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嗯了一声还是不说话,裴羁顿了顿,转向大?夫:“不是有喜,那是什么?”
“更像是肝气?郁结,以至于经期不调。”大?夫还在听,边听边摇头,“尊夫人近来是不是有过大?喜大?悲?或者舟车劳顿,心?力交瘁之事?”
大?喜大?悲。舟车劳顿。心?力交瘁。每一样都有。裴羁沉默着,半晌:“是曾经舟车劳顿,心?力交瘁。”
心?里懊悔到了极点。她舟车劳顿,心?力交瘁,都只为?逃离他。她现在记不得了,所以还能安安静静在这里听大?夫说着病情?,若是她想起来了,她会如何做?
“那就是了,”大?夫点点头,“夫人许久不曾行经,一般人容易往身孕上头想,但这脉相并非滑脉,我?观寸脉沉伏,应当是肺经虚亏、多思多虑的症状,夫人身体的底子?是好的,只不过近来大?概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事多事烦,思虑太?过,本来就亏虚了,再加上突然劳累,大?喜大?悲,所以身体垮了。我?看夫人这个脉象,近来是不是夜不能寐,四肢酸软无?力,头晕目眩?”
裴羁垂目听着,手搭在苏樱肩头,看见她苍白的脸颊,不住微微颤动的睫毛。不是有孕,她在惊讶,还是难过?
“阿弥陀佛,可?不是嘛,”阿周红着眼圈道,“小娘子?这些天总是睡一两个更次就醒了,饭也吃不下多少,我?一直以为?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原来是病着。”
“可?说呢。”大?夫捻着胡子?点头,“这癸水不至,就是因为?这些原因,如今夫人觉得腹痛,应当是要行经,但内里湿冷阻滞,经血行不下来,依我?看也不必吃药,红糖水热热的喝几?碗下去,捂着汤婆子?暖一暖,经血行下来了,自然也就不疼了。”
阿周不等说完,早已跑去厨房弄红糖水,大?夫起身告退,裴羁犹自不能放心?,向门口等候的大?夫一望:“你们都来看看。”
身孕之事前期最难确诊,万万不能大?意。
又一个大?夫连忙进来诊脉,裴羁紧紧守着苏樱,觉得她仿佛突然之间?平静了许多,莫非是肚子?不那么疼了?连忙问道:“怎么样,有没有好点?”
她抬眼看他,点了点头。
神色的确比方才平静许多,让他突然有种错觉,她仿佛是因为?听见不是身孕,心?里欢喜的缘故。
“这脉相不好说,”第二个大?夫听完了,犹豫着说道,“有点滑脉的意思,又不很?像,总是月份太?小的缘故,尊夫人有没有身孕总要再过几?天才能说得准。”
剩下几?个大?夫也都依序诊了一遍,有说是身孕有说不是,红糖水熬好了送过来,因不知道该按着什么诊治,此时也不知道该不该让苏樱喝,阿周求助地望着裴羁:“郎君,现在怎么办?”
“喝吧。”裴羁接过红糖水,轻轻搂过苏樱,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这个不是药,对身体无?碍,便是热水此时喝一点,也有益处。”
苏樱垂着眼,就着他的手慢慢将那浓浓的一碗红糖水全都喝了下去,肚子?里冰冷的感觉稍稍缓解,他拿着帕子?给她擦汗,又把空碗递给阿周:“再倒一碗。”
第二碗慢慢的也喝完了,肚子?里突然搅疼起来,苏樱忍不住嗯了一声。
肚子?上一热,裴羁伸手捂住。他方才手心?对着搓了半天,此时热热的贴着,说不出的怪异中,又觉得肚腹里丝丝缕缕的松动。苏樱垂着眼皮,出了太?多汗,头发凌乱地沾在脸颊边,他腾不出手给她拨开,便低了头用下巴撩了一下,苏樱急急转开脸。
“念念,”裴羁看见她转侧之间?,瘦得只剩下一点、苍白的脸,心?里像是刀割,无?数懊悔,“我?……”
她不曾有孕。
当初决定娶她,是因为?听说她有了身孕,如今并没有,可?他在这短短几?天里,一步推着一步,已将自己的心?思看得彻底明白。
他哪里是因为?她有了孩子?才要娶?无?非是给自己找的借口。他根本就是爱悦她,想要她,因为?此事与自己一贯的行事截然不同,因为?知道娶她必将让自己的人生天翻地覆,所以藉由怀孕一事,说服了自己。
深吸一口气?:“有没有觉得好点?”
