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因此,才造成了他们再次见面时,会有如此疏离与错位。
了了的这个问题,裴河宴没法回答。
他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楼峋。
他并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只是明白,这是必不可免的。在不知道多久的未来,她会有一个崭新的人生,会有一个新的生活重心,然后慢慢的淡离他的世界。
他本能的察觉到了这个念头有多危险,甚至不确定自己会做些什么。出于本能,他深知自己需要保持克制,可还是敌不过她一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的委屈,溃不成军。
裴河宴承认:“是我做的不好。”他太狭隘。
了了刚有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一闪而过时,就听他说了这么一句。
她赶紧摇头:“我也有错。”
其实成年人之间没必要刨根究底,裴河宴对她虽然不亲近,可到底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距离和空缺是无法彻底消弭的。但凡她善解人意些,不那么执着,也不至于让他今天如此难堪。
况且,他今天的回答已经给了她最体面的对待,她也该见好就收了。
太阳已经彻底落下了山。
整片天空如画笔晕染的一般,从雾紫到橙红,将边界一点点糅化,逐渐过度成一片。
暗淡的天光下,远山的轮廓渐渐模糊,春日翠绿的树林也浓郁成了深山中的一抹灰绿。天色如油画一般,极致妖异,浓烈得像要将夜色撕咬下一片。那滚滚烈光,把夕阳沉没的地方烧得滚烫通红。
雅间里没亮灯,在黑夜降临前。
他将茶杯一一洗尽,规整地放回茶盘上,随后擦干手,对了了说:“我送你回去。”
优昙法界的事,就这么定下了。
了了隔天还特意去找了一趟住持,感谢他的通情达理。
住持本就对此事乐见其成,叮嘱过了了两句后,又关心她往返两地的安全问题。
得知裴河宴会安排接送后,住持彻底放心。他让了了不必顾及他会对此事有什么想法:“本来我就打算在你完成四方塔的壁画后就带你去趟梵音寺的,要不是在多宝讲寺提前遇上觉悟,你没准还错失了一个机会。现下这样挺好的,不过这既是机遇,也是一种考验,你可得好好接住了。”
了了笑了笑,又客气地感谢了住持一番。
了致生虽然故去,可她在壁画的这条路上一直受着他的庇护,很多关键的机会都是老了的旧友们在提携关照她,她是真的十分感激。
想到老了,了了还问了问住持:“我之前一直想给我爸在寺庙里供个牌位,但不知道要做哪些准备。”
“供奉往生牌位添些香火钱就可以了,你是想在普宁寺供牌位?”
了了之前考虑过,可因为没有合适的寺庙,便一直没能成行。
“地方会有讲究吗?”她问。
“令尊是京栖人,往生牌位自然是供在当地最好,也方便你日后祭拜。”住持沉吟片刻,蹙眉反问:“佛寺之中,梵音寺功德殊胜,是你的最佳之选。你供在普宁寺不如供在梵音,离京栖最近,对你父亲又有特别的意义。”
了了受教。
今年清明扫墓,她来不及赶回。虽然出发之前,她提前去过墓园,可心中还是觉得有所亏欠。给老了供牌位这事,她琢磨了很久,早前她还没毕业,对这方面也不太了解,便一直搁置。直到最近,看着普宁寺做了一场法事,这个念头又重新强烈起来。
反正明日就要去优昙法界签聘任合同,了了也没急于一时,盘算着等忙完了正事再当面问问了无。
了无把签好的合同抽了一份递给了了,其余两份分别装入了不同的文件袋里。
听到了了问往生牌位的事,他满口答应:“这事还不简单,你是要供谁啊?”
“我父亲,了致生。”
了无疑惑地“嗯”了一声:“不是供了吗?就在梵音寺的大雄宝殿啊。”
了了乍一听到这句话, 比了无更疑惑:“供了?是我供的吗?”
