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应玄:“在掣雷城,距此?九千里,你自己慢慢走过去吧,要不要帮你找匹马?”
流筝:“……”
他昨晚明明说娘和?师姐被安置在了北安郡!
见她一脸敢怒不敢言的表情,季应玄说:“即使是北安郡,方圆百里,你走过去也要大半天,何况像你这样细皮嫩肉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未必能平安到达,说不定过两天,我就?要去土匪寨里捞你。”
流筝表示怀疑:“青天白日,北安郡城里也有人劫道吗?”
季应玄说:“如?今的北安郡,可不是半年前的北安郡。”
凡界皇室出了大乱子,当今皇帝病危,皇太子把持朝政,有几个亲王联合起来反对他,数日前,距离北安郡最近的殷王举旗造反,不日就?要横扫北安郡。北安郡的百姓们听到了风声,纷纷卷着家产逃出了城。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流筝略一沉吟,试探着问他:“那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不需要卧床休息吗?”
季应玄:“既然你求我,那我就?亲自带你过去吧。”
流筝:她还?没开始求呢!
宜楣与李稚心安置的客栈其实距此?不远,骑马一炷香,步行也只?要半个时辰。
被季应玄说成了十万八千里,流筝心中无语了好一会儿。
季应玄却十分坦然:“放心,你们叙旧,我不打扰。”说罢就?转身离开了。
流筝走进客栈,见了母亲和?师姐,彼此?皆十分激动,既深感劫后重逢的幸运,想到雁濯尘与雁长徵,又不免伤心难过,相拥而泣许久。
听闻父亲因不愿成为她们的拖累而自尽,流筝悬着的心终于坠落,摔得粉碎。
虽然前几日在观世阁长叹时,她已隐约感受到父亲的决心,但毕竟心存侥幸,希望母亲会让他不舍,改变他的意图。
流筝怀拥着泣不成声的母亲,长睫盈盈轻颤,泪珠也跟着砸在手背上?。
宜楣红着眼睛叹息道:“宫主他嘱托我,千万要照顾好你和?夫人,不要想着为他报仇,离开止善山,走得越远越好……他说止善高塔已倒,太羲伏火阵支撑不了几年,叫咱们往东走,想办法出海,向东寻找海外?仙山,尚有一线生机。”
流筝抹去眼泪:“事?不宜迟,你们这几日就?动身出发吧。”
她将身上?所有值钱的金银物件都摘下来塞给宜楣,撸到腕上?的紫玉手镯时,微微犹豫,仍是一狠心摘了下来,套在宜楣手腕上?。
宜楣惊讶:“什么叫‘你们’,流筝,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流筝说:“我想去给父亲收尸入殓,给他和?哥哥在不悔峰上?立个衣冠冢,若他们魂魄有知,也能寻个归处。”
李稚心握住她的手:“我们逃出来时,观世阁着了业火,长徵的尸体已经?与观世阁同焚而尽,他……这样也好,不至于受人侮辱。”
宜楣对流筝说:“等?你立完衣冠冢,从不悔峰上?下来,咱们一起走。”
流筝不置可否。
衣冠冢当然要立,但她不与母亲和?师姐一起离开的原因,其实是因为身上?的剑骨。
