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的忠心换来了什么?
狡兔死,走狗烹。
飞鸟尽,良弓藏。
王富贵的心头蓦地涌上一股酸涩的悲哀。但与此同时,他又怪异地感到一阵轻松:一些犹豫和纠结如潮水般褪去,到时要谢谢知府帮他做出决定。
在知府的视角里,只见王富贵温顺地垂下眼睛,舔了舔嘴巴,干涩地回应:“小人……不敢保证。”
知府响亮地冷哼一声,喷气的鼻音显得话语格外轻蔑:“本官就知道是这样!”
他不耐烦地挥手,示意王富贵滚远点。王富贵沉默地抱着辛弃疾缓缓退到一旁,他盯着知府的背影,心里不知在想什么,眼底聚起乌云般的杀意。
就在此刻,王富贵怀里的辛弃疾砸吧了一下嘴。约莫是有些饿了,孩子啊啊叫着。这声音并不大,但对院落里都是刚为人父母的,对婴儿饥饿时的呼唤再敏感不过,当下就有几人看了过来。
王富贵拍了拍襁褓,他目光扫过那几个神色不一的汉人父母,最终对上了辛弃疾祖父——辛赞的目光。
如雷电贯穿乌云,杀意如暴雨落下。
而知府对此一无所知,他还在慢悠悠地回身打量众人,眯缝的眼睛精光四射。
知府的目光从百姓们满脸防备的脸上划过,他隔空指向他们怀里的襁褓,晃着手指挨个点过去:“这是辛弃疾,这也是辛弃疾,这个还是辛弃疾……小小院子,竟有这么多辛弃疾,妙,实在妙!”
说着说着,知府居然笑出了声。听到笑声,众人越发紧张,几条护着襁褓的臂膀不由收紧。
知府笑罢,陡然冷了脸色,眼神如匕首般从婴儿们的脸颊上剜过,阴恻恻道:“既然都是辛弃疾,那我这父母官这次就大发慈悲一次,将他们全都带回官府保护照料。”
不待这些婴儿的父母作出反应,知府用女真语大声吩咐金兵上前抢夺襁褓。他面色冰寒,杀意凛然,看架势,俨然是宁可错杀一千假的“辛弃疾”,也绝不放过真的那个。
金兵狞笑着大步上前。
百姓们本能地不想与金兵有所冲突,妇女们抱着孩子不断往后退去,男人们则挡在妻儿的面前,试图为家人争取一些逃跑的时间。只是大门被知府堵得严严实实,整个小院完全封闭,金兵抢夺孩子,犹如瓮中捉鳖般轻而易举。几息之间,就有女人被抢走孩子,小院里顿时响起一片凄厉的哭喊。
金人们笑容得意,肆无忌惮。在他们的一贯认知中,汉人就是柔弱可欺的羔羊,他们温顺怯懦,任劳任怨,讲话时永远小心翼翼地低着头,面上刻着一成不变的怯懦讨好。
而金人,他们是高贵的牧羊人,天生就是汉人的主子,是高人一等的存在。他们只要对这些羔羊稍加斥责,甚至不用扬起马鞭抽打,这些汉人就会双腿一软,跪地乞讨。
但这一次,他们想错了。
为了保护幼崽,再柔弱的动物都会和天敌殊死一搏,更何况,金兵们面对的不是真正的四角羊,而是一群做惯粗活、拥有着健硕肌肉的汉人呢?
