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整个农大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被卷得累生累死。
跟着杜川生一起搞研究的学生丁大同都已经32岁了,刚结婚有了孩子,往常虽然跟着杜教授搞研究也很忙,但还能回家看娃。
最近却连续在学校办公室和图书馆睡了一个星期,别说孩子了,连床都没见到过,常常困到趴在桌上、倒在地上就能睡一觉。
丁大同注意到,每次杜老师忽然开始废寝忘食,必然是在收到来自草原的神秘信件后。
于是,当在收发室替杜老师拿到来自草原呼色赫公社的信件时,他手指头都是颤抖的。递给杜教授,看着杜教授读信时,丁大同心哆嗦着,祈祷不要再有新的课题了,他想回家看看媳妇还在不在家啊。
林雪君这一封信里并没有提出新的问题,而是对杜川生的决定表示了感谢。
她没有误解他的决定,还完全体会到了他惜才、爱才、保护人才的好心,这让杜川生很高兴,捏着信笑了好半天。
收起信后他立即回信,在信中,他描述了当下遇到的许多问题,其中最大的一个莫过于国内针对各方面的研究都在起步,想要更快速、更深入地对各种科学进行研究,都得大量吸取国外的先进研究成果。他本人是英国留学,英语很好,阅读英文各国的相关书籍都没问题。
可问题在于,他读不来俄文。
而他能找到的最好的翻译,也对草原一无所知。不了解草原的生态,不懂各种植物在草原上的分布情况,不明白草原上的气候、生态、动物植物等等,翻译连畜牧业的各种最基础的知识都不懂,翻译的过程常常搞得所有人云里雾里。
有时不仅对他毫无助益,反而浪费了时间。最可怕的是搞错概念的话,所有基于此得出的结论都会跟真理天差地远。
4天后,林雪君在第七生产队收到了杜川生这封信,这时正是春分。
阳历3月下旬,所有冬羔都出生了,很快生产队又要准备迎接晚几个月要在春天出生的春羔——畜群得准备迁徙去春牧场了。
牲畜们在冬牧场上吃了一冬,已将冬牧场上的草吃得差不多。
再留下去,冬牧场上畜群过载,草场会受到很大的损害。
另一方面,今冬虽然少雪,到底还是有一些被留在草原上。如果转场队伍再不出发,雪一化,路上迁徙的牛羊没有雪水喝,会渴死在转场的路上。
今年最懂草原的老人庄珠扎布老人给第七生产队选的春牧场,就在去年春牧场边上。为了在即将迎来的干旱春天里牛羊不缺水,春牧场朝河流靠近了几公里。
今年照旧是胡其图一家和乌力吉一家带着牛群,奥都等两户一样带羊迁徙……
现在衣秀玉、阿木古楞、塔米尔、托娅等跟林雪君上过课的年轻人也都掌握了给难产牛犊接生的知识,接下来就是要在实践中将学到的技术落地,积累经验,渐渐成长为熟练的、能为难产牛犊接生的‘赤脚兽医员’。
林雪君决定同去年一样跟着牛群去春牧场,等确定塔米尔和托娅能独立完成给牛接生的工作后,她再去其他生产队检查别的生产队的学徒们的情况,以确保整个公社各个生产队都有能在春天顺利接犊。
今年的大旱已经被认定是必然的了,到时候可能引发的后果暂时还难以预计,但一定会影响畜群生长。
在这样的情况下,更要力保春天新生的所有羔子犊子驹子。林雪君已经下了决心,哪怕再累,也得把公社的所有生产队跑全。
去帮助杜教授翻译俄文书籍,还能根据书籍内容提供呼伦贝尔草原实地情况信息的最好人选,当然是她。
可如果她现在离开草原,呼色赫公社就只剩姜兽医他们3个了。他们还要负责整个公社各种牲畜的各种其他病症的诊治和走访,已经够忙的。
草原上接春羔的季节缺一个强壮的活跃兽医,面临的损失可能是很大的。
想到这里,林雪君走到书架边,抽出从去年到现在塔米尔翻译过的3本俄文说明书——他翻译得很好,速度已经越来越快,现在正翻译第4本。
虽然塔米尔还做不到俄文对答,毕竟他没有环境。可是从去年学习俄语开始,他在草原上除了放牛就只学这一门知识,加上冬天时在驻地,她能随时提点他,他纯阅读和书写方面的进步其实非常惊人。
在书架前捧着塔米尔翻译好的文稿,林雪君站了好长时间。
再转回书桌,她先将塔米尔翻译的说明书折好放进新信封里,这才开始给杜川生教授回信:
【……老师,关于您提到的困扰,我可以向您举荐一位这方面的人才。
塔米尔从小生活在草原上,这里生长着怎样的植物,一年四季有怎样的变化,牧民们如何随着季节的变化不断随水草迁徙,什么季节针对牧草和牲畜做什么事等等等等,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了。