了无努力回忆了一番,但时间久远,他有点记不太清细节:“好像是, 我帮你问问。正好我还有个师弟在寺里。”
了无的效率很高,出去一会再回来, 手里拿着一个手机,边翻相册边递给她:“是你供的,还写着你名呢。你看, 是你吧。”
了了接过来一看, 表情如同凝固住了一般,在霎那间定格明黄色的往生牌上, 往生者写着“了致生”, 阳上那一列则落款“了了”。
看上去确实像是她亲自供的。
“后面还有一个。”了无用手指滑了一下相册, 往后翻了一张。
那是一个正红色的延生牌位。
往生和延生, 顾名思义, 一个是接引逝者的往生莲位, 意在超度先人, 普利十方。另一个用于还在世的生者,意为祈求诸佛替此人祈福安康, 增福添禄, 消灾延年。
而那个延生牌位上, 只写了“了了”二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了了把手机递了回去, 她看着了无说:“我还没去过梵音寺。”
所以, 这个往生牌位和延生牌位怎么可能会是她供的?
了无原本还想嘲笑了了不记事, 可见她的表情如此认真, 一时也迷茫了起来:“可……这两个牌位在寺里供了好几年了。往生牌位和延生牌位是同一时期供的。”
“你看啊。”了无给她找了几张图,举例:“供奉牌位都是需要牌位费的,无论是往生还是延生,都一样。但根据供奉的年限不同,收费也是不同的。了先生的往生牌和你的延生牌都是长期供奉的,所以使用的材质和供奉的位置都和那些一年期的不同。”
了了看完对比图,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佛教所谓的众生平等,其实也有那么点待价而沽。只不过这句话当着人佛家弟子的面,是万万不好说的。
她问道:“那能帮我查查吗?我想知道是谁帮我供的。”
了无听完,有些为难:“你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要是想查,得去库房翻以往的堂本,很麻烦的。”他生怕了了不能理解到底有多麻烦,掰碎了和她解释:“在我们寺院供牌,都是一年期起的。也不是谁来,交个费用,登记个信息就可以。”
“香客在寺院客堂登记后,师兄会将牌位信息都记载在堂本上。每年供牌的数量都是有限的,这些被登记了的就会在寺院做法会前一起立牌位,享法事的回向,才开始受益。你不知道具体时间,我就得找监院将往年的堂本载录全都翻出来,一个个找过去。”
了了理解了,可她仍是眼巴巴地看着了无,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里满是祈求。
了无心巴子一软,别过脸去,不再与她对视:“小师兄,这真的很难。”
“可我不能连谁在供我父亲的牌位都不知道吧。”了了想了想,出主意道:“那找立牌位的人打听一下,会不会更简单一点?”
了无摇头:“你知道这样的牌位一共有多少吗?”他叹气:“对师兄来说,立牌位立的是众生,特意去记住谁的名字那不是有失偏颇吗,不可以的。”
见了无实在为难,了了也不好再勉强,她收起合同放入包内,准备离开。
今天是周六,按之前说好的时间分配,今天原本应该是属于法界的。可合同上午刚签,她想进入工作还需要提前准备一番,工具这些还都是次要的,最费神的还是《大慈恩寺》的拓本。
临摹誊画最重要的还是要揣摩原版,她今天除了想问了无供奉往生牌位的事,还想再问问裴河宴,是否可以让她去梵音寺亲眼看看壁画。
只是她来时,了无就说了小师叔有事不在,签订合同的事全交给他负责,让了了有什么问题就直接和他说。可这个问题很明显了无是做不了主的,所以她干脆就没问。
了了见了无把她送到了法界门口,还想再送,及时停了下来:“码头很近,我可以自己回去,你不用送啦。”
了无是个实心眼,闻言,立刻摇头拒绝:“小师叔让我送你到码头,我就得送你到码头。快走吧。”
了了无法,只能和了无继续步行。
上午的时间还早,到处都是涌入优昙法界的游客,像他们这样逆流而行的人是绝对的少数。再加上了无一身僧人的打扮,了了和他走在一起,那就跟举着十几瓦数的灯泡在黑暗中穿行一样,都不能说是显眼了,简直扎眼。
她默默压低了帽檐,无比庆幸自己早上出门时为了遮阳,顺手摘了顶渔夫帽。
两人各怀心事,安静了一路。
了无把她送至码头,买好船票,嘱咐道:“过两天小师叔回来,会把工作证、通行证都一起办好,下次再往返就不需要你买票了。”
他把船票递过来的时候,不知从哪掏出一张纸条:“你到洛迦山的码头,会有车来接你。这是车牌号和司机的联系方式,以后你要用车就提前给他打电话。”
了了接过纸条看了一眼,有些诧异:“随时吗?”
