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不善by第一只喵
第一只喵  发于:2024年0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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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好孩子,”窦老夫人一把搂住,拉在跟前仔仔细细打量个不停,“长高了,也壮实了,大半年没回家,大母想你想得紧啊。”
“我也每天都想着大母,”窦晏平扶着老夫人进屋坐下,像小时那样靠坐在她榻前,“大母看着精神更健旺了。”
“我吃得睡得,硬朗得很,就是想你。”窦老夫人拉着他的手叹气,“这次回来就别走了,调回长安吧,大母舍不得你。”
窦父是她的老来子,本就比别的孩子多疼几分,偏又去世得早,只留下窦晏平一根独苗偏又不能养在身边,是以窦老夫人在所有孙子里最疼的便是窦晏平,此时紧紧拉着他:“在家里住几天吧,我让人跟你母亲说。”
窦晏平顿了顿:“母亲生我的气呢,我是偷着跑出来的。”
“什么?”窦老夫人吃了一惊,使个眼色命侍婢退下,这才问道,“为什么生你的气?”
“为我的亲事,”窦晏平觉得脸上有些热,“大母,我有了心仪的女子,母亲不同意,我想请大母帮着跟母亲说说。”
“你母亲心高挑剔,能入她的眼?难。”窦老夫人笑起来,“不过我家十一郎看中的人绝不会差,是哪家的小娘子?大母替你做主。”
窦晏平心里一喜,忙道:“是前些年过世的锦城司户苏家的女儿,聪慧温柔,极是孝顺。”
“锦城司户?说不定你耶耶还认得。”窦老夫人想起早逝的儿子,不觉又叹了口气,“可怜她也没了父亲。她母亲是谁家的?”
窦晏平心里越发欢喜起来,父亲生前任剑南道东西两川节度使,治所梓州距离锦城只有两三百里地,也许的确与苏父相识,那么他与苏樱的渊源也许冥冥之中早就定下了:“她母亲出身博陵崔氏,就是胜业坊崔御史府……”
“胜业坊崔家,崔瑾?”窦老夫人变了脸色,“你看中的是苏樱?不行,绝对不行!”
窦晏平吃了一惊:“为什么?”
又突然一怔,知道崔瑾的不少,但苏樱深居简出极少露面,知道她闺名的并不多,为何窦老夫人能脱口说出她的名字?
“崔瑾品行不端,怎么能跟她沾上关系?”窦老夫人怒道,“你母亲做得对,崔家的女儿要不得,你快些打消这个念头,以后再休提起!”
窦晏平心里又是一动,她道是崔家的女儿——苏樱姓苏,并不是崔家的女儿,她这话,其实更像是说崔瑾。忙道:“她母亲虽则和离,但每次都是明媒正娶,并不能说品行不端。况且她是她,她母亲是她母亲,孙儿心仪的只是苏娘子,与她母亲并不相干。”
“说的都是什么胡话!我也不跟你歪缠,让你母亲跟你说。”窦老夫人扬声唤侍婢,“来人,去郡主府,请郡主立刻过来一趟!”
母亲若是来了,他就什么也别想办了。窦晏平一个箭步冲出门外:“大母,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身后一声一声,窦老夫人还在叫他,窦晏平不敢停,飞跑着出来跳上马,跑出一条街才猛地勒住。
眼前道路四通八达,此时却不知该往哪里走。看方才祖母的态度,外祖那边只怕也行不通,那么再去也是无益,郡主府又回不得——不如先去裴家。
裴羁总归是肯帮他的,先在裴家借住一晚,明日陪她一道去崔家,先把着急办的事情办了,其他再说。
窦晏平调转马头,往安邑坊裴府奔去。
裴羁放下许久未曾翻动的卷宗,头一次有了心浮气躁的感觉。
他从不惮于剖析自己,因此很清楚,这异常的反应是因为苏樱。
他想见她。
“哥哥,”窗外一声唤,裴则推门进来,“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去看我?”