流筝思忖再三,终于决定将实情说出:“我……恐怕走不了,我欠了一个人很?重要的东西,我要留在这里,把东西还?给他。”
季应玄嘴上?说着不打扰,实则仍遣了一枚红莲花瓣,尾随流筝进了客栈,悄悄挂在房檐下,听她们三人说话。
看见流筝把紫玉镯子送了人,他有些不悦地心想道:原来在流筝心里,连她师姐的命都比她重要。
又听她说起剑骨的事?,信誓旦旦,态度坚定。
李稚心流着眼泪哀求她,都未能改变她的主意。
“娘,我知道你只?剩我一个亲人,可是当年应玄的母亲,也只?有他一个孩子啊。”流筝亦哽咽劝她:“我多活了这十年,已经?是偷来的命数,若我不能将这份债还?清,那它就?会成为父亲和?哥哥的罪孽,我只?怕他们的魂魄在黄泉下也不能安生。”
李稚心说:“死者已矣,生者为大,你父兄当年既然瞒着你,死后也绝不希望你做出这样的选择。”
流筝道:“可是不这样做,我枉为父亲的女儿,哥哥的妹妹,我余生都将为此?事?所困。”
听到这里,季应玄挥手收回了红莲,只?觉得额角青筋乱跳。
心说,流筝和?雁濯尘不愧是亲兄妹,真是一个比一个固执,哪有欠债的人逼着讨债的人跑,还?债还?出了要报仇的气势。
气得狠了,季应玄决定一走了之?,叫流筝没地方找他,看她一身犟劲儿往哪里使。
于是他不告而别,在流筝身边悄悄留了一支红莲后,转身回了掣雷城。
帘艮在掣雷城里忙得焦头烂额。
前些日子莲主摧毁莲花境,动静惊动了许多沉眠在掣雷城地底的大妖和?巨魔,他们感受到红莲灵力的暴动,于黑暗中窥伺许久,依靠敏锐的嗅觉得出一个结论:
莲花境已毁,那位镇压它们的西境莲主好像暴毙了。
于是有胆子大的妖魔冲出封印作乱,在掣雷城里横冲直撞,一口一个夜罗刹,嚼得嘎吱作响。
当然,帘艮也不是吃素的,他带领夜罗刹的军队围剿猎杀了几个发了狂的巨魔,剩下的魔物见势不好,冲出了掣雷城,打算到东界去,听说那里的凡人又弱又好吃。
自掣雷城到东界九千里远,有翅膀的挥着翅膀,没有翅膀的甩开蹄子,也要将近一旬才?能跑过去。然而它们大多没那个口福和?运气,尚未跑到半路,就?被回程的西境莲主撞了个正着。
更不巧的是,莲主他现在心情十分不好。
燃着火的莲花罩像一口倒扣的锅,将五六只?大妖和?巨魔一起扣在里面,业火见毛就?燎,莲花罩里传出一片吱吱呜哇的惨叫声。
帘艮带人赶过来时,几只?妖魔已经?被烧得只?剩下断肢残臂。
他照着名册清点一番,向季应玄行礼道:“启禀莲主,还?跑了一只?爱吃人的白骨妖和?炼魂的鼎魔,应该是往人界的方向去了,要不要追?”
季应玄说:“让东界自己解决,先回城。”
被出世的大妖巨魔这么一闹,掣雷城七大部落真以为莲主已经?陨落,正准备互相吞并、抢夺城主之?位,不料武器尚未磨锋利,又听说了莲主现身的消息。
只?好战战兢兢,重新夹起尾巴。
季应玄屏退了所有人,疲惫地靠在高座上?,听帘艮禀报近日掣雷城里的情况。
镇压地底的妖魔出世作乱,七大部落不思御敌,反倒忙着互相残杀,就?连帘艮统领下的夜罗刹一族,也有许多夜罗刹开始动歪心思。
“不怪莲生真君会疯成那副模样。”
季应玄阖目,语气淡淡:“西界的妖魔残忍弑杀,是一群不开化的畜生;东界的仙门贪婪虚伪,是一群卑鄙的小?人。莲生真君在此?守了两千年,看了两千年,日夜想着他的师姐太羲神女正是为这些人拼尽性命,又怎会不疯呢?”
