一次碰见这般的姑娘。
当然,也是第一次碰见郁清梧这样的男人。
她说,“那我就去问问他。”
但连着好几日都不见人,更不回寿府了。
钱妈妈只好跟来做客的兰山君道:“不知道是不是避着你呢!”
兰山君却觉得不像是。只是一个人若是想避着你,实在是太容易了,她来了几日,钱妈妈都摇头摆手,兰山君只能道:“也无事,我等他闲下来。”
结果一等,就又是半月,春闱都过了。
洛阳城里整日放鞭炮是有的,哭哭啼啼要跳河的也有。
在一片吵闹声里,郁清梧照旧上值,依旧是那些事情,唯一不同的是,他问同僚,“哪里的宅子便宜一些?”
同僚稀奇的看他,“我怎么听闻你住在寿老夫人家里,邬阁老也给你置办好了宅子,你还要买?”
郁清梧看了看四周,轻声道:“之前,我在醋鱼胡同买了一个宅子,买的时候不过八十两,现在才过去两月不到,竟然涨到了八十五两。”
他伸出手,“我总觉得,这是了不得的。”
同僚自然知晓洛阳的宅子一直在涨,但是涨得这般厉害吗?他倒吸一口凉气,“当真?”
郁清梧:“当真。那边偏僻,但租赁出去却不便宜,这次来洛阳赶考的学子没什么钱财的,大多住在那里,竟然水涨船高,贵了起来。”
他道:“但南城还是远了些,涨得少,东城这里肯定涨得多。只是我来洛阳不久,不知道东城哪里的宅子便宜。”
同僚也是清贫人家出身,闻言道:“我也不太懂,但咱们可以一起去各坊问问?”
郁清梧笑起来,“如此真是多谢了。”
同僚心里很满意,觉得他会做人。这般事情,郁清梧其实不用来问他,但他来问了,便知晓他对自己清贫的出身并不嫌弃,且精打细算,俨然一副过日子的模样,无形之中,便让两人有了共同的话说。
他道:“最便宜的莫过于边边角角,但边角也不是哪座宅子都是不好的,毕竟是洛阳城里呢。咱们这般买来赁出去,每个月也有不少银子的进项。”
郁清梧连连点头,跟他约好了日子,跑了三天,买下了杨柳胡同里的宅子,第四天,林冀死了。
郁清梧坐在屋子里,身子发凉。
太快了。
他闭上眼睛,缓缓的吐出了一口浊气,再一次感受到权势的力量。
皇太孙身子不好,又咳嗽了几声。他压着声音,起床去外间喝水,一口水呛下去,翻天覆地的咳嗽起来。太孙妃咚咚咚踩着步子过来:“你肯定没睡!你要是睡足了,就不会咳嗽!”
这是他从小的毛病。
皇太孙小声的道:“元娘,饶恕我吧。”
太孙妃这回打定主意要问到底了,“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上回这么咳,还是四年前。
皇太孙握着她的手,“没有。”
太孙妃勃然大怒,“那你就别咳成这样让我担心!”
皇太孙就温柔笑着道:“其实真没有什么,就是……第一次办成了一件大事情,还挺高兴的。”
太孙妃:“那你怎么还忧愁成这样?”
皇太孙摸摸脸,“是吗?我觉得自己挺高兴的。”
太孙妃叹息,伸出手捧住他的脸,而后轻轻将食指按在他的眉头上抚平,“这里,都是皱巴巴的。”
皇太孙笑起来,“我这是替别人担心呢。”
他做了前面的事情,替郁清梧除掉了林冀。郁清梧就要做后面的,替他也清一清齐王的臂膀。
只是他做前者容易,郁清梧做后者怕是不易。他摸摸妻子的脑袋:“其实,邬庆川也不是一无是处的。”
太孙妃:“嗯?”
皇太孙轻声道:“至少,他养出了一个很像父亲和舅祖父的人来。”
兰山君知晓林冀被魏王世子误杀在杨柳胡同的死讯后,第一个念头就是郁清梧做的。她心扑通扑通跳起来,这些日子他的避而不见也有了道理。
她没想到能这般快!
她蹭的一下站起来,整个人都颤了颤,对赵妈妈道:“快,咱们去寿府。”
朱氏和慧慧刚到院子门口,就见她直直的走了过去。朱氏皱眉:“这又是怎么了?我正要跟她说一说管家的事情呢。”
慧慧:“瞧着是去寿老夫人家。”
朱氏:“又去?”
前头是希望她去的,但现在她去得勤了,朱氏心里也不痛快。
她抱怨道:“到底谁是她的母亲啊!”