苏樱点点头,比起方才,此时已经缓和许多,也许是精神不再那么紧张的缘故吧。
汤婆子?装好了,裴羁接过来,替她在肚子?上放稳,她低垂着眼皮似极是疲惫,朦朦胧胧的眼,裴羁柔声道:“再睡会儿吧,睡好了才有精神。”
苏樱点点头:“好。”
是该好好睡,睡好吃好,尽快把身体养好。
身子?一轻,裴羁抱起她,慢慢往床边去。苏樱抓着他一点袖子?,看见他肩膀上慢慢渗出红色,伤口又撕开了。
苏樱转过脸。
裴羁将她在床里放好,盖上被子?,又在她身边坐下。
她闭上眼不说话了,身体蜷缩成一小团,抱着汤婆子?。应该还疼吧,她不肯声张,只是默默忍着。裴羁细细将她汗湿的头发拨开理顺,放在枕边,心?里空落落的,悔恨啃噬着,片刻也不能安宁。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他分明有机会,她曾不止一次问他会不会娶,假如他那时候看破了自己的心?思,假如他那时候,答一声,娶。
他自负聪明,算尽天下人心?,到头来才发现他连自己的心?思,都不曾看清楚过。
“郎君。”张用在门外?晃了一下。
裴羁知道是有事,细细把苏樱的被子?掖好,看着阿周接替他坐在身边照顾,这才起身出来,张用连忙迎上来:“窦郎君在外?头等了好一阵子?了。”
裴羁出来院门,窦晏平守在门口,急急问道:“她怎么样了?”
裴羁在火把晃荡的光影里看他,当初隔着山洞窥探他们亲吻时的不甘和挫败,翻腾着又涌上来。他曾经是有机会的。当初她那么羡慕地看着裴则,那么小心?翼翼迎合他的喜好,那一声声阿兄,分明昭示着她对他的依恋。
哪怕她想要的只是兄妹之情?,只要他加以引导,亦不难变成男女之情?,可?他偏偏,从一开始就错了。裴羁冷冷道:“夫妻间?的事,你也要问?”
窦晏平再没想到得了这么一句回答,一时间?气?血上涌,恨怒着又压了下去。置气?斗狠都是无?益,眼下她的身体最要紧。“她哪里不好?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让我?去看看她。”
“你不是大?夫,看又何用?”裴羁心?中的不甘越来越重。为?什么窦晏平能够看清自己的内心?,毫不犹豫决定娶她,为?什么他一直蹉跎至今,才明白自己的心?意?“抑或那些亲密照顾之事,你能替我?这个夫婿去做?”
夫婿二字咬得极重,窦晏平再忍不住,脱口骂道:“卑鄙!”
裴羁看他一眼,转身离开:“大?夫看过了,暂时没有大?碍。”
卑鄙又如何,只要能留住她。今后他会百倍千倍地弥补,只要能留住她。
“郎君,”堂屋门前阿周迎出来,轻着声音,“小娘子?睡着了。”
裴羁点点头,轻着步子?往卧房走,阿周跟在身后,嗫嚅着问道:“要是小娘子?没有身孕,你,你……”
裴羁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我?会娶她。”
“阿弥陀佛,”阿周低低念了一声,“那就好,太?好了。”
裴羁来到卧房,苏樱果然睡着了,蜷成一团靠着床里,睡梦中犹自不能舒展的眉头。裴羁在床边坐下,轻轻替她抚平。
若是他能早点明白自己的心?意,哪里还有窦晏平的机会。
他全给弄砸了。
总想着尽快成亲,即便她想起来从前的事,那时候夫妻情?分也已经深厚,再加上有孩子?,自然就是拆不破的姻缘,可?如今,很?可?能没有孩子?。他该如何留住她?
