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明天就要?去?魏州,如今是数百士兵昼夜守着, 到了魏州,防卫必定更加严密。苏樱抿着唇,半晌:“裴郎君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赶路吗?”
“裴郎君说?这边事事都不方便,赶着回去?给你好好请医治病,”阿周心里感叹,先前提心吊胆只怕裴羁不肯娶,如今不但要?娶,亦且如此上心,只是苏樱什么都不记得,也就无从得知他这番心意,这两个人,可怜只是错过。柔声?道,“小?娘子听话啊,裴郎君也是为了你好。”
她伸手?来?扶,苏樱也只得起身?回屋,看?看?四下里没有别人,低声?问道:“周姨,裴郎君的母亲为什么不同意我们成亲?是有什么缘故吗?”
“这个,”阿周踌躇着,半晌,“小?娘子还是问裴郎君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他们之间的纠葛她本来?就知道得不很详细,如今看?裴羁这般尽心,更是不好向苏樱开口了。
苏樱看?她一眼:“周姨,我跟裴郎君成亲,你觉得好吗?”
阿周皱眉,觉得她有点古怪,她才醒来?时怯生生的并不怎么说?话,眼下却好像话特别多:“好呀,这样子小?娘子终身?有托,我也能放心了。”
“好,”她黑而大的眸子定定看?她,点了点头?,“那我知道了。”
她没再?说?话,乖乖在桌边坐下,阿周连忙端了药进来?,怕她嫌苦,一勺勺吹凉了喂着她吃,忽地听见外面有动静,回头?一看?,窦晏平跟着裴羁,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阿周吃了一惊,裴羁怎么放窦晏平进来?了?下意识地去?看?苏樱,她向她身?后缩了缩,似是怕见生人的模样,怯怯地抓着她的衣襟,不敢抬头?。
匆匆躲闪之间,窦晏平已?经看?见了,呼吸骤然哽住。连日来?一路追赶,到此时此地,才能如此近距离与她相见,可她已?经不记得他了,躲避着不肯从来?相见。心里像刀割一般,窦晏平喑哑着嗓子:“念念,是我。”
她听懂了是对她说?话,清凌凌的眸子带着懵懂,从阿周身?后偷偷看?他,窦晏平眼梢热着,看?着她一步步走近,旁边人影一晃,裴羁挡在他面前,眉头?皱得紧紧的:“人你见到了,走吧。”
方才分明已?经说?好,他竟要?当面反悔。窦晏平清了清哽住的嗓子:“我来?不但是要?见念念,更是为了陪她说?说?话,帮她想起从前的事,现在就走,于?她的病情有什么益处?”
向前一步弯腰低头?,看?着苏樱:“念念,还记得我吗?我是窦晏平。”
裴羁看?见苏樱微微扬起的脸,她怔怔看?着窦晏平,目光专注,轻柔,她在极力回想他们的从前。他之所以决定放窦晏平进来?,是为了帮她想起从前的事,但事到临头?,心脏却像突然被毒蛇咬住似的,怎么都不愿看?见这个场面。沉声?吩咐:“来?人,送窦郎君出去?。”
方才窦晏平那番话,说?中了他心中隐忧。
魏州想杀他的人太多,他固然不怕,但他怕那些人会转头?对付苏樱。固然他会将守卫安排得滴水不漏,但世事岂有绝对?稍有纰漏,就是万劫不复。从前的苏樱冷静机敏,即便有突然变故,也必定能杀出一条路来?,现在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失去?了坚硬的外壳,让他在欢喜她柔软乖顺的同时,又担心她受到伤害。
她得尽快好起来?,好了,才能自保。那么他就只能同意窦晏平来?见她。但此时,他后悔了,他只想让窦晏平立刻消失。
侍卫进来?带人,铮!窦晏平拔剑,冷冷道:“退下。”
耳边一声?低呼,却是吓到了苏樱,低着头?躲进阿周身?后,窦晏平立刻收剑:“念念别怕,我不是对你。”
“你,你是裴郎君的朋友,为什么要?见我?”她躲在阿周背后探头?看?他,眸中带着迷茫。
“我不是裴羁的朋友,”窦晏平顿了顿,“念念,我与你,我们……”
“他从前曾经求娶过你,”裴羁摆手?命侍卫退下,上前一步,挡在两个人中间,低头?看?着苏樱,“但你要?嫁的人,是我。”
“卑鄙!”窦晏平一个箭步上前,紧紧盯着苏樱,“念念,你要?嫁的人是我,是裴羁用卑劣的手?段拆散我们,我这次来?,就是要?带你回去?,我们去?锦城,去?剑南,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裴羁看?见苏樱骤然亮起来?的眸子,心中的毒蛇噬咬着,几?乎让人失去?理智,在翻腾的嫉妒和不安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无论从前如何,她只能是他的妻子,窦晏平带不走她。为着她的病情着想,眼下,他可以暂时退让一步。
轻轻握住苏樱的手?:“念念,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你忘了吗?”
