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河宴见她碗头的木耳越堆越多,微蹙了蹙眉。方才没留意,现在看着她吃,才发现她的筷子是会转弯的,一碰到木耳就绕着道走。
“不爱吃木耳?”裴河宴明知故问。
了了眉头都快打结了,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咽不下去。”
这么听来,是真的不喜欢了。
他重新拿起筷子,把她堆在碗头的木耳一个一个全部夹进了自己的碗里。
午间有些闷热,斋堂的窗户全部打开,也没过一丝山风。
了了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他帮她吃了她不爱吃的木耳,耳朵至脖颈皆热得发烫。
虽然这还不到剩饭的程度,可沾过她的筷子,被她剔来挑去的,也实在算不上清白。她对这种仅限于情侣之间的亲密,尚还有些不太适应,扒着碗沿偷瞧了他两眼。
被他发现后,了了连耳尖也红透了,彻底不敢看他。
她这副模样顺利勾起了裴河宴对昨晚那个荒诞梦境的记忆,他垂眸看着碗里的木耳,从未觉得等待有如此难熬。
午后,裴河宴带了了去了佛堂。
佛堂位置偏僻,鲜少会有香客走到此处。
正值午休,佛堂当值的僧人添过灯油后,便先回了群房休息。
裴河宴将佛龛前供奉水果和香火的桌面用掸尘清理干净,又点了三支清香插入香坛内。
了了已经选了一个莲花座盘膝坐下,打坐的时间为一炷香起,待三支清香燃完,她便能盖上印戳,去罗汉堂找伺弄花艺的师父做最后一个功课。
她闭着眼,养精蓄锐。
没有视觉的时候,听力会格外敏锐一些。她听见佛堂殿旁的门窗被推开,又用木条支起的声音。
光线涌入,即便她闭着眼,眼皮上的光圈也明亮了不少。
随即,身旁的蒲团被人轻轻调整了一下,耳边一阵气流波动引起的风拂过又静止,了了感觉到裴河宴在她身侧坐下。
他同样闭目,轻诵了几篇早课上诵念的经文。
天气炎热,了了不动也觉得屋外的热气烘烫着在往佛堂内钻。
她心内烦躁,正蠢蠢欲动时,他诵经的声音如佛印一般镇压而下。起初,语速还是不疾不徐的,但慢慢的,他语速变快,了了逐渐听不懂拗口的经文,只能自得其乐地去捕捉他低沉好听的声线引起的胸腔共振。
禅修才过了两天,却漫长得像是熬不过去一般。
早上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凌晨三点开始的一天,至日落时,已令她疲惫得像是过去了两日甚至更久。
如果在山中清修如此枯燥难熬,他是怎么做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未改初心的?
她想着想着,意识困入了深海,沉入了漫无边际的深水之中。
裴河宴诵经的声音忽然一停,他睁开眼,眼疾手快地托住了了了即将栽向地面的额头。
他垂眸看了她一会,见她睡得正沉,到底没叫醒她,而是托住她的脸,轻轻地靠在了自己的膝上。
这两日起得这么早,哪够她睡的。
他抬眼看了看佛堂之上的佛像,低念了句阿弥陀佛,闭眼冥想。
她侧着脸枕靠着他的大腿,呼出的鼻息隔着一层薄薄的云纱,如若无物阻隔,一息一缕清晰地像是就覆在他的耳边。
裴河宴的眼睫微微颤动,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新定神。
片刻后,他心烦地睁开眼,低头看她……他从不知他的定力竟如此之差。
而他膝上,睡得无知无觉,半分不知自己烦人的了了因睡梦正酣,还发出了几声轻轻的鼾睡声,呼噜呼噜的像只餍足的猫,压根不管旁人喜恶。
裴河宴轻叹了口气,重新闭眼。
一息过,相安无事。
两息后,他扬手,将云纱的宽袖盖在了她脸上。
至此,整个世界彻底清净。
了了这一觉,直接睡过了两炷香。她在下午暴雨前的雷声中惊醒,醒来坐起时只觉得腰酸背痛,她压根没想自己是如何能安稳睡了这么久的。
一瞧见外头乌云密布,风雨欲来的,连声说着糟糕,连印戳都忘记让裴河宴盖了,急急忙忙地赶去了罗汉堂。
闷了整日的雷雨,不等她赶到目的地。半途时,就将她困在了廊下。那暴雨,倾盆而下,直接将她的火急火燎尽数浇透。
她被迫等待雨停。