了无点头:“随时。”话落,他又强调了一遍:“只要用车就可以找他,不一定是要来重回岛。”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合作期间内,这辆车只为了了服务,不限时间也不限地点。
了了受宠若惊,这待遇……是不是有点太好了。
“还有!”显然,了无的话还没有说完:“住宿可能要委屈你一些,我和了拙、小师叔都住在休禅别院,小师叔担心酒店的安全性不够高,毕竟酒店来来往往的人员都不固定,你一个人住那也没人照应。所以,就干脆安排你和我们一起住在别院。等过两天你方便的时候,小师叔会带你先去看一下院子,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添置的。”
他一口气说完,有些喘,看着了了半晌,忽然冒出一句:“小师兄,你头上怎么会有星星啊?”
了了:“……”
你缺氧了,孩子。
裴河宴参加完佛雕艺术协会的论坛活动往回赶时,已是周一的深夜。
近期,优昙法界的开放引起了社会各方的热切关注,相关的协会、平台等频频瞩目,大小动作不断。
觉悟实在抽不开身,有些推托不掉必须出席的活动就落到了裴河宴的头上。
这一次,他就是临时接到的通知。
那天与了了在茶室谈完,送她回去的路上,他接到电话,直接出发去了论坛现场。后续的所有安排,全是那晚在车上临时交代了无的。
返程的路上他终于有空,给了无打了个电话。
漫长又沉冗的夜晚,连通话接通时的忙音都带了些许消寂。铃声响了很久,却迟迟没有人接。
直到通讯忙音接近尾声,他看着窗外寂静的霄野,这才反应过来,时间已经很晚了,了无可能早就睡着了。
他正打算挂断电话时,手机那端“喂”了一声,了无有气无力地喊了他一声:“小师叔。”
裴河宴一时挂也不是,不挂,心里又有些过意不去。
了无可没他想得这么多:“小师叔你出差回来了吗?这么晚才刚忙完哦。”
他大概是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声音缓缓拉远,困倦的哈欠声听上去像是尤在梦中,恍惚迷离。
裴河宴靠住椅背,捏着眉心纾解睡眠不足导致的头疼:“睡着了就明天再说吧。”
了无刚想嗯一声,可醒都醒了,不说上两句就跟亏麻了似的,赶紧叫住他:“小师叔,你是不是想问小师兄的事?”
刚拿离耳边的手机又重新贴了回去,裴河宴轻哂了一声:“问你几个事就好,合同……”
了无几乎都猜到他想问什么,抢答道:“合同周六就签好了,我已经做完归档了。通行证和工作证明天就能办好,已经通知我上午去拿了。”
“别院的房间呢,清出来了吗?”
“差不多了,我明早再去看看。”
了了要来法界画壁画,最高兴的人莫过于了无了。这些琐事,都用不着裴河宴吩咐,他主动记在备忘录上,每天监工盯着进度,生怕延误。
裴河宴想了想:“她就没问别的?”
回应他的,是了无漫长的沉默。
看来是有了,甚至还有点棘手。
裴河宴闭上眼,忍耐着不适,音色沉沉地问道:“怎么不说?”
“这好像算是小师兄的私事。”了无琢磨了一会:“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啊。”
裴河宴问:“关于哪方面的?”
了无没敢接话,他此刻的脑海里像是卷起了一股飓风,正在思索、挣扎。
小师兄没特意叮嘱过要保密,那这件事应该是可以说的吧……往生牌位嘛,大家都是梵音寺的人,来来往往的总能不小心看见的,也算不上什么秘密。
没准小师叔知情呢!