她躲闪着,似是不愿意当着陌生人的面与他这么亲密,怎么都不肯让他拉手?,裴羁又不肯松手?,她有点急了,用力一挣,裴羁背上的伤口猛地一阵撕扯的疼,不觉皱了眉,她仿佛觉察到了,连忙停住挣扎,轻着声?音:“我,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到底还是心疼他,记挂着他的伤。裴羁心里熨帖着,趁势紧握住她柔软的手?:“那些小?事都没关系,只要?你记得,我是你夫君就好。”
“别碰她,”窦晏平带着怒重重拉开他,“休想趁她想不起来?,肆意轻薄!”
这一扯彻底将伤口扯开,自己也能感觉到迅速渗出的血,裴羁抬眼:“你是想让她尽快好转,还是想继续吵闹,惊吓到她?”
窦晏平忍下心头?怒火,低头?,她正看?着他,目光柔和清澈。她会好起来?的,便是拼上性命不要?,他也会医好她,救出她。窦晏平放柔了声?音:“念念别怕,你忘记的,我来?告诉你。”
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握她的手?,边上裴羁立刻横身?挡住,冷冷道:“休想趁她想不起来?,肆意轻薄。”
竟是原话奉还。窦晏平忍着怒火,对上他沉沉凤目,冷笑一声?:“我与她是两情相悦,你算什么?”
“我是她即将成婚的夫婿,”裴羁道,“你又算什么?”
刷,窦晏平再?次拔剑:“卑鄙!”
阿周心惊肉跳,伸着胳膊护住苏樱,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同样挺拔的身?量,同样俊朗的容貌,一个萧萧肃肃,如山巅雪,松下风,一个明朗夺目,如旭日,如朝阳。阿周原是一心想让苏樱嫁给裴羁,此时竟觉窦晏平也是一片赤城,无声?叹息。要?是没有上一辈那些事,能嫁窦晏平是不是也很好?
一片寂静中,响起苏樱低低的声?音:“你们别吵了,我害怕。”
她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看?裴羁,又看?看?窦晏平,无辜又无措,窦晏平立刻收剑归鞘,弯腰来?哄:“念念别怕,我收起来?,不会再?拔了。”
裴羁比他更快,早已?蹲身?在她面前,轻柔着声?音:“念念别怕,有我在,没有人能伤害你。”
试探着,再?又握住她的手?,她挣了一下没挣开,顾忌他的伤势,便任由他握着,裴羁心中熨帖,横了窦晏平一眼:“她药还没有吃完,你只管吵闹,耽搁了病情,你担待得起?”
