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历城」
“那一串扶不起的南宋阿斗有什么可说的,仙子啊仙子,你倒是讲讲辛弃疾的功绩啊!”
再转几个弯就要到辛家小院了,可天幕还没讲到辛弃疾的为官功绩,历城知府不由开始着急,他搓着手就差跪下磕头,双掌合十不停祈求辛弃疾为官发达。
别误会。历城知府可不是突然大发善心,恰恰相反,辛弃疾的功绩只是他同金人叫价的筹码。
就像一个天平,婴儿辛弃疾在左边,金人的大元宝则在右边。辛弃疾南归,加几块元宝;辛弃疾献《美芹》,再加几块元宝……辛弃疾为南宋创造的功绩越多,历城知府就越能向金人要个高价。
“讲讲功绩,讲讲功绩,讲讲功绩!”历城知府闭目祈祷,喃喃自语,“辛弃疾啊辛弃疾,你可一定要成为南宋的奇迹!本官后半辈子可全都指望你了,你一定要给本官争气啊!”
历城知府这紧张的模样,倒颇像放榜前那些考生的爹,而天幕就是那迟迟不至的“报喜童子”。想到这里,跟在轿子旁的王富贵忍不住笑出了声。
知府神色不善地抬眼,王富贵赶紧将喉咙里未尽的笑声化为咳嗽,故作严肃地转移话题:“老爷,等拿下辛弃疾后,您是派人直接送他去中都表功,还是先给郎主递折子看看情况?”
“当然是递折子!”知府虎目一瞪,“鬼知道螳螂捕蝉,还有无黄雀在后。把辛弃疾直接送去中都,万一路上被人截了怎么办?”
王富贵点头如捣蒜。想了想,他又追问了一句:“那折子是写《美芹十论》吗?老爷准备让谁来写?”
富贵险中求,毫无疑问,转写《美芹十论》的过程中肯定还会有不小的死亡风险,知府当然不会自己落笔。但若要找人代笔,乃至找人递折子,这个人选又让知府万分头疼。
历城官衙里的汉人本就不多,耿直的同僚大多爱宋,自然不会出卖辛弃疾,而油滑的同僚又心眼多,指不定反手出卖自己独占功劳。思来想去,竟然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等等!这眼前不就有个现成的吗?
知府上下打量着王富贵,垂下的嘴角缓缓弯起,他望着王富贵的眼神既像是在看块肥肉,充满了压抑的兴奋和喜悦;又像是在看必死之人,带着一丝难言的同情与愧疚。
与此同时,被打量的王富贵却感觉自己的身体寸寸僵硬。
他扯了扯嘴角,抱着一丝侥幸,结结巴巴地找理由推脱:“老、老爷,我刚才在打探辛弃疾下落,天幕讲了什么,小的可是一点都没记住啊!”
知府不以为意,笑容满面:“不碍事,本官都记下来了,一会儿背给你听便是。”
顿了顿,知府再次开口,态度是王富贵从未见过的和颜悦色:“富贵啊,我听说你那老娘都快八十了,现在还住在城南的荒巷里?城南那治安可不行啊,金人野蛮,那块乱得很。等回去了,我着人给你在城北置办个大宅子,以后你就带着老娘住新宅享福吧!”
王富贵的嘴唇动了动:“我……”
“富贵啊,你儿子是去隔壁章丘当差了吧?可巧,那章丘知府是我的同年,我和他的交情非比寻常……这事我和你说过了吗?”
王富贵的面颊抽搐了片刻,最后生生堆起一个笑:
“说、说过了。”
“说过了就好,我会跟他打招呼,让他平日里多关照关照你儿子。”
沉默片刻,王富贵认命般狠狠一点头,终于说出了知府想要的回答:“谢谢老爷。老爷大恩大德,小的鞠躬尽瘁,无以回报。”
“总有机会的。”知府满意地笑了笑。
“喏,你看,这不就到辛家小院了么!”
