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贵点点头,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即又摇头:“救?”王富贵扣掉袖口干涸的血块,甩了甩手,神情又充满了不屑:“你们若非要从重昏侯处下手,倒不如杀了他——他在位时,宋是怎么亡的,你们应该还没忘吧?”
王富贵这一盆冷水浇凉了众人的热血,一改刚才的激动,所有人的表情在此刻都变得有些灰心丧气。数千年的伦理教化,光凭“皇帝”这两个字,就足以令这群农人诚惶诚恐,更何况还是“杀皇帝”——仅仅是听到这三个字,就有人恨不得捂住耳朵,在地上磕头谢罪。
见状,王富贵露出了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
这个表情颇为复杂,说不出是嫌弃、得意还是遗憾。他砸吧了一下嘴,环视四周,拍了拍手,唤回众人的注意力:“得了,就你们那怂样,还扯什么大旗学人起义。临砍头时,别尿裤子就不错了。还是按照我的计划……”
“杀的是金国重昏侯,与宋朝皇帝有何干系?”
令王富贵没想到的是,他的话,反而令原本有些犹豫的辛赞下定了决心。迎着众人的目光,读了一辈子儒家经典的辛赞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宋朝的皇帝,不是在南边吗?”
王富贵一愣,他收敛了嘴角不屑的笑容,再次端详辛赞,目光里多了一些刚才没有的内容。与此同时,众人也反应过来了。有人机灵地举一反三:“听说金人野蛮无比,凶残如狼。听到义军消息,说不定金人就发了狂,把重昏侯乱刀砍死泄愤,我们只是发现了重昏侯的尸首罢了。”
“那可要为重昏侯报仇啊!”有人一本正经,义愤填膺。
王富贵抽了抽眼角:“那若金人带着重昏侯撤退呢?”
有人瞪大眼睛,作不可置信状:“大家伙儿都看到重昏侯的尸首了,这还能假?俺们都是汉人,是重昏侯的子民。你不信俺们,反而信那群黄眼杂种?他们带走的是假的重昏侯,真的重昏侯已经被杀了!那群黄眼杂种为了威胁义军,是什么谎都能扯的,你可不要上当了。”
王富贵眼神复杂地看了那人一眼。又听得众人七嘴八舌地嚷了一阵,他有些头疼地回过头,向辛赞最后确认:“不后悔?”
“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复何恨。”辛赞一拱手,淡然无比。
闻言,王富贵极为缓慢地点了点头,神情逐渐纠结。他垂头盯着知府的头颅思量了许久,终于把牙一咬,扬声道:“得,你们要去送死,难不成我还能拦着?本来按照我的计划,这院子里顶多死个七八个人就能把这事糊弄过去,但你们非要一起送死……”
事到如今,王富贵也无所谓地坦诚了他原本的计划:他本想骗这群农人听话,让他们把知府和金兵全部杀掉,然后他去官衙里找知府的那个死对头投诚,带一队金兵杀几个农人,让金人出口恶气,向上面有个交代,这事儿也算解决了。
但如今,王富贵改变了主意。
他迎着众人愤怒的目光,大咧咧地向前一伸手:“得,拿来吧。”
“拿什么?”
“刀。”王富贵怒了努嘴,一脚把知府的头颅踢到一个金兵的脸侧,激起他一阵惊叫,“杀一个是杀,杀一群也是杀,知府我都宰了,不差这一群。”
男人们不由望向辛赞,等着他的决定。
辛赞沉吟片刻,最终点了点头:“给他一把。”
王富贵接过刀,伸了个懒腰,开怀道:“我他娘早就受够这群黄头奴的气了,今儿就当爽一把。等会儿我摘了知府的令牌,你们拿去开城门便是。”
王富贵切瓜砍菜般地割掉了一个金兵的头颅,已经杀过知府的手异常稳当:“你们出城后往西去,那里山多,地形复杂,你们若是藏得好些,也能……辛赞?”
王富贵奇异地望着提刀走到他边上的辛赞。辛赞那双提笔舞墨的手,如今姿势标准地扣在刀柄上,而刀锋,稳稳当当地架在金兵的脖颈旁。
“你会,哦不,你敢杀人?”