窦晏平咬牙忍气,端过药碗:“念念,我喂你吃药。”
“我来?。”裴羁夺过。
窦晏平怕弄洒了药,只得让他拿走,裴羁走回苏樱身?前,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掖到耳后,轻着声?音:“吃吧,我喂你。”
便是窦晏平把他们的旧情都说?出来?,那又如何?人已?经是他的,他们很快就要?成亲,窦晏平休想带走她。他是她明媒正娶的夫婿,做夫婿的,便该有夫婿的气度,偶尔让一步,也无妨。
压下心头?翻腾的醋意,裴羁舀一勺药汁在嘴边吹了吹,试了温度刚好,送到苏樱嘴边。
苏樱犹豫一下,喝了下去?。
裴羁心中熨帖至极,连忙又舀一勺送上。
窦晏平按剑守着,看?见苏樱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中的情绪。她似乎对裴羁更亲密些,但他总有种感觉,她是不情愿的。心里不觉生出期待,难道她已?经想起了一些?下意识地又走近些,待要?细看?,裴羁从袖中取了帕子,轻轻擦了擦苏樱嘴边残留的药汁,似是不经意般,瞥他一眼。
得意炫耀的目光,似在嘲笑对手?的失败。他是故意的,故意当着他的面显示他们有多亲密,好激怒他,让他发作?,让她在心里认定他蛮横不讲理,对他生出畏惧。窦晏平压着愤怒,一点点冷静下来?。
他之所以前来?,是要?帮苏樱想起从前,不是来?跟裴羁置气斗狠的,只要?她能想起来?,就会立刻跟他走,任凭裴羁再?多诡计,又能如何?
深吸一口气弯了腰,一双眼牢牢看?着苏樱:“念念,那些你记不起来?的事情,我来?告诉你。”
苏樱抬眼看?他,满嘴里都是酸苦的药味儿,这药里仿佛加了黄连还是什么,苦到心里去?了。
窦晏平慢慢说?着:“我们是前年夏天相识的,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坐在后花园的蔷薇花篱下画风筝,是只菱形的细骨风筝,画的是你父亲带你放风筝的情形,我隔着花篱看?你,你抬头?,看?见了我。”
花落如雨,落在她衣上发上,连她柔软双唇间也沾着一瓣,只那一眼,他从此,再?不曾忘掉她。声?音轻柔下去?,似陷在梦里:“念念。”
裴羁看?见苏樱微微扬起的眼梢,她一直看?着窦晏平,忘了吃药,看?得那么专注,让他心里那条四处啃咬的毒蛇,几?乎要?把五脏六腑全都掏空。
不能发作?,他才是她夫婿,为夫婿的,该有夫婿的气度。她如今病着,只要?能帮她病好,他可以忍耐片刻。
在翻腾的煎熬中向苏樱身?前又凑了凑,轻柔着声?音:“念念,吃药。”
苏樱抬头?,看?见他晦涩的目光,他紧紧攥着碗沿,手?指都攥到发着青白?,苏樱垂目,咽下那口苦药汁子。
裴羁看?见她微微皱起的眉头?,那药很苦,他方才尝过的。连忙从碟子里拿了颗蜜饯送到她嘴边:“吃一颗,压压苦味。”
窦晏平低着头?,看?见苏樱张唇,就着裴羁的手?吃了那颗蜜饯。裴羁又横他一眼,挑衅的目光,窦晏平转开脸:“念念,你擅长作?画,还写得一手?好字,从前只要?我找到好画好字贴便会带给你,你专心临摹,我就在旁边看?你。”
裴羁攥着药碗的手?扣得更紧,皮肉都陷进去?。窦晏平一字一句如同毒刺,他说?一个,他心里便狠狠扎上一根。这些事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起来?,他却都牢牢记得,在裴家时他们两个总是躲在花园里半天不出来?,他也曾无数次窥探,见过山洞里面,紧挨着坐在一起的身?影。
但,都成过往。如今,他才是她的夫婿。拿帕子轻轻擦去?苏樱唇边的蜜汁:“要?不要?喝点水压压?”
