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从来不是粗浅地上个早课,跑个香,再在寺里熬熬资历就算的,而是要日复一日持戒己身,时时刻刻滋养思量,才能修出佛性,悟得吾道。
“那你以后,还能继续修行吗?”了了问。
“佛之宽容,仁慈,便是你可以以佛修为显化。它接纳十恶不赦满是缺漏的你,也不会因为它的信徒十全十美而另眼相看,只要你愿意幡然醒悟,吾佛都愿意将其归于座下,慢慢渡化。所以即便明日之后,我也仍旧可以修行,不必拘于在哪,也不必拘于形式。”裴河宴对这一点早就不以为意了,要归于红尘的人,自然会被尘俗琐事所牵绊。
他要是一边还俗,一边又假作修行,那是完全不负责任的行为,无论是对谁。
他把了了的双腿都放在了自己的膝上,他握着她左脚的脚腕,毫不避忌道:“明日之后,除了佛祖,我只跪你。”
了了的禅修体验卡三天后便到期了,比裴河宴还俗的时间还要晚上两日。
按理说,她也该收拾收拾,等着禅修毕业的那一天,麻利地卷铺盖走人。
可一个地方待久了,多少会有些懒怠和舍不得。
她刚收拾了半小时,就懒洋洋地趴在了书桌上,盯着入寺那一天裴河宴送她的装满了致生的信件的檀木匣子。
她原本还想撑不下去的时候就奖励自己看一封,可眼看着禅修都快结束了,她也没打开过这个匣子一次。
她知道,是因为裴河宴让她重新获取了力量,让她逐渐脱离了对了致生的依赖。
她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可她能明显感觉到,每一天醒来时,她都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期待。
了了最后摸了摸匣子,抱起它,连同她想明晚再送给他的礼物,起身去了隔壁。
裴河宴正在收拾行李,但用“收拾”这个词好像还不够准确。事实上,了了进来时,整个房间散乱到像是刚有住客搬入,一切都还未各归各位,全趁空摆在了屋内除家具以外的空地上。
这比他还没收拾行李之前,可要乱多了......
她避开满地随意摆放的箱子,一步步,十分艰难地走到他身旁。
裴河宴席地坐着,正在翻一个箱笼。相比现代人喜欢用纸箱子一键封存,他似乎更喜欢各式各样的木箱子,一点也不在乎它们本身自带的重量和运送中的不便利。
不过,他十年前就是这种有质感也有“重量”的生活风格。
了了四下环视了一圈,在他的盛情邀请下,也就地坐下,就坐在了他身旁的竹席上:“你这是本来收拾好了,但重新打开都看了一遍?”
裴河宴被她如此精准的形容逗笑,没好意思否认,只能转移话题道:“你拿了什么过来?”
她果然被立刻转移了注意,先将有些分量的檀木匣子递给他:“这是我入寺第一天,你给我拿的我父亲的信。”
“看完了?”他问。
了了摇头:“还没看。”
裴河宴捧着信匣子的手一顿,看向她,无声询问:为什么?
她的目光被他正打开着的箱子吸引,只简单的说了原因,便问他:“这是你在南啻用过的烛台吧?”
她对这个昭和公主用过的烛台印象深刻,只是时间过去太久,她有些记不太清细节,还得和他确认一遍。
裴河宴没回答,只是把匣子先放到了一边。他指着箱笼里的东西,问她:“不眼熟吗?”
了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把那个陈旧的戒尺拿了起来,左右看了看:“这不是戒尺吗?”她指着上面一个小小的缺口,笃定道:“就是它!”
这个缺口还是因为她有一日看书睡着,他拍戒尺提醒她时,在坚硬的石面上磕的。
说实在的,要不是她知道裴河宴是个很念旧的人,她今晚高低得误会他在自己十三年那年就已经无法自拨了。
他虽用度奢侈,但从不浪费陪伴使用过的任何器物,除非已经损坏到无法修复。
不过了了转念一想,也正是因为这些物件本身的价值很珍贵,而它的耐用程度也非如今过了质保就会坏的产品能比的,否则也不至于用了一年又一年,在十年后,还有机会让她看见这些。
看着她惊喜又怀念的目光,裴河宴第一次觉得保留过去的这个习惯还挺值得。
他看了眼了了抱在怀中,一直没舍得撒手的小盒子,问:“这是什么,给我的吗?”