竟然不知不觉就到了辛家小院。
王富贵坐直身子,抬眼望去:只见远处不大的小院里热闹非凡,院子里已经挤满汉人,但还有不少人在门外排队等候。这些进出的百姓或是抱着襁褓,或是牵着孩子,甚至还有孕妇挺着大肚子来回走动……王富贵皱起眉,突然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知府自然也没错过这不寻常的一幕,他毫不犹豫叫停轿子,示意小队先避到一旁。为了避免惊动官衙内的金人同知和通判,他本次出巡只带了十名金兵。这些汉人老百姓拖家带口,把辛家院子挤得水泄不通,金人汉人数量差别巨大。知府不得不多做考虑。
“让金兵先别过去,以免惊动百姓。”
知府看了一会儿,突然招手示意王富贵附耳过来:“富贵啊,你先去前面打听打听,这群人究竟为何聚在辛家门口。”
王富贵应了。
他下马揉了揉脸,熟练地挂上一个市井里常见的讨好笑容,挑了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妇女,操着汉话上前搭讪:“阿嬷,这里好生热闹啊,怎么聚了这么多奶娃娃?”
阿嬷警觉地回头,直到看见王富贵那张属于汉人的面孔,她才放松地露出了一个和蔼笑容。她指了指天幕,回答道:“大家都是冲辛赞的小孙儿,未来的大宋英雄辛弃疾来的。”
“辛弃疾?”王富贵夸张地瞪大眼睛,刻意抬头望了一眼天幕,惊叹道:“原来这里就是辛赞的住处?那大宋英雄辛弃疾现在也在里面吗?”
“在,在!”阿嬷含笑回答,面上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神情,她上下打量了一眼王富贵,反问道:“你也是来替你儿女讨名的?”
“讨名?”
“是啊!街坊邻居都说,辛弃疾能成为大宋的英雄,都是因为他爷爷名字取得好——喏,你看,附近的乡亲都是带孩子来找他爷爷取名的呢。”
“原来如此,怪不得院里这么多孩子。”
王富贵笑了笑,摊开两臂爽朗道:“不过我儿子都快成亲了,前几日两家刚合了八字姓名,现在改名,我不好跟亲家公交代啊!”
王富贵说着说着,眼珠一转,摆出一副为难又向往的表情:“阿嬷,实不相瞒,我来这里是想替小俩口沾沾辛弃疾的福气,争取让他们也生个大宋英雄……就是不知道,一会儿能不能亲手抱抱辛弃疾?”
“大家都是街坊,都是汉人,辛阿翁很好说话的,你就放心吧!”阿嬷朝前面挤了挤,扒拉开人群,示意王富贵来看:“你看到没,那个蓝布碎花襁褓!”
顺着阿嬷的手指方向,王富贵向小院里张望。那里,头戴布巾的妇人小心地托着一个蓝布碎花襁褓轻轻摇晃,口中哼着轻柔的安眠曲。而在她的不远处,发须皆白的老翁坐在众人中间,怀抱一个浅红襁褓。
王富贵狠狠咬了咬舌尖,故作平静:“那个蓝襁褓里的,就是辛弃疾?”
阿嬷毫无戒心地点点头,感慨道:“是啊,和你一样来沾福气的街坊也不少。辛弃疾这娃儿打娘胎里就不一样,你看他不哭不闹的,我从没见过这么乖巧的娃儿。”
阿嬷说着又踮起脚尖,示意王富贵再看向队伍最前。
那里站着一对衣着朴素的夫妇,男人面容憨厚,看胳膊就知道是个做惯粗活的农夫,他的右手提着一把锄头,看样子是干完农活急急赶来的,他的左手挽着一个妇人,妇人的怀里则搂着一个灰色的襁褓。
一个孩子躺在灰襁褓里哼哼唧唧地啜泣。
“阿嬷,那是?”