“不用。”苏樱摇头?,一双眼看?着窦晏平,“不苦了。”
窦晏平也看?着她:“你爱打秋千,后院里有一架,我曾偷偷给你推过一次。别人都是坐着荡,你能站着荡,飞得很高,像在半空中一样。”
裴羁眼前闪过那日隔着高墙,看?见她荡着秋千蓦地高过墙头?的模样,衣袂翻飞,如九天玄女,她看?见他,突然松手?跳下来?,他伸手?接住,宁可自己摔倒受伤,也不肯让她伤到分毫,那时候他便知道,这个心魔,他此生恐怕再?不能破开,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不是心魔,是爱悦。
低头?,对上苏樱柔婉的眉目,心里突然生出无限的懊悔恐惧,忍不住伸手?拥她入怀:“念念,你还记得吗?上次你打秋千的时候。”
窦晏平立刻叱道:“别碰她!”
裴羁紧紧拥抱着,嗅着她发间香气,压下喉咙里的苦涩:“她是我的妻子,夫妻之间亲密,无需外人置喙。”
“外人?”窦晏平冷笑,“你心里清楚得很,三个人中间,你才是那个外人!”
从怀里掏出那根羊脂玉簪,送在苏樱面前:“念念,这根簪子是上个月我们在长安分别时,我给你的聘……”
“看?清过吗?”裴羁打断他,“簪子上的图案。”
窦晏平低眼,看?见簪身?上的流水柳枝,一时不解裴羁的用意,他双手?轻轻捂住苏樱的耳朵,声?音放得极低,只够他两个听见:“这画,很可能出自崔瑾之手?。”
窦晏平猛地一惊:“不可能!”
“上次我说?过,让你去?问你母亲的事,你问过了吗?”裴羁说?着,余光瞥见苏樱苍白?的脸,她沉沉目光也盯着那根簪子,眉头?紧蹙,晦涩的神情。
她听见了。难道她记起了崔瑾?裴羁顿了顿:“念念?”
她抬头?看?他,眨了眨眼,方才那晦涩的神情消失了,依旧是懵懂无辜的神色:“怎么了?”
裴羁皱着眉,也许方才那一瞥只是错觉,她并没有听见,便是听见了,她此时记不起崔瑾是谁,也不会有什么反应:“漱漱口吧,免得满嘴里都是药味儿。”
苏樱点点头?,裴羁松开她倒了盅温水,窦晏平立刻拿走:“我来?。”
他抢着喂她喝了水,裴羁沉着脸拿起木盆,服侍着苏樱漱了口,吐了水,又帮她擦掉唇边的水渍。
“念念,”窦晏平竟还不知足,还要?缠着她说?话,“我还带着你给我写的信……”
裴羁打断:“时辰不早了,她累了一天,该休息了。”
窦晏平向外一看?,天色的确已?经昏黑,时辰不早了。舍不得走,但更舍不得让苏樱劳累,弯着腰轻声?道:“念念,我先走了,明天我再?过来?看?你。”
她懵懂着一双眼向窦晏平点头?,裴羁转过脸,深吸一口气。
从前觉得气度容量是男人必要?有的,此时才发现,所谓气度,直是把那酸苦的药汤,一碗碗全灌进自己肚子里。
他就不该让窦晏平见她,他与她也有许多过往,他也一个人跟她说?,让她想起来?。
窦晏平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心中恨怒难消。裴羁是故意的,上次突然说?崔瑾的死与母亲有关,为的是在他心里埋一根刺,离间他和苏樱,这次竟又把父亲也牵扯进来?,简直荒谬!
父亲洁身?自好,这么多年连个妾侍都不曾有,又怎么可能跟崔瑾扯上关系?况且父亲常年都在剑南——心里突然一凛,崔瑾先前嫁在锦城,距离父亲的治所梓州,只有一天的路程。
心里砰砰乱跳起来?,又想起裴羁绝少虚言,即便是怀着卑劣的目的骗他去?了剑南,但临行时交代的那三句话,却是半点也不掺假,他也正是依着那三条,顺利平定乱局。那么这件事……
急急唤过窦约:“你回长安一趟,催着那边尽快送叶儿过来?,再?有,再?有。”
他犹豫着半天不曾开口,窦约忍不住提醒:“郎君?”