停在廊下避雨时,了了才发现自己路过了地藏殿。
地藏殿内供着了致生的往生牌位以及她的延生牌,她正想着要不要进去看上两眼时,从殿内迎出了一位小沙弥,对她鞠躬行礼后,伸手做请:“老祖请女施主进殿说话。”
“老祖?”了了意外。
梵音寺传承深厚,得道高僧不知凡几,她虽第一时间想到了过云法师,却不敢确信。直到沙弥点点头,再次做请,了了这才迈入殿内。
过云正在偏殿的书案上落写需供奉的牌位,说是偏殿,但这里放置了不少书册案几,瞧着更像是一间办公室。
小沙弥引着她入座,又在奉上一杯清茶后,退出了偏殿,留两人说话。
过云提笔蘸墨,凝神写完了一张往生牌位后,搁下笔,将牌位上的墨迹晾干,这才抬眼看向了了:“几年前,老衲也是坐在这写下了你父亲和你的名字。”
他见了了的表情不算太意外,便明白她早就知道了。他和了了并没有什么话要说,只是刚才抬眼看向殿外时,见她在廊上避雨,这才让小沙弥把人叫了进来。
“师祖还要写这些吗?”了了问。
她这语气就跟“你都退休了怎么还被返聘了”一样,充满了疑惑不解。
“闲不住,谁日日念经也会觉得枯燥的。”他年岁大了以后,于佛雕一事上力不从心,便再也没碰过。没了喜好解闷,日子确实有点无聊。
左右无事,过云与她闲聊道:“你这壁画,是出于喜欢,自愿跟你父亲学的,还是为了继承他的衣钵,不得不学?”
“当然是因为喜欢。”
“那挺好,喜欢才能长久。”过云又问:“你后来再没去过南啻?”
了了点头,语气里不乏遗憾:“一直没合适的机会再回去看看。”
“这好解决。”他把墨迹干了的牌位叠到一处,重新提笔:“你要是想去,我愿意给你写一封推荐信。”
他这满眼和乐,宠爱小辈的模样令了了逐渐有些看不懂。她捧着茶杯,寻思良久,终问道:“师祖,您能告诉我,您到底是怎么看我的吗?”
过云还以为她还要一段时间才敢开口问他,他没立刻回答,将手中的往生牌位写完,才反问道:“你觉得我该如何看你?”
他的语气陡然严厉了许多,虽还不至锋利,但隐约已让人感觉到了藏在话中的不满。
了了没自作聪明,无论是自我吹捧抬高身价还是自谦自贬,都不讨喜。她思索了一会,才说道:“那可能得看从哪个角度说了。”
过云轻笑了一声,虽卸下了故意表露出的严厉,但也没如她愿的表现出那么一星半点。
时间还未到,说这些为时尚早。
“原本三日后就是他的还俗仪式,他说暂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吧?”他略停顿了几秒,看着了了,说:“他不想你亲眼看着他,脱下僧衣。”
雨后的罗汉堂,连地板缝里都浸着湿意。
刚下过雨,本该很凉快的天气,却因阳光烘烫了一天,即便是雨后也还蒸腾着一丝长埋在土地里的热意。
了了戴着手套,跟着师兄用园艺剪修剪花枝时,鼻尖尽是被雨水浇湿后翻涌上来的土腥气。
她面不改色地剪完一株,用靠在墙角的扫帚把剪落在地的枝叶扫入簸箕中,再翻倒至垃圾桶里,等候统一处理。
在别的香客还在积极完成功课,争取表现时,她已经摘下了手套,随地坐在了罗汉堂前的台阶上。
她完成了她的课业量,罗汉堂的师兄并没有因为她做得没别人多就为难她。很干脆地替她盖了章,还提醒了她一句,再不完成打坐就要耽误吃晚饭了。
了了没做解释,她向师兄道过谢,收起她的功课去藏经阁找裴河宴。
寺里的路她还不太熟悉,经常走到某座偏殿就要寻附近当值的师兄询问路线。
藏经阁的大致方位了了还是记得的,在绕了一大圈,还走了点冤枉路后,她顺着画廊找到了藏经阁。
裴河宴正和藏经阁内当值的小沙弥在摸排藏书。
他手中捧着厚厚的一沓书目,正逐排逐排的核对着书籍的名称和数量。
其实这类工作早就可以让电脑系统代劳,但梵音寺每个季度还是会安排一次人工盘点,核查佛经书籍还是其次,主要目的是为了检查书本的状态。
梵音寺内收藏的古籍众多,不仅有纸张编订的书本,还有不少竹简、木制的遇水易潮的孤本。
而南烟江气候潮湿,一旦遇上雨季或者回南天,很多书本就极易受潮,需僧人时常维护保养,才能延长孤本的使用寿命。
了了没擅自进入,她在门口站了片刻,直到小沙弥整理完一个书架从头再来时,才发现门口站了个禅修服饰的香客。
他不认得了了,见裴河宴还站在木梯上清点书架最上层的古书,这才扬声问道:“这位女施主是有什么事吗?”