说罢,极轻地笑了一声,似是随意地说道:“我竟有些理解他了。”
季应玄一连小半个月没有露面。
流筝为了等他, 整日守在?郡守府,捧着玉符给他传消息, 却是一点回应也没有收到。
心中不免有些?气恼,又担心他是出了什么事,坐在?廊下唉声叹气。
待到七月初一,天?气热得像蒸笼,流筝挑了个大?清早出门?,到北安郡客栈里去寻母亲和师姐。
她们二人也尚未动身,仍期盼着能说?服流筝一起离开。
流筝的态度依然坚定:“我想明天?早晨出发去不悔峰,给父亲和?哥哥立个衣冠冢,娘, 师姐,你们祭拜过后?就动身吧, 若是再晚, 走到东海时只怕要结冰了。”
她母亲李稚心说?道:“若只有我与宜楣,这海上仙山不寻也罢,我们与你一同留在?北安郡。”
宜楣含笑点头:“师娘说?的是。”
流筝无奈:“这怎么能行……”
这回轮到她苦口婆心地劝告, 那两人铁心秤砣地不听。宜楣说?她这两日正约了牙行, 要离开客栈,另外赁一处小院, 供她们三人生活。
“你如今暂失灵力,明天?早晨我与你一同上山。”宜楣说?。
翌日清晨, 宜楣果然早早在?客栈门?口等着她,一见了流筝,先塞给她一个小木盒。
宜楣说?:“这是那位季公子凌晨时分送过来的, 说?是温水吞服,可以恢复灵力, 让你上山之前务必服用。”
流筝闻言又惊又喜,转身四顾:“他人呢,我要见他!”
宜楣摇摇头:“他走了。”
流筝微愣:“走了?”
宜楣说?:“他送来这东西,叮嘱了几句,然后?便走了。”
流筝顿感失望,摩挲着木盒子上的莲花纹路,莲花纹闪过水波似的红光,然后?“啪嗒”一声打开,露出一枚指节大?小的白色药丸。
“原来他不是出事了,”流筝说?,“只是并不想见我。”
流筝收下了木盒,却并没有服用药丸,宜楣不放心她自己去不悔峰,一定要跟着,两人出了城,一人乘坐机关鸢,一人御剑,向止善山不悔峰的方向行去。
不悔峰是止善山的最高峰,终年?积雪,时有狂风大?作,迎风处露出玄岩地表,踩上去咯吱作响。
流筝想起曾与季应玄一同来此地寻红颜枯木,结果遇上墨族人的经历。
其实他那天?,原本?是想动手取剑骨吧?流筝后?知?后?觉,望天?叹了口气。
可惜她迟钝无知?,可惜他犹豫心软,令这桩早该了结的恩怨,拖延到如今,仍纷纷理不清。
流筝手持八卦盘,堪舆许久,找了一处风水好的半丘,掏出铲子开始挖地上的积雪。
立衣冠冢需要的东西比较简单,但至少应该有个牌位,宜楣望见一棵粗壮的红颜枯木,说?道:“我去砍两块木板来。”
她跑过去,绕着那棵红颜枯木转了两圈,挑了处最好下手的地方,祭出命剑,双手共举着剑砍下去。
“咔嚓”一声,宜楣的剑嵌进了树木里,她正要拔出来再砍,忽然闻见一阵腐烂的腥臭味儿,头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摩擦声,宜楣尚未抬头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对危险的直觉却让她猛然后?退数步。
宜楣快,那东西的动作更?快,一把薅住了她的头发,将宜楣摔了出去,撞在?裸露的玄岩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师姐!”
流筝抛下手中的铲子,飞奔过去将宜楣扶起来,两人这才看清攻击宜楣的怪物?。
那是一具高大?壮硕的白骨,头颅和?四肢长?得像人,却足足有人的两倍长?,它有一双灵活的鼓掌,每个指节都有人的一根手指那样长?,肚子鼓得像一个球,肋骨里装满了未消化完的骨肉,有些?是动物?的,有些?是人的。
流筝眼尖,看见了一角尚未被它消化干净的太羲宫的弟子服衣料。
宜楣失了剑,胸腔里一阵气血翻涌:“这是……什么东西?”
