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君一次又一次地与赛罕老阿妈拥抱,反反复复地告诉她‘不要哭,应该笑’。
于是大家笑着拥抱,感恩生病的牛羊全都恢复了健康。
牧民们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地眼眶发酸,终究还是要抹两下眼泪,感恩来到第四生产队帮忙的所有客人。
在草场上奔波大半日抵达第六生产队夏牧场,远远便有好多牧民骑马相迎。
在两队人马相遇的瞬间,带队的毕力格老人跳下马背冲至林雪君面前,一双因为照顾病畜而熬红了的眼睛仰望着骑在大黑马苏木上的林雪君:
“林同志,终于把你盼来了。”
林雪君忙下马反握住毕力格老人的双手,“老阿爸,又见面了。”
上次分别时,春风才卷过,草还未全绿,刚被救的红宝石小野马也还不能在草原林间快活奔跑蹦跳……
“走吧,我们这就去看看牛羊。”牵着毕力格老阿爸的手送他回到马前,看着他上马,林雪君才重新骑上苏木。
一队人急切地赶向夏牧场,开始熟练地分派任务,雷厉风行地展开驱虫之战。
一路战战兢兢,总算不是坏结果。
迷雾重重的疾病终于被识破,有相当传染性的寄生虫病被牧民们使用雷霆手段狠狠扼杀。
大家把牛羊洗得干干净净,一丝不苟地为牲畜们劳作着。
在这片草原上生活着的人不怕辛苦,怕的是无知和无助。当有人为他们指明了方向,他们可以不眠不休地工作,只要牛羊好,只要生活能越来越好。
在第六生产队所有牛羊都被灌好药时,后面生产队的消息也依次传回。
陈宁远社长正在第五生产队陪周兽医为这里的牛羊驱虫。
第八、第九、第十等生产队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了张义松写的字条:
【陈社长,第八生产队的牛羊没有患寄生虫病。牲畜们的鼻子有血色,没有贫血,没有拉寄生虫,都能吃能喝在长膘。这里的牧民说收羊毛的人过来前清洗过靴子,还去附近的河流洗了澡。我已将林同志关于如何预防线虫的要点告知了这里的人,让他们将这些知识传递开来,现在出发去第九生产队看看。——张义松】
【陈社长,第九生产队的牲畜也很健康,我在这里遇到了收羊毛的刘树林同志和他的徒弟。他们非常后怕,不断重复说感谢林同志的提醒,不然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可能会将寄生虫病传给更多生产队。幸亏林同志将病畜都治好了,不然他们就成了罪人。其实收购员也不是有意的,只是缺乏林同志所说的重要知识,险些酿成大错……】
放下后面几张报喜的纸条,陈社长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周兽医掀帘从外面进来时,便见毡包内静悄悄的,陈社长望着面前微微摇晃的一穗灯花,不知在想什么。
“陈社长,所有病畜都灌好药了。”周兽医站在旧木桌前,目光扫向摊开在桌上的小纸条。
“坐吧。”陈社长点点头。
“我们这里信息的传达、基层工作的落实,效率实在太低了。”陈社长深重地叹气。
“已经在渐渐变好了。”周兽医瞄着陈社长,谨慎地安慰。
“咱们北边疆地广人稀,许多东西的推广落地都难。南边的许多公社和生产队几乎都有电和电话用了……”
他们的生产劳动还是得再加把劲啊:
“像防疫站、防疫专员、防疫知识的推广,都得搬上日程才行。要想设置专门的防疫专员,就得有人脱产去学习、去满草场跑地做检疫工作、做宣传工作,还得把驱虫、疫苗这些百分百落实到位……咱们公社缺人,太缺人了。也缺药……”
陈社长吐出一口气,见周兽医听到这些话也陷入沉郁情绪里,连安慰别人的心情都没有了,便轻轻笑笑,手指点了点桌面上的几张小纸条,将好消息传递给周兽医:
“第七生产队后面的所、有、生产队都没有寄生虫病。”
“以第七生产队为分水岭?”周兽医挑起眉头,疑惑地看向陈社长。
“林同志是第七生产队的兽医卫生员,收羊毛的人赶过去时,被林同志带队拦截住了。两名收购员洗了澡、换了衣裳才让进牧场。”
陈社长想象了下那场面,忍俊不禁。
几息后,又抬起头,深长地吁气,轻声说:
“林雪君是一道长城,将寄生虫阻挡住了。”
周兽医捏着酒杯,心里猛然涌起豪情。
因为跟毕力格老人等第六生产队的人熟悉, 在这里工作时,林雪君感到更加游刃有余。
尤其使唤人的时候见谁都叫得上名字,将海日古、巴虎这些年轻人、小孩子使唤得轮转。
加上在第四生产队有了成功经验, 心态上也轻松许多, 不再那么如履薄冰,总算找到一点统御全局般的感受。
啊,这就是权力吗?