裴河宴耐心地等了一会,没多久,了无就支支吾吾扭扭捏捏的起了个头:“就是吧,小师兄突然问我,往生牌位怎么供。”
裴河宴倏然睁开眼,车内幽暗的氛围灯将他的眼眸晕点得如同冥火,暗光流转。
了无将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后,主动补充道:“不过我事后想了想,觉得小师兄难得有事找我帮忙,我还是得替她想想办法。”
裴河宴听得并不算认真,连回答都慢了半拍:“那你想到什么办法了?”
了无心虚:“还在想……可能大概,还是得找堂本载录一页页翻,看看登记信息上有没有。”
“那你慢慢找吧。”裴河宴说完,问了最后一句:“她为什么突然想要供往生牌了?”
了无说:“可能想爸爸了吧。”
裴河宴挂断电话后,再没了睡意。
刚缓解了一些的头疼,又一次卷土重来。
第五十二章
四方塔上的壁画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 了了端详着已初具规模的画作,油然而生一股骄傲之感。
虽然现在看,骄傲得好像有些早了。但一个作品是否倾注了全力, 又是否获得了自己的预期,创作者的感受是最直观的。
她光是看着这幅壁画, 就心生欢喜,心满意足。跟喝到了假酒似的,醉得飘飘欲仙。
来电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 了了都没察觉是自己的手机。还是小沙弥将水筒拎上来时, 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了姐,你不接电话吗?”
了了这才从壁画里回过神, 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喂?”
“是我, 楼峋。”
了了差点冒出一句“稀客”, 好险, 话刚到了嘴边就赶紧刹了车。她走到廊外, 倚着栏杆, 俯瞰着塔下稀稀拉拉的游客。
那日的僧值说, 优昙法界开放后,普宁寺的游客就会立刻减少一半, 还真的是这样。
“接电话这么慢, 在忙吗?”楼峋问。
“现在是工作时间啊, 你说呢?”了了反问。
她一心虚,就会避重就轻。看似挺坦诚的,可实际上不仅避而不答, 还会给你偷换概念。
楼峋笑了笑, 没拆穿她:“你还在洛迦山吧?我下个月有个展, 要去优昙法界。有没有什么需要我给你带过去的?”
“我这什么都不缺, 你不用惦记。”了了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诉楼峋,她下个月也会在优昙法界。可这事说来话长,她就不想说了,等到时候见了面,再说不迟。
了了和楼峋的联系并不算频繁,尤其是了致生去世后,两人失去了唯一的关联,她就像飘在尘世里的一抹游魂,风吹到哪她就飘荡到哪,行踪不定。
楼峋就算日日在老宅里等着她,也未必能和她碰上面。
最久的一次失联,将近有两三个月,楼峋直接到她的学校来堵她。
要不是怕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了了原本还不想配合。被楼峋“请”上车后,他只用了一句话,就让了了默许了楼峋查问她的行踪,掌握她的近况。
他说:“老师生前交代过我,要我看着你一些。我不干涉你的自由,但你得让我知道你在哪、做什么,有没有遇到麻烦,钱够不够用。你如果不愿意,你自己去跟他说。”
那是了了头一次看见楼峋这么严厉,这么不讲道理。
就算她不同意,她又怎么去跟老了说?他不会再回答她了的啊。
那是了了最后一次游离。
楼峋在她失控之前,抢先一步将老了系在她脚上的线一点一点收了回来,攥在手中。
此后,他们之间就形成了一种默契。
没有大事的情况下,楼峋每个月都会给她打一通电话,问问近况。很多时候,他们的对话都没有什么实际内容,但就是这么一通电话,了了像是在和了致生分驻在人间的使者对话一般,莫名感到心安。
但如果遇到变动,例如之前了了四处游历,寻找了致生笔记上提到的壁画遗迹时,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她就会给楼峋发条微信。语音、文字或定位不等,全看她当天的心情。
久而久之,她就像一只楼峋散养的风筝。有风时,她乘风而上,去所有她想去的地方。风停了,他收线等她归巢,等待下一次春风再起。
本月的连线任务完成后,了了挂断电话,翻了翻微信。她忙起来就不记得看消息了,所以趁拿起画笔前,先把工作消息都处理一下。
得亏是多看了一眼,了无询问她,今晚有没有空,他小师叔回来了,想在这周工作开始前把住宿的问题给她落实好。
裴河宴回来了?