家仇国恨、夺子之痛……尸山血海的冲突和伏低做小的怨恨化作沸腾在血脉里的愤怒,一股脑儿地冲上头顶,当金人伸手去抢自家孩子时,一个汉子突然爆发——
他怒吼一声,如被激怒的斗牛般冲向金人,以手为拳,恶狠狠将其扑倒在地,照着金人高高的颧骨,扬起沙包大的拳头就一顿狠揍。
金兵吃了一惊,像是从没想到有一天会被汉人贱民暴打,一时之间竟没回神。直到脸上挨了好几拳,火辣辣的疼痛才唤回他的理智,他眉头一压,眼神瞬间凶恶,摸向自己腰腹的佩刀……
“不准用刀,不准用刀!别伤了孩子!”知府当即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金兵咬牙收回手,只能用双拳招架汉子的攻击。可他在官衙里养尊处优已久,去哪里都是拿着大刀卖弄威风,武艺早已生疏。虽然个头比汉子更高,但两人的肌肉可不是一个量级,更何况汉子每天要背着几十斤重的农具下地干活,光凭肉搏,金兵哪是汉子的对手,不过几个来回就被扭着胳膊摁在地上暴揍,像条蛆虫般在蒲扇大的手掌下翻滚。
金兵先是用女真语磕磕绊绊地讨饶,汉子充耳不闻,拳如雨下。又挨了几拳之后,金兵暴露本性,再次破口大骂。叽哩哇啦的女真语混杂着尖叫,大意无非是要杀掉汉人全家、杀光这群汉族贱民。
汉子听不懂女真语,却也能从语气中感知金兵的不怀好意。他面上神色不变,只是将痛殴金兵腹部的拳头,转而对准了他的那张臭嘴。不过几个起落,就听得骇人的牙门松动之声,随着几颗牙齿被喷在尘地里,金兵凄厉地哀嚎一声,转而用模糊不清的女真语向同伴求救。
可他的同伴也自顾不暇。
院子里金兵数量本就远远少于汉人,更何况他们这次招惹的可是一群暴怒的汉人父母。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这是一群被激起了血性的农民。
知府只觉得发愣了片刻,再回神时,小院里的局势已然变得一面倒:金兵们倒在地上哎哟交换,捂脸的捂脸、抱头的抱头,像是一群被装进笼子的老鼠,惶恐不安地在汉人脚下爬来爬去,而那些原本怯懦的汉人们,此刻手拿着从金兵那儿夺来的大砍刀,各个眼神不善。
知府顿觉不好,脚掌不由自主地向大门外挪去。
可才退了几步,屁股上传来一阵巨力。毫无防备之下,知府当即摔了个狗啃屎。别说膝盖胸脯肩膀摔得阵阵生疼,知府刚抬起勃然大怒的脸庞,就听得身后一句冰冷刺骨的“杀了他”,顿时如被捏住了七窍的蛇,直挺挺地顿在了泥地里。
众人也被这变故吓了一跳,不明白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富、富贵?”知府偷摸着回头,看清身后人正脸的那刹,他不可置信地大叫出声:“你竟敢背叛本官?”
是了,那一句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杀了他”,正是出自于王富贵之口。听到知府的质问,王富贵一边拍打着辛弃疾的襁褓,一边镇定自若地冲着警惕的众人微笑点头:“我王富贵,是站在你们这边的!听我的,你们要是想活,今天就别放这狗官活着回去!”
满院子的汉人,没有一个人出声接话。他们冷冷望着王富贵,所有人的眼神中,依旧充满着怀疑和敌视。
见状,王富贵主动向辛赞走去。当着众人的面,笑眯眯地把怀中襁褓妥当地安置在了辛赞的臂弯中:“辛大人,我们可是商量好的。”王富贵给辛弃疾掖了掖襁褓,又拍了拍辛赞的手背:“这是我的诚意。”
见辛赞沉默不语,王富贵自以为辛赞这是接受了自己的示好,便无所顾虑地转过身,重新走到知府身旁,当着众人的面,一脚踩到了知府的肩膀上,将他的脑袋生生踩进污泥里。
“乡亲们,大家听我说,”王富贵清了清嗓子,熟练地换了一张义愤填膺的面孔。他指着在他脚下挣扎不休的知府,颤抖着声音道:“想必大家都以为我王富贵是这狗官的走狗吧?”
众人冷眼旁观,并不搭腔。
王富贵也没觉尴尬,自顾自地接了下去:“是,我王富贵,过往虽然替这狗官做了很多得罪人的事儿,但大伙儿不知道,是这狗官拿我八十岁的老娘和我那在章丘当值的儿子威胁我,逼我给他干脏活!”
知府剧烈地挣扎起来,拼命抬起头:“你放——”
“我也是汉人,我也是汉家的男儿,又怎会不知民族大义,怎会不知为国尽忠?只可恨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王富贵把胸膛拍得邦邦响,同时又一脚踩到了知府的脑袋上,把他重新摁进泥里,堵住了他的嘴。
王富贵涕泪俱下,哽咽着道:“当我听到仙人说辛弃疾就在我城,我就知道,我为国尽忠的机会来了——我一定要从这狗官手里保住辛弃疾,一定要为我大宋保住民族英雄!我王富贵,卧薪尝胆,等的就是这一天!”