流筝说?:“恐怕这就是白骨妖。”
一只生于古战场白骨堆里的妖怪,力大?无穷,行动敏捷,最喜欢生吞活人,且毫无节制。
流筝曾听哥哥说?起过此妖,说?他五十年?前曾与白骨妖大?战七天?七夜,终于削断了它一双手臂,结果还是被它逃了。
白骨妖一路逃进了掣雷城,在?里面吞噬其他妖怪,三十年?后?,重新将手臂长?了出来。他本?想来寻雁濯尘报仇,结果运气太背,撞上西境莲主出世,整治掣雷城,将它与一众不服管教的大?妖巨魔一起镇压到了地底。
前些?日子莲花境坍塌,掣雷城禁制松动,终于又给它找到机会逃了出来。
白骨妖一路奔袭来到太羲宫,先吞了几个小弟子解解饿,因为没有找到雁濯尘,所以躲到了不悔峰上。
它能辨别人的骨肉气息,面前这个紫衣女子,血肉散发着与雁濯尘十分相似的味道,肯定是雁濯尘的亲人,这个认知?令它兴奋地转动着全身的骨头。
流筝将宜楣挡在?身后?,从?绣囊里取出铜丸,开启机关,铜丸在?她手中变成一把充盈着灵力的机括剑。
虽然不如命剑不悔好用,但是这种以凡器对抗大?妖的感觉,实在?是太熟悉、太刺激了。
流筝与白骨妖同时出手,她屈膝矮身,躲过了白骨妖的攻击,从?它两条枯树枝似的腿下擦过,回身朝它狠狠一劈。
机括剑与白骨妖腿上的骨头相撞,滋滋啦啦冒出一串火花,火花灭后?,白骨妖身上却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好家伙,竟比她曾经砍过的机关豹还硬!
流筝不贪刀,跃身后?撤两步,来到那棵粗壮的红颜枯木旁,用力将宜楣的命剑拔出来抛还给她。
“师姐,接剑!”
宜楣拿到了剑,飞身协助流筝,然而这白骨妖实在?有几分本?事,双方来来回回打了一百多?个回合,流筝她们竟然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宜楣气喘吁吁:“要不先撤,去太羲宫叫人来。”
流筝说?:“姜怀阔不会管这事的,他巴不得咱们都被白骨妖吃掉。”
宜楣:“可是这样僵持下去毕竟不是办法,天?马上要黑了,骨妖只会更?难对付。”
流筝沉吟借着对峙的时机沉吟片刻,忽然对宜楣说?:“我发现它好像没有牙齿。”
宜楣不解:“啊?”
“这白骨妖吃人,是囫囵地吞到肚子里,然后?慢慢消化,”流筝声音很低,语速飞快地对宜楣说?:“等会儿你假意?逃跑,我佯装被它抓住,等它将我吞到肚子里,放松警惕的时候,你我里外合击,一起刺穿它的后?背,记住,要用全力。”
宜楣当?即否决:“不行!”
且不说?被白骨妖吞噬有多?么危险,就算一时不死,也得断几根骨头。
单说?她出的馊主意?,但凡宜楣把握不好力度,要么刺不穿白骨妖身上的骨头,要么会连它肚子里的流筝一起刺伤。
宜楣想起了什么,忽然眼睛一亮:“季公子给了你恢复灵力的药,你快试试,说?不定可以祭出命剑。”
不料流筝却一口回绝:“不必。”
她既然已决心将剑骨还给他,早晚都要重新适应没有剑骨的生活。
说?罢再不给宜楣犹豫的机会,提剑就朝白骨妖冲上去。
季应玄虽然人不在?北安郡,但是每天?都通过红莲花瓣悄悄盯着流筝。
流筝比他预想中乖巧,每天?起床后?,先去他屋里转一圈,看他有没有回来,然后?就坐在?廊下台阶上望天?等着,一等就是一整天?。
等得烦躁的时候,经常捡根树枝,在?地上画王八,王八壳上写季应玄的名字,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
季应玄见了这一幕,先是无语,然后?又颇有几分自得。
她一定是对他昼思夜想,牵肠挂肚,否则为何不写别人的名字,单单写他的名字?