“起义总要见血的,”辛赞面色镇定,甚至挥手示意后面围观的汉子们一起上前动手,“先提前练练,也省得上了战场再吃亏。”
“那倒也是,上了战场下不去手,那可完犊子了。”王富贵颇为认同地点点头。见汉子们一蜂窝地上前,他还好心地提醒:“别让血溅到衣服上,你们等会儿还得出城。”
或许是杀金兵杀出来了一些交情,当最后一个金兵头颅落地,王富贵一拍大腿,突然决定“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
“给我换一身衣服,我送你们到城门。倘若他们不认令牌,我这张脸——知府手下头号走狗,说不定还能派上些用场。”
一群人向着城门而去,每个人的心里都七上八下,脑海里更是不受控制地预演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冲突。
但等真到了城门口,情况却出乎众人的意料。
原本应该重兵把守的城门此刻异常冷清,只有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地站在两扇闭拢的大门旁,手里虚虚扶着长枪,正在百无聊赖地扯着家常。
看到辛赞一行人,两人互相用眼神示意对方上前。僵持了几秒,其中一人撇了撇嘴,拖着脚步不情不愿地拦到了众人面前,不耐烦地恶声恶气:“干什么的?今天不准出城,都给爷滚回去!”
王富贵拨开众人,脸上挂着平常迎来送往的油滑笑容,顶着士兵惊讶的眼神,将知府的令牌从袖口露出一角:“知府密令,兄弟行个方便?”
士兵盯着令牌看了几秒,面上闪过挣扎和犹豫,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他为难地望着王富贵,口气缓和不少:“不是小的不给知府面子,只是今个儿还真不行。”
士兵左右看了一眼,凑近王富贵的耳畔,压低了声音道:“大人,你是不知道,今儿出大事了。”
“哦?出了什么事?”王富贵面上不动声色,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却紧绷得发白,“我今儿一直在外跑腿,还没回官衙。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还请兄弟指点我,也好让我回衙时有个准备!”
“咱们的知府又管不得军营那边的事儿,你不知道也正常。”士兵笑了笑,对客气的王富贵很有好感,“今儿上头突然发令,紧急召集大军向南进发。”
“向南?”王富贵故作沉吟,几秒后,他挑眉“惊讶”道,“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士兵拿肩膀撞了一下王富贵,挤挤眼睛:“上面没明说,但我们底下人都猜,这八成是完颜将军那儿不大好了,要赶紧派援兵过去。”
士兵舔了舔唇,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听说——是我听说的啊,历城、章丘、禹城和长清的兵全都被派过去了,我们陀满将军出城的时候还在大骂完颜将军,说他死了就死了,还累得几十万大军被岳飞俘虏,害的他……”
“死了?你说谁死了?完颜将军?”王富贵惊讶之下没控制住音量,反复确认:“是完颜兀术,完颜将军?”
看到士兵骤然阴沉的脸色,王富贵猛地回神。不待士兵质问,他陡然变了脸色,装出一副勃然大怒的神情,高声质问:“你胡说!完颜将军可是我最敬佩的英雄,他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怎么可能会死?你胆敢咒完颜将军?!”
王富贵的倒打一耙令士兵一脸惊愕,他本来还想向王富贵问罪,但如今却被这劈头盖脸的指责搞得自顾不暇。他先是结结巴巴地解释,随即又低声下气地哀求王富贵,不住地说着好话,就差跪下哀求了:“兄弟,哦不,哥,我的亲哥哥!我的大人嘞!小的真没那个意思,小的我不是……”
“那你还敢说完颜将军死了?岳飞算什么,完颜将军可是带着几十万的大军,必然能把他打得落花流水!我看你就是嫉妒将军赫赫战功,想咒完颜将军!”
“不是,不是……”士兵急得满头冒汗,恨不得去捂王富贵的嘴,“小的我也是听说的,听说的!小的姑姑的表弟的侄女的哥哥就在历城军营里当校尉,他那儿的消息,八九不离十!”“哦?是吗?”王富贵半信半疑地凑近士兵,一瞬不瞬地盯着士兵的面容,像是试图用目光逡巡他脸上的神色,找出一丝可疑的漏洞,“可你刚才说,历城和附近的兵都调去南下了,可我过来时,分明听见军营里还有很大的动静。”
“那是在点粮!”士兵忙不迭地接话,急切地解释,“大军先南下,河中府和河南府那儿还有粮,可以先用着。但若要和宋朝谈判,军队就得在那儿驻扎,短则几个月,长则两三年,这不就得从我们这儿运粮过去。”
“大人,你别听那军营里声儿大,其实能打的都跟着部队走了,也就剩几个老弱病残的在这儿收拾粮草,等朝廷的运粮官过来点数。”
“能弄出这么大动静,人不少吧?”王富贵一脸怀疑。
“哪能儿啊!顶天了也就一千!”士兵把胸脯拍得啪啪响,一副拿性命担保的肯定模样。他生怕王富贵不信,又指了指他自己和城门前那孤零零站着的守城卫,拿事实举例:“大人,您瞧啊,要是还有人,至于这么大的城门才我和兄弟两人来看守吗?