甚至许多草原上正发生着的事,我也要向他和其他像他一样土生土长的牧民们询问才能了解。
从去年起,塔米尔开始跟我一起学习俄文,现在已经能进行简单的俄语交流,对于拿着词典翻译俄文说明书和书籍等工作,应该能胜任。
如果翻译方面有不足之处,再请您身边的俄文翻译辅助一番,相信绝对能解决您的困扰。
并且,他的学习能力很强,普通话学得也很好,对于兽医和畜牧业方面的知识也在今年冬天掌握了一些,达到简单的基础入门水平。
另外,塔米尔是个淳朴、真诚、豪爽而热情的年轻人,他至今20年皆生活在草原,过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我只担心,如果您需要调动他到首都一段时间,帮助您进行翻译和研究工作,是否有人带他适应全然不同的城市环境、社群关系、饮食习俗和工作方式。
如果老师觉得可行,且愿意接受一位需要时间和帮助去适应新工作的年轻人,我愿意帮您说服塔米尔和他的家人。
您可向呼色赫公社提交相关手续,与公社陈社长沟通调度工作和开具介绍信等事宜。塔米尔从来不怕吃苦,我相信他会认真对待任何工作。】
将信送给开拖拉机去场部的孟天霞后,林雪君拐向胡其图阿爸家,坐在毡包里一边跟萨仁阿妈一起缝皮子,一边等塔米尔放牧回来。
傍晚,塔米尔裹着一身风霜推门而入,一进屋便大声喊:“阿妈,我要冻死了,奶茶,快,奶茶!”
咋呼完才发现炕上还坐着个林雪君,他尴尬地僵住,一口气没顺下去,猛烈地咳嗽起来。
林雪君笑着倒了杯奶茶递到他手里,看着他摘掉挂满冰粒子的栖鹰帽,一边咳嗽一边咕咚咕咚干掉一整杯奶茶。
这才在他脱掉外面的袍子上炕裹住被子取暖时开口道:“塔米尔,我向首都农大的杜教授推荐你去给他做俄文翻译,不知道能不能——”
不等她说完,塔米尔已经瞪圆了眼睛,啊一声大叫:
“啥?我要去首都了?”
火车启动的那一刻,塔米尔还是哭了。
3月5日惊蛰, 阳气上升,气温回暖,春雷乍动, 万物复苏。
潜伏在土壤下、树干里的虫卵被春雨惊醒, 得到滋润后爬出原本的蛹壳,开始了它们快节奏的一生。
北方虽然土地还冻着,南方却已见蚊虫,中部也出现了早春昆虫的身影。
全国少雨,中部大平原的土壤上从2月起就见不到雪了。春风一吹, 沙土满天。
杜川生在3月底收到的来自各地关于耕地环境的报告, 十分令人忧心。
以专家身份跟着领导们开了几次会, 汇报了‘这时候蝗虫卵正处在发育和孵化期, 4月底陆续就会开始泛滥’后, 他申请向呼色赫公社调动一位社员到首都帮助他做翻译工作的调令终于下来了。
几个小时后,相关部门的越省电话便打到了海拉尔, 海拉尔相关部门又打电话到呼色赫公社。
1日后,陈社长开具好介绍信交给小刘。
小刘替塔米尔买好车票,在场部安排好送塔米尔去海拉尔的马车, 算着日子等待塔米尔的到来——这已是他第3次负责送第七生产队的人坐火车, 早已做得顺手了。
4月4日,林雪君的文章《如何用每个人家里都有的东西, 制造有用的杀虫剂!》登上首都《科学探索报》。
6日,登上内蒙呼和浩特《牧区劳动报》。
呼色赫公社陈社长当即向上申请采购大量烟叶等物资的资格,并请求向各处调集烟叶等制作杀虫剂的物资。
全国牧区、农业区、林区各部门单位哪怕是反应慢一些的,也开始商讨起针对今年春天旱情可能需要制作的各种对策。
在这些会议桌上, 几乎都摆着新一期的《牧区劳动报》和《科学探索报》。每一场会议中, 林雪君关于居家利用烟叶等随手可得之物制作杀虫剂的文章都被翻在最上面, 被反复提及和讨论。
在所有恐惧虫害的地区,相关部门决策层们都在今年春天熟悉了一个名字,林雪君。
一到两个月的外调出差,对塔米尔一家来说都是很难以想象的事。
失去过孩子的乐玛阿妈虽然没有哭,却一直表现得很不安。
塔米尔知道额吉(母亲)的担忧,在临出发的前一天,他坐在炕上拉着额吉的手聊了很久的天。
孩子长大了,乐玛阿妈对过往的伤痛也渐渐不会太过敏感,她不想成为塔米尔自由奔跑的阻碍,她压下自己的情绪,尽量笑着回应孩子的每一句话。
如今已9岁的弟弟纳森坐在炕沿,一边吃奶酪一边向哥哥承诺,他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阿妈,让他在北京好好工作,不要分心。
“其实只是一到两个月而已,你们还没准备转去夏牧场,我就已经回来了。”塔米尔抱了抱额吉,笑着起身继续整理东西。
可面对空荡荡的小包裹和桌上满满当当的奶酪等食物,他又有些迷茫。
首都跟草原大不一样,他该带什么,不用带什么呢?