所有人都听你的,所有人都信任你。你一个指令,别人就一个动作, 仿佛自己的语言忽然被附魔, 说出口的话总会立即由他人落实成现实。
言出法随。
如此滋味体会了两天, 林雪君的心情才渐渐沉淀下来。
这不是魔法, 是口碑的力量。
真诚和实打实的付出, 渐渐被传播,使‘林雪君’三个字, 和她这张慢慢褪去婴儿肥的脸孔成为一个招牌。
使她想起东北人最爱吹的牛:“你在这地方,提我名字好使!”
虽然只是小小生产队的夏牧场上这几号人,但也让一步一步踏实做事, 从不忽悠人、从不糊弄人, 努力想要做好事、做成事的年轻人体会到了非同寻常的成就感。
她想,领袖大概也是这样, 最初只是个看似普通的年轻人,因为一件事一件事作对了,一句话一句话说对了,所以才慢慢有了口碑。又因为战胜了时代中巨大灾难的挑战, 十年如一日地经受住了岁月的考验, 才渐渐从一种‘好口碑’, 变成了近乎信仰般的存在。
英雄在这个世界,这片土地上是真实存在的。
林雪君享受到权利后的某种精神愉悦渐渐被平复,化成了一种更有韧劲儿的东西,悄悄沉淀在心间,被她藏起来。
陈社长带着周兽医等人从第五生产队带着捷讯赶到第六生产队的时候,林雪君正跟海日古和巴虎、木仁等人一起给牛羊擦洗,他们也要像第四生产队的牧民们一样,使草场上的一切焕然一新,不给寄生虫一点机会。
周兽医远远瞧见林雪君便疾步赶了过来,像亲人一样沉默地与林雪君握了握手,才去打量四周散布着的牛羊。
“怎么样?都好了吗?”
“都好了,第六生产队的牛羊不如第四生产队的严重,药灌下去后很快见效,恢复也更好。你看那边的绵羊,已经跟没得过病的羊差不多了,只掉了一点点膘,很快就能补回来。”林雪君高兴地指给周兽医看。
姜兽医等人听了消息也纷纷赶来欢迎,大家依次与陈社长握手,寒暄着互相道谢,交叉道谢,客气得不像话。
每个人好像心里都有无数‘感恩的情绪’需要宣泄,于是胡乱地将自己的情感传达,营造出一派好气氛。
晚上一群人在第六生产队夏牧场上吃饭时,每个人都给陈社长敬酒,之后便是挨个给林雪君敬酒。
林同志举着奶茶跟各位长辈和同龄人们碰杯,喜滋滋地喝着奶,一点没觉得自己是个酒桌混子。
姜医生放下酒杯后,仍怀了满腔思绪。
之前林雪君给牛羊治病的时候,有些话谁也不敢多说,怕给她压力。
这会儿牛羊都治好了,姜兽医终于感慨着开了口:
“三个生产队成千上万的牛羊啊,第七生产队后面的状况如何还不知道,也不晓得是不是一样染了病、只是还没爆发。
“多少牧户的劳动成果啊,好多牛犊子羊羔子都是大家亲眼看着出生的,一日日瞧着长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心血,放牧的过程中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苦难啊。
“更何况,如果这些牛羊都没了,病传开了,公社得缺多大一个口子……
“谁也不敢确定是什么病,谁敢顶着这个压力断言啊。
“万一没治好的话,我哭都要跪着哭……”
姜兽医回想起林同志还没来时,他和周兽医日夜煎熬承担的压力,和不敢细想的恐惧。
深吸气,缓缓平复了那些明明已经逝去的可怕情绪,他转头再次朝林雪君举杯,同时竖起左手大拇指:
“林同志,好样的。”
“我……”林雪君愣住,听到姜兽医说的这些,林雪君才知道后怕。
姜兽医看着她的样子,忍俊不禁,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非常惭愧,我们成立兽医站这么长时间,对于防疫、治疫等工作的宣传及落实还是太少了。这次出事,我们两个人多少有点乱了阵脚,也还是对于知识的掌握不够扎实,故步自封绝不可取,回头我们也得想办法多买一些专业书,得继续看,继续学啊。