心里突地一跳,裴羁几乎是疾言厉色了:“不得再叫哥哥!”
这世间至亲的称呼,因为苏樱,早已变了滋味。

第08章
窦晏平赶到时,隔着窗户先听见裴则的娇嗔:“无缘无故的,凭什么不许我叫哥哥?我偏要叫,哥哥,哥哥!”
窦晏平眼中不觉带出了笑意。裴羁性子严整,与他们虽是平辈,但很多时候更像是尊长,令人敬畏,也唯有裴则这个妹妹敢在他面前这样,他也总是让着纵着,也就难怪苏樱每次提起来,总是掩饰不住的羡慕。
将脚步放得重些,扬声唤道:“裴兄在吗?”
屋里,裴则脸上一红,放低了声音:“听着怎么像是窦家十一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裴羁看她一眼,一时拿不准她突然其来的羞涩是因为被窦晏平听见她撒娇,还是因为窦晏平这个人。沉声道:“以后不得再叫哥哥,唤兄长吧。”
“无缘无故的,为什么突然让我改口?”裴则有些气闷,“回来几天也不去找我,也不去见母亲,我看你根本就忘了我们!”
父母和离之事,裴则始终不曾原谅裴道纯,又兼那时候崔瑾带着苏樱住进裴家,一发让她恼恨厌恶,时常便躲去外祖家里住着,后面裴羁又去了河朔,裴家再没有任何值得她留恋的地方,是以这一年多里,她差不多都是住在外祖家里,极少回来。
“原打算明天过去看你。”裴羁道。
回来几天公事差不多办完,明日去杜家看过裴则便可离开,至于母亲杜若仪,一年前她已改嫁御史中丞韦绛,他这个与前夫所生之子,也许已不适合贸然相见。
“母亲呢,你难道就没想着该去看看母亲吗?”裴则生了气,“你在父亲这儿住了这么久,为什么厚此薄彼?”
脚步声近在咫尺,窦晏平已来到门前,裴羁起身开门,廊下几丝天光乍然漏进来,窦晏平俊朗的脸上带着几分尴尬:“裴兄,七娘妹妹,我是不是扰到你们了?”
他都已经听见了,兄妹俩开始还是玩闹,眼下却像是真的起了争执,原该避开的,无奈已经打过了招呼,也只能硬着头皮进门。
裴则勉强笑了下:“没有,刚好要摆饭了,十一哥一道吃吧。”
方才裴道纯亲自过来叫她留下吃饭,她心里极不情愿,却又舍不得就这么丢下裴羁离开,如今有窦晏平在,想来裴道纯也不好在饭桌上摆出父亲的架子,逼她搬回裴家来住。
窦晏平下意识地看向裴羁,裴羁颔首道:“一道吃吧。”
他知道裴则的心思,虽然她一直住在杜家不是长久之计,但他既然明天就走,也无谓让裴则回来,又生闲气。
这餐饭吃得又快又安静,裴道纯原本打算趁着饭时与一双儿女好好谈谈,可眼下多了个窦晏平,许多话就没法说,裴羁本就寡言,裴则生着气也不怎么开口,只有窦晏平搜肠刮肚,时不时找一两句趣谈说说,让气氛不至于太过尴尬。
一时饭毕,裴道纯回房休息,裴则满心的话当着窦晏平也不好讲,便走去边上看书,裴羁看了眼窦晏平:“有事?”
“早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窦晏平叹气摇头,“我跟母亲说了樱娘的事,母亲不同意,还关了我一整天,我是偷着跑出来的,眼下还有许多事情要办,能不能在你这里借住几天?”