了了这才想起怀里还抱了个盒子,她把木盒子递给他,有些期待地让他打开看看:“木盒子本来我是打算自己做的,但没什么经验,做了几个都不是很像样,我就让了拙帮我做的木盒,我自己用锉刀刻了字。”
裴河宴也看见了漆木盒子上那个精致的“宴”字,他抬手摸了摸了了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是用碎木条铺的缓冲,碎木条本就脆薄,已经碎断了好一些,铺在了匣底。而盒子最中心装着的,是一只纯手绘的千佛杯。
茶杯的尺寸不大,她绘这千佛极为不易。杯底露了些泥色,是故意防旧做的瓷泥。而佛窟的排列,一个洞窟连着一个洞窟,每个洞窟的佛像都完全不一样。
但因为佛像太小,乍一看区别并不大。只有拿近了细看,才能分辨出画的是哪路神佛。
他一直不说话,了了看得紧张,没话找话道:“我是看你平时爱喝茶,想给你烧一个特别一些的杯子,但我请教了好多师父,发现自己实在没有这个天赋,就退而求其次,想着画一个也行。”
“其实一开始也不知道画什么,画山水风景吧,好像太简单了一点。对我俩意义比较深远的地方也就只有南啻,可南啻除了浮屠王塔就是无边无际的沙漠,颜色太单一,我觉得没什么挑战性。”她舔了一下唇,嘀嘀咕咕道:“然后我就想到了石窟,原本是想画个南啻全景图,但画着画着灵感就来了。我曾经梦见过我走进了千佛石窟的地宫,地宫内困着无数个和尚在吟诵梵音,我推开那扇门,就看见了灿烂星河一般大大小小雕刻在石壁上的佛像。”
裴河宴知道了了说的地方,这也是他曾梦见过的。
那个石壁上,雕梁画栋,奢华盛大,描绘着形色各样的飞天与佛陀,或腾云驾雾,或坐卧竹林,就如同一个真的西方极乐之地。
而石壁的另一侧,是满窟石雕的佛像,大大小小足有数千座。一座座莲台,如盛开在幽冥河畔,圣洁又庄严。
“我很喜欢,了了。”他深怕表达得不够,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很喜欢。”
他一直都知道,了了是有所感应的。他并不想引导她,回到过往如梦一般虚妄残忍的世界里,即便那只是梦境。
可当她和他说起幽冥的水中花,又将这副栩栩如生传神无比的千佛杯赠予他时,他才那么真切的感觉到,他并不孤独。
他说了两遍喜欢,了了顿时喜笑颜开。
她也觉得他会喜欢,只是礼物在送出去之前,未彻底看到他拆开的时候,难免还是会有一些忐忑。
“你应该不是想今天送我的吧?”他摩挲着杯口,爱不释手到舍不得放下。
“本来是明天。”她怕他还俗后,心里上会有落差,就想着准备一个他会喜欢的礼物来弥补一下他糟糕透了的心情,可她没想到他昨晚会给她送上这么贵重的礼物。
“下午听你说,明天结束后,你会彻底搬走。所以不知道明晚还能不能见到你,就先把它拿过来了,反正都是给你的,早一天还是晚一天没区别。”
这些天以来,因为还俗这两个字代表的意义太大,他们都忽略了这之后的规划和安排。
他自己一个人想了很多,但在昨晚她说愿意之前,好像一切都还是笼在云雾中看不真切的,让他也忘记了要与她商量。毕竟未知的筹谋,与她说了,反而像是给她带了枷锁。这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他想给她的。
裴河宴把杯子小心收起,并未一起装入箱中,而是单独放在了博古架上。他起身后,顺手把了了拦腰抱起。
他最近总是动不动的这样抱她,了了都习惯了,习惯到再突然也不会因为自己失去了重量感而惊呼出声。
裴河宴把小小的她抱在身前,低头嗅了嗅她的脖颈。等闻到了那熟悉的沐浴露的香味后,他托抱起她,把她放入床铺。
这出乎意料的走向,令了了彻底无法淡定。她刚沾着床,就卷着他的被子把自己裹得像蚕蛹一般,滚到了床铺的最里侧。
裴河宴无奈失笑,一时不知是自己昨晚太凶给她留下了阴影还是他太饥渴吓着了她,让她这么抵触。
“还难受?”他问。
了了谨慎回答:“有点。”
“不碰你。”他脱了鞋上床,将她连人带被一起拥入怀中:“想和你说说话。”
了了悄悄扯开了一点被角透气:“想聊什么?”