“我儿和儿媳,还有我的乖孙!”说到这里,阿嬷忍不住提起嘴角,眼里写满了期待,“我的乖孙和辛家小郎可是同月生的,不知道辛阿翁愿不愿意让这两个娃娃作个玩伴。”
“您家的小孙儿看模样就是个富贵命!”
王富贵三言两语把阿嬷哄得喜笑颜开,两人又随意扯了几句家常,王富贵找借口退出了人群。
“老爷,打听到了!辛弃疾他就在院子里,这些人是……”
“先别说话!”知府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看都不看王富贵一眼。
王富贵一愣,他本能地顺着知府的目光抬头。也难怪知府这么大反应,原来是天上开始下“金元宝”了!
天幕已经讲回了辛弃疾,如今正在夸赞他的为官功绩。王富贵偷偷瞥了知府一眼,只见知府眼神专注,口中喃喃:“千盼万盼,终于等到了!辛弃疾啊辛弃疾,你一定要给本官争气啊!”
【广德,建康,滁州,江西,湖北,湖南……投奔南宋朝廷后,辛弃疾一直未得重用,只能辗转多地为官。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虽然没能如愿奔赴战场,但辛弃疾在每一任上都干得兢兢业业,有声有色。】
【他在滁州任知府时,在经济上“宽征薄赋”,在民生上“召集流民”,在军事上“训兵屯田”。新官上任三把火,滁州在辛弃疾这三把火的“熊熊燃绕”下,短短几个月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天幕一分为二,左边是死气沉沉的滁州城,难民流离失所,百姓哀鸿遍野。城池因为战火的肆虐而破败不堪,就连田地里的庄稼也因为天灾人祸而尽数荒废。
天幕的右边,是辛弃疾治理后的滁州城。民兵训练有素,农民挥汗如雨。而滁州城也被修缮一新,城内街道井井有条。因辛弃疾重振滁州商业,外地的商贩纷至沓来,城中热闹非凡。
“好!”知府两眼放光,喜不自胜:“人才,人才!”
【他在江西任提刑,遇到茶民起义,领命前去镇压。辛弃疾对于这次派遣,心中的确五味杂陈,难以言清。他一直希望驰骋沙场,披甲挥戈是为了收复失地,抵抗侵略,而不是朝向一群被逼上绝路的同胞们。】
【因着内心对百姓的那份怜悯,辛弃疾来到江西后,他并没有立刻施行暴力镇压,而是采取迂回的策略,尽力安抚当地茶民以及那些受到挑唆的普通民众。辛弃疾摆出的怀柔姿态安抚了大多数被煽动的百姓,很快就平息了这场动乱。在这次平叛中,辛弃疾又一次展现出了绝佳的军事天赋,但落在他头上的,却是一个秘阁修撰的文职加封。】
【后来,他又辗转担任江陵知府、隆兴知府、潭州知府……劝农兴商,平盗镇匪;粜米救灾,建军练兵。在每一任上,辛弃疾都干得兢兢业业,有声有色。官职频繁变动,但职位性质却一成不变,这无疑是对辛弃疾最大的嘲讽。在一次赴任途中,他写下《满江红·江行和杨济翁韵》,在词中自嘲“笑尘劳、三十九年非、长为客”,“楼观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头先白”,忙忙碌碌半生,头发都已斑白,可辛弃疾始终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
“好!”知府脱口而出,他笑得见牙不见眼,激动地搓揉手指,像是已经摸到了光灿灿、沉甸甸的金元宝:“农商盗匪,练兵救灾,竟然是百年难遇的全才!”