“不能。”裴羁淡淡说道,“你的家事,我不插手。”
窦晏平大失所望,想想又的确是他的作风,他素来重规矩守礼法,上次肯帮他带信已是破例,如今既已知道他家中反对,又怎么肯帮他?然而除了这里,一时也想不出还有哪里可去,若是住客栈,让人看见的话未免又要大惊小怪,传出去更不妥当。压低了声音:“我只住一晚,无羁兄,明天樱娘想回崔家,我得陪她一道去,等这件事办完我立刻就走,无羁兄,都看在樱娘的面子上吧。”
裴羁几乎是一霎时便明白了苏樱的打算。她想搬回崔家。卢元礼逼她逼得很紧吧。“恕我不能。”
她的事,他不会再过问,便是张用,今天也该叫回来了。
“你们说什么呢?”隔着书架,裴则探头问道。
“没说什么。”窦晏平掩饰着,“无羁兄,七娘妹妹,我出去走走。”
起身出门,顺着庭中白石漫成的小路慢慢走着。
裴羁拒绝相助,眼下也只能找个客栈先混过这一夜,无论如何明天都得陪苏樱去崔家。但若是这时候就去投宿,就怕郡主府的人找过来,那就不如拖到快敲闭门鼓的时候,即便他们找来,闭门鼓响,坊市门关,他们也带不走他,夜里总能想出法子脱身。
耳边听见莺鸟乱啼,抬头一看,不知不觉已走到了花园,茸茸青草间牡丹刚刚抽出嫩芽,不远处太湖石堆叠得假山玲珑,一带细竹掩着小池,池畔隐隐露出山洞的边角,那是他们过去幽会的地方。
窦晏平心里丝丝缕缕泛起柔情。婚事比预料中难得多,可她在卢家朝不保夕,须得尽快搬出来才行。变通的办法他不是没有想过,先斩后奏,逼得家里答应,可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就算将来圆满,有过这么一段对她的声誉总归不好,却是下下策。
最妥当的法子还是家中点头,与她光明正大定下亲事。该怎么说服家人呢?
屋里,裴则开口道:“哥哥……”
裴羁打断:“叫兄长。”
裴则越来越生气:“你不说明白为什么,我偏不改口!”
裴羁顿了顿:“没什么,就是不想你这么叫。”
哥哥,苏樱是这么叫的,吻他的时候。心浮气躁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决定了不再见她,然则不见,却不曾有一刻不想。
“先前你一声不吭丢下我和母亲去了魏州,如今好容易回来一趟,看我们都不顺眼了?”裴则红着眼圈,“不许我叫哥哥,不去看母亲,你是不是不打算认我们了?”
“别哭。”裴羁递过帕子,“多大了,还跟小孩一样。”
“要你管!”裴则抽噎着接过帕子,蓦地想起小时候哭的时候他也总会给她帕子擦泪,眼泪越发止不住,“哥哥,你变了。”
“没有。”只是不想让那句变质的哥哥,再扰他的心绪。裴羁看见裴则腮边一大颗泪滑下来,洇得前襟一小片湿,不觉放软了声音,“别哭了,明天我带你一道去看母亲。”
“真的?”裴则喜出望外,“好,那我听你的,以后就叫阿兄。”
她带着泪又笑了,裴羁不觉又想起苏樱。
比裴则只大一岁,但心机城府全不是裴则能比的,若苏樱在他面前哭,那么必定有所图,就连该怎么哭,必定也都事先计划好了。怎样才会养成那般性子?是漂泊无依的经历么。
却突然听见裴则说道:“我听说父亲命你去吊唁崔瑾,你真去了?”
裴羁抬眼,裴则拧了眉:“死就死了,谁要吊唁她!你是不是见着苏樱了?讨人厌得很!”
裴羁脸色一沉:“裴则。”
裴则听出了警告之意,自己也觉有些刻薄了,偏又咽不下这口气:“我知道,你又要说不能只怪崔瑾,父亲的错处更多,可我就是恨她!若不是她,父亲怎么会变成那样?还有苏樱,天天缠着你叫阿兄,她算什么,凭什么这么叫你?真是讨厌极了!”