这样想着,心口的气不知?不觉就消了许多?。
季应玄原本?打算晾她到七月十五再相见,让她没有机会提还剑骨的事。眼下看见她这副可怜的、想他想到茶饭不思的模样,渐渐就有几分心软。
他对帘艮说?:“重建莲花境的速度要再快一些?,孤要闭关几日,你带着夜罗刹军队到七部落走一趟,好好敲打他们一番,若谁敢在?这时候生事,直接绑了,丢进业火里去。”
之前他亲手毁掉莲花境,虽然给了莲生真君重创,却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自己也受了很重的伤,几近灰飞烟灭,在?焰海里泡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十数年?前为他重塑骨肉的那枚红莲花瓣。
也许是他幸运,也许是因为他前世与生于业火中的魔首昭玄有些?关系,总之,他恢复的速度比他想象中快许多?。
如今他打算重建莲花境,压制住忧怖崖下、地隙最薄弱处的业火。
在?闭关之前,季应玄听说?流筝要前往不悔峰给雁长?徵和?雁濯尘立衣冠冢,于是又拨冗回了一趟北安郡,没有见流筝,找到了流筝的师姐宜楣,将可以解除灵力禁制的药丸交给她,请她转交给流筝。
若流筝恢复了灵力,有了不悔剑傍身,再上止善山,也能叫人放心些?。
然而季应玄还是低估了流筝的胆量和?倔强。
等他三天?后?从?莲花境里出来时,看到的不是流筝守在?他屋门?前画王八,而是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身上缠了好几处绷带,左胳膊、右小腿甚至都绑了木板。
季应玄当?即脑袋一炸:她怎么又受伤了?!
流筝扯着嗓子喊疼,师姐宜楣捧着一碗黑黢黢的药走进来,一面喂她喝药,一面数落她。
“现在?知?道喊疼了?都说?了那白骨妖肚子虽然大?,嗓门?却细,非得断几根骨头才能吞下去,还有你的手,知?道我要出招了,也不躲远些?……”
流筝虽然不能动弹,眉眼间却是一脸得意?:“这些?都是小问题,总之,咱们赢了。”
宜楣叹气:“可惜还是叫它跑了,不知?要祸害多?少人。”
流筝说?:“他的伤比我的伤重,等我好了,咱们一定把它找出来,到时候,我要把它的骨头都拆了,一根一根丢进火里。”
宜楣塞给她一颗糖:“好好养病,再敢轻举妄动,我可要找师娘告状。”
流筝忙说?不敢。
与白骨妖一战,确实让她遭了不少罪,宜楣离开后?,流筝窝在?被子里,昏昏沉沉又睡着了。
天?正热,喝下的药让她出了一身汗。
流筝恍惚间被热醒,懒得睁眼,抬手要去碰胳膊上的绷带,半空却突然被人攥住。
那人掌心微凉,清风送来一缕幽香。
流筝的瞌睡被惊醒,倏然睁开眼。
天?色已经黑透了,月光并不十分明亮,只朦胧照出那人脸上的轮廓,鼻梁如削,下颌如刀。
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看到分明那双凝沉如渊的瞳眸。
“雁流筝。”
这一刻,季应玄深刻地体会到了雁濯尘的不容易。
“你可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第55章 会装
见了季应玄, 流筝的?瞌睡彻底醒了,她用未受伤的臂肘撑着, 好容易坐起身来,却被季应玄单指一推,又直挺挺地躺了回去。
流筝无语道:“你干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季应玄问她,“明知那白骨妖不好对付,为何不用我给你送来的丹药?”