城里都是像林雪君、穆俊卿他们那样的有文化、有见识的人,自己从小就在草原上打着滚长大,会不会衣食住行都显得格格不入呢?
不知道首都有没有马骑……
他正毫无头绪地胡思乱想,大队长王小磊在院子里招呼一嗓子便推门走了进来。
坐在炕沿上,王小磊跟乐玛讲了一会儿话,才对塔米尔道:
“场部陈社长的秘书小刘已经帮你买好了火车票,接下来两个月,你的工资由农大给你发,在那边有食堂可以吃饭,首都接你的人会给你安排好住宿、粮票之类的事宜。
“到了那边跟着杜教授好好工作,不要偷懒,多学习。
“要谦虚一点知道吗?要讲礼貌,不要像在生产队似的咋咋呼呼的,稳重一点。
“小梅推荐了你,不能给小梅丢人。”
“知道了,大队长。”塔米尔站在屋子中央,现在不仅迷茫,还慌张起来了。
啥叫稳重啊?
他平时的样子很不行吗?
这边大队长正像个操心的老爹一样一句又一句地叮嘱,院子里忽然又吵嚷起来。
屋子里的几人才往门口望一眼,木门便被推开,下一瞬,屋里多了近十号年轻人。
“塔米尔,听说你接下来要拿首都农大的工资了?好厉害啊!我们想去念书都拿不到名额,你居然能去领工资,那是不是相当于农大的教师啊?”一个之前跟塔米尔一起放牧过的男知青走进来跟大队长和乐玛阿妈几人打过招呼后,随便拉了个椅子坐下,开口便羡慕道。
“那可不,比教师还厉害呢。教授的助手诶,连教授都看不懂的书,要塔米尔去帮忙翻译呢。”
“出息了啊!”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
“我们别说首都了,连海拉尔都没去过,塔米尔可以的啊,要去看天安门了!”
“我们这辈子都未必看得到天安门,塔米尔要去看2个月呢。”
“也不能天天看吧?”
“不知道大学什么样,咱们生产队连学校都没有……”
大家七嘴八舌地讲话,一些人将自己给塔米尔带的礼物放在桌上,有的是一小包牛肉干,有的是几张饼子,有的是一小盒奶酪。
塔米尔站在人群中,被大家说得眼睛亮晶晶。一想到能去首都,他心里也很激动。
从小到大,他好像从没被如此多的人这样强烈地羡慕过,目光扫过屋内那些向往的眼睛,听着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憧憬句子,塔米尔胸腔里的心跳砰砰有力,热血上涌,面颊逐渐绯红。
门忽然又吱呀一声被推开,穆俊卿走进门便瞧见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塔米尔高兴得面色红润、春风得意的样子。
“明天就要出发了?”穆俊卿抱着个包袱走进屋,与塔米尔视线对上后,仰起下巴跟他打招呼。
“嗯。”塔米尔转头看了眼屋里其他人,笑着走到穆俊卿身边,小声问:“我土不土?”