了了指了下裴河宴:“我找他。”
小沙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裴河宴在听见了了的声音时就已经转过了身。
他身后就是一扇木窗,拨开云雾重新出现的阳光正透过木窗上的琉璃涌入室内,将藏经阁的一楼灼映得五彩斑斓。
见了了的神色似乎不太对,裴河宴不动声色的低头嘱咐小沙弥:“你先回去吧,这里我来就可以了。”
小沙弥闻言点头,也不多嘴,放下了书册就先离开了藏经阁。
“进来说吧。”裴河宴用朱笔一一勾选掉书目,“我这还没忙完。”
了了答应了一声,走进藏经阁内。
她上回来这也是来找他,不过当时直接去的二楼,倒没细看这一楼的藏书……反正看了也不懂就是了。
了了走到木梯下,也没吭声。只是接手了刚才小沙弥还未放回书架内的书册,一本本按顺序夹入典籍内。
裴河宴一心两用,边勾兑书册边抽空问她:“是终于想起来忘记盖章了?”
他不说了了差点又忘了,她从布袋里掏出功课拿在手里,等着他忙完了给自己盖上章。
裴河宴见状,随手摘下自己戴在腕上的紫檀念珠递给她:“印章挂在背云上了,你自己盖。”
她接过念珠,拿在手上,一手拎着念珠上的主珠,一手顺着佛珠往下探至背云。
小叶紫檀被他盘玩了数年,光泽清润,触手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紫檀香。念珠的背云是一个未做任何雕饰的无事牌和田籽料,不仅白度细腻,还很油润。
了了上回看见这种成色的玉料还是在一位私人藏家手里,并且料子的尺寸还没她手里的这块大。
不过自打上次在重回岛,她的发圈被风吹入海中,他随手便褪下个数万的沉香手串给她当发绳绑头发后,她对裴河宴的随身家当早已不做设想。
她摸到挂在背云绳结旁的一个小金印,刚想问没有印泥要怎么盖印时,他不知从哪拿出了一盘印泥递给她。
怕弄脏他的念珠,她从布袋里先取出纸巾铺好。盖完印泥的第一时间,就用纸巾把粘黏在印章上的印泥一点点擦抹干净,丝毫没留意到自己的手上也粘上了朱红色的泥渍。
裴河宴忙完后,下意识低头寻她。
她正束手无策地等着他来发现她的困境。
两厢一对视,她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压根没有一点自己连件小事都无法摆平的愧疚感。
裴河宴合上书目,从木梯上爬下。
他先是看了一眼这位不太机灵的小朋友到底陷入了怎样的麻烦中,见她只是弄脏了手,又无法再给自己做清理后,他不慌不忙的先将藏经阁的书目放回桌柜内。
再回来时,他将已经被了了清理干净的念珠先戴回手腕。
他从云纱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巾覆住她沾满了印泥的手,原想先用手巾替她简单擦洗,可手巾一覆上,他忽然又改了主意,直接隔着手巾将她牵住,领着她往藏经阁外的清潭边走。
连日的雨,让山泉的储量十分充沛。
了了起初不明所以,直到听见了从岩石上泄下的水流声才明白他是要带她过来洗手。
“二楼不就有个洗手池吗?”