“而且这一看就是一天,都没人跟我俩换岗。”士兵的脸上满是被迫加班的怨念,语气更是情真意切的幽怨。
王富贵朝他安抚一笑,又问:“军队里没人,为何不去府衙找人帮忙?”
士兵打量了一下王富贵,恍然大悟之后又带上了一丝同情。他望着王富贵,欲言又止。
“怎么了?”王富贵问。
士兵犹豫了下,他本来不想说,但眼见王富贵眉头一压,表情变得凶神恶煞,俨然又要拿“咒完颜将军”的事情发作,他赶紧伸手拉住王富贵,吞吞吐吐地暗示:“那个,知府是汉人,有的事儿不太方便,上面都是直接和同知说。”
同知,知府辅官也。
历城的同知,正是一位金人。
“大人,你和知府都是……”士兵略过了那几个字,“所以可能没听到消息。”
士兵小心翼翼地窥觑着王富贵的脸色,见他表情无异样,这才放心大胆地继续:“府衙里也没剩几个人,同知一早就带着府衙的人出城了,等大人忙完回衙,自然就知道了。”
王富贵点点头。
“这回去不好交代啊,”王富贵叹了口气,搓了把脸,露出一副疲惫表情,“我和我弟兄们商量下吧。”
士兵表示理解,又回到了原位,散漫地拢着长枪。
“怎么说?”王富贵给辛赞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快点拿主意,“如今城里没兵,估计也没人会追究知府的事儿。现在若是回去,好好布置布置,到时候就说知府带着小队去打猎,被野狼咬死就行。”
王富贵想了想,又道:“算了,还是直接剁了吧。弄一部分扔林子里,其他的就地埋了。问起来就说狼报复性强,把尸首都吃光了。”
众人一脸复杂地盯着王富贵,王富贵挠挠头,谨慎道:“我这是为你们好——这不就不用起义了?活着不好吗?”
辛赞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我倒觉得,眼下正是起义的好时候。”
“眼下,岳将军不仅诛杀完颜,还成功俘虏金国数十万精兵。岳家军气势如虹,高歌猛进,这不正是你说的南北相和的好机会?”
“历城和周围三城调兵南下,此刻正是金国后背空虚,毫无防备之时。更何况,此地还屯有大量粮草军械,军营无人,若这粮草军械能为我等所用……”说到这里,辛赞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举夺城,也不无可能!”
“若是义军勇猛,那我们夺下这四城再继续进发,只要再拿下临邑,整个济南就在我们的手中!若众人心有顾虑,那夺城后我们便封城不出。这城里的粮食既然能供数万大军吃几个月,那自然也够百姓所用。几个月,足够岳家军行到此地!”
众人大喜,纷纷点头,表示绝不惜命,愿听辛赞指挥:“若大军已走,光我们这一城种地的汉人,就够干翻整个军营。”
“我会骑马,给我一匹快马,我可以去章丘送信、联络兄弟!”
除开展望未来,也有人提到了战死牺牲一事——“若能成大事,俺就算是死了,牌位也能进宗祠。”说话的农人不停摩挲手指,两眼放光。
他旁边的人不屑冷哼,明显野心勃勃:“瞧你这出息,这铁定得吃头香!以后上香念名都得从我开始。”
“那感情好,还能再刻个碑么?”
众人激动的脸庞间,王富贵犹豫的神情就变得格外显眼。他垂着眼,神经质地摸索着袖子里令牌的铜质边缘,看样子依旧举棋不定。
辛赞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时间还早,你若是想不好,也可以先回城北问问你娘的主意。”
辛赞这话没有威胁的意思,他只是笃定了王富贵他娘会和刚才小院里的那群老妪妇人一样,必定会同意让儿子加入义军。
“得,我这是上贼船了。”
王富贵叹了口气,显然也是猜到了自己娘亲的想法。
他一把扯出袖子里的铜块丢到地上,抬脚在那令牌的女真字上重重一踩,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愉快:“爷算是豁出去了,干死这群黄头奴!”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是时候让这群黄头奴尝尝亡国的滋味了!