耳边听见一声低低的呻吟,她想来是又疼了,睡梦中也忍不住,裴羁连忙伏些,轻轻拍着,极小声地安慰:“乖念念,不疼了。”
她闭着眼睛没回应,一丝声息也无?,裴羁突然害怕,连忙探手在她鼻子?下试了试,呼吸轻柔绵长,她还在睡着。
而他,是怎么也不可?能睡着了。将灯移开到角落里,放下帷幕遮住,光线昏暗,她睡颜渐渐恬静,裴羁趴在她床边,隔着被子?搭住她的手,懊悔惧怕,患得患失,片刻也不能安静。
苏樱这一觉睡得极是安稳,像骤然卸下了千斤重担,身体虽然还不曾从疲累里超脱,精神却?轻快了一大?截。醒来时稍稍一动,立刻听见裴羁的声音:“你醒了?有没有好点?”
苏樱睁开眼,对上他沉沉凤目。瞳仁漆黑,眼白湛青,眼底密密麻麻,全是红血丝。
这一夜,他应当不曾合过眼。苏樱垂眸:“好多了,你怎么不睡呀?”
“我?睡过了。”其实?何曾有片刻合眼?一直留神听着她的动静,悬了一夜的心?,“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苏樱扶着床慢慢起来,怀里的汤婆子?还是热的,想来在她睡着时,他给她换过了吧,“我?想起来走走。”
裴羁连忙上前扶她坐好,又给她拿衣服,她低着头裹着被子?,似是害羞,低声道:“我?要穿衣服了,你回避一下吧。”
裴羁也只得出来,听着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阿周在服侍她穿衣,低着声音跟她说话:“昨晚上裴郎君一眼没眨,守了你一整夜。小娘子?,你有没有觉得好些?”
“好多了。”苏樱低着头,肚子?不像昨夜那么拧着搅着的疼了,变成沉闷下坠,隐隐的疼,“要不要再喝点红糖水?”
“已经熬好了,你漱过口就能喝。”裴羁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苏樱顿了顿:“好。”
“小娘子?啊,裴郎君对你真是尽心?尽力。”阿周感叹着,扶她在镜台前坐下,慢慢梳着头发,“不管先前怎么样,这些天我?都看在眼里,他是真心?想娶你。小娘子?啊,就算你病好了,也千万别忘了这段时间?的情?分,别太?怪他了。”
“我?先前,因为?什么怪他?”苏樱抬眼。
阿周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苏樱低着头,突然觉得身下一热,蹙紧的眉头一霎时舒展开,轻声道:“周姨,我?好像,来癸水了。”
早饭是裴羁那边做好了送过来的,杜若仪匆匆用过,看见那边院子?里车马成簇,侍从有条不紊地走动检查,不由得一怔:“怎么,他竟还是要今天启程?”
伤成那样,昨夜又折腾了大?半夜,想来并不曾合眼,竟还要赶着回魏州吗?
“是,”侍婢道,“方才三郎君那边打发人来问夫人是回长安,还是有别的安排。”
回长安,他想得倒好!杜若仪冷冷道:“跟他说,我?也去魏州。”
起身要走,又一个侍婢匆匆进门,走近了低声道:“夫人,婢子?刚刚听说,苏娘子?并没有身孕。”
杜若仪将手中巾帕重重一掷:“整理行装,出发。”
巳时跟前,诸般事情?都收拾得妥当,苏樱搭着裴羁的手在门外?上车,启程前往魏州。
车子?是从邺城那边寻来的蒲轮安车,车轮经过特殊处理,能够防震防滑,比普通马车安稳数倍,裴羁跟在车边,殷殷叮嘱:“若是不舒服立刻叫我?,咱们就停下来歇着。”
苏樱点点头,余光瞥见队伍后面窦晏平骑着马,正往这边张望,不由得转过了头:“那位窦郎君也跟我?们一起走吗?”