他没立刻说,想了好一会,最后低头亲了亲了她的耳垂,反悔了:“好像又没什么好说的了。”
和他懂她一样,了了也很了解他。她沉吟了数秒,问:“是想聊以后规划吗?”
裴河宴不答反问:“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吗?任何方面的都可以。”
了了想了半天,摇了摇头:“没有。”
在金钱满足了简单的生存和物欲后,想追求的就只剩下精神。可他们的精神是契合的,无论未来会不会有所改变,这都是以后的事了。
“也没有什么想问的?”他追问。
“好像有。”了了也不知道自己想问的问题会不会有些敏感,可她总感觉这也是他关心的,所以在思度良久后,还是开了口:“你会想要孩子吗?”
她先说了自己的想法:“我会想要一个,起码一个。”
倒不是因为她是了家的独苗苗,家中只剩下她这么一根血脉,所以想要生一个孩子传承香火。
恋爱,结婚,生子好像是一个必然的规律和轨道。
她之前没考虑过这些,可如果对方是他,她却很希望他们之间能有一个孩子。
了了从他怀里转身,看着他:“你太孤独了,裴河宴。”
她很少这么认真地叫他的名字,可她每一次这么叫他,他都会有一种震颤的感觉。像是牵在心弦上的铃铛被另一头的她晃响,他不由自主地会对她的声音有所回应。
“我不孤单。”他用指尖点了点她的眉心:“有你陪着我以后,我再没觉得孤单了。”
她不知道,他的孤单并不是因为他一直都孤身一人。
而是因为害怕,害怕茫茫世界之中,再没有他要等待的人。
翌日凌晨,三点的打更声准时响起。
这一个月下来,了了的生物钟早已习惯了寺庙的作息。不用特意定闹钟,也不用特意开着窗睡,时间一到,她自然就会醒来。然后刚好的听到山阶下围绕着寺庙走上一圈的僧值们,敲更打钟。
她睁眼时,并不在自己的房间里。
虽然眼前的床幔和环境不至于陌生,但她从未在他的房间里留宿过。乍一睁眼,看见他,看见他的床铺,了了还是有片刻的愣忪。
更声的回响在山谷中盘旋第二遍时,裴河宴也醒了。他先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了了,见她睁开了眼在发呆,先亲了亲她的耳朵:“醒了?”
昨晚两人聊了很久,漫无边际的谈论了许多。
这也是他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肩上有这么多无形的责任,还俗后,他需要工作养家,起码让了了在经济方面没有后顾之忧。
她一直说她不在意,可一段关系要想稳定的维固,势必要达成一个和谐的相处模式。他很自觉的承担起了一个家庭中能解决问题的责任和位置。
不过这一点,问题不大。
它能被单列出来还是因为它是人类生存的最底层的需求。
其次是要准备婚礼。
但关于这一点,他昨晚并没有和了了商量。
有些事情还是需要一点神秘感和惊喜感的,他会的本来就不多,即便是摸索她的喜好,迎合她的舒适区,也要循序渐进。
只是这件事,在年内就该完成了。
最后,就是孩子的问题。
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面临这种选择的时候。
即便是了了并不排斥,他也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去思考,他们该不该要一个孩子,又是否可以承担为人父母的责任。
孩子对于他和了了都不是必须的,她在他这,有完全的自由,和绝对的选择权利。他只会尊重、理解,并且不余遗力的支持她。
了了问了好几句话都没听到回答,忍不住转头看他:“你又睡回去了吗?”