第60章 【爱国诗】辛弃疾
在历城辛赞一行人慷慨激昂之际,赵构和张俊正惴惴不安地躲在临安宫门外的小庙里。
“爱卿,一会儿真有人来接应我们吗?”
短短一个时辰里,赵构已经不知道第几遍向张俊询问。而张俊的回答也从一开始耐心的“陛下放心,臣必然护陛下周全”再到敷衍的“是,臣安排好了”。到了现在,心里本就没底的张俊迟迟等不到刘光世,心里窝火的他已经懒得应付赵构这个将死之人。
他施舍般地哼了一个模糊的鼻音,随即大不敬地背过身去,态度堪称恶劣。
赵构自然也看出了张俊的不耐。
若是平时,他必然要雷霆大怒,给张俊一点颜色瞧瞧。但今时不同往日,赵构即便心里大为火光,却也只能紧紧掐着掌心忍下来,甚至还要反过来小心翼翼地讨好臣下:“朕不问便是了,如今也只有爱卿最为忠诚可靠,待此事过去,朕必然不会亏待爱卿!”
背对着赵构的张俊翻了个白眼。
他再一次朝庙门口走去,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门缝朝外张望——皇宫东南角门毫无异常,禁军没有动作;大街上照常人来人往,百姓还未得风声;天幕上月兮的声音依旧平静,已经讲到了辛弃疾被罢官之事。
【“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弃疾豪迈倔强的性格和执着北伐的热情,却使他难以在官场上立足。辛弃疾果敢豪放、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与宋代儒雅的社会风尚和官场风气格格不入,因此被言官弹劾为“奸贪凶暴”之徒。而他“归正人”的尴尬身份,更成为辛弃疾仕途发展的一大阻碍。】
【辛弃疾的作风得罪了许多权贵。尽管宋孝宗对辛弃疾十分赏识,但终究抵不住众口铄金、落井下石,只得以一纸诏书,将其免官削职。】
【“进退存亡,行藏用舍。小人请学樊须稼。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去卫灵公,遭桓司马。东西南北之人也。长沮桀溺耦而耕,丘何为是栖栖者。”①其实早在任职期间,辛弃疾就对自己的未来有了猜测:如果朝廷不能任用自己,自己就听从圣人教诲,懂得进退,做长沮桀溺那般逍遥自在的隐士。】
【多年前,辛弃疾早已着手在江西带湖旁建造家居。为明心志,他将临湖的一排平房取名为“稼轩”,并自号“稼轩居士”。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就在他带湖新居建成之时,辛弃疾刚好被弹劾罢官。】
【罢官后,他在带湖开始了长达十年的隐居生活,直至公元1192年,辛弃疾52岁时,才被再次起用。但好景不长,不过短短两年,辛弃疾再次被劾罢官,这一隐,又是四年。直到1198年,辛弃疾58岁时,他才被授予主管冲佑观之职,得以重返仕途。】”当真可惜。”赵构背着手,长长地叹息。
张俊合上门缝,终于肯回头看赵构——他想知道,他这位陛下怎么就突然狗嘴吐象牙了?
赵构见张俊回头,心下一喜。自己猜的果然没错,这群臣子平时素爱互相倾轧,可真见到了有才之士日薄西山、蹉跎田园,又会觉得兔死狐悲。于是,他的面上越发流露惋惜之意,如同顶尖的戏子,连眼神都十足到位。
“当真可惜。”赵构又长叹一声,准备好了自己的长篇大论。
“若辛弃疾能为朕所用,朕必不会让他空盼十四年,必定委以重任,令其一展抱负。四十不惑,正是男儿壮年之际;五十知天命,上阵杀敌已属难事,至于辛弃疾到了六十花甲……”赵构摇了摇头,似乎很为辛弃疾惋惜,“不过是一把老骨头了,不给儿女添麻烦就已是难得,必定没法再上战场。”
“陛下当真爱惜人才。”
张俊盯着赵构,提了提嘴角,表情和语气都很是阴阳怪气。
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透,但双方都心知肚明,张俊这是在拿岳飞之死嘲讽赵构。只是岳飞之死,张俊也从中得了不少好处,甚至还是那在岳飞庙前跪着的四奸之一,所以他在此刻不便明说,只能用眼神凉凉暗示,希望赵构自己要点脸。
但赵构不愧是写下“臣构言”的皇帝,脸皮堪称铜墙铁壁、刀枪不入,面对张俊的嘲讽,赵构表现得无比淡然,甚至还能感情充沛地款款回视:“爱卿,你亦是大宋人才,朕必不会辜负你,朕会让你的名字与朕一起名垂千古……”
张俊皱了皱眉:名垂千古?遗臭万年还差不多。
张俊不想听赵构说这些恶心话,但他也知道这是赵构在向他示好。倘若他一味敷衍,不搭理这个事儿爹,赵构说不定真会起疑心,难保他到时候又闹出什么幺蛾子。如今刘光世还没到,倘若赵构有了一二闪失,这不仅没法算从龙之功,说不定还要被人倒打一耙,成了刘光世弑君的替罪羔羊。
如此一想,张俊不得不忍着性子,给赵构陪聊:“陛下到底想说什么?”