知府挣扎得越发剧烈,那一身肥膘抖得如地动山摇,直让王富贵累得气喘吁吁。王富贵咬牙暗暗加大力度,语速越来越快:“总而言之,这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这都是我为了保护辛弃疾的策谋。”
“这次来找辛弃疾,我特意让这狗官带了一队听不懂汉话的金兵,就是为了防止他们泄露了我和乡亲们的商议!你们听我的,把这狗官和这群金兵都就地杀了——如今官衙之中,正好有人在与这狗官争权,等我回去,我就说这狗官与金兵起了冲突,那位大人少了个对头,定会乐意替我们遮掩。”
众人琢磨着,觉得王富贵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无论如何,的确不能放知府回官衙,这一去便如纵虎归山,到时候,别说辛家大祸临头,在场的所有人,乃至他们的亲朋好友,恐怕都难逃一劫。
既如此,倒不如放手一搏,杀了这狗官和这群金兵。只要能后续平安,至于王富贵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众人也不在意。
王富贵暗暗打量,见众人脸色逐渐缓和,他不由送了一口气。
这一松气,脚下的力气不由也轻了许多。知府抓住他这松懈的瞬间,猛地发力,反手抓住王富贵的脚脖子,将他惯倒在地。知府掐着王富贵的脖子,双目赤红:“你胡说!分明是你鼓动本官来找辛弃疾!”
知府冲着王富贵脸上来了几拳,随即对着围观的汉人大吼:“死一个知府可是大事,谁敢遮掩?谁有这本事遮掩?你们若是蠢到信他,最后所有人都得给我陪葬!但只要你们帮本知府杀了他——只要杀了他,本知府这就打道回府,而且既往不咎!”
众人踌躇间,不由把目光转向辛赞,沉稳的老人如定海神针,让人不由交付信任:“辛阿翁,你看……”
辛赞抱着辛弃疾,并没有上前。他站在人群后,眼如深井。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给他们一把刀,谁死谁活,让这对主仆自己定。”
王富贵踉跄着爬起来的时候,众人皆不意外。
比起养尊处优、一身肥肉的知府,自然是王富贵这种在外奔波的狗腿子来的手脚有力。当着众人的面,王富贵拿袖子胡乱抹了几把脸上不停滴落的温热鲜血,于一片鲜红中露出一对黑白的眼睛。
他环顾四周,但凡是对上他眼睛的人,无不紧绷肌肉。
王富贵扯出一抹笑:“我赢了,我赢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试图和面前的这群人分享喜悦,但迎接他的,只有众人警惕的目光和抬起的武器。
“噢,是这个……”王富贵短暂地怔愣之后,便顺着众人的眼神找到了他们警觉的缘由——他手上的刀。鲜血顺着银亮的刀锋滑落,一滴滴地溅到知府那尚未瞑目的脸上。王富贵的目光从他旧主的面孔上一滑而过,随即迟疑地将刀向前递去:“喏,给你们。”
“我是你们这边的。”王富贵再次强调。
有人从他的手中接过了刀。
对于王富贵来说,这个简单的举动更像是一种“被接纳”的默认,他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开始放松,甚至有心情谋划布局:“我回去后,就说知府是被这群金兵杀的,到时候官衙肯定会派人来调查。一会儿我同大家对个口供,还请诸位千万背下来,只有这样就能……”
“我们真的要和这个卑鄙小人合作吗?”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质问,众人竟然纷纷点头。
王富贵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他猛地扭头,恶狠狠地环顾四周,试图找出那个最初发声的源头,但他看到的,只有一张张相似的、充满厌恶的面庞。
“辛赞!”王富贵不情不愿地回过头,一脚碾上知府的头颅,既像泄愤,又像示威,把那颗头颅踩得咯吱作响。他瞪着人群最后的辛赞,声音冰冷却又难言急切:“我们说好的!”
众人也望向辛赞。
辛赞对上王富贵的眼睛,抬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他手上缓缓拍着辛弃疾的襁褓,脑中却思虑翻腾: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与王富贵合作,其实已是最好的选择。
有王富贵遮掩,知府和这群金兵的死亡可以被掩盖成一场狗咬狗般的利益纠纷。至于王富贵是否会出卖众人,他手上沾了知府的人命,想必他也不会节外生枝,否则也难逃一死。更何况,王富贵刚才还直白交代自己的弱点——他那老娘和在章丘当差的儿子,这本身就是在向众人示好的意思。
但,真的要和他合作吗?
辛赞沉默地扫过地上那一片被绑起来的金兵,又掠过那一滩殷红中的知府尸体。几炷香之前,这个小院安宁而和谐,充满着欢声笑语,而如今,只剩一片充满不详的狼藉。
王富贵的反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这转变,也可谓险之又险。倘若刚才知府对他的训斥婉转一些,态度和蔼一些,那王富贵是否就会继续抱着自己的孙儿向金国求荣?