趁着知府高兴,王富贵赶紧见缝插针,提醒正事:“老爷,我们赶紧进院吧,小的已经打听好了,辛弃疾就在里面!那群百姓不过乌合之众,各自带着孩子来沾辛弃疾的喜气,成不了气候。咱们的兵都带着刀,对付他们绰绰有余,可别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知府连连点头,他三步两步下了轿子,大手一挥,示意那群金兵上前开道。
突然出现的带刀金兵无疑引起了百姓们的恐慌,他们凶神恶煞地上前,既不顾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行动迟缓,也不看抱着小孩的老人腿脚不便,只是粗暴地将他们驱赶到两旁。百姓动作稍有慢些,他们就直接把人推倒在地,直接一脚踹到旁边。
知府顺着清理出来的宽阔大道走进小院,他趾高气扬地环视一周,目光掠过那一群战战兢兢的百姓,又瞥过他们怀里颜色各异的襁褓,最终将视线落在了辛赞和他怀里的灰色襁褓上。
“这就是辛弃疾?”
知府猛地上前,眯眼打量灰色襁褓中的婴儿:孩子闭着眼睛歪头酣睡,看模样,倒的确是两个月左右的婴儿,和辛弃疾的年龄正好对上!
知府面上闪过一丝狂喜,他舔了舔嘴唇,当即就要伸手去抢辛赞怀里的襁褓。
辛赞眼神一凛。
他紧抱襁褓,装若无意地一侧身,恰好借着行礼的姿势避开了知府伸来的手臂。
“敢问大人,您找我家小郎何事?”
知府的眼珠子几乎黏在了辛赞的臂弯里,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婴儿的脸蛋,好半天才将目光挪到辛赞脸上。
知府故作姿态地挺起胸膛,伸手抚了抚身上的官袍:“本官是历城知府。”
“本官看到天幕,得知未来的大宋英雄辛弃疾生于本官治下。恐有贼子伤我大宋英雄,本官特意前来接辛弃疾去官衙住几天。这几日,本官会派人悉心保护辛弃疾,必定护他周全!”
说着说着,知府又一脸垂涎地去接辛赞怀里的襁褓:“辛赞,让本官来抱辛弃疾吧。”
辛赞退了一步,眼神充满防备:“不劳知府大人费心了,小人可以自己照顾孙儿。”
“大胆!”王富贵上前大喝一声,狗仗人势地痛斥:“别给脸不要脸,知府大人愿意庇护你孙儿,是你辛赞几辈子积来的福气!你可知道你怀里的婴儿是谁?这是未来的大宋英雄,若是辛弃疾有个闪失,你辛赞就是千古罪人!”
闻言,辛赞面色不变,只是态度越发冷淡。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知府,声音冰冷:“大人既在金廷谋职,又何必一口一个大宋?”
辛弃疾这一句直接踩到了知府的痛脚。知府眉毛一扬,勃然大怒:“辛赞!你这是什么意思?!”
“本官乃是替大宋前程考虑,容不得你拒绝!你就说,辛弃疾,你是给,还是不给?!”
金兵们虽然听不懂汉话,但他们看到了知府的手势。知府大手一挥,他们当即齐齐拔刀对准辛赞的方向。十把大刀寒光凛凛,顿时激起一片百姓惊呼。
似乎感受到了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少襁褓中的婴儿同时放声大哭。孩子一哭,大人们又急又怕,也顾不得什么知府什么金兵,全都着急忙慌地低头哄孩子。
刚才还秩序井然的小院瞬间乱成一团,刺耳的哭啼和大人的抱怨此起彼伏。
“都闭嘴!”知府被啼哭声吵得头疼,不耐烦地大吼,他揉了揉太阳穴,望向辛赞的目光变得凶恶,像是懒得再掩饰自己的恶意:“老头,把辛弃疾给本官,本官就大发慈悲,饶你一命不死!”
人群中,一对双手空空的夫妇心焦如焚,年轻的妇人脸色煞白,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辛赞怀里的灰色襁褓,眼里写满了焦急和担忧。她的丈夫,一位壮硕的农夫,他同样也是面露焦急,额头黏满了冷汗。
这对夫妻的身后,站着那个曾被王富贵搭话的阿嬷。阿嬷此刻摇摇晃晃,几近昏阙,她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她引狼入室,竟然把辛弃疾的襁褓颜色透露给了知府走狗!