裴羁顿了顿:“是。”
心?里立刻又焦躁起来,那边窦晏平也看见了她,拍马追来,老远便问:“樱娘,你好些了吗?”
又见她向车里躲了躲,似是有些羞怯,但出于礼貌还是应了一声:“好多了。”
只短短三个字,态度也像对陌生人一样冷淡,还是让他心?里如同毒蛇啃咬,妒忌怎么也压不住。裴羁深吸一口气?,将车窗掩上:“风大?,关上吧。”
她又推开了,轻声道:“我?怕闷。”
裴羁顿了顿,既不忍心?委屈她,也只能让自己继续忍受毒蛇啃咬的痛苦:“那就开着吧。”
车子?起行,窦晏平被侍卫拦着不能近前,便不远不近跟着,时时向这边一望,她怕气?闷,窗户始终不曾合上,便被窦晏平看了个够,裴羁沉着脸,看见队伍末尾有 ,杜若仪跟上来了。
快步走过去,唤侍卫赶过车子?,向杜若仪道:“特地为?母亲寻了蒲轮安车,母亲请坐车吧。”
“不坐。”杜若仪在旁边看了多时,早就看得明白,这车子?一共两辆,另一辆苏樱坐着,他是为?苏樱寻的车,顺带着给她。淡淡道,“休要拿这些小巧心?思来讨好,我?自乘马,不需坐车,倒是你,骑得了马么?”
裴羁神色淡淡的:“儿子?支持得住。”
侍从牵过照夜白,他抓着马鬃,一跃而上。
杜若仪不觉悬着一颗心?,自己背上都觉得撕扯着发疼,仿佛是要替他一般,却?见他只是微微皱了下眉,随即便拍马向前,就好像那些伤势全不曾有影响似的。
简直是疯了。侍从过来请她上车,杜若仪冷冷看一眼,翻身上马。
不肯坐车原是要腾出来给裴羁,他如今不坐,她要这车子?有何用?拍马跟上:“裴羁!”
裴羁连忙勒马站定,杜若仪冷冷道:“你去坐车。”
余光瞥见队伍前面那辆车子?窗户开着,一张芙蓉面在窗前一探,又躲了进去。是苏樱。她一直都知道苏樱相貌生得好,但方才那一瞥之间?,竟比印象中更要好上数倍,憔悴苍白,媚骨令人生怜,也无?法怪乎自己那个冷心?冷意的儿子?,竟然也一头栽了进去。
再看队伍中间?,窦晏平拍马跟着,一双眼牢牢望着苏樱的车子?,片刻也不舍得移开,杜若仪冷笑?一声:“你准备如何跟晏平解开这一结?”
自毁前程,夺友之妻,窦晏平显见不会罢休,他如今前途无?量,裴羁平白多出这么一个仇人,又要如何处置?
前面车子?突然停住,跟着阿周下来跟侍从说着什么,裴羁再顾不得说话,急匆匆道:“儿子?过去看看。”
他拍马急匆匆走了,杜若仪压着愠怒定睛看着,他赶上去询问,却?是苏樱要喝红糖水,暖壶里的水不够热,他便如临大?敌一般,立刻让人在道边生火去烧。
杜若仪沉默地看着。水烧好了,他端着进去,车子?慢慢又开始起行,以为?他要一起坐车,没多会儿他又出来了,重新上马,想必是怕车子?里空间?有限,挤到苏樱。
疯了。全然疯了。朋友不顾,父母不顾,连自己也不顾。杜若仪拍马上前:“裴羁过来!”