“住口。”裴羁打断她,“裴则,谨言慎行,记得你的教养。”
裴则看着他黑沉沉的眸子,不敢再骂,不情不愿应了声:“知道了。”
“贪嗔痴念使人沉堕,于你全无益处,以后莫要再犯。”裴羁说着,却突然想到,这几点,他对苏樱,却是全都犯了。
“阿兄,你知道吗?”裴则到底年轻娇憨,不多会儿便已放下这些事,笑嘻嘻地说起别的,“阿娘给你相看亲事呢,听说是吏部王尚书家的女儿。”
王家与韦家是姻亲,这门亲事想来是韦绛牵线。王家出自太原王氏,数百年士族,教养必不会差,吏部这个位置,于他的前程也大有助益,若能做成,则裴、王、韦、杜四家渊源更深,互为支持。裴羁沉默着,于情于理,这门亲事都没什么可挑的。
“他家几个女儿我都见过,容貌性情都不错,”裴则笑着,“要不要我跟你细讲讲?”
门外脚步声响,窦晏平回来了,裴则笑着拉开门:“十一哥去哪儿逛了?”
光线乍然一亮,裴羁抬头,看见窦晏平明朗的笑脸,他想娶苏樱,却是全不曾计较过利益得失。
窦晏平这天在裴家拖到坊门快关时才走,胡乱找家客栈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去卢家接上苏樱,一道往崔家去。
车马走动,苏樱隔着窗户问道:“昨天还顺利吗?”
“没事,你不用担心。”窦晏平从马背上弯着腰,轻声道,“念念,我这几天有可能脱不了身,我让窦约跟着你,若是有急事就让他去找我。”
他已有了主意让家中同意,但要吃些苦头,耗上几天,就不必告诉她,让她担忧了。
苏樱心里一紧:“平郎,实在不行就先缓缓吧?”
“没事,我心里有数。”窦晏平握住她的手,“若是找不到我,找裴兄也行。”
裴羁话虽说得决绝,但他素日看他对苏樱颇有些兄妹的关照,如果真是求上门了,想来裴羁不至于袖手旁观。
苏樱点头:“好,我知道了。”
心中七上八下,真若是到那时候,裴羁会帮她吗?
裴羁带着裴则迈步走进,入眼是陌生的房舍陌生的面孔,蓦地想到苏樱跟着崔瑾辗转于各家时,是否也是如此观感。
杜若仪等在厅中:“七娘若是不叫你,你是不是还不肯来?”
“儿子不敢。”裴羁上前行礼,“公务繁忙,明日就得返回魏州,是以迟了几天。母亲一向安好?”
“我很好。”杜若仪细细打量着他,“瘦了,听说那边荒凉寒冷,你可还习惯?”
“与长安风物相差无多,都还习惯。”裴羁道。
裴则已经忍不住插嘴道:“你明天就走?怎么这么着急?”
“公务在身,耽搁不得。”哪有什么公事。去魏州是因她,回长安是因她,如今再走,亦是因她。
“七娘出去玩吧,我有话跟你哥哥说。”杜若仪道。
裴则知道是要说他的亲事,向裴羁眨眨眼,笑着离开了,杜若仪屏退下人:“听说你去吊唁崔瑾了?”