窦晏平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你悄悄去?郡主府和窦家打听打听,郡主与崔瑾崔夫人是否相识,还有,还有……父亲留下的这根簪子,是从哪里来?的。”
眼看?窦约飞跑着走了,窦晏平定定神,慢慢往回走去?。
不能乱了阵脚,裴羁重重诡计,都是为了阻挠他们两个,他得稳住,不能被他扰乱了心绪。
裴羁目送着窦晏平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唤过彭成:“回长安一趟,查查当年南川郡主与窦玄定亲成亲的始末,还有窦玄,可曾与崔瑾相识。”
回头?,对上阿周躲闪的目光,裴羁慢慢走近:“你不肯说?,我也不勉强,此事迟早我会查清,你只要?牢牢记得,不该接近念念的人,就不能接近。”
他有预感,那三个人之间必然有极深的纠葛,真?相对他有利。
为了让苏樱尽快好起来?,他可以让窦晏平来?见她,但窦晏平休想带走她。“退下吧。”
阿周慌慌张张走了,裴羁挨着苏樱坐下来?:“可曾想起来?什么?”
苏樱垂着眼皮,半晌,叹了口气:“没有。”
裴羁看?见她黯然的脸色,心里一阵怜惜,轻轻搂她在怀里:“不着急,我们慢慢来?。”
“好,我都听你的。”苏樱靠着他,看?他眉头?一紧,连忙又起来?,“是不是弄疼了你吗?”
“没有,”是有点疼,但只要?抱着她,再?疼他也能忍,裴羁紧紧抱住,“念念,等到了魏州,我们就成亲。”
苏樱怔了怔:“要?那么赶吗?”
要?。一天也等不及,窦晏平虎视眈眈,她随时可能想起来?,他急需要?一个保证,一个即便在她想起来?时,也能让他名正言顺留在她身?边的保证。裴羁哄劝着:“不算赶,等事情筹备完,也到了六七月间了。”
她腹中的孩子,那时候也该显怀了,自然是要?遮掩的。裴羁试探着:“念念,你这两天身?体可觉得有什么异样?”
“没有。”苏樱抬眼,看?着他背上明显鼓起来?一截的包扎,“你伤得那么重,要?么明天不要?走了?我不放心。”
让他心里一下子熨帖到了极点,飞快地在她脸上一吻。
她立刻便转开了,整个人也开始躲,裴羁拉回来?,叹息着:“念念,不要?躲我,我们之间比这亲密的事情也做过,你眼下,大约还怀着我们的骨肉。”
她怔住了,苍白?着脸:“你,你说?什么?”
“别怕。”裴羁拥她入怀,轻轻吻着,“眼下月份太小?,诊断不出来?,再?过两天应该就有准信儿了。你放心,我会尽快安排成亲,不会让外人发现。”
她挣扎着,到底还是让他如愿,猫儿似的,小?小?一团依偎在他怀里。她似乎是相信了他们之间极是亲密,放松了身?体,声?音也轻柔下去?:“你母亲是不是为了这个生我的气?”
“不是,她是生我的气。”裴羁抚着她单薄的肩膀,觉得怜惜,又是一吻,“你不用管这些,一切都有我。”
“可我还是想见见她,见了面说?清楚了,她也许就不会讨厌我了。”苏樱在他怀里,闷闷的声?音。
“母亲性子刚强,一时半会儿只怕转不过弯来?。”裴羁一下一下轻轻拍抚着,“乖,你不用管了,我来?处理。”
扶她起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时辰不早了,你收拾收拾早些睡吧,别怕,我就在外面守着你。”
夜色深时,杜若仪独自站在院外不远处,望着堂屋里一直不曾熄灭的灯火,无声?叹息。
三更天了,裴羁到现在还不曾睡,时不时还有侍从进门出门,他是在筹划回到魏州后的应对。伤成那样却片刻也不肯休息,为了苏樱,他竟是要?呕出心血才肯罢休吗?