流筝说:“我不用那丹药,凭自己也能打?赢它,从前我没有命剑,也没怎么输过。”
季应玄:“那你凭自己坐起来试试。”
流筝:“……”
她闭上眼睛不理他, 过了一会儿,又?悄悄睁开一条缝偷觑, 正?对上季应玄没有什?么笑?意的?眼睛, 像寒雨冲刷后的?白月,像秋深落尽枯叶后的?冷湖,凝静又?萧索。
透着几分愠色, 几分伤心色。
流筝小声问他:“你这段日子去哪里了,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说出来我也好帮你。”
季应玄道:“你连我的?剑骨都不肯用, 生死关头也不愿召出命剑,生怕与我沾染一点关系, 竟然还愿意帮我吗?”
听了这话,流筝又?费劲坐起身来,这回季应玄没有上手推她, 她凑过来要握他的?手,反被他起身躲开了。
他走到桌边点灯, 将?室内照亮了些,听见流筝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你我的?情?意是一回事,剑骨又?是另外一回事。”
流筝直挺挺地坐着,声音温和而坚定:“这剑骨,我是一定要还给你的?,此债不还,我不敢再受你任何照顾,即使你不愿要回这剑骨——”
季应玄打?断她:“谁说我不愿要回剑骨?”
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在忧怖境中已洗耳恭听过一回,无非是:即使你不愿要回这剑骨,我也会将?它从我的?身体里剖出,以偿还父兄曾经欠下的?罪孽。
倘你仍觉不够,我愿自戕以偿。
纵是幻境,亦为过往。季应玄缓缓攥紧袖里的?掌心,平息自己烦躁的?心绪。
他说:“太?清剑骨是天命馈赠,我当?然也不甘心平白送给旁人。”
听他说愿意取回剑骨,流筝心中微微松了口气,问他:“那我何时才能将?剑骨还给你?最好快一些,因?为我能感觉到,它在我身体里生长的?筋脉越来越多,恐怕时间久了,难以剥离。”
季应玄走到流筝面前,先?检查她的?脉象,然后捏开她的?下颌,将?那枚恢复灵力的?药丸塞进她嘴里。
流筝猝不及防被噎了一下,不解地看着他:“不是说要取回剑骨,为何还要恢复我的?灵力?”
季应玄解释说:“我之?前不取剑骨,并非是不想取,而是时机不到。”
流筝将?信将?疑:“取剑骨也要讲究时机吗?”
“天行有常,机宜趁时。”季应玄声音冷淡地缓缓道:“太?清剑骨天性阴寒,与我如今拥有的?业火红莲的?力量相克,在我还没找到化解灵力对冲的?办法?之?前,不能轻易地将?太?清剑骨移回我自己的?身体里,反而是养在你身上,用你的?血肉滋养它,才能让它更强大。”
“是吗。”
流筝并不十分相信,她觉得这更像是一个借口。
毕竟他从前骗了她那么多回,为了骗她,不惜捏着鼻子与她哥哥串供。
季应玄轻声嗤笑?:“不然你觉得是为什?么,因?为喜欢你,怜惜你么?流筝,你是有几分讨人喜欢,但也不至于令我枉顾性命,消解仇恨。”
流筝犹豫道:“可是从前,你不是这样说的?……”
“从前,当?然是为了骗你,稳住你,使你不至于脱离我的?掌控。”
季应玄目光冷淡地看着她说道:“包括三番两回救你,也不过是怕你死了,剑骨会跟着一起毁灭。若我剖取剑骨后,你还有命活着,我必不会再管你的?死活。”
流筝默默低下了眼:“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黯淡的?月光照在她低垂的?眉眼上,仿佛是真的?信了,露出几分迷惘的?神?色。
季应玄说:“所以,在我将?剑骨取回之?前,你的?整条命都算是我的?,别再让我的?剑骨陷入险境,明白了吗?”