那正好啊,壁画的事可以当面和他提一提了。
了了和了无约好时间:“晚上见。”
了了下班太晚,去往优昙法界的轮渡在下午四点就截止了。她只能绕个远路,从重回岛的渡口上岸,和了无汇合。
刚走出船泊岸口,来接她的商务车就已经在出口等着她了。
了无一发现她,立刻拉开车门,用力地挥着手,生怕了了看不见他:“小师兄,这里这里。”
了了答应了一声,快步朝他走去。
打不过就加入,她现在对了无叫她“小师兄”已经彻底脱敏,反正也不会少块肉,她就当是多了一个外号。
商务车停的位置有些暗,灯光照不到。车辆又熄了火,车内没有一点光源,了了上车时,没看清踏板的高度,一个没踩稳,脚滑了一下。
她下意识去扶扶手,借力平衡。不料,手伸出去先摸到了一节手臂,她尚未反应过来时,手腕已经被一只手稳稳扣住。
随即,她掌下的手臂发力,轻轻松松的将她带上了车。
了了刚想道谢,一抬眼,眼前的人侧脸分明,线条轮廓在窗外微弱的灯光反射下清晰得如同她线稿里的人物素描,极具辨识。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裴河宴也在车上。
指下的触感突然有些麻,了了下意识收回手,低声道谢。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了无,挽着头枕,从后座凑上前来:“小师兄,你吃饭了吗?没吃饭的话,小师叔说带你去吃素饼。”
“我吃过了。”
了无闻言,惋惜地叹了口气:“怎么就吃了呢,我还想蹭一个素饼加顿餐呢。”
了了看了眼身旁的裴河宴,犹豫着改口:“那我现在说没吃……还来得及吗?”
“可能是来不及了。”裴河宴似乎是笑了下,连语气里也沾上了一星半点的笑意:“麻烦你们,下次提前串通好。”
了无幽怨地看了眼了了,悻悻地摊回了后座。
司机回来后,车直接驶向休禅别院。
约十五分钟后,车在院子里停下,了了和了无依次下车。
休禅别院距离优昙法界,步行仅需七分钟,通勤时间十分友好。
了了站在院中能够清晰地看见远处灯火璀璨的优昙法界,在黑夜中缓缓盛放。
了无见她站着不走,微微蹲下身,以了了的视角循着看去……这角度起码比他少看一层楼,这有什么好看的?
了了一回头就见了无举着手在她头顶比来比去的量身高:“小师兄,你还能再长高一点吗?”
了了:“……”长高干什么?打爆你的头吗?
裴河宴从另一侧下了车,见两个小朋友都站着不走,他催促了一声,先迈入拱门。
休禅别院是一体式的中式庭院风格,建筑简单,功能齐全。
主院落是落地式的客厅,两侧便是卧房。小院的风景别致,处处都透着佛国的儒雅与写意。
了无原先让了了做好心理准备,要和他们一起将就时,了了来之间还特意做了点心理建设。她心里想的别院是,陈旧又逼仄的筒子楼或挤挤嚷嚷的笼子房,甚至再糟糕一点,跟大通铺一样,海风一吹,四面都透着咸腥。
可她万万没想到,梵音寺僧众的生活水平竟然有这么好。这样的条件和环境,居然还让她将就一下?这里除了素净一些,可比她在山上租的民宿好太多了。
“进去看看吧,”裴河宴领着她先去房间:“这里两间客房,只有你一个人住。了无、了拙还有我,都住在院子对面,和你有一些距离。”
他给了了指了个方向,和了无站在门口,并没有进去:“你看一下还有没有需要添置的,我让了无尽快去置办。”
了了进屋转了一圈。
现在天黑了看不太清院落外头,但朝南的房间在采光上肯定十分舒适。地板被打扫得一层不染,该有的家具也都十分齐全,除了风格比较朴素外,整个空间宽敞明媚,连空气都十分清新。
床铺上,枕头与被套全是新换的,她离得近了还能闻到淡淡的皂角味。更别提,单独的浴室里,洗浴用品全是崭新未拆封的,这完全是可以拎包入住的程度。
了了甚至觉得,她走这一趟完全没必要。
见她满意,住宿这事便算解决了。
裴河宴把装着她工作证件和房间钥匙的文件袋递给她:“别院的大门用的是密码锁,密码回头让了无发给你。你要是有行李要搬,也找了无。”
他事无巨细,把优昙法界的工作时间以及用餐和午休都交代了一遍,确认她没什么问题后,又亲自送她出门。
了无被事先交待过,就没有跟着。
裴河宴带着她走了一遍院子,让她熟悉路线:“等住过来了我再带你熟悉院子,你先把路线记住,别找错门了。”
了了忍不住嘟囔:“你怎么跟交代小朋友一样。”她已经长大了!