心绪复杂到极点,快走两步想要?敲门,到底又忍住,转了回来?。
这个儿子自小?就有主见,又且天资极高,要?做什么从没有不成的。眼下她逼得越紧,只怕越激起他对抗之心,事与愿违。她得好好想想,找一个两全的法子,守住他的前程。
夜风凉凉的吹着,杜若仪望着堂屋摇摇的灯火,心里突然一动。
苏樱失忆了。失忆了,忘了姓名,忘了父母,失去?了身?份。那么,她的身?份就可以是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除了苏樱。
杜若仪长出一口气,破局之法,原来?藏在此间。
堂屋里。
案头?的公文一样样批好放下,裴羁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轻着手?脚走到卧房门前,侧耳凝听。
里面安安静静,苏樱睡着了,想来?是睡得香甜,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裴羁微微闭着眼睛,在脑中将诸般事务,迅速又过一遍。
明日返程诸般事务都已?经安排妥当,连夜送来?了蒲轮安车,她坐着也不会颠簸。离开魏州将近两个月,城中局势千变万化,各处动向还需进一步确定,尤其是牙兵那边。田昱虽然信任他,但田昱的几?个子侄对他颇为忌惮,又有暗自与牙兵来?往的,须得防备这些人对苏樱动念头?。
千头?万绪尽皆涌入,裴羁又等了一会儿,确定苏樱无事,这才走回去?在榻上睡下。背上有伤不能躺卧,便只是趴着。一整天劳累辛苦,此时伤口疼痛肿胀,木榻短小?,他身?量又高,趴在上面两只脚都垂在榻外,绝不算得舒服,但,能守在她身?边,隔着一道墙与她共眠,心里的快意,已?经压倒了身?体的痛苦。
却在这时,听见卧房里低低一声?呻吟。苏樱的声?音。
裴羁一个激灵坐起来?,动得太快扯到伤口,根本也顾不上,急急走去?卧房门前,听见里面又是一声?呻吟,再?等不得,推开房门:“怎么了?”
黑暗中看?见苏樱模糊的轮廓,她双手?交叠捂着肚子,低声?道:“肚子疼。”
看看已经是三更天, 窦晏平彻夜难眠,索性披衣起床,在庭中漫步。
眼前不停闪过的, 只是苏樱的脸。藏着轻愁舒展不开的眉, 带着懵懂疑惑, 怯怯看他的眼, 还有他拔剑时, 她脸上一闪而逝的紧张。她不记得他了, 但她仿佛,还是很?关切他。
让他心?里热着, 凉着, 像钝刀子?割着, 一阵阵夹杂着甜意的酸苦。
她不记得他了, 他得再耐心?些,帮着她早点想起来。可等她想起来以后,他该怎么办?
魏州是裴羁的地盘, 他势单力孤,想要带她走不知道有多少艰难险阻, 况且到剑南一路数千里, 仅凭着一腔热血,肯定是不行的。
要有兵, 要大?权在握, 才能与裴羁抗衡。
压抑的胸臆霎时间?郁积到极点, 窦晏平昂着头, 想长啸, 想大?叫,到最后只是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下去, 默默在庭中走着。也许是出身太?过优渥的缘故,他对名利一向不怎么看重,到此时才如此强烈地意识到,权势,是如此不可?缺少,没有这些,他连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
好在如今,他已经有了起点。资州刺史虽然不是封疆大?吏,但也是一方要员,最重要的是,他有兵。这两千牙兵虽然有一半病老,但都对他忠心?耿耿,这个起点,并不算低。
他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万事随缘,只凭着一腔热血就敢去闯,他得学?会谋略筹划,学?会官场上的弯弯绕,他得爬上去压倒裴羁,才有能力保护她,才有能力与家中对抗,娶她。
在澎湃的心?绪中快步走出庭院,望向苏樱的方向,却?突然发现那边院子?里灯火通明,大?门开了,有侍从飞快地跑出去,向旁边大?夫们住的地方跑去。是去请大?夫,是不是她有事?