裴河宴终于回过了神,他看了看她,揽在了了身前的手顺势抬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亲了亲:“没有。”他只是在想她昨晚说过的话。
“还俗是不是早课结束就开始了?”她重新问了一遍刚才没被他听到的问题。
“嗯。”他回答的有些潦草:“早课结束后,班首会带着香客先离开,但你不用走。”
了了有些紧张,反复地确认自己需要注意些什么。
山下的更声已经响了第二遍,裴河宴拥着她坐起,安抚道:“你不用担心,观礼就好。”
类似他这样特殊的大弟子还俗,其实挺难碰到的。
“那我要是难受了会不会很失态?”了了被他抱下床,完全无暇顾及自己几乎半挂在他身上的姿势,揽着他的脖颈,很努力地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些和她一样紧张或者不安的情绪。
可是没有,他平稳安静到仿佛今天只是很寻常的一天。
裴河宴把她在盥洗台前放下,拆了只新的牙刷,挤好了牙膏递给她:“你冷静一点,了了。”
了了和他对视了许久,可能是他眼神里从未逃避的笃定以及千帆阅尽后的宽和温柔缓缓安抚了她。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答应道:“好。”
她会冷静的。
努力平静地看着他脱下僧衣,再穿上由她亲自披上的俗衣。
她还得领着他回家。
与往常不同的是,裴河宴今天没再穿那些寡淡到几乎什么也看不出的纱衣。他穿上了他作为过云大弟子本该穿配的僧衣,出席了早课。
领诵的维那也换成了他,在满殿静静伫立等候的所有信徒前,他往前迈了一步,位列佛祖座下,以低沉的庄穆的声音领读了佛经。
这一天,确实和往常没有不同。
在普通香客眼里,今天只是领诵的维那换了一位僧人,所有的僧众也都格外庄严沉寂,无比认真。
可了了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做早课,也是他最后一次站在佛殿内为他的师弟师侄们领读佛经。以往格外难熬的两个小时,她却恨不得能够慢一点,再慢一点。
宝殿内的香在快燃尽时,他醇厚的声音一顿,捻着佛珠的手也停了下来。他仰着头,久久的凝望着正殿之中,庄严慈穆的佛像。
清晨的阳光透过一扇扇敞开的窗格如束束聚光的灯,从四面八方透入殿内,恰恰好将佛像与他笼罩在其中就仿若整个殿内,除了阵阵梵音和重重合诵外,只留下了他一人驻守在佛像之前。
始终闭目聆听的过云也在这时睁开了眼,他侧目看向站在光雾之中像是随时都会随风飘散的裴河宴,久久未语。
终于,梵音止,经声停。
盘绕在整个佛殿之中的梵乐似被穹顶牢牢笼罩着,即便所有声音都已经停下,可仍能在殿中听到恢弘的,沉厚的余韵在飘袅回响。
裴河宴收回凝望佛像的目光,在归座之前,他转身,用眼神寻到了了。与她隔着数列僧众,隔着半座大殿,隔着前来送别的佛光,远远的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似远隔数千年。
迷离虚妄之中,了了仿佛看见了很多个这样的他。有身着白衣的、有捆着脚铐链索的、有披着藏金色袈裟的,还有今日穿着大弟子僧服的。他们有的目光清澈,有的沧桑往矣,有的含笑凝视,数不清的种种情绪,隔着数个时空,不约而同的都在佛像面前回首,与她对视。
了了双目刺痛,被烟雾熏的几乎睁不开眼睛。
而那香火燃烧后冉冉而起的烟雾层层叠叠,如同佛前的重幡,将它的双目遮挡。
万籁俱寂之下,钟楼的钟声被沙弥撞响。
古钟醇厚悠久的回声在山谷间碰撞回转,幽幽涤荡。
今日的早课,到底还是结束了。
班首将香客们从正殿内按序带出。
佛殿内,只留下了本寺的僧人。而所有弟子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并未如往常一样依次退离。
祝祷声再次响起时,由住持的大弟子了无带队,所有僧众一一绕着佛像走了一圈,最后停在已经盘膝坐在莲花座上等待过云允肯他还俗的裴河宴面前,双手合十作揖,与他辞别。
了了旁观着这一幕,她无法想象他此刻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可仅仅作为旁观者,看着昔日同吃同住,一同功课的小辈子弟们,无声拜礼,她就已经觉得难以呼吸了。
弟子辞别结束后,再由班首带领着按序退出佛殿。
到此刻,不算了了,佛殿内便只剩下过云、觉悟以及梵音寺所有在寺的方丈们。
殿中静默了一瞬,随即,裴河宴起身,走到过云面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拜别师父。
过云压下眼中的不忍,受完了礼,才亲自起身将他扶起。
决定是早就做好的,今日不过是补一个早就该完成的仪式。他没再劝说,只是摸了摸他的头顶,问道:“你已拜别为师,你我师徒缘分今日也算了尽。佛祖面前,你需得再答我一次,你是否是自愿还俗,又是否心甘情愿舍弃修行,还俗归家。”
他没有犹豫,再次叩拜。额头碰触在地面上时,发出了沉闷的轻响:“弟子无能,亏欠上师,违背师训。既没能以身作则,教导好小辈,也没能敬奉师长,偿还养恩,实乃梵音寺之耻。”
他闭了闭眼,再起身时,看着过云,音色微沉:“弟子自愿还俗,放弃修行。请师父准允弟子,还俗归家。”
过云长叹了一口气,他看了眼佛像之上,难得一出的佛光,捻着佛珠,一字一句道:“你不愿为僧,我劝过也阻拦过,既然你心意已决,我没有什么不允的。今日就在佛祖与众位方丈长老们的见证下,允你还俗。你且褪去僧衣,披还俗衣吧。”话落,过云看向觉悟:“我的大弟子早已仙逝,你也是他的兄长,你就代我替他除去僧衣吧。”
觉悟微微颔首,应了声是。刚上前了两步,裴河宴又说道:“师父可否再答应弟子最后一个请求?”