“哈哈。”穆俊卿被他的小小声逗笑,歪头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一番,随即道:“劳动者最光荣,你虽然不如贫牧老代表那么光荣,但也算得上个贫农小代表。你怕啥。”
塔米尔撇撇嘴,光是光荣有啥用啊,他知道好些城里人嫌他们牧民邋遢、土气。其他生产队好多知青跟本地牧民们起冲突,那些话说得可气人了。
接下来他要去一个全是城里人的地方,他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穆俊卿走到桌边,将自己带的东西放在桌上,想了想还是开口道:
“我把我在首都时穿的衣服给你带来了,咱俩身材差不多,你可以穿。
“首都天暖和,跟咱们草原上气候不同。你穿羊皮袄子肯定热,可以把我这身衣服穿里面,羊皮袄子穿外面。火车开出山海关,就差不多可以脱掉袄子,只穿里面这身就行了。”
靠在桌边的王建国低头一看,穆俊卿居然把自己仅有的一件呢子外套给塔米尔带来了。
要知道现在首都最贵最时髦的外套就是呢子大衣,比军大衣还惹眼呢,更不要提棉猴了。
他们几个男知青都知道穆俊卿有多宝贝自己这件呢子大衣,他居然舍得给塔米尔穿?!
“是吗?”塔米尔穿了一下,皱着眉头道:“这也太贴着了,干啥活也活动不开胳膊啊。”
呢子大衣穿着可没有羊皮德勒穿着舒服。
“穿着吧,到了北京你就知道好了。”王建国拍了拍塔米尔的肩膀。
“哇,这俊小伙是谁呀。”门嘎吱又响,林雪君和衣秀玉几人也走了进来,“怎么大家都在呢?”
塔米尔转过身看到林雪君,立即把肩背挺直了。
“之前杜教授在信里说我给他邮的苹果干比他自己买到的好吃,泡水也更香甜。咱们这儿太阳大,种啥都更甜更有味儿。我又带了一兜子给杜教授,塔米尔你帮我捎过去吧。”林雪君拎着一兜苹果干递给塔米尔,“还有这封信,不用送邮局了,拜托你帮我当一次信差,直接交到杜教授手上吧。”
“一定送到。”塔米尔笑着接过来,把信往呢子大衣胸口的兜里一插,贴心揣着,一定不会丢不会褶皱。
“你仔细点穿,干活、书写的时候,都戴着套袖,别把衣服给我穿坏了。”穆俊卿指了指呢子大衣兜里揣着的一堆的套袖,叮嘱道。
“知道了,你还挺讲义气的。”塔米尔拍了拍衣服胸口,可惜家里没镜子,不然真想照一照自己是个啥模样。
“小梅,你看看咱们要不要给杜教授带点什么东西?”大队长拨开叽叽喳喳的年轻人们,问道。
“我给准备了些奶酪、牛肉干和一张好皮子,孩子,你看够吗?”乐玛阿妈也有些忐忑地问。
接下来一个多月的时间都要将孩子交代给杜教授,乐玛阿妈很担心他们礼数不周,塔米尔会被杜教授认为不讲礼貌,因而受到冷待。
“没事的,阿妈不用担心。塔米尔是去工作,靠他自己的能耐赚工资。是杜教授需要塔米尔这样的人才,不是咱们求人家办事。”林雪君拍拍塔米尔肩膀,坐到乐玛阿妈身边,坦然道:“在生产队跟大队长怎么相处的,在首都就怎么跟杜教授相处就行。”
“那行,那行。”乐玛阿妈笑着拉住林雪君的手,望着站在人群中的儿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群跟着塔米尔一起长大的年轻人,还有跟塔米尔一起放过牧或一起干过活的年轻人们,在不大的土坯房里帮着塔米尔收拾东西,跟塔米尔讲首都的事儿,聊对接下来一个多月的畅想,很快便消减了塔米尔要去陌生地方工作一段时间的迷茫和慌张。