窦晏平飞跑着冲了过去。
另一边,杜若仪也发现了异样,连忙唤过侍从:“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她怕的是裴羁伤情?反复。心?中有几?分懊悔,在夜色中不停地来回踱着步。这是她是头一次训斥儿子?,更是头一次动手,气?头上下手原本就狠,哪知道事情?这么寸,刚好赶上他受伤,如今半夜里这么大?阵仗到处找人,难道是伤情?反复,发冷发热?
再耐不住性子?,急急忙忙正往跟前走着,侍从回来了:“夫人,是苏娘子?生病,郎君叫大?夫过去看看。”
杜若仪松一口气?,随即又起了淡淡的愠怒。遥遥望见院门前七八个大?夫都从睡梦中被叫起来,衣冠不整地往里面去,侍从们举着火把照得半天通明,附近的村民也被惊动的,鸡鸣狗吠,还有人披衣起来观瞧。
如此行事,她竟找不出一丁点从前裴羁的影子?。从前的裴羁诸事务求简便快速,再大?的事也都是悄无?声息地办完,她敢说若是这次病的是他,断断不会弄出这么大?阵仗,但为?了苏樱,他可?以。
鬼迷心?窍,面目全非。
这件事,她不能不管。杜若仪在黑暗中沉默地转身往回走。裴羁已经无?法自拔,那么,便是她这做母亲的出手,带他走过这一关。
堂屋里。
“大?夫呢,怎么还不来?”裴羁伸手在苏樱额上摸了摸,触手湿冷,她疼得厉害,额上全都是汗,心?中焦急到极点,想替她揉一揉捂一捂,又不敢乱动,只是低声安慰着,“别怕,大?夫马上就来,来了看看就好了。”
苏樱半晌才嗯了一声,肚子?里像揣着一大?块冰,又像有刀子?搅着拧着,难以言说的疼,咬着唇羞于喊出来,湿湿的额发被裴羁拨开,他低低在耳边道:“疼得厉害就叫出来,不要怕羞。”
苏樱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他 :“大?夫呢?”
“来了来了,”张用飞跑进来,“都叫过来了!”
外?面连奔带跑的脚步声,七八个大?夫鱼贯而入,惺忪着睡眼作揖:“见过郎君。”
裴羁目光掠过,落在白日里诊治失忆的大?夫身上:“你来看看,娘子?肚子?疼得厉害。”
大?夫顿了顿,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病症,深更半夜把人全都叫起来,结果竟只是肚子?疼。也只得上前诊脉,边走便道:“有没有烧些热汤热水给夫人喝着?”
“喝了些热的参茶,”裴羁压着眉,她醒来说疼,他就立刻喂她喝了暖壶里的参茶,那茶放了半夜只是温热,怕效力不够,忙又让人去厨房开火烧热水,“你看看,是不是她腹中的孩子?有什么不妥?”
这是他极担心?的,先前怕说出来惊吓到苏樱,便不曾提,如今大?夫来了,却?是必须说清楚。
紧紧握着苏樱的手,只恨不能替她受这份苦楚,灯火下看见她低垂的眼睫突地眨了几?下,让他心?里一跳,忙问道:“怎么,还有哪里不好么?”
她只顾忍疼说不话,边上大?夫吃了一惊:“怎么,尊夫人有了身孕吗?白日里诊脉时不曾提过呀。”
连忙搭上手腕听脉,又问道:“上次行经是什么时候?”
苏樱还是疼得不想说话,旁边阿周连忙代为?答道:“成亲还不到二十天,不过已经两个月不曾来癸水了。”
大?夫便不言语了,凝神细听了好一会儿,又看脸色舌苔,向裴羁摇了摇头:“以在下愚见,尊夫人这脉相不像是有喜啊。”
裴羁微张了唇,心?里猛地一空,余光里瞥见苏樱低垂的眼睫,灯影子?斜斜照下来,她半边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楚,让他突然有些慌张,忍不住轻轻搭上她的肩:“樱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