“敬你一杯,林同志,以后我们得拜你为师,多向你取经啊。”
周兽医同姜兽医一样心里也有许多难掩滋味,讲出来尽是苦涩。
在这次治疗过程中,他和姜兽医一样,表现得都不够好,对于疾病的排查也不够彻底,而且暴露了他们对寄生虫知识掌握严重不足的问题。
还不如一个从首都来的孩子,往常他们总是嘲笑一些死读书缺少经验的书本派,如今也算尝到傲慢自负的苦头了。
陈社长听着两位兽医的检讨,也露出惭愧表情。
兽医站的工作不到位,他这个社长也有责任,领导不力的错处总归是要担的。
林雪君听着却不敢应,她脸唰一下涨得通红,忙站起身郑重道:“不是这样的。”
两名兽医和一位社长正一齐低头自省,忽见林雪君这么急切地解释,都有些怔愣。
明明是他们在自我检讨,又没有批评她,她干嘛这么着急?好像是她挨批评了一样。
“其实……其实……”林雪君攥着奶茶杯,话涌到嘴边,又全咽了下去。
后世的所有兽类医疗知识、防疫知识和治疫知识等,其实都是在前辈们经历的各种惨烈案例中吸取经验,慢慢确定下来的。
建国前后,许多在国外留学的兽医专业前辈纷纷回国:兽医学家、我国现代畜牧兽医教育事业的奠基人之一的陈之长教授;兽医学家、农业教育家、我国现代兽医教育和家畜传染病学奠基人之一的罗清生教授;兽医寄生虫学家、兽医教育家熊大仕教授等等值得尊重的前人辛勤栽树,壮大了国家这一区块的力量。
而她林雪君只不过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学生,是个最微不足道的后辈。
她掌握的一切,都是前代的兽医们去治、去做、去研究,艰难积累下来的。她只因来自未来,才能看起来如此熟练有更全面、更系统的知识。
而这些辛勤耕耘奉献的前辈中,一定有姜兽医他们的身影存在。
他们才是老师,是在真正的实践和工作中慢慢将规则和流程制定、构建起来的、最值得尊重的人。
她这个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人,怎么敢接周兽医这样的话。
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林雪君脑内组织好语言,缓慢地诚恳道:
“因为我们呼伦贝尔草原一直很干燥,往往一场大雨之后,囤积在草场上的水洼很快便被太阳晒干,捻转胃虫大量传播的条件并不十分具备。往常就算有少量捻转胃虫被牛羊恰巧吃到,一般也会被胃酸杀死,牛羊是可以自愈的。
“这一次是太巧合了,第四生产队的牛羊吃到寄生虫后恰逢阴雨天,受凉肠胃不适,造成寄生虫大量繁衍。
“之后又因为雌虫一天可以产卵500010000个,病羊排便期间仍遇上小雨天气,导致了寄生虫的大量存活和传播。
“这已经是很偶然的情况了,又遇上剪羊毛,导致羊群剪毛后不适应温度变化的情况下感染寄生虫,病就这样传开了。
“更巧的是收羊毛的人踩着有大量寄生虫的牛粪在草场上流动,把疾病又传给其他生产队。
“真的是万中难遇一例的偶然事件。
“姜兽医和周兽医长年在呼色赫公社行医,我们这里遇不到这样的寄生虫病灾,自然也就不需要掌握这样的知识。即便之前学过,多半也会慢慢遗忘了。
“我只不过是恰巧因为在首都读书的时候没有受到咱们这一块儿的地域局限,什么书都读。又恰巧才来这里几个月,还没忘记而已。
“姜兽医和周兽医都是扎根人民群众中,每天在诊治各种畜病,经验丰富、功劳无数的前辈。
“你们的付出和奉献才是我要学习的。”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举起手里的奶茶,举向两位兽医,恭敬道:
“还是我敬两位吧。”
林雪君不是科学家,只是提前的把这些知识回馈给这个时代而已。
她所说的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言辞切切,态度也恭敬诚恳。
姜兽医怔怔地望着林雪君,被她的话完全给说傻了。
周兽医没想到林雪君竟是这样谦逊的一位同志,他的自省绝对是真心的,也做好被陈社长责备的准备了。想着就算林雪君这个小年轻在自己面前嚣张一点也没什么,毕竟这个后浪的确拍了他们这些老前浪。万没想到林雪君同志不仅不居功,还帮他们把‘脱罪’的理由都想好了。
这个年轻人啊,真是……真是……
周兽医捏着酒杯,心里猛然涌起豪情。
举着酒杯,他也站了起来,砰一声与林雪君碰杯,随即一仰头将杯中的马奶酒全干了。
姜兽医也终于反应过来,忙跟着站起身。他深吸一口气,朝着林雪君用力点头,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
多好的年轻人啊,要素质有素质,要文化有文化,要修养有修养啊。
“一切尽在酒里。”说罢,待林雪君快速给她自己杯里续上奶茶,姜兽医也砰一声与她碰杯,仿照周兽医的样子,一饮而尽。
陈社长看着林雪君不仅凭自己的医术,更凭自己的德行征服了公社兽医站两名德高望重的老兽医,忍不住露出笑容。
转过头,却见第七生产队的大队长王小磊看着林雪君时,笑得比自己更美,像看着亲生孩子一样骄傲又幸福。
他拍拍王小磊的肩膀,在对方仍含慈祥笑意的眼神注视下,轻声道:
“你们生产队的小同志,立下这么大功劳,对这些没做成事的老兽医还这么尊重,真的很难得。”
“那当然!我们林雪君同志是最最谦虚、最最好的孩子。”王小磊的声音饱含情感,他捏着手里的酒杯,像一名不善言辞的老父亲般。
陈宁远觉得再让王小磊多喝两杯,王小磊说不定能激动得哭起来。
“你少喝两杯。”陈宁远拍拍王小磊的肩膀,笑着劝道,“喝酒伤身。”
“嘿嘿,高兴,我高兴。”王小磊又笑着举了举手里的杯,“这马奶酒比我们生产队做的还好喝,趁机多喝两杯,不亏。”
“哈哈哈。”陈社长被王小磊逗得发笑,摇摇头,才又低声道:“明天你们都别回第七生产队了。”
“啊?那去哪里啊?”王小磊瞠目,咋还不让回家呢?
“跟我回场部,办一下林雪君升兽医的手续。顺便去场部的仓库里领一下物资,针管、胶皮手套、各种医疗器械之类的都领一些回去。”陈社长徐徐道。
王小磊惊喜地瞠目望着陈社长,酒杯送到嘴边,却完全忘记了喝。
“在你们第七生产队,给林同志立一个兽医站。”
陈社长的话音才落,王小磊就霍地站了起来。
那边林雪君和两名兽医才坐下,王小磊就接力一样起立,引得所有人都将目光转了过来。
王小磊激动地根本没注意到其他人,只热切地望着陈社长,颤声道:
“社长,您说真的?”
兽医跟兽医卫生员可是完全不同的意思了,卫生员只是学徒,兽医却是更受尊重的正式‘大员’。
支撑公社大厦的‘四梁八柱’(八大员),既生产队队长、会计、出纳、保管员(四梁)、贫协组长、民兵排长、妇女主任和工作组长,再有就是有一技之长的饲养员、记工员、羊户长、驾驶员等‘大员’。
兽医在他们牧区生产队,绝对比‘四梁’更重要啊。
林雪君一旦成为兽医,那她就是支撑公社的四梁八柱之一了,是生产队里绝对的栋梁之材了!
“一言既出。”陈社长被王小磊的情绪感染,抿唇掷地有声地吐出四个字。
“驷马难追!”王小磊接了话,忽然哈哈哈充满豪情地笑起来。
在四周所有人投来的疑惑目光中,王小磊高举了手里的酒杯,像在宣布自己的喜事一样,朗声道:
“我们的林雪君同志,要升做兽医,设立属于自己的兽医站了!”