有一就有二,有二即有三,谁也说不好王富贵的忠诚能持续多久。一想到自己的孙儿会因为王富贵落入险境,辛赞就忍不住气血上涌。
躺在爷爷怀里的辛弃疾似乎感受到祖父的情绪,不安地踢了踢襁褓。他张开嘴,吐出一个口水泡泡,黑而纯粹的眼瞳一眨不眨地望向祖父的方向。
“辛家阿翁!”有人唤辛赞。
出声的,赫然是刚才第一个对金兵动手的农家汉子。汉子瞪了一眼王富贵,上前一步:“阿翁,这小人的话不能信!谁知道后面他会不会再反水?”
“是啊!”人们纷纷应和。有人把目光放到了辛弃疾身上,担忧无比:“辛阿翁,我们倒也无所谓,但你家孙儿……”
“王富贵的儿子在章丘当差,谁知道他会不会把你孙儿的消息卖给章丘的知府?”
辛赞目光一凛,王富贵见状立刻叫嚷起来:“我不会!我不会!我把我老娘的住址告诉你们,若是我再出卖辛弃疾,我老娘就任你们处置!”
“像你这种贪图富贵之人,你老娘在你心底又有几分重量?”有人不屑地喷出鼻音,语气轻蔑而质疑。
“你说什么?!”王富贵如同点燃的炸药桶,也瞬间愤怒起来,“若不是为了我老娘和儿子,我至于做这死猪的走狗?”
王富贵“呼哧呼哧”地喘气,停顿了几息,终于不耐地望向辛赞,等着他的决定:“辛赞,你倒是说句话——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选。”
“我若是死,反正你们这满院子的人一个也逃不掉,只可惜你怀里的爱国英雄了。”王富贵阴阳怪气地笑了笑,“死了辛弃疾,影响大宋国运,若是说出去,你们和我一样都是罪人。等大家上了史书,哦不,来日若有辛庙,说不定大家伙儿要并排并地跪在庙前呢!”
闻言,众人纷纷对其怒目而视。
“乡亲们,”辛赞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异常平稳,像是下定了决心,有着一种奇异的坚定力量,“我有一计,可保诸位平安。”
所有人都望向辛赞,就连王富贵也收敛了脸上的冷笑,紧张地等着辛赞的下文。
在众人的目光中,辛赞缓缓开口:
“金国之汉奸,绝非历城知府一人,想必过不了几日,就会有其他‘有心人’来此地寻访。未保乡亲们平安,如今之际,唯有老夫我……”
不知何时,小院完全安静了下来。原本抽噎的婴儿们在此刻默契地熟睡了过去,就连那群一直在地上痛得哼哼唧唧的金兵也感觉到了压抑的气氛,瑟缩着闭上了嘴。整个院子里,唯有辛赞平稳的声音不疾不徐,在众人耳边响起。
“……那这孩子,我就托付给乡亲们了。此事既出,金兵必定以为我会让辛弃疾南下归宋,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还请诸位带弃疾北上。待他长成,多令其游历金地山河,谛观金国形势,赞在此拜谢。”
语毕,辛赞一掀下摆,就要抱着辛弃疾给众人下跪。山一般的汉子眼明手快,双手稳稳托住辛赞的臂膀,制止了他下跪的趋势:“阿翁,我不同意!我们决不会帮你带孩子,你还是自己带辛弃疾吧!”
这一句话如水如油锅,安静的小院瞬间沸腾。
“是了,这孩子肯定是阿翁你亲自带的好,俺们一帮土农民,大字不识一个,若是坏了孩儿的前途,那就是大罪过了!”
“对!阿翁你这计,俺看是坚决不行!”有人摇头拒绝,突然指着王富贵道,“要不还是暂信这人一回吧!俺们拿捏了他老娘,再找人去章丘寻他的儿子儿媳,俺就不信他还敢卖了俺们。”
“是啊是啊!”妇孺们也纷纷点头,对王富贵的态度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热切,“辛家阿翁,要不就让王富贵试试吧!”
而刚才还叫嚣不止的王富贵,此刻却突然哑了火。满院的汉人对他“热情无比”,他却像是见鬼一般地,直勾勾地瞪着辛赞。他的嘴唇如雨后泥地里的蚯蚓,不停翻滚