在一片婴儿的哭啼声中,妇人终于忍不住了。母亲对自己孩子的哭啼总是格外敏感,辛赞怀里婴儿嚎啕大哭,这几乎是拿着钩子活活把她钩上前。
妇人两眼怔怔,不由自主上前一步。她刚要张口,农夫突然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拖回人群。
对上妻子含泪的眼睛,农夫咬牙摇头。
他说,“不要说出来。”
不要说什么?
不要说,那个孩子是自家娃儿。不要说,那个孩子不是辛弃疾。不要说,辛弃疾究竟在哪里。
躺在灰色襁褓里的婴儿并不是辛弃疾,而是这对夫妇的孩子,在知府闯进来前,辛赞正在为他们的孩子取名。
金兵闯进来后,这对夫妇和阿嬷都被粗鲁地推到了后面,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知府嘴上一口一个“辛弃疾”,然后向着自家孩子伸出了手。
但凡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知府来意不善。谁都知道,“辛弃疾”被他带走后,肯定凶多吉少。
妇人心里着急,想去抢回孩子,但她男人想得更多,思绪几番回转,他终于忍住了上前救回孩子的冲动,生生拉住了孩子他娘。
泪水顺着妇人的脸庞滑落。
两人对视许久,妇人眷恋又悲痛地望了一眼灰色襁褓,终究是忍痛点了点头。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滑落,妇人死死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他们身边的街坊邻居都隐晦地留意着这对夫妇的反应。见状,不少人悄悄松了口气,望向他们的目光带上了一丝同情与敬佩。百姓们一边拍着自家孩子的襁褓,一边在心底替辛弃疾和这对夫妇祈福。
那么辛弃疾在哪儿?
蓝布碎花的襁褓被一个脸庞黢黑的孕妇紧紧抱在怀里。
孕妇神色不安,浑身发颤,唯有那双抱这襁褓的手臂稳稳当当。她也是来“沾福气”的,事发突然,知府进门前,正好轮到她抱辛弃疾。金兵凶神恶煞,大刀锋芒逼人,母亲的本能让她瞬间将辛弃疾护在怀里。
电火石光间,一个念头从她脑海里闪过——
不能暴露辛弃疾!
孕妇定了定神。母爱让她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她借着哄孩子的姿势拿手挡住了辛弃疾的小脸。趁着小院乱成一团的机会,她一边向后退去,一边向四周张望,用眼神向周围的街坊们求助。
她的求助很快得到了回应。
几对夫妇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她的前面,又有抱着相近颜色襁褓的妇人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的身边。人们无声而默契地挪动,不一会儿就将怀抱辛弃疾的孕妇护到了众人中间。
王富贵将人群的动静看在眼里,他的目光在孕妇怀里那蓝布碎花的襁褓上转了一圈,又若无其事地转过了头。一直背对人群的知府没有注意到百姓们的动静,眼见辛赞怀抱襁褓面色冷淡,知府的神色带上了三分狠辣:“辛赞,敬酒不吃吃罚酒,这都是你自找的!”
说罢,知府狠狠一挥手,招呼金兵上前,决定速战速决:“让他把孩子交出来,莫要伤到孩子!”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辛赞的怀里还抱着个孩子,不过几个来回,他就被几个金兵联手制住。因为有知府的命令在,金兵们不敢随意触碰襁褓,他们于是狠狠扭着辛赞的肩膀,逼迫他伸直臂膀将襁褓递出去。
汗珠从辛赞的额头滚落,眼见知府的手就要触碰到襁褓里孩子的脸蛋,辛赞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拼命阻止:
“这、这个孩子,不是辛弃疾!”
知府瞥了辛赞一眼,冷笑一声。他动作不停,一把抢过灰色襁褓,喜滋滋地摸了把孩子柔嫩的脸颊:
“你这老头,想骗本官?”