“这位叫林雪君的同志又会写文稿又是兽医,好羡慕啊。”
夏季是呼伦贝尔最浪漫的季节, 白天时的草原是蓝色的海和绿色的海的相望。
到了夜晚,所有色彩都被黑暗笼罩。没有了蓝色和绿色的差别,两片暗色的幕布便在天际相交, 仿佛是一张折叠的黑色纸张。
躺在星空幕布下的草场时, 像置身最恰到好处的梦,没有日晒,清爽爽地贴近地面和青草,偶尔有蚂蚁翻过你的手臂去更远方寻找食物,你好像变成了一只羊。
转头看到白色的小小蒙古包, 包前小小的篝火绒绒地燃烧。再转头是风吹草浪, 将你无边际的喜悦传递向远方。
每一丛被风拂过的草, 都轻轻地向另一丛草凑头, 草尖相碰之际, 送出一句低语。
那绝不是忘记浪漫的成年人所听到的千篇一律的‘哗啦啦’和‘窸窣窸窣’,实际上, 小草正在说:
“林雪君同志升任兽医,将要拥有自己的兽医站……”
好消息在大自然间传递,传向黑幕折叠的地平线, 打一个折, 传上穹顶的天幕。那些絮语随风吹过一片云朵时,云又告知另一片云。
林雪君躺在草地上, 觉得整个世界,就这样知道了她当兽医的大喜事。
天也知道,地也知道。草也知道,云也知道。
翻转身, 她戳戳躺在自己左边的阿木古楞, 他已经开始呼呼大睡了, 但他醒着的时候已经知道她当了兽医。
向另一边翻转身,毡包前围着篝火而坐的大队长王小磊和毕力格老人正在聊天。当她得到认可和新的身份时,他们显得比她还高兴,用亲人般的立场,分享着她的快乐,使她的快乐加倍后又加倍。
伸展开双臂,在轩软的草坪上翻滚,林雪君高兴地低笑。
这片草原用广阔的胸怀拥抱了她,接纳了她,真诚地爱她。
被爱的人得到更大的舒展,获得了更大的力量。
享受够升职的喜悦,林雪君踢醒阿木古楞,拽起变得很重的少年,逃进毡包躲避蚊虫。
一夜好眠后,便作别了第六生产队的所有牧民亲人们,跟着陈社长折返场部。
这条漫长又曲折的路,是林雪君第一次踏上。
一天一夜的旅途劳顿后,他们终于踏进屋舍林立的呼色赫公社最大聚落。
明明只是个小村镇,在草原上呆久了的人却会忍不住感慨:“好多人啊,好多房屋。”
虽然这时候的房屋都是大平房小平房,许多还是土坯房,但看着街道间人来人往,林雪君还是忍不住像个土包子一样,觉得这里好繁华。
在陈社长的办公室里,林雪君再一次得到了表彰,并得到陈社长递过来的一个沉甸甸的厚信封。
“小刘会带你去仓库领东西,然后再让小刘带你去图书室看一看,如果有需要的书,可以借去看。需要的话,再让小刘带你们四处转转,看看需要买点什么东西不。”
“多谢陈社长,那我就不打扰您工作了。”林雪君捧着信封,抬头看了眼陈社长墙上挂着的大幅领袖照片和桌子上摆的语录等书籍,便随着小刘退出了社长办公室。
大队长王小磊去帮林雪君办兽医和兽医站的盖章、登记等手续,林雪君便带着阿木古楞跟小刘去仓库领了一大堆手术刀、肌肉注射器、听诊器等医疗器械,用时下最流行的绿色帆布斜挎包装好,一行三人又拐去图书室。
林雪君没有急着借书,而是借来纸和笔,就这次寄生虫病爆发事件写了份报告。
认真介绍了该寄生虫的特性,疾病爆发的原理,预防办法,治疗所需药剂和配比,放牧应注意事项等等。
并在复盘的段落提及了牧区防疫站、基层防疫人员和牧民防疫意识等问题,虽然自己势单力薄,但也希望能小小地推动一些制度的形成吧。
写过之后,林雪君检查了下错别字,渐渐看的书多了,写的字多了,她也能把握这个时代的简体字,一笔一划间也越来越流畅了。
虽然书法还称不上特别好看,但至少与原身当初写的相距八九不离十,已经很能蒙混过关了。
将报告交给小刘后,林雪君在图书室借了两本牧区养殖家畜的书籍后,拒绝了小刘陪同的好意,便告辞了。
同阿木古楞拐到巷子角落,靠墙根蹲着一起拆开了陈社长给的大信封袋。
最先抽出来的是一个折叠得很公正的A4奖状,手写的是表彰她在寄生虫病爆发时做出的贡献,【林雪君】三个字写得特别大,龙飞凤舞得特别好看。
“回去糊在墙上。”林雪君捧着奖状看了好一会儿,嘿嘿笑着将之塞进阿木古楞手里,又去信封袋里掏。
大信封袋里掏出个小信封袋,一捏还挺厚实的。
打开小信封,一下从里面抽出几张钞票,林雪君吃惊地张大嘴巴,转头与阿木古楞瞪眼相望。
3张大团圆——当下最大面额的10元纸钞!