裴羁垂目:“是。”
半晌,听见杜若仪冷笑一声:“你父亲倒是多情。”
她极少有这等情感外露的时候,便是当初被迫和离也都办得痛快体面,裴羁抬眼,杜若仪已恢复了平素的端庄:“你以后休要再理会这些事,于你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然而知道与做到,他今日才知并不是一回事。裴羁道:“儿子记下了。”
“我给你相看了一门亲事,礼部王尚书家的六娘,母族乃是陇西李氏。”杜若仪道,“六娘知书达理,聪慧稳重,心性与品行都是上佳,将来必能为你贤内助。”
出身,心性,品行,这三样,苏樱一样都不占。裴羁垂目:“须得问问父亲的意思。”
“问过了,他同意。他很清楚什么样的女子适合为妻。”杜若仪眼中一闪而逝嘲讽的笑,“若是你愿意,把归程推后几天,见一见吧。”
裴羁沉默地听着。
他同样清楚什么样的女子适合为妻。可他此时,反反复复想着的,却是那个一无是处的女子。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成了他的心魔。

心魔如何可破?裴羁没有经验。
他习惯于一切都在掌控,科举,入仕,朝堂,游刃有余,绝无偏差,即便当初因为裴道纯的丑闻连累他也饱受非议,他亦很快掌控住局势,将一切拉回正轨。直到遇见苏樱。
直到她唤着哥哥,吻了他。直到他离开一年有余,到此时不得不确认,之前的努力都是徒劳。
他生平第一次失去了掌控。他厌恶这种感觉。
“你怎么说?”听见杜若仪的追问。
裴羁回过神来,顿了顿:“听从母亲安排。”
“那么我给王家透个信,就这两天找个机会见一见。”杜若仪颔首,“虽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夫妻之间还是要有缘分才行,盲婚哑嫁不是长久之计。”
譬如她与裴道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最终却落得如此收场,是以儿女婚事上,杜若仪觉得不仅要听长辈的安排,两个人的意愿也该加以考虑。
裴羁答应着,听见杜若仪又道:“前几天韦家二房的婶婶向我打听则儿的婚事,我听她的意思,似乎是想给建安郡王做媒。”
建安郡王应穆,太和帝的侄儿,年方弱冠,素有贤名,还不曾册立郡王妃。裴羁道:“不妥。”
太和帝膝下至今还无儿女,朝中有支持择选皇弟继位的,也有支持从近支子侄中过继的,应穆便是候选之一,天家之事波诡云谲,以裴家的根基和杜家的庇护,裴则尽可以挑一个合心的夫婿轻轻松松过一辈子,何必卷入朝堂争斗。
杜若仪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则儿天真烂漫没什么心计,不合适嫁与皇室中人。”
“不如早些为妹妹择婿,”建安郡王府与裴家素无瓜葛,突然打听裴则,只怕已经存了心思,若是被他们赶在前头开口就被动了,“免得再生枝节。”
“仓促之间去哪里找?”杜若仪叹口气,本该前两年就张罗的,却赶上婚变,生生耽搁到如今,“你看窦晏平……”
“不妥。”裴羁打断。
杜若仪不解,门当户对知根知底,再者又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却不比随便找一个强?“有何不妥?”
裴羁顿了顿:“有些隐情不方便说,总之不妥。”
他的妹妹,岂能嫁与心有所属之人。更何况那人是苏樱,诡计多端,魅惑人心。裴则不是她的对手。
“那就罢了。”杜若仪虽不知原委,但裴羁一向妥当,他说不妥,必定是不妥的,“你也帮我留意留意,则儿马上就要及笄,婚事不能再拖了。”
及笄之年,女子待嫁之时。她挑中了窦晏平,她带着窦晏平回崔家,她想借崔家之力保全自己,等待与窦晏平成亲。
裴羁站起身来。杜若仪怔了下:“怎么?”
“儿子告退。”裴羁躬身一礼,转身离开。
心魔深重,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他得解决掉这件事,让一切重回正轨。
苏樱向着舅父崔琚盈盈下拜:“给舅父请安。”
拜帖昨日便已送了过来,崔家却并不曾派人来接,甚至她方才在崔府门外等了许久也不曾放行,直到窦晏平亮明身份,崔琚才让他们进门。
“坐吧。”耳边听见崔琚说道,苏樱起身,余光里瞥见崔琚一双眼时不时打量着窦晏平,欲言又止——他果然很在意窦晏平。苏樱款款落座:“窦郎君是特地送我回来的,也要拜见舅父。”
窦晏平会意,忙上前行礼道:“晚辈见过伯父。”
“不必多礼。”崔琚扶他起来,“坐吧。”
窦晏平挨着苏樱坐下了,侍婢奉上茶水,窦晏平伸手接过,再递给苏樱,柔声道:“有点烫,小心些。”
崔琚心里的惊讶越来越浓,他两个竟如此亲密,莫非。端着茶盏抿了一口:“外甥女突然回来,是有什么事吗?”