在塔米尔问进城有没有什么忌惮,首都人讲话他能不能听懂时,王建国笑着开玩笑:
“你别像在草原上似的,找没人的地方一撩袍子就给土地施肥就行,哈哈哈。”
“那肯定不会,谁还不知道上茅厕啊。”塔米尔哈哈笑着骂了两句,又跟着聊起别的。
林雪君坐在炕上看着塔米尔哈哈哈地跟大家瞎扯淡,瞧着他那性情豪爽到仿佛什么话都不会让他觉得冒犯的样子,放心许多。
看着抱胸站在桌边微笑望着大家的穆俊卿,林雪君知道穆大哥也是担心塔米尔去北京之行没有合适的衣服你,才会把自己的呢子大衣送给塔米尔穿的。
她忍不住想起后世大学时候寝室姐妹们准备参加答辩、面试或者出去约会前,会一起试衣服、商量穿什么。大家会摆出自己衣柜里所有拿得出手的衣服鞋子,一起挑、随便穿。
她又一次嗅到了青春和友谊的香气。
第二天清晨,塔米尔便坐着马车出发了。
林雪君、穆俊卿、阿木古楞、托娅等能请假的人都坐在马车上陪他一起去场部,大家非要送他上火车。
“哪用你们这么多人送的?我又不是小孩儿。”塔米尔坐在马车上,背着包袱一边跟阿妈阿爸摆手,一边转头对林雪君几人念叨。
“你连火车都没坐过,不送你,怕你不知道咋上车。”托娅不客气道。
“我送过好多人上火车,看也看会了。”塔米尔撇嘴。
远处驻地上乐玛阿妈和胡其图阿爸的身影越来越远,一直很兴奋的塔米尔忽然沉默下来。
天高地远,春风呼啸,土尘卷成黄雾,终于彻底遮挡了视线。
在海拉尔车站,塔米尔一人坐车,送别的朋友却凑齐了7个。
穆俊卿捏着车票找到塔米尔的位置,安排大家帮忙把行李放上放下后,又不放心地反复跟塔米尔强调:
“6包东西,下车的时候数着点,别落下。”
“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这么啰嗦?”塔米尔坐在座位上,东张西望地看,拍拍座椅,又用后背蹭一蹭靠背,往深处看看其他座位,又透过窗户望一望窗外的站台。
林雪君担心塔米尔第一次坐火车好多流程不熟悉,悄悄找到列车员,塞了一把糖给对方,请对方在卖东西的时候多提醒塔米尔。怕塔米尔不好意思问人,又请列车员同志在火车开动后告知塔米尔卫生间的使用,以及开门关门的方法等。
列车员笑着又将糖塞还给林雪君,看着塔米尔四周跟他拍拍打打说说笑笑的年轻人们,羡慕道:“你们关系处得真好。”
“跟他处得一般,他阿爸阿妈对我们好。”林雪君哈哈一笑,再次谢过列车员同志后,才走向塔米尔。
将兜里的糖给塔米尔邻座的乘客们分了一点,问过大家都去哪里后,林雪君又请四周的乘客们多多关照塔米尔,活像他的长辈。
在生产队做照顾牛羊牲畜的兽医做久了,好像已经渐渐习惯了照顾人。
“不用担心。”塔米尔笑着站起身,扶着车座靠背问林雪君:“你爸妈的地址写给我,熟悉一下工作后,我去代你探望他们。”
“我给家里的信中说了你要去首都跟杜教授做一个多月的翻译,等你到了杜教授那儿可能就会收到我爸或者我妈的电话。到时候你去我家吃饭,陪我妈我爸说说话就行。”林雪君笑着道:“要是有空,也可以去看望我爷爷,他周末闲着没事就喜欢去公园遛鸟,你可以跟着他去逛公园。不过不许说我坏话。”
“放心吧,报喜不报忧,我知道咋做。”塔米尔哈哈笑着说罢,又高兴问道:“你跟你爸妈提到过我啊?他们都知道我是谁?”
问罢,目光又忍不住往穆俊卿的方向斜过去,一脸的得意。
“……”穆俊卿。
他后悔借呢子大衣给塔米尔穿了!