车子?里,苏樱窥见她沉沉的面容,她目光转过来,隔着窗冷冷看她,苏樱咬着唇,低下了头。
“母亲有什么吩咐?”裴羁怕杜若仪为?难苏樱,连忙横身挡在窗前,“到边上去说吧。”
“她没有身孕?”杜若仪没有走,依旧跟在车边。
裴羁低眉:“是。”
“你还要娶她?”
裴羁下意识地向车里一望,苏樱低着头并没有看他,仿佛根本不在意他会如何回答似的。心?里突地沉下去:“是。”
“假若我?说不准呢?”杜若仪道。
“儿子?会娶。”裴羁看着苏樱,她也在看他,神色平静着,一双清澈懵懂的眸子?。她是不记得了,所以才对这事表现得淡漠,并不是不在意。裴羁定定神,“无?论母亲同不同意,我?都会娶。”
前方大?道上突然一阵滚滚的烟尘,一彪人马飞快地向这边奔来,最前面一人胡服骑装,老远便向他招手,低沉沙哑的嗓:“裴三郎!”
裴羁抬眉,她怎么来了?
杜若仪转头看了一眼,忽地说道:“好,我?可?以同意此事。”
裴羁心?中骤然一宽,在马上躬身:“儿子?谢过母亲!”
车窗后,苏樱沉默着抬头,杜若仪冰冷的目光看着她,冷冷道:“你不要着急谢,我?话还没有说完。”
“你娶她可?以,娶苏樱不行。”
苏樱抬眼,对上裴羁晦涩的目光。
第61章
远处那彪人马来得极快, 一眨眼间就已经冲到了近前,路只是寻常的黄土道?路,快马一踏, 卷起半天烟尘, 苏樱转过脸咳了下, 裴羁立刻回?身关窗, 轻声道:“先关一会儿, 等?灰土下去了再说。”
窗户合上的瞬间, 苏樱看见冲在最前面领头的青年?,玄色胡服骑装, 腰束蹀躞带, 挎着七宝刀, 修眉俊目, 英气勃勃,开口时,一把低沉沙哑, 雌雄莫辨的嗓子:“三郎君告假十天,结果一走就是两个月, 看来是逍遥自在, 乐不思蜀了呢。”
裴羁淡淡道:“节度使派将军来的么?”
“怎么,我阿耶不派, 我就不能来了吗?”青年?笑了下, “我听说朝廷新近派了个监军副使过来, 三郎君可曾听到过什么风声?”
朝廷为了知悉各藩镇动向, 约束节度使行为, 在各藩镇设置监军一职,通常由宦官担任, 直接听命于皇帝。监军与节度使互为统属,互相制约,那些势力较弱的藩镇,节度使通常要避让监军三分,但?魏博这?样节度使势大的藩镇,监军长久以来只是摆设。这?些天裴羁全副心思都在苏樱身上,此事却不曾听说过,便道?:“不曾。”
“听说是王钦新?收的义子,很得王钦欢心。”青年?道?。
两人说着话,催马往前面去了,边上阿周蹙着眉,带着忧愁:“小娘子,你说夫人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话一出口,才想起苏樱眼下什么都不记得,自然不可能像从前那般聪明伶俐,什么事一点就透,又怎么能明白杜若仪的意思?心下伤感着,果然听见苏樱道?:“我也不知道?。”
阿周叹一口气,翻来覆去想着方才杜若仪的话,娶她可以,娶苏樱不行,可她,不就是苏樱吗?
却突然听见苏樱问道?:“周姨,昨天裴郎君跟你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阿周一时想不起来她问的是那句。
“就是窦郎君走后,裴郎君跟你说的话,”苏樱看着她,“他说,‘你不肯说,我也不勉强,此事迟早我会查清’,他要查什么?”