“我没带二楼的钥匙。”裴河宴回答完,又用眼神扫了眼她的裙摆。
及地的伞裙被雨后的地面弄得一片脏污,她自己没发现,还是经他提醒,才看见曳地的那一部分被罗汉堂花艺园里的泥巴染得到处都是。
她睁圆了眼,一边可惜自己的裙子,一边又觉得回小院换洗太过麻烦。
了了还尚在纠结时,他撩起僧袍,在山潭前蹲下,将她的裙摆提起,托在手中,又用另一掌掬起山水,耐心的把她的裙摆打湿。
反复几次后,花艺园里沾上的泥点子被清水一冲,洗得干干净净,只余下裙摆上一片湿润的水渍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
了了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做后,光从心理上,有些无法坦然接受别人对她的付出。尤其这个人,还是裴河宴。
她抿着唇不说话,看着他一遍遍搓洗完裙摆后,将手探入水中,任水流冲刷过他的手指将污渍带走,莫名的觉得有些鼻酸。
他本不用做这些的。
“下午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吗?”他忽然仰起头,看着她问道。
了了跟着蹲下来,将沾着印泥的手指洗干净,和他一起把裙摆上的水拧干。
“没遇到不开心的事。”了了把皱巴成一团的裙摆抖擞开,侧过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要暂缓还俗仪式?”
裴河宴闻言,没思考太久,就回答了她:“想陪你到禅修结束,如果我还俗,就没法接送你上下课了。”
“就这么简单?”
“不然该得有多复杂?”他反问。
他敏锐的感觉到是有人和她说了些什么,不过庆幸的是,即便她有疑惑,她也会选择直接来找他问清楚,而不是任由事情在两人心中扎根发酵。
“我以为,你是不想让我看见你脱下僧衣。”了了在潭边的石头上坐下,将裙摆微微拎起做晾晒。否则等会湿着裙摆出去,一定会引起侧目。
裴河宴沉默了一息,坦然承认:“这确实是原因之一。”
还俗仪式是他对过云的交代,也是对自己修行生涯结束的一个告别。他很难形容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心情,既像是撕裂了一个纠缠他溯世的噩梦,又像是斩断了累世的因果。
有些恶业后果他自己承担就好,他不想了了也被牵扯进来,亲眼目睹他脱下僧衣,披回人皮,湮入红尘。
他也怕,这是另外一个因,一个将了了拖入万劫不复的因。
了了没说话。
她不知这与两人的信任有关,还是别的其他原因。
她知道,他总想着要多照顾她一些,最好一点委屈别受,一点苦难别尝。她应该要为此感到开心的,被人如此珍视,如此爱护,像回到了最初她来这个世界的意义在爱里被期待着。
但短暂的开心之后,是这件事的底色带给她的悲凉。
她无法大言不惭地说出,她完全可以和他一起承担这件事,包括他们以后的人生里会遇到的每一次潮汐起伏。
她不说话,裴河宴就没法从她的话语中去推测她的想法。但她一向想得简单,不会越过这件事的本质故作文章。
“那我们现在商量着来?”他想了想,试探道:“还俗暂缓的话我已经说出口了,朝令夕改的事我会难以启齿,不过时间还没定下,缓两天也是缓,都还有决定的空间。”
“不是因为这个。”他什么时候还俗,要不要与她商量,她都没有想要计较:“我只是一想到你不想让我看着你脱下僧衣,就有些难受。总觉得我能为你做得太少,替你觉得不公平。”
裴河宴一愣,随即轻哂:“我没有和女孩相处的经验,也不知道恋爱该按哪种流程谈。甚至现在我都委屈着你,不能公然牵手,不能不注意场合。”
有些话,他其实在京栖,在老宅时就想和她说开。只是时机不对,他也不想太仓促地草草带过。正好今日她自己提起,他便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说出口的机会。
“我身世复杂,出生也不堪。虽有父母亲人,却如同没有,甚至家世背景都算不上清白,还不如一个孤儿来的干净。你既不介意我没有健全的家庭,也不介意我出身寺庙,我除了把我能给你的都给你,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对你好,才让你觉得不委屈。”
这些话,是了了始料未及的。
他对所有事都有种近乎淡漠的胜券在握感,好像没有什么是他解决不了或者无法看开的。所以在很多时间里,了了对他细微到纤毫的照顾与体贴都是十分受用且有些理所当然的。
当然,在某些时间缝隙出现空洞时,她也会因此而轻轻唾弃自己,或者因为自己的付出与得到不成正比而略感羞愧与焦虑。