当然是援兵!赵构在心里恨不得破口大骂,可他刚一张嘴,就见对面的张俊抬手止住了他的话:“陛下若是想问援兵,臣也不知援兵何时到,如今只能等为上策。”
“你就不能出去看看?”赵构指了指朱红色的庙门,眉宇之间写满了焦躁,“在这里等总不是个办法。”
“臣若是出去了,若有贼人进庙,陛下一人可挡得了?”张俊上下扫了一遍赵构瘦弱的身子骨,在重点部位尤其停了几秒,语气说不出是嘲弄还是威胁,“若有人趁机羞辱陛下,陛下又当如何?”
赵构被张俊刺拉拉的目光冒犯到了,着火一般地侧扭了半个身子,待转身之后,又觉得这样做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于是只好咬着牙重新转回身,不情不愿地翁声道:“爱卿说的在理。”
聊了一个来回后,两人都觉得对面有些人憎狗厌。一时间,庙里重新归于寂静。
赵构垂着头,不知在心里算计什么小九九。
而张俊懒得关心赵构的想法,自顾自地在赵构面前来回踱步,目光习惯性地在空旷的庙里逡巡。不知想起什么,张俊突然深呼一口气,停步重新挑起话题:“陛下,这庙是何时建的?陛下准备拿来作甚?”
赵构有些意外地看了张俊一眼,不明所以地顺着他的目光打量起这座庙:“约莫前几年吧,还新的很。本是等太后南归,给她老人家礼佛用的。”顿了顿,赵构又补充了一句:“朕瞒着众人,这些年在这庙里陆陆续续地花了不少钱,如今也就差佛祖的塑像和一些雕饰便可完工。”
赵构这话不假,这庙的确花了大代价。
庙的地理位置极好,占地也是广阔。三进落的寺庙放在哪儿都是派头十足,更何况这庙前庭后院,乃至园林碑廊和门楼石壁都一应俱全。
门两侧青龙蟠壁、雄狮威踞,大殿里金柱威严,朱漆森然。除了殿内还未安置塑像,门口未悬匾额,碑廊未刻文字……总之,除了一些小细节,整个寺庙堪称是耗资巨奢,气势恢宏。
“怎么了?”看着张俊缓缓皱起眉头,赵构心里有些打鼓。他整个人缓缓紧绷肌肉,脚尖朝外,俨然是一副准备随时起跑的模样,“爱卿,可有哪里不对?是不是有刺客?”
张俊摇了摇头。
他说不上哪里不对,却又突然觉得这庙有些不详。
盯着这雕梁画栋看了又看,恍惚间,张俊突然觉得这庙的布局该死的像刚才天幕里出现过的杭州岳飞祠——都是三进的规格,碑廊南北相对,而那摆岳飞墓的地方,正像是后院园林的西面,而那长长的走廊,怎么看怎么适合改造成墓阙两边的石阶,而最末端的空地,正好用来放四奸跪塑……
呸。张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心里大喊晦气,哪有人他妈的咒自己作奸人的。定是今天事情太多,忙得心神不定了。
“不是刺客就好……”赵构没看到张俊铁青的脸,听到不是刺客,他就又变回泰然自若的模样,甚至砸吧着嘴在考虑这庙是否另有大用处,“爱卿,你说……朕把这庙让出来,拿来给岳飞立生祠怎么样?”
张俊猛地扭头,眼神恐怖地像是要吃人:“不准!”
赵构被吓了一跳,一时住了嘴。几息后,他却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张俊下了面子。
臣子怎可呵斥君主?