崔老夫人过世后,他彻底与崔瑾断绝了来往,前些天听说崔瑾自尽,抛下苏樱孤苦伶仃,但苏樱姓苏,便是投靠也该去找苏家,他并不想接手这个包袱,没想到苏樱竟然主动上门,身边还有窦晏平陪着,让他不得不琢磨起今日会面的用意。
“舅父容禀,”苏樱放下茶盏,起身再拜,“母亲已然过世,儿再留在卢家太不合适,想请舅父接儿回家。”
崔琚皱眉,下意识地看了眼窦晏平:“这个么……”
“儿不会留得太久,”苏樱轻声道,“等出了孝,还请舅父为儿主持婚事。”
“婚事?”崔琚立刻又去看窦晏平,“你母亲给你定了亲?”
“如今还在孝期,自然是不行的,”苏樱含糊着说辞,两靥适时泛起红晕,“总要等出了孝以后吧。”
心里七上八下。这些话她事先并不曾跟窦晏平商量过,怕他不愿意公开他们的事,也怕他怪她利用他来说服崔家。此时忐忑着去看窦晏平,他也正看着她,明亮的眸中似有些惊讶,但只是一瞬,很快便向她一笑,点了点头。
他是同意的,哪怕她存心利用,先斩后奏。苏樱鼻尖一酸,转过了脸。今日不得不让他看见自己卑劣的一面,但愿以后,再不会有这种时候。
崔琚听懂了她含而不露的意思。她定了亲,未婚夫婿便是窦晏平,等出了孝就会成亲。她竟有这个本事?以她的出身和崔瑾的名声,窦家和南川郡主竟会同意?崔琚有些狐疑,再看苏樱时,她端坐榻上眉目低垂,不言不语便自有一种风露清愁的柔媚之态,崔琚突然有些恍惚,眼前人与崔瑾的模样渐渐在脑中重合。
崔瑾以再嫁之身还能让裴道纯、卢淮这样的人物为她争抢不休,她的女儿,又怎么不能使窦晏平为之折腰?崔琚点头:“好,我知道了,外甥女想什么时候去接你?”
崔家日渐式微,若能攀上窦家和南川郡主这么强有力的姻亲,对他的仕途,对崔家因为崔瑾饱受诟病的声誉来说,都是难得的好事。
苏樱松一口气:“若是明天能接,儿不胜感激。”
越快越好,今天一早窦约来报说昨夜有人在院外窥探,多半是卢元礼。她一天也不想再留在卢家了。
“好,”崔琚起身离开,“我去跟你舅母商量一下,外甥女陪着窦小郎君坐坐吧。”
厅中安静下来,苏樱咬着唇,看向窦晏平:“对不起,我方才,方才……”
又一次利用了你。
“跟我有什么抱歉的?”窦晏平笑着擦去她眼角的泪痕,“我也正想这么说,况且我们本来就是这么约定的。”
苏樱在袖子底下紧紧握住他的手,这是最后一次了,等她安全了,等她嫁给他,她会成为他心中的苏樱,她再不会骗他了。
“带我去外面走走吧,”窦晏平低声道,“我看看这边怎么样。”
也许她得在这边住上很久,他得知道崔家是什么情形。
“好。”苏樱起身,带着他向外走,“你放心,我在家里住过一年多,各处很熟悉的。”
那是她跟着母亲刚回长安的时候,外祖母还在,母亲还不曾再嫁,仅次于锦城的一段好时光。
窦晏平与她并肩走着,前庭,中庭,书房,夹道长长,尽头处一扇小门,隔住偌大一个花园。
苏樱推开门,顺着木香花篱笆往里走:“这道花篱是我外祖母年轻时亲手种的,从前她常带我到这边玩。”
春日未深,此时木香都还未开,当年盛放之时满园都是香气,她拉着外祖母的手,在香气和花雨里走啊,走啊。
“你喜欢的话,将来我们也种一道。”窦晏平轻声说着,目光瞥见不远处一抹山色,眼睛一亮,“你看。”
苏樱抬眼,看见花篱外假山玲珑,脸上蓦地一红。