自那天在普宁寺的茶室开诚布公地聊过一次后,两人之间的相处已经比之前自然了不少。但毕竟了了已经不是十三岁的小萝卜,裴河宴也不是二十岁的小师父,两人多少还是有些陌生和拘谨。
裴河宴闻言,反应过来,哂笑了一声:“和我比起来,你确实还小。”话落,他没给了了反驳的机会,立刻接下去说道:“回洛迦山的轮渡有时间限制,今晚就先到这,我送你回去。”
司机就在车上等着,等两人上车后,利落地在院子里调了个头,驶出别院。
“我听了无说,你想给了先生供往生牌位?”裴河宴问。
了了没想到他会知道这件事,想了想后,说:“对,今年的清明回不去,就想给我爸供个往生牌。结果不知道是谁这么好心,已经在梵音寺替我供了牌。”
她说这话时,视线一直看着裴河宴。
车内幽幽的灯光下,他连眉头都没皱上一下,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状态。
裴河宴是了了第一个想到的也是第一个排除的。如果是他做的,了无不可能不知道,况且据她所知,裴河宴在南啻遗址又工作了一段时间,等交接完了所有工作后,直接去了优昙法界,根本没空回梵音寺。
心里有了答案,了了也不好再故意试探,转而提起了壁画的事:“我想在拿到拓本前,先去看一下原版的壁画。不会耽误太久的时间,加上往返,两天即可。”
她在有这个计划时就提前看了往返机票以及路程所需的时间,打算快去快回。
“你稍等一下。”裴河宴没立刻答应,他用手机看了眼行程:“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这周周末。”要不是周六是工作时间,她都用不着特意和他说一声。
“下周就是清明。”他收起手机,很快做了一个决定:“你陪我去给了先生扫个墓吧。壁画要誊刻,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看望他了。”
了无找她确认了一下出发时间。
今年的清明节刚好在周五,他们周四晚上出发, 到京栖是第二天的凌晨。休息片刻后,就可以直接去墓园祭奠了致生。
了了的身份信息在签合同时就已经给过了无了, 所以在确认好出发时间后,了无直接安排了订票。
和机票的出票信息同时发到了了手机里的还有酒店的预定信息,她特意去确认了一下, 酒店就在机场附近, 应该只是用来过渡一晚的。
整个行程定下后,了了仍是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妄感。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裴河宴的那番话不过是个托词。真正想去扫墓的人, 是她。
他那样说, 无非是不想给她造成什么压力。
每到这种时候, 了了都会感觉自己很渺小, 她就像一叶飘在深海中的孤舟, 连路过的风, 都能让她摔上一跟头。
她在无数次头破血流中,学习掌握规则。每当她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掌舵, 可顺着洋流, 她仍是那艘在漩涡中打转的小船。
裴河宴于她, 就像天地规则。
他做事不疾不徐,自有章法。她需要顾忌的、周全的仿佛渡不过去的海沟,在他眼中连个麻烦也算不上。
多了一趟意外的行程, 开工的事自然就需要往后再挪一挪了。
这周日之前, 了了都没有再去过重回岛, 专心地留在了普宁寺, 绘制四方塔壁画。
周一,优昙法界闭馆。
了了提前和了无约好时间,在下午去了趟法界,熟悉工作场地。
来码头接她的商务车,并没有从园区大门进入,而是走了专用车辆通道,直接停入了地下车库。
裴河宴就站在电梯口等她。
了了下车后,还往他身后找了找:“了无不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