“我何必骗你?这些百姓都是来找我给娃儿取名的,你怀里的就是其中之一!”辛赞对他怒目而视,示意知府回头去看小院中颜色各异的襁褓,“这不是我的孙子辛弃疾,他是那对夫妇的儿子!”
知府一愣,蓦地想到刚才说的那句“百姓都各自带着孩子来沾辛弃疾的喜气”。他环视全场,发现院子里真有不少襁褓。几个月的孩子差别并不大,那些裹在襁褓里的婴儿都是小小的,脸蛋鼓鼓的,猛地一眼,看上去长得都一样!
知府的脸色逐渐阴沉,他又望向辛赞说的那对夫妇:一个卑贱的农人和他的女人。女人死死埋着头,看不清神色,农人却一脸痛恨地瞪着知府,两人目光相撞之际,他直接吐了口唾沫。这有恃无恐的模样,根本不像是怀里孩子的父母。
都说孩子是父母的命脉,倘若他们真是这孩子的父母,早就该心急如焚地对知府下跪乞求,又怎会一个呆立原地,一个横眉怒目,这是生怕知府不弄死孩子吗?
如此一想,知府顿时坚定了怀中孩子就是辛弃疾的想法。他紧紧抓住灰色襁褓,大步向外走去。
辛赞不可置信地望向那对夫妇,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如此。
妇人垂着头,看不到脸,但胸前的粗布衣衫却有几处被泪水浸润的痕迹。而那个农夫,他咬牙握拳,脸上肌肉绷得极紧,像是在勉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辛赞与他目光相对,清晰地看见他隐在眼眸泪光后的决绝和哀痛。
辛赞顿悟,瞬间变了脸色。
他们竟是要换命!
拿自己孩子的命,换辛弃疾活下去!
知府才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辛赞撕心裂肺的呼喊:“那不是我孙儿!那不是我孙儿!我的孙儿在——”
“在这里!”有人高高举起手里的襁褓。
知府脚步一顿,立刻原地转身。
“在这里!辛弃疾在这里!”
男人举起怀里的浅红襁褓,大声说道:“俺们是来沾喜气的,刚才正好轮到俺娘子抱辛弃疾!”
知府狐疑地上前,他先是回头看了一眼辛赞的面容,又低头比对两个襁褓中的孩子。黄襁褓和灰襁褓里的孩子都是皱巴巴的一张脸,看不清五官。左边孩子的鼻子有点辛赞的味道,但右边孩子的眼睛和辛赞更为类似……知府仔细瞧了半天,还是分辨不出哪个更像辛赞的孙儿。
容不得知府细看,他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错了错了,辛弃疾在我这里!刚才明明就是轮到我抱了!”
知府猛地回头,他还没找到说话的女人,人群突然又炸开了锅——抱着孩子的百姓纷纷涌上前,指着自己怀里的襁褓高喊“这是辛弃疾”“辛弃疾在我怀里”。
人群中,甚至有几对夫妇为此吵了起来,纷纷指责对方“记错了”,自己怀里的婴儿才是辛弃疾,更为搞笑的是,有人甚至“睁眼瞎”,反正孩子都裹在襁褓里,一时半会“安能辨我是雄雌”,于是他们指着自家粉色襁褓的女娃大喊“这是辛弃疾”。
如此一来,院子里瞬间多出了十几个“辛弃疾”。
辛赞望着眼前的这一幕,不由老泪纵横,一股热流从他的心头涌出,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张了张口,百姓们却瞪着他,仿佛是在威胁让他不要讲话。
与动容的辛赞不同,知府大为火光,他瞬间意识到这群贱民是在联手耍自己。他抱着灰色的襁褓,面上毫无表情,心下却摇摆不定——自己怀里的孩子真的是辛弃疾吗?尽倘若辛赞说的是真的呢?辛弃疾会不会被别人换走了?
辛弃疾可是他后半生的荣华富贵的保障,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如今满院子的婴儿,要如何才能从中分辨出真正的辛弃疾?