“且说。”
裴河宴握着佛珠,双手合十一礼,随即看向了站在一旁早已红了眼眶的了了,赫然有声道:“我无父无母,也无家人。还俗后,身边只有一位待定亲的未婚妻子。我和她自幼认识,感情甚笃,在我心里,她和我的妻子已没什么区别了。我想请师父应允我,由吾妻了了,替我披上俗衣。”
过云闭目,无声默许。
得了首肯,裴河宴这才站起。他背对着过云,面向了了,舒展开双臂,由觉悟除去他身上的僧衣。
站得近了,她才看清他的眼中并非是真的平静无波。
他凝视着她,眼底有笑意,有落寞,有一切即将解脱的释然和迷惘。他无法事事都做到精准控制,就像他不知何时对了了动的心,又是何时生出了背弃佛祖的念头。
明明只是一件衣服,可真的被脱下时,却如同生生剥下了一层佛骨。
尖刀剔肉,分离刺骨。
这是一场不见血,却痛彻五脏六腑的凌迟。
过云是真的不忍,他别开眼,仰头看着大殿之中垂眸静望着这一切的佛像,沉声道:“数百年前,创寺老祖拂宴法师就是在这里被执行了剔刑。帝王疑他祸国通敌,煽动民众造反,把诸多污名加诸于他身上,又不予他机会辩解。
他与楼廊的书信来往,明明只是为了释义佛经,帮佛祖的信徒保存历经千年战火后残破不全的佛经,却被冠以联络旧部居心不良的说辞,要将他焚烧于梵音寺大殿之前,验其佛骨。但因拂宴法师深得人心,公主、百姓以及少数朝臣纷纷为他作保,如此喧沸的民意之下,朝廷才未能得逞。”
过云的余光仍是能看见他的袈裟被缓缓褪下,他仰头看着佛像顶部那五彩的霞光,眼角竟有些湿润。
整个大殿之内,无人敢发出一声来打断他。
“昭和公主曾退敌有功,在民间的声望也不低。她带领如今董家祠所在的都城子民守城数月,挽救了数万民众于战火之中。她虽是女子,但手腕魄力却一点也不输于男子。可权谋朝政仍未放过她,她在拂宴法师一事中力挽狂澜,被政敌视为了潜在威胁。从此,销声匿迹。而没了公主,就再也没了可以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的人,不久后,拂宴法师仍是被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处于秘密刑罚。
他修补的佛经被当废纸一样堆在殿外,香炉倾倒,火焰几乎从殿外烧入了宝殿之内。他一人挡在佛前,手执法杖,誓死不让人踏入殿中。刀尖刺入他眉心时,他也是面不改色,只无数遍默念着,吾佛慈悲。”
“施罚者为了取乐,不仅辱及佛祖,还凌虐了法师。他在殿前被褪除了袈裟,取眉心手骨等数处佛骨制成舍利。但由于此事太过残忍,未等炼制,便民声反沸。虽迫于压力,最后未能成行,可佛骨却已取下。老祖许是在此劫开始时就预想到了会有这个结果,早在被取骨之前就叮嘱他的弟子阿无将他的佛骨制成念珠,封于一浮阁内,等待公主的后人。”
可哪还有后人?