“她刚刚没有跟咱们打招呼吧?”
慧慧:“六姐姐心事重重的,你就别问这么多了。”
朱氏叹气再叹气,“我真是管不了她!”
她道:“只求寿老夫人给她说个好人家,不然我心里怎么安心?”
兰山君方才是真的没有瞧见她们。
她的心里和脑海里都在想郁清梧。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一门心思,只能装下一件事情。
她也不懂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
是害怕?惶恐?
但心里的话是不可能骗人的,她想得做多的一句便是:他做到了。
他做到了。
他走在了前面,替她开了一个好头。他告诉她,事情是可以改变的,那些看起来艰难的事情是可以做到的。
他们可以改变。
下了马车,她一路疾走,穿过重重游廊,经过座座假山,最后站在拱桥中间最高处,就看见了对面正在挖地的他。
他弯着腰,一锄头一锄头的挥,很是认真。
但今日的他似乎终于松缓了筋骨,让他浑身看着有劲。晚春的日头洒在他的身上,仿佛是水在他身上游荡,让他整个人也飘忽起来。
他显然也看见了兰山君。
他低着头,先看见的拱桥下的水中倒影。
今日无风。水面上,她风尘仆仆,似乎是从远方而来——但专门是为他而来。
他心里便免不了要欢喜起来。
但此时的他也无法说一声,“多谢你为我而来。”
有些话说出来了,不免要伤人伤己。还是不要给人念头比较好。
他只能站直了,抬起头说,“山君姑娘,你来了啊。”
又觉得这句话实在是太平淡了。
他终究还是开口道:“我在等你。”
兰山君闻言,提起裙摆快步走到了他的身边,仰头看他。
不用她开口,郁清梧就知道她要问什么。
他笑了笑,“是。”
一个字,让兰山君眼眶红起来。
一种莫名的情绪让她心中酸涩不堪,说不清是愧疚,希冀,还是激动,她低头,道:“我很怕——”
她说,“我很怕你出事。”
“因为我的一句话出事。”
她终于发现,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怕的。犹如她帮自己圆谎的时候,也会说自己因为一个妇人临终前一段话而愧疚终究成了执念,她这个人,其实生怕自己害了人。
郁清梧就笑起来,“不会。”
他说,“若不是你一句话,我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呢。”
他眸子亮亮的,跟她说,“我已经等了将近五年。”
这四五年里,他日日煎熬,不敢忘记莹莹所活不过十三年,阿兄说要百岁县令。
皇太孙问他怕不怕,“单独杀一个林冀是没有用的,还要借此扳倒博远侯。”
“但此事还需要用你来做局,你随时可能会没命,你怕不怕?”
郁清梧怎么会怕呢。
他就等着这一日。
他跟皇太孙道:“我之前听说过一句话,但是一直没有懂,今日突然懂了。”
皇太孙温和问,“什么话?”
郁清梧:“人必有终,古无不死。”
他说,“若是能因为这个死,我是愿意的。”
皇太孙不知为何,突然看着他说了一句,“郁清梧,你已经有前人之风了。”
但是现在,郁清梧看见兰山君,他又觉得他肯定能活下来。
皇太孙实在是不会说话。
他怎么会没有命呢?
兰山君声音低沉,“接下来呢?”
郁清梧:“我前些日子去了杨柳胡同买宅子,人是死在那里的,我又跟林冀有众所周知的仇,博远侯自然要来拿我审问。”
说到这里,他朝着她笑了笑,“可是,他没有证据,人是魏王世子杀的。他只能对我严刑拷打了。”
他是邬庆川的弟子,是皇太孙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的,在陛下日益怀念先太子的时候,博远侯这般做,陛下会怎么想呢?
他说,“皇太孙要试试我的刀锋利不锋利。”
兰山君一瞬间,不知道要说什么,但又知晓自己要说什么。
她认真的道,“那我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的时候,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与你说。”
郁清梧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
他想,他现在就可以拒绝她。
但他开不了这个口。
山君姑娘实在是对他情深义重,她现在已经够难受了,要是再拒绝她,他怕得很,怕她会直接哭出来。
他听见自己说了一句:“好啊,那就等我回来再说。”
第25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25)
林贵妃哭着跪在宫殿外求见皇帝,却久久不见人请她进去。她的心越发难受起来。
齐王世子奉命进宫,看见这一幕连忙扶起她,“您年岁大了,哪里还受得了跪,快些回去吧,这里一切有孙儿呢。”
林贵妃恨恨哭道:“你进去可要好好问问你皇祖父,为什么死去的人横尸摆在棺材内还没有入土为安,杀人凶手却在里头可以当堂辩解了!”