就在知府为难之时,王富贵主动上前一步:“老爷,我知道哪个是辛弃疾!”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在王富贵的脸上。
知府一愣,随即仰天大笑,豁然开怀:“那你还不快说!”
王富贵的目光从一张张惊惧不安的面孔上掠过,最终与阿嬷对上了目光。看着阿嬷哆嗦的嘴唇,王富贵嘴角一弯,好笑道:“阿嬷,我这是在救你家的小孙儿,何必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
说罢,王富贵大步上前走进人群,目标准确地直奔一人,劈手从她怀里抢过襁褓。他献宝般的将婴儿递到知府面前,笑容谄媚:“老爷,这便是辛弃疾了!”
知府低头望去——
蓝布碎花的襁褓里,小婴儿睡得正香甜。
王富贵抢过那个蓝布碎花的襁褓时,小院内的所有人同时脸色骤变。
一直留意着百姓表情的知府没有错过这一幕,他几乎瞬间相信了王富贵的话。知府抬手把灰色襁褓像是丢垃圾般扔给王富贵,随即颤抖着手就去抱小辛弃疾。
辛弃疾已经醒了,他不哭不闹,只是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知府,明明才是个两月大的孩子,但知府愣是觉得自己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沉稳与智慧。
“小小年纪,与众不同,这才是辛弃疾!”知府一口咬定。
得到辛弃疾的知府激动得浑身哆嗦,连带着抱着襁褓的手臂也微微发颤。他数次深呼吸,试图控制住脸上眉飞色舞的表情,但一想到怀里的孩子身价,知府那一张老脸就笑得像是朵盛开的金菊,每个褶皱里都闪着元宝的光芒。
见王富贵已经把灰色襁褓丢给了百姓,知府小心翼翼地将辛弃疾安置到王富贵的臂弯里,他来回调整着辛弃疾襁褓的姿势,末了,对王富贵郑重嘱咐:“富贵,抱紧!抱稳!就算你死了,也不能让这孩子伤到一根毫毛!”
听到“你死了”这三个字,王富贵脸皮控制不住地一抽,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立刻把头点得如同捣蒜。知府满意地转身,却没看到王富贵盯着他后背的眼神瞬间变得阴狠。
知府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走得襟飘带舞,得意洋洋地向外走去。
就在众人以为这行人就要离开之际,知府向大门走了几步,突然再次停步。他无视百姓们脸上或憎恨或悲痛的表情,目光流连在那些颜色各异的襁褓之间。
不知想到什么,知府笑容一顿,眉头缓缓皱起。
“老、老爷,怎么了?”王富贵不解地上前。
被声音惊醒,知府突然抬头,恶狠狠地瞪向王富贵。
王富贵吓了一跳,他抱着辛弃疾的手不由一紧。他面上笑容不变,但冷汗却湿润了鬓发:“老、老爷,有何吩咐?”
“你确定这就是辛弃疾?”知府盯着王富贵的眼神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他像是一条进攻时的毒蛇,嘶嘶逼问:“你确定,万无一失?”
王富贵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老、老爷,小人之前是找那阿嬷打听的。她不知道小人是您的人,当时肯定说的是真话!更、更何况,您也看到刚才百姓的反应了,若不是辛弃疾,他们怎么会这么紧张,小人觉得……”
“本官只问你一句,你能保证吗?”
王富贵愣愣和知府对视几秒,突然品出了一丝意思——老爷这是在怀疑他?!
那一刻,王富贵心里百味杂陈。
王富贵跟在知府身边已经快十年了。期间,他替知府做了很多脏活累活,甚至还有很多上不了台面的黑活,而知府也予以他相应的回报,将他从平平无奇的打杂小吏提拔至如今的知府亲信。
他对知府忠心耿耿。即便在来路上,知府曾拿王富贵老娘的性命和儿子的前途威胁他写折子,但王富贵依旧一丝不苟地完成了知府的任务,甚至在知府为难之际,主动找到那个蓝布碎花襁褓献给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