另外还有几张小票,总计50元人民币。
发财了!
这在后世相当于一口气拿到的奖金红包里揣着两个月的工资啊!
呲着牙将钱塞回信封,林雪君转头问阿木古楞:“来过场部吗?”
他摇摇头,“第一次来。”
“走,姐带你消费去!”小信封塞进大信封夹在腋下,她拽住阿木古楞瘦叽叽的长手掌,将他拎起来便往巷子外走。
先去供销社,看看有没有什么稀罕物,再在供销社附近的小店转转。她记得这个年代海拉尔就有银店啥的了,供销社肯定也有许多小店的。
两个还算半大孩子的年轻人穿过大多数着军绿色青年服或泛黄白色汗衫的来往社员,跟几个人打听了下方向,便直奔供销社而去。
这个时代的供销社也不过是个方方正正的大屋子,里面分区块地摆着各种东西,另设一个柜台,里面坐着个老社员专门负责收东西的。
负责售货的年轻女销售员员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手里攥着一把瓜子,一边叭叭嗑,一边跟隔壁杂货铺里的小伙子唠嗑。
一对年轻姐弟走进来的时候,销售员看他们一眼便继续去唠嗑了。
“想要什么就说,姐请你。”站在货柜前,林雪君望着尚算琳琅满目的商品,拍拍自己的胸口,朝着阿木古楞挑起下巴。
阿木古楞打量四周,只觉得目不暇给,这里比他们大队的小卖部大多了。
售货员听到林雪君的话,叼着一粒瓜子转头看了两眼,忍俊不禁。她朝着正跟自己唠嗑的小伙子努努嘴,小声道:“孩子话。”
在她看来,会讲那种夸张的大话的人,可不就是孩子嘛。
现在大家在公社里虽然多有工资赚,但谁敢说想要什么就买什么啊。
杂货铺的小伙子倚着两间屋之间的隔墙,歪着脑袋打量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低声道:“女同志斜挎的包是公社发的,我只见少数人背过,好像姜兽医也有一个。”
“哎,真的诶,我一直想要一个,可是优秀标兵才给发呢。”销售员也发现了林雪君的包,立即仔细打量起来。
接着,他们便瞧见林雪君念叨着“这个好,这个一直用得着。”将四袋盐扒进怀里,接着又“这个好,这个有用”地拿了两大包酱油膏,然后嘀咕着“这个多备一点”揣了4块香胰子(香皂),又两盒电池、电筒灯珠、2个大手电筒、5袋白糖、一大把水果糖、8个鸡蛋、2罐灯油、一大包火柴、两包铅笔、一瓶红色钢笔水、一瓶蓝色钢笔水、两包鞋垫、10团毛线、缝衣针1盒、一袋洗衣粉、2个搪瓷盆、4个热水袋、6盒蛤蜊油、一双白布鞋、10个顶针、1个小鸟形状的新式小刀、1袋米……
看着柜台上放的越来越多的东西,销售员从凳子上跳了下来,不敢置信地看着林雪君带着阿木古楞一趟一趟地往柜台上搬东西。
渐渐的,销售员忘记了嗑瓜子,也没工夫唠嗑了。
她目光追随着林雪君来来往往,逐渐开始疑惑:这个年轻人是来进货的吗?现在可不允许倒买倒卖!犯法的。
但总不能真都是自己买的吧?
这么多东西,得多少钱啊?
想到这里,销售员一猫腰从柜台边的隔板钻进去,站到柜台前捞过价目单开始一个一个地对价格,按着算盘拨得噼里啪啦作响。
随着数字不断上升,她开始不由自主地向林雪君报价:
“这位同志,这些东西已经要29.1块钱了!”
“这位同志,这些东西已经要36.33块钱了!”
“这位同志,已经到42.5块钱了!”
还继续买啊?
眼看着林雪君还没有罢手的准备,虽然他们边疆公社这边买米买面啥的不用票子,但销售员也担心起林雪君是否真有购买能力了。
“这位同志,你确定你带够钱了吗?”销售员探出脑袋,挑高眉头看向比自己还年轻的林雪君。
这人什么来头啊?
别是耍他们玩呢吧,要是这位同志拿不出钱来,她可要发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