此话一出,齐王世子脸色变了变,“祖母!”
这可是大不敬之话。
林贵妃这般年岁了却白发人送黑发人,哪里肯善罢甘休:“可是阿冀死了啊!一条人命,难道就这么轻轻过去了?”
齐王世子闻言,面色突然复杂起来。他想到四年前。
彼时林冀为了证明自己的聪明才干设计杀了一个蜀州民女,引得寿老夫人进宫面圣,她老人家也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
她说:“阿柏,你是个正直的好孩子,难道你也觉得杀人凶手可以肆意辩解自己的罪行,而无辜枉死的人却不能瞑目?”
齐王世子彼时还年轻,直羞愧得脸红。
老夫人便摇摇头道:“帮我劝劝贵妃娘娘吧,别死揪着郁清梧打了林冀的事情不放。既然已经杀了人,占了便宜,便宽宽手,这是给自己积德的时候。否则举头三尺有神明,焉知哪天就到了自己身上?”
他便去劝祖母,林贵妃却道:“人有尊卑,这是生出来就注定了的。既然到了洛阳城里,便要按照咱们的规矩来,别说只是一个蜀州民女,就是蜀州府尹的女儿,闹到陛下面前去,也不能把阿冀给杀了偿命吧?”
如今,才五年不到,事情好像就真的倒转了一个轮回——世上确实有尊卑。
阿杨是陛下宠爱的小孙子,从小就娇惯着,阿冀只是博远侯府的世子爷,这么多年惹出了不少麻烦,陛下心中已经不喜,如此,阿杨怎么可能因为阿冀的死被杀呢?
他叹息一声,隐隐知晓今日陛下不叫父亲进宫,不叫博远侯进宫,是因为自己好说话,不会死咬着阿杨不放。
他临来的时候,父亲还说:“既然事情已经如此,阿冀的命不能让魏王倒台,就去用用他死后的其他价值。”
父亲一番话让他觉得心头不舒服。平日里,父亲看起来好似最喜欢阿冀,但阿冀死了,父亲却又像不在乎一般。
齐王世子叹气,好劝歹劝把林贵妃劝回去,又急急进了内殿。
殿内,魏王世子被魏王拿着鞋子抽,正被抽得在地上打滚,哀嚎道:“皇祖父,我真不是故意的!是他偷我的女人,是他想给我难堪,他还说过以后等齐王叔荣登大宝要杀了我呢!”
魏王厉声道:“瞎说什么!就算是阿冀再多不是,你也应知晓他是你自小的玩伴,怎么能下这样的狠手!”
魏王世子哭道:“我也没想啊,是他想要打我,我才还手的。”
谁知道用力了些,一打就死了。
皇帝冷笑一声,“人都已经死了,你说些什么都死无对证。”
魏王便要训斥儿子,被皇帝呵斥住:“好了!在朕这里做什么严父的样子,若你平日里真是这般教导他的,他敢杀人?他敢在这时候还攀扯?快想想如今要怎么了结此事吧!等你们走了,齐王和博远侯怕是还要来朕这里要公道!”
魏王大义凛然道:“一切但凭父王处置。”
皇帝气不打一处来,拿起一封折子就砸过去,“那朕就杀了阿杨给阿冀报仇!”
魏王世子大哭出声,“皇祖父,我真是不小心的。”
他那日跟人一块喝醉了酒,酒桌上说了些淫词秽语,便想去杨柳胡同里温香温香,结果一进去就听见里头男人女人做那事的声音,他怎么忍得住呢?
他道:“旁边有凳子,我就顺手拿着凳子砸过去了——”
齐王世子在一边听着,到底还是站在阿冀这边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却又碍于在皇帝面前不好开口骂人。
皇帝便瞧了他一样,叫他过去,缓缓道:“阿柏,你来,朕问你,你要如实回话。”
齐王世子赶紧点头,“孙儿知晓。”
皇帝笑了笑:“朕如今最信得过的就是你了,你自小是个正直的孩子。”
齐王世子:“孙儿不敢说谎。”
皇帝点头,“朕问你,阿冀为什么要去……”
他脸色难看,连觉得说这个字都恶心,“为什么要去偷阿杨的外室?”