可她没有想到,他竟然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你怎么会这么想?”她难得词汇空白了一瞬,想告诉他,她从不觉得一个人的出生背景不好会是一种缺陷。
可事实上,这个社会就是如此。
家庭背景有时候比个人实力还要重要,一个背景强大的家庭不仅能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孩子,甚至还能用家族的资源与人脉将他稳稳的直送青云,形成一个正向的循环的互相哺育的闭环。
但这些,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特殊的,她就是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俗人。她也奢望爱,奢望有一个稳定的充满积极能量的家庭,奢望赚够钱就能原地退休躺平。每天睁眼醒来,只忧愁三餐吃什么,四季种什么谷豆,要栽种什么香味的花。
世俗要求的优秀和上进,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我从没有在你这受到过委屈。”了了说:“反而我经常觉得我做得不多,也不够好。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你好像什么都有,也什么都能解决。”
她回京栖时那晚,都做好了滞留机场到后半夜的准备,他却在她看不见希望的时候早早约好了车,将她安全的送回了家中。
如果换过来,她就未必能够做成这样。
裴河宴笑了笑,没把她的这句话当真。
光他知道的,他让她委屈的时候就不知凡几l。她自己不记得,不愿意往回清算,所以才会觉得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一段感情的维持全靠弥补,那终会有弥补完的时候。他有些不懂要如何解开这捆缚住两人的锁扣,它就像一团被小猫玩乱了的毛线,一眼看不到症结,需要慢慢的整理,慢慢的清淤疏堵。
他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有些事该如何做他心中有数,不必拿出来,条条框框地全让她看个清楚明白。
他只是问了了:“还想在这里继续待下去吗?”
她想了一瞬,点点头:“再坚持看看。”
禅修这码事,说实在的,习惯了科技智能的便捷与无数爆米花式碎片填充的生活,乍一回归质朴,很难习惯。
在这里,做任何功课时都是不被允许玩手机的。接听电话可以,但手机的通讯功能只有在闲暇时才允许打开。
传讯在这里也变得古老又陈旧,小沙弥经常满院跑着去替师父们传话。
钟声则替代了时间的符号,每次钟鸣,钟声的长短、频率都代表了不同的意思。
了了听不懂,只能简单的分辨出它是在报时还是在告诫些什么。
每日的晨起早课是固定的,她的功课安排在禅修一周后做了特殊调整,不再是千篇一律的跪香、打坐、冥想和抄经。
初时的不适应在她定下心来想要再坚持坚持时被彻底克服,而真正的修行,似乎也从这些特别的功课开始,逐渐变得有意思起来。
了了后来有在裴河宴的陪同下去竹楼找过云老祖讨茶喝,他似乎对了了在梵音寺里做了什么了如指掌,也丝毫不避讳让两人知道这件事,闲谈时还问起她,这周换了功课内容感受如何。
了了分辨不出,过云师祖是想听她说些感悟心得还是单纯出于长辈关怀小辈随口问问,她便干脆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我前两日有个功课是跟了拙去后山挑水,我一直听了拙说他一天可挑八桶水,但对这八桶水到底有多少却是没什么概念的。结果,了拙带着我去水房一看,那八个桶几l乎是寺里三天的用水量吧?”
别提她那会乍一看见那八个大桶的震惊,生怕自己“挑完一桶水” 的功课无法完成,整个天都快塌下来时,了拙拎了个相对袖珍些的铁皮桶递给她,给她指了指角落里的那个米桶:“你装满这个就行。”
她刚松完一口气,跟着了拙去后山水库挑水时,又发现了这项功课的困难程度压根不在把水装满,而是在如何减少水量于往返路程上的损耗。
一想起她那天来回拎了五趟水,了了就忍不住犯嘀咕:“你们后山挑水的这条路也太故意了,不用水泥路铺平整就算了,还特意垫了条又窄又陡的。”到底是在为难谁呢?
只不过最后那半句话,她没敢说出口,只能放在心里稍稍腹诽。
“不故意找点苦吃,哪能分得清甜是怎么滋味?”过云将了了的茶杯满上,举例道:“本来你觉得抄经书已经够累了,想着出去挑挑水不仅能看看寺外的风景,也不用再抄经书,是桩难得的美事。可真去挑了一天的水,我再让你自己选,明日是抄书还是挑水,你会选什么?”