阿周吓了一跳,再没想到她竟然听见了,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就是随口说说。”
“我总觉得你有事情瞒着我。”苏樱低了头,长睫毛扑闪着,黯然的神?色,“是不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阿周一下子心疼起来,连忙搂住她,柔声安慰:“小娘子快别这?么说,裴郎君请了那么多大夫给你看病,等?到了魏州肯定?还要请名医,你的病一定?能好,别胡思乱想了。”
“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她在她怀里抬头,固执的神?色。
这?一刹那,恍惚竟有从前苏樱的模样,阿周心里难过,长叹一声:“不是我瞒着你,实?在是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能乱说。”
车里有片刻静默,阿周心里翻来覆去,回?忆着窦玄的模样,又忍不住去看苏樱,她忽地抬头:“窦郎君拿的那根簪子,裴郎君为什么让他看上面的图案?”
阿周心里突地一跳:“我,我不知道?。”
“裴郎君说那图案出自崔瑾之手?,”苏樱追问着,“崔瑾是谁?”
“是小娘子过世的母亲。”阿周深吸一口气定?定?神?,“小娘子别问了,有许多事我也不清楚,总之你听周姨一句劝,以后不要再跟窦郎君来往了好不好?裴郎君既说了要娶你,那就肯定?会娶,你再跟别的男人来往,只怕裴郎君心里不高兴。”
嘴里这?么说着,阿周心里自己也有些不确定?,裴羁说了娶,可杜若仪坚持不准娶,裴羁能自己做主?吗?还有杜若仪那句话,娶她可以,娶苏樱不行,到底什么意思?
大道?上。
杜若仪待那青年?打马离开,这?才追上裴羁:“那人是谁?”
听说话的语气,仿佛是田昱的儿子,但?田昱膝下两个儿子,一个早年?夭折,一个前几年?在兵乱中被杀,从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儿子?
“田大娘子,田午。”裴羁目送着田午远去的背影,想着她方才的话,那位新?任监军副使还没到任就先给牙兵送了重礼,只怕是来者不善。
魏博牙兵骄横噬主?,与田昱矛盾已深,王钦在这?时候派来一个倾向于牙兵的节度副使,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怎么,竟是个女?子?”杜若仪吃了一惊,田午从头到脚半点脂粉气也无,她丝毫不曾看出来是个女?子,“怎么那副打扮?”
“田大娘自幼便跟随乃父南征北战,习惯以男装示人。”裴羁道?。
他到魏博之前,也不曾听说过田午其人,到了才发现田昱建下的许多武功,其中都有田午的影子,只不过她是女?子,便是有功绩也不能以自己的身份来领,都只算在田昱头上,是以外界极少有人知道?田昱还有这?么个能征善战的女?儿。
“这?,”杜若仪皱眉,心想到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这?藩镇之中,难不成还有个花木兰?不过眼下也没工夫去想这?些,她还有更要紧的事,“方才我说的,你想好了吗?”
裴羁顿了顿,在马背上躬身:“请恕儿子不能从命。”
娶她可以,娶苏樱不行。杜若仪的意思是想趁着苏樱失忆,给她捏造一个假身份,改头换面,与他成亲。
固然是条省事的路子,也能避开继兄妹的人伦大防,但?,一旦改换身份,就需要割舍属于苏樱的一切,哪怕祭拜父母都得偷偷摸摸,她那样依恋过世的父亲,醒来时口口声声想要父亲,他又怎么能让她受这?个委屈?“儿子要娶的是苏樱,也只能是苏樱。”
“你!”杜若仪勃然大怒,“我已经一再退让,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儿子知罪。”裴羁躬身再拜,“我既要娶她,那就必然是光明正大,昭告天下,决不会让她连自己是谁都不能承认。”
杜若仪见他嘴里说着知罪,神?色却坦坦荡荡,丝毫不曾有愧悔的意思,他竟如?此执迷!一时间急火攻心,半晌才道?:“既如?此,那我跟你也没什么好说的,这?桩婚事我绝不会同?意,你若一意孤行,从此也不要叫我母亲,母子之情,从此断绝!”