齐王世子在来之前就被齐王教过了,他说:“陛下想要和稀泥,咱们就不能逆着来。”
齐王世子便实话实说:“孙儿之前也不曾听闻过,但是昨日审问阿冀身边的奴才,这才知晓阿冀性子乖张,因跟阿扬平日里有些小恩怨,便想……便想报复回去。”
男人报复男人的手段,其实有很多,但是偏偏阿冀选择了最差的一种。
齐王世子都觉得此事实在是荒谬。但阿冀这个人向来如此,行事鲁莽,不顾后果,如今却因碰见了硬茬子丢了命,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皇帝确实想要听见这个回答。但齐王世子真说了,他又觉得不对劲,心里不舒服。
他神色不变:“如此一看,便是各打五十大板。”
齐王世子点头,知道此事暂且这般过去,接下来就是怎么赔偿博远侯府了。
魏王神色终于松缓了一些,道:“还是阿杨的错更大些,父皇该狠狠罚他才是。”
皇帝毕竟不想杀了孙子,但也不想伤了齐王和博远侯的心,先发了话定下刑罚,“罚阿杨去庙里为阿冀修行赎罪吧——为期十五年。”
魏王世子惊恐十五年的刑罚,魏王却一巴掌打在他脸上,道:“还不快谢过你皇祖父!”
现在是十五年,以后就是十年,五年,一年。
他道:“多谢父皇。”
皇帝现在一点都不想瞧见他,只问,“阿柏,你父亲呢?”
齐王世子这回迟疑起来,而后终究不敢说谎,道:“正在洛阳府审问犯人。”
皇帝皱眉,“这种时候审问谁?”
犯人不是在这里吗?
他看了阿杨一眼,道:“还有谁?”
魏王世子今天被吓怕了,连忙猛的摇头,“不知道啊,我一个人过去的,没有同伙。”
魏王两眼一黑——他怎么就生出这么个蠢东西!
齐王世子便道:“是翰林院侍讲,郁清梧。”
皇帝一时之间都没有想起这个人是谁。齐王世子便把郁清梧和林冀的纠葛说了一遍,“前几日,他在杨柳胡同买了一座宅子。”
皇帝眼睛微微眯起,“你父亲是什么意思?”
齐王世子瞧着皇帝的眼神不太对,却又无法察觉出他是什么意思,只能低头恭谨道:“父亲觉得,如此凑巧,偏偏阿冀也是死在杨柳胡同的,说不得阿冀的死就是他谋划的,阿杨不过是替罪羊。”
魏王世子一喜,魏王皱眉,心中隐隐不安。
皇帝就想到了皇太孙。
阿柏去拉拢宋家老大,阿杨拉拢宋家老三,只有皇太孙没有朝着世家出手,而是看中了邬庆川的弟子。
皇帝懂他的意思。他是在给邬庆川面子。
犹如皇帝这些年渐渐的对太子怀念起来,皇太孙也对太子颇为怀念。他不怀念其他的,只道:“其他人还得了,孙儿都不记得,只记得邬大人常来东宫。父亲去之前还常常念叨他。”
“但他如今已经进了内阁,孙儿帮扶不上,便且拉一把他的学生吧。”
对于皇帝来说,扶起一个郁清梧起码要五年的时间才可以跟世家相比,皇太孙应当确实是为了太子留的香火情。
皇帝很感动。他觉得这个世上也只有太孙似他一般记得太子了。
皇后总说他现在是假惺惺,但谁知道他如今日日梦见太子呢?他是真心实意在后悔的。
皇帝便总想着护住皇太孙几分。犹如十七年前,他总想护着齐王几分一般。
而现在,阿冀死了,齐王不来杀阿杨,还让阿柏为阿杨辩解,明显是轻轻放过的意思。
但他转手却抓了郁清梧。
皇帝心里就起了心思——这是要给魏王人情,跟他一起打压皇太孙?
他心中微微有些不痛快。
他问:“有证据吗?”
齐王世子在他越发威严的眼神里弯下腰去,终究摇了摇头:“没有。”
没有证据。
没有任何证据,就抓了人。
大理寺牢狱里,黯然不可见天日。一层一层旋绕而上的油灯犹如鬼火,让这阴司里更显得凄惨几分。
邬庆川面色愠怒,大步朝前,急下阶梯,便看见了趴在地上周身没有一块好肉的郁清梧。
尽管得到消息就已经赶了过来,但还是晚了一步。
他脚步一停,恐要晕厥过去,干脆闭上眼睛扶着墙,深吸一口气才痛声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狱卒带着人出去,留出地来给他们说话。郁清梧遭了一顿打,去了半条命,眼前模模糊糊的。他努力抬起头,便看见先生步履蹒跚的走了过来。
郁清梧一愣,倒是没想到先生会来。
他还以为先生不会来。
他轻声道:“先生要是不来该多好。”
邬庆川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颤抖的伸出手去触碰他破破烂烂的皮肉,眼睛一湿,“说什么傻话!你好歹是我养大的,我岂可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