他亲自诵经,替她办了法事,为此还病重了数月,久久未起。自己沉疴病重,却仍是让阿无先放下寺务,远赴大漠寻找公主的踪迹。
他得到一具空棺,没亲眼见到她离世,至死都不信她已香消玉殒。
可一浮阁内,她的画像他临摹了无数遍,挂满了她的卧房。他选了一张在楼廊初次见面的画像,做了她的遗像。
他不是不知她真的已向往生,而是不愿接受公主离世的真相。
后半段故事,在大殿内,在此时,是不宜说的。
过云想及此,只剩下一口长叹。
他想让了了知道,她腕上的佛骨念珠到底是何种佛教至宝。
今日在他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也似乎是让他重新见证了曾经险些毁于大火之中的种种罪业。
拂宴原可以不死,可相比被摧毁所有信念,他祭出了自己,护了佛寺周全,也保全了对后世而言,无比珍贵的佛经典籍。
岁月不可悔改,时间也不可往溯。
但过云就是觉得,世道不公,佛性淡漠。佛祖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弟子困陷在循环之中,却无动于衷。
了了没想到自己头一回知道佛骨念珠的来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对这座寺庙,对拂宴法师一直都有深厚的崇仰之情,以及不为外人所道只有她自己知晓的那么一丝羁绊与牵缠。
她从未想过佛骨念珠竟是这样制成的,她捧着俗衣,手指却忍不住开始颤抖。
正抖索时,裴河宴身上的僧衣已被觉悟彻底脱下,他看着近在咫尺,眼中尽是茫然和痛惜的了了,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了了。”
他的掌心有些凉,并不似平时的滚烫,却让了了骤然回过神来。
她眼中有泪,悬而未落。不知是不敢细想这佛骨念珠的来历,还是为过云口中所述的过往感同身受。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有种抓不住她的恐慌。
他收紧手,用力地握紧她:“了了,为我添衣。”
她点了点头,拎起衣领,踮着脚,将衣服披在他身上。
这个过程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痛苦难熬,看着他被剥去僧衣的痛惜在她为他披上俗衣的这一刻似乎得到了补偿。
她像是重新为他筑了血肉,虽然无法擦拭掉留在他身上的缕缕刀痕。可她在他身边,多少能替他抵挡一二。
她想说没事的,也想说无论如何她都会一直陪着他。但这些盘桓在心口的话,像是拴住她所有情绪的瓶塞,她什么都不说倒还好,起码能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一旦说了,那就是千里溃堤,再也无法阻挡。
她仔细地替他整理好衣领,又细致到连袖口的折痕都按缝一丝不苟。做完这些,她轻拍了他的袖背两下:“我在这里等你。”
他颔首,似乎是笑了笑,唇角勾弯的弧度几不可察。
但了了看见了,她再次上下打量了他两眼,确认没有纰漏后,这才退开,站回了原地。
至此,等裴河宴再次拜别过云,便算礼成。
僧衣大多数时候都是长袍,他再跪下时,下意识想要拂平袍角,这动作做了一半,他自己先无奈地笑了笑。
今后,倒是要习惯一下了。
过云垂眸望着如今已归俗世的弟子,吩咐觉悟去点三根养神香。
最后的仪式,已有班首在敲响磐钟,清悦的钹音中,灵台都似空灵了一瞬,如春风拂面,舒适异常。
觉悟把点好的养神香递过来后,过云挽袖接过,开始诵经与弟子告别。那是了了从未听过的经文,沉碎的梵语,似绕口的天外之音。
过云手持三支养神香绕着裴河宴头顶,过了三回香。
就在了了以为一切都结束时,钵音再起,佛前所立的方丈全都持珠跟读诵念。
念珠互相追碾的声音如清脆的玉击,了了下意识的跟着闭眸,正念,冥思。
过云抬起手,粗粝的指腹轻轻地抚摸着他掌下,裴河宴的额头:“向吾佛请愿,愿佛祖保佑......”
沉冗却深刻的祝福声中,一道梵音过耳,似是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在了了的眼皮上飞掠而过,擦亮了她的眼睛。
“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过云的声音清晰的犹在耳边,“业力甚大,能敌须弥,能深巨海,能障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