拍马离开,余光瞥见裴羁停在原地目送,竟连追赶挽回?的意思都没有,杜若仪心中气苦。他不要前程也就罢了,但?裴则怎么办?裴道?纯已经成了笑柄,如?今兄长又走了老路,今后在郡王府可如?何立足?
催马回?到队伍末尾,侍从迎上来接着,杜若仪沉声道?:“回?长安。”
他已经鬼迷心窍,她跟去魏州也劝不动。婚姻大事必须父母首肯,她不松口,裴羁也娶不了,不如?先回?长安,再做计较。
身后有马蹄声,跟着一道?沙哑的语声响起:“田午拜见杜伯母。”
杜若仪怔了怔,回?头,田午跳下马向她叉手?,行的是男子之礼。此时对?面相觑,再细细端详,她容貌在英气之中其实?也还有几分女?儿家的细腻,只不过初相见的人乍一看这?行事这?做派,绝不会想到她是女?子罢了。
杜若仪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便随着裴羁的说法道?:“田将军客气了。”
田午咧嘴一笑:“请伯母到这?边说话。”
她拉着马当先往道?边去,杜若仪也只得跟上,看看四下无人,田午停住步子,忽地说道?:“听说伯母不很满意三郎君自己挑的妻子,伯母看我怎么样?”
杜若仪吃了一惊:“你?”
“不错。”田午笑了下,“我阿耶愿与裴氏结秦晋之好,我也仰慕三郎君已久,伯母若是看我还说得过去,打发人跟我说一声就好。”
她又是一叉手?,跳上马背:“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告辞。”
马匹载着她如?飞地去了,杜若仪默默看着,皱了眉头。
藩镇之主?,从来不是世家考虑的婚配对?象。一来出身多半不高,二来与朝廷关系微妙,多有不得善终的。然而比起苏樱,总要强上几分。田午既然敢当面跟她说,应当也有几分把握能说服裴羁,况且裴羁的立足之地就在魏博,如?果田昱坚持要嫁女?儿,他必然得认真?掂量拒绝的后果。
也许此事的转机,就在田午身上。她可以先静观其变,有田氏父女?暗中使力,裴羁想成亲,没那么容易。杜若仪拨马回?头:“回?长安。”
另一头,田午催马赶上裴羁:“三郎君的母亲也在,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方才我赶着去拜见了,伯母要回?长安。”
裴羁望着远处已经离开队伍反向行去的杜若仪,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你这?车走得太慢了,”田午说着话往蒲伦车里一望,车窗开着一条缝,一张芙蓉面倏地一闪,隐到了里面,田午笑了下,“是心疼娇娘,不舍得走快吧?我走不了这?么慢,不等?你了。”
她加上一鞭,催着马飞也似的走了,裴羁沉沉望着。
一大早迎到这?边,决不会只为了告诉他朝廷新?派了监军副使,她方才特意去见母亲,说了些什么?
回?头,蒲伦车的窗户又推开了,苏樱靠在窗边透气,裴羁连忙凑到跟前:“肚子还疼吗?”
“好多了。”苏樱望着田午远去的背影,“方才那人是谁?”
“田节度的女?儿,田午。”裴羁道?。
“是个小娘子?”阿周吃了一惊,忍不住插嘴,“怎么打扮成那副模样?还以为是个郎君。”
裴羁顿了顿没有回?答,看见苏樱一双眼犹自望着田午的背影出神?,眉头微微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心里突然就有点不安,轻声道?:“念念。”
“嗯,”她回?过神?来,抬眼看他,“怎么了?”
“要不要停下来歇歇?”裴羁慢慢道?。
方才那若有所?思的模样,险些让他以为,是从前的苏樱回?来了。
“不用了,我不累。”她看他一眼,目光里满是关切,“你要不要歇歇?身上还有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