“知道,我哥回家后,把我身边的朋友和长辈一个个点名了个遍。”林雪君笑着拍拍他肩膀,“工作中有啥不适应的,就跟杜教授讲。要是不好意思开口,就打电话给我爸妈,请他们帮忙也行。或者给我们写信。”
“嗯。”塔米尔点点头。
火车上的乘客陆陆续续都上了车,距离开车的时间不远了。
兴奋褪去,离愁便涌上来。
余光扫见跟小刘一起帮他打了一壶热水的阿木古楞,塔米尔笑着道:“小子,一会儿你不要再追火车了。”
阿木古楞将水壶放在桌子下方,抬头瞥塔米尔一眼,撇嘴道:“没有人要追你的火车。”
“哈哈哈……”大家被逗得笑声一片。
“我们要下车了。”林雪君又左右检查了一下塔米尔的行李,想着应该没有什么需要多叮嘱了,便退到过道上。
塔米尔抿着唇,笑容渐渐收拢。目光扫过朋友们,他想要再扯一下笑,却没能成功。
展开双臂,不舍得想要拥抱。
穆俊卿斜插一步上前,挤开林雪君,接住了塔米尔的拥抱。
拍拍塔米尔的背,又将塔米尔按到座位上,穆俊卿才道:“我们下车了,你坐着吧,工作顺利。”
“……嗯。”仰起头,塔米尔目光仍锁着大家,依依不舍。
林雪君几人依次捏过他肩膀算作道别,接着便嘻嘻哈哈地下了车。
塔米尔从车内看着大家走,又伏到车窗看着大家顺站台走到窗下。隔着车窗,他摆手朝大家呲着牙傻笑。
火车终于启动,他看到阿木古楞不由自主跟车、又赧然驻足,看到林雪君举高手臂用力摇摆,看着穆俊卿几人大声说‘一路顺风’的口型……
“你朋友们对你真好。”坐在对面的大叔笑望着站台上送别塔米尔的年轻人们,不无羡慕地道。
“……”
半晌没听到回应,大叔转回视线望向对面——
一直呲牙笑的爽朗青年早已没了笑容,塔米尔仍双手贴着窗,对着窗外已不见友人的冬景,两行泪静悄悄地流了满面。
3天后,塔米尔被列车员和仅同程一路便因他爽朗性情而成为朋友的大叔一起送下火车。
他用羊皮大德勒包住两个大包扛在左肩,其他4个包裹则全拎在手上,跨着步走出火车站。
在接站口,塔米尔一出门就被杜教授认出来了——青年高大的身材和脸上区别于其他人的粗粝、野性气质很突出。
杜教授的助理丁大同推开车门快步走向东张西望的塔米尔,赶到近前才问道:“塔米尔吗?”
“你好,是我。”塔米尔忙放下行李,谨遵穆俊卿的叮嘱,朝对方伸出右手。
丁大同笑着握住了一双粗糙而有力的年轻牧民的手,“你好,我是杜教授的助理老师,我叫丁大同。你叫我丁老师就好。”
“丁老师。”塔米尔点点头,显得有些拘谨
在丁大同艰难地拎起塔米尔放在地上、看起来很轻的行李时,塔米尔仰起头,左右四望。
视线被层叠参差分布的建筑阻碍,他没能看到天际,也没有看到任何草场。
一栋又一栋的楼和屋,左右交错的熙攘人群都让他眼花缭乱,在草原上,即便是开那达慕大会时,也难见这么多屋棚、这么多人。
目不暇给的感觉几乎令人晕眩。
跟着丁大同走到路边,塔米尔没有看到马,只看到一辆比拖拉机更精致的箱子一样的四轮小车。
隔着车窗,他跟杜川生教授握了手,帮丁大同将行李放进汽车后面打开的门里后,他有些笨拙地坐上车。
“小梅同我说你是第一次来首都。”小汽车启动,坐在前排的杜川生回头打量起塔米尔。
“嗯。”塔米尔点点头。他有些拘束地坐在车内,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透过前车窗看向前方的街道。
“不用拘束,你到的前一天小梅的父亲就给我打了电话。今天林书记招待我们,先去林老爷子家吃了午饭,我们再回学校送你去宿舍。”杜川生笑着道:“我也好久没见林书记和林老爷子了。”
“啊……”塔米尔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林雪君的家人,手抓着膝盖,紧张地搓。
“不用太紧张,看看风景吧,休息一会儿就到了。”杜川生笑着点点头,便闭目休息不再讲话。
塔米尔转头看了眼丁大同,接着便靠在他这侧的车门处,以一个奇怪的高度,运动着张望起北京城。
复杂的建筑,奇怪的高楼,古扑的门洞,金色的飞檐,满街穿梭的自行车,穿着棉猴、军大衣的行人,和很少见的穿着呢子大衣的、行色匆匆的青年……
塔米尔捏了捏自己穿着的大衣,抿住嘴唇,被首都的繁华景象和许多许多尚无法体会的情绪灌顶。
进入城市中心,被繁华迷乱的双眼捕捉到窗外一掠而过的天安门……
当小轿车驶过笔直宽阔的长安街——
塔米尔忽然深刻地意识到,林雪君教他俄语,已改变了他的人生。
沃勒南望了好一会儿,撒了一泡尿…
送别了去首都的朋友, 林雪君带着穆俊卿等人跟着小刘一道回了场部。
在兽医站见到提前约好的几位兽医,大家坐定了开过3个小时的会,将整个公社的兽医流程和各方面情况一齐汇报、沟通了一遍。
最后商定了春天转场后各接犊的生产队由谁负责, 终于熬过了这个超长的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