这么一想,赵构也沉了脸,甚至偏执地唱起反调:“朕看甚好。如今人心不稳,岳飞是动不得了。与其被人背后诟病,朕倒不如主动卖他个好,给岳飞立个生祠。如此也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更何况,”赵构像是想到了什么,阴阴一笑,“常言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朕就是要捧着他,夸着他。时间一久,必有后来人恨岳飞挡了他们的路,就如同那秦相一般,自会又聪明人给朕递岳飞的把柄。登高必跌重,到时候,这生祠就是治他僭越邀功的最好证据!”
赵构越说越得意,说到最后,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开始眉飞色舞起来:“岳飞死后,朕会大发善心,对其既往不咎。不仅如此,朕甚至会‘好心’地把这岳飞生祠改为岳飞庙,世世代代供奉岳将军。哦对了,朕还会同意把岳飞的坟迁到这庙里。”
说到这里,赵构殷勤地牵着张俊的手,笑眯眯地指着后院那棵巨大的古树:“爱卿看到那棵树了吗?朕花了大价钱找人从南边移过来的,听说已有几十年的岁数。到时候把岳飞埋到那棵树下,爱卿你说如何?”
张俊看了一眼那棵巨大的吕宋糖棕,面上肌肉顿时一阵抽搐。
吕宋糖棕,又叫贝叶棕。
佛教上赫赫有名的\“贝叶经\“也就是用贝叶棕之叶片制作而成的,故寺庙常载吕宋糖棕,以示佛心虔诚。
但同时,棕树的“棕”又与“终”谐音,自古以来不可载在坟前。如果坟地种上了棕树,就预示着子孙断绝,是相当忌讳之事。
赵构算是恨毒了岳飞。当初设计杀人全家还不够,现在甚至用上了这种阴毒的法子。
“挺好。”张俊收回目光,缓缓一点头。
只要不让自己跪在前面空地上,岳飞死后如何,又与他何干:“陛下喜欢的话,再种些桃树也无妨。蟠桃乃王母娘娘种的仙桃,也算是佛家爱物。更何况桃木有驱邪避鬼之效,也能为皇家寺庙镇压邪气。”
“爱卿所言极是!”
此刻,狼狈为奸的两人又觉得对方顺眼极了。
就在两人相视一笑之际,大门处终于传来了两人期盼已久的敲门声。
——有人来了!
第61章 【爱国诗】辛弃疾
赵构看了张俊一眼,脸上写满了不加掩饰的渴望。天知道他有多想立刻扑到门口去迎接嘘寒问暖的援军,但一种诡异的危机感,仿佛细细的钢丝,在他的脖子上缠了几圈,那种冰凉的寒意把赵构钉在了原地——如果来的不是援军呢?
“爱卿,”赵构有些焦急地咬了下嘴唇,用眼神示意张俊赶紧去开门,“援军来了。”
虽说一直期待着刘光世到来,但真当大门被敲响时,张俊却莫名有些紧张。他瞥了一眼赵构,极为轻缓地移动脚步。张俊贴到大门的背后,谨慎地将双手压在门栓之上,却并未急着取下堵门的木头:“来者何人?”
门外的声音停了下来,随即响起一个压低的男声:“张俊,开门。”
是刘光世的声音。
张俊浑身紧绷的肌肉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放松下来,他的脸上甚至还挂上一丝轻快的笑意。他取走门后的横木,热切地打开门欢迎来者:“你来了。”
“——刘、刘光世?”
杀鸡般的尖叫从张俊背后响起。
是赵构。
在看到刘光世的那刹,项上那看不见的危机钢丝彻底收紧,赵构瞬间感受到了窒息般的惊惧与痛苦。他凸着一对眼睛,看看刘光世,又看看张俊,被两人彼此熟稔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为、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张俊?张俊?!快过来、快带朕走!”
然而两人谁都没搭理赵构。
“既然你来了,那我先走了?”
张俊让开身子,待刘光世进来之后,就无比急切地想门外钻。但张俊才刚探出一个头,就差点撞上一把柴刀的锋口,全靠多年打仗的警觉才能堪堪躲过去。
“刘光世!”张俊气急败坏地缩回头,瞪着庙门口的人,不善道:“这几人是谁?”
原来刘光世并非独自一人前来,庙门口,还站着四五个战战兢兢的男人。
这些人神色拘谨,一看就不是宫里的人。他们统一穿着灰扑扑的衣衫,布料是最粗糙的那种麻,还沾着脏兮兮的泥点子。男人们半弓着背,听到张俊发怒,习惯性地挤出讨好的笑,嘴巴嗫嚅着字句,不用猜也知道是在准备挤出一两句“贵人对不住”“小的惊了贵人”之类的求饶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