流筝半晌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瞧,直到他蹙眉望过来,才乖巧地点点头。
“我明白了。”
季应玄对她的?反应尚算满意,又?叮嘱了几句,然后才告辞离开。
他走出去不远,流筝就磕磕绊绊跳下床,一瘸一拐地爬在窗口看,直到他拐角进了另一处院子,才缓缓收回目光。
小声骂了句:“真能装。”
第二天清早,宜楣来给流筝换药,时间比约定的?晚了些。
“……殷王带兵入城,咱们想赁的?那座房子,被他手下一个副将?占了去,恐怕赁不成了。”
宜楣将?最后一颗糖果递给流筝,叹了口气:“虽说咱们是世外之?人,不怕凡界的?兵匪,但实无必要与他们纠缠,我和师娘都觉得应该早日离开北安郡。”
流筝点头,表示认同她的?想法?:“师姐想好去哪儿了吗?”
宜楣说:“本打?算寻一处山水明秀之?地隐居,方才在门外碰见季公子,他邀请咱们到周坨山的?墨族部落小住。”
流筝微有些惊讶,往窗外探头,却没有瞧见季应玄的?身影。
指不定在哪个墙后面偷听呢。
宜楣压低了声音,颇有些忧虑地问流筝:“你与季公子之?间的?恩怨,我有些想不明白,既然你身上的?剑骨是他的?,他又?这般有本事,为何至今仍未将?剑骨取回去?”
流筝面朝着窗口的?方向,稍稍抬高了声音:“应玄的?意思是,这剑骨就像是树上的?果子,要等?养熟了才能摘,如今尚不到取回剑骨的?时候。”
宜楣想了想,纳闷道:“只听说过移苗要趁早,待到根系繁茂再挪栽,树和地都要遭罪。再说了,你的?剑骨不就是十年前挪成功的?吗,如今怎么却说不是时候?”
瞧瞧,连宜楣师姐一个事外人都能想明白这个道理。
流筝但笑?不答,心说,师姐你再问下去,问得他圆不过来,怕是又?要一跑了之?。
忙扬声道:“此事就听季公子的?吧,反正?他的?剑骨,他肯定比旁人上心,没道理骗我。”
宜楣:“那这墨族还能去么,我只怕他表面上好心,实则是要用我和师娘来牵制你。”
流筝心说,师姐你可真是给他找了一个好借口。
她幽幽叹了口气:“人为刀俎,又?是债主,纵然明知他另有图谋,也容不得我拒绝。去,当?然要去。”
不仅要去,还要拽着季应玄一起去,免得他突然跑掉,又?是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人。
事情?便这样商定了。
傍晚季应玄来告知流筝此事时,果然用上了宜楣给他提供的?灵感,漠着一张脸,煞有介事地对流筝说道:
“我要用你的?身体养剑骨,自然不能放任你到处乱跑,如今凡界兵燹横生,仙门又?容不得你,你须随我到墨族去住一段时间。”
流筝问他:“墨族人懂得怎样换剑骨吗?”
季应玄:“嗯……在研究。”
“那我母亲和师姐……”
“她们也要同去,”季应玄说,“做个人质,否则你哪天不想将?剑骨还给我,偷跑了怎么办。”
流筝眉眼一弯,似笑?非笑?:“谁跑谁是王八。”
季应玄:“……”
流筝恢复了灵力后,身上的?伤好得也快,躺了三天便能下床活动。
殷王占了北安郡,当?然要将?郡守府收归己用,在他们揭开封条闯入郡守府之?前,流筝收拾东西,与季应玄驭鸢离开了此地。
季应玄问她为什?么不御剑。
流筝柔声叹息道:“御剑只能孤零零自己走,驭鸢才能与你同乘……虽然你对我是虚情?假意,我对你却是真心喜欢,在将?剑骨还给你之?前,能亲近你的?机会,自然是不愿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