她知道窦晏平也想起了裴家的假山。大抵长安各府中假山的模样都差不太多,譬如眼前这座,跟裴家一样是太湖石堆叠,山前清池,细竹掩映着洞口,曲曲折折,通向另一面。
“念念。”窦晏平的语声低下去,他靠得很近,灼热的呼吸拂着她的鬓发,“我昨天去裴家的时候就在想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就在山洞里。”
流萤明灭,水声幽细,她踮起脚尖凑近了,蜻蜓点水的吻。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疯狂跳动,几乎要蹦出来,他慌张着,冲动着,又拼命克制着,捧她的脸,笨拙地回吻。他至今还记得她的肌肤握在掌心中那轻软到让人晕眩的感觉。
苏樱涨红着脸,声如蚊蚋:“记得……”
心里蓦地一跳,第一次?可她第一次吻他,分明是在裴羁的书房。
崔府门外。
照夜白从街角走过,裴羁回头,看向半开的侧门。
她在里面吧,跟窦晏平一道。
心魔难破,可若不曾亲身尝过滋味,又如何能破。

“你舅父明天就来接你?”耳边听见卢老夫人的问话,苏樱恍惚着答道:“是。”
“这样最好,”卢老夫人点头道,“你有了去处,我也能放心了。”
半晌不见苏樱回应,卢老夫人抬眼:“樱娘?”
“是,”苏樱回过神来,“大母的庇护,儿没齿难忘。”
脑中反反复复,始终不能放下窦晏平那句话: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就在山洞里。
不,那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在书房,昏暗的傍晚,他垂首坐在书案前,她轻手轻脚走近,唤了声哥哥。她尝到了他微凉唇上淡淡的酒香。
“都是自家人,不用这么见外。”卢老夫人笑着,因为惹麻烦的人终于要脱手,心里轻松了一大截,“窦家小郎君明天也一起过来接你吗?”
“是。”苏樱点头。方才窦晏平送她回来后便赶着去了外祖遂王的宅邸,临走时说好明天过来送她去崔家,但窦晏平也说了,若是事情不顺利,那么接下来可能要很多天他们都不能相见。她不很确定他筹划了什么对策,但她知道,他对她忠贞不渝,一定会想尽办法使家中同意他们的婚事。
他是那么好。苏樱望着窗外,又是忧伤,又是疑虑,他为什么说山洞那次,是第一次?是他记错了,还是她记错了?
遂王府。
窦晏平下了马,快步向内走去。
遂王应璘,太和帝的嫡亲叔父,现任宗正卿,在朝野中颇有威望。外人提起这位皇叔很是敬畏,但对于窦晏平来说,因着父亲常年不在长安的缘故,他有一大半时间都在遂王府度过,应璘通情达理,和蔼可亲,与寻常人家的长辈并没有什么不同。
进门看见应璘穿着家常衣服坐在榻上吃茶,窦晏平快步上前,亲亲热热叫了声:“外祖,我回来了。”
“来了,”应璘抬眼,脸上并没有往日慈爱的笑容,“我正要找你。”
屏风后衣衫一动,南川郡主走了出来:“早知道你会来这儿。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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