那肯定……选抄书啊。
了了心中刚跃出这个答案,也就瞬间明白了过云的意思事要有比较,才知难易滋味。
可这么浅显的道理,在如今浮躁的人性社会化中,往往会被彻底忽略。
有了这一遭相谈甚欢,过云老祖便时常会让了拙去喊了了吃茶点。
不一定是在竹楼,有时候也会在后山的小凉亭。小凉亭背靠着梵音寺的飞石瀑布,每次下完雨,山林中水量大涨,那个凉亭便是最凉快的地方。
她第一次去时,过云老祖也叫了裴河宴作陪,师徒俩边下棋边闲谈,压根没她什么事。
了了听了一会听不懂,替两人满上茶水后,拿着块糕点叫上了拙下了凉亭去石潭旁玩水。
酷暑之下,天气已经逐渐变得炎热。
她找了块背光处的岩石,原想脱了鞋浸浸脚,感受感受石潭中的凉意。可抬起头见裴河宴瞧来一眼,又觉得在一众男僧面前戏水似乎有些不妥。
她尚在纠结时,了拙已经扑通一声,跳进了潭水里。
于是整个下午,她光顾着看了拙跟下饺子一样把自己一次次反复地下入了石潭里。
过云和裴河宴一盘棋下完,领着了拙就先回去了。
裴河宴从凉亭上走下,倒不着急回寺里吃晚斋,而是坐到了她旁边的石面上,将她犹豫了一下午都没能脱下的鞋袜除尽,放入了冰爽的潭水中。
太阳已有落山之势,没有阳光的溪谷,潭水更凉了一些。
了了被冰得忍不住冷嘶了两声,又贪凉地往潭边挪了挪,把整个小腿都泡进了深潭之中。
第一回 去时,裴河宴仍在。
过云这次不和裴河宴下棋了,而是点了了了坐在棋盘上陪他玩五子棋。
他与裴河宴聊着佛雕上的事,下得心不在焉。了了也没尊老爱幼的良好品德,该占便宜占便宜,赢了过云四五回后,在两人谈话结束的最后一盘,惨败到回了半天的神才彻底消化了自己输得又快又惨烈的现实。
了了第三次去时,凉亭里只有过云一人。
了拙也没来,陪着过云的是觉悟最后收的关门弟子了尽。
了了知道了尽和守墓人山神的关系,但还是第一次在寺里见到他。两厢似乎都是彼此知晓却素未谋面,虽有些陌生却不至于太生疏,见着面还能友好地互相问候两句。
过云正拈着一个糕点在品尝,见她来,忙招呼着她坐下一起吃些。
他今日是想和了了聊壁画的事,一十多天过去,他想知道的,想看见的俱已经差不多了。
“我今早刚从优昙法界回来。”过云端起茶壶给她倒了杯茶:“去亲眼瞧瞧你的画,画得如何。”
“《四方塔》这幅壁画在年轻一众的群体中确实很受欢迎,可不太适合《大慈恩寺》。”过云看着她,问:“你觉得你现在会比你父亲更优秀吗?”
这个问题其实很难回答,说会吧,过于狂妄,颇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自负感。可说不会吧,又太缺乏自信和底气,显得过于中庸。
了了思忖再三:“我自然比不上我父亲在壁画上的天赋,我唯一的优势可能是我还有时间慢慢学习,慢慢沉淀。”
“有时候选择会比努力重要。”过云抿了口茶,笑着问:“我要是让你拿我最想要的东西和我交换这个机会,你愿不愿意?”
他几l乎明着指向了裴河宴,连虚与委蛇的伪装都不屑披上。
了了没立刻回答,她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手上的糕点,又喝了口茶,随即站起身微鞠了一躬就作势要走:“您既然不认可我的能力,即便我交换了这个机会,我也把握不了它为我带来的声名和利益。”
她站起身,背脊挺得笔直:“我能接受您审视我,考验我,度量我,因为您是裴河宴的师父。他尊重敬爱您,我就也会和他一样,同等对待他珍视的人。”
她平时大多数时候都是乖巧无害的,收敛起自己的爪牙,即便是反击也是用那毛茸茸的肉垫不轻不重地回以一击。可这并不代表她遇到困境时,会无力撕碎那层牢笼,要被永远困禁。
过云不是会拿别人前程做交易的人,了了恼的是他的故意试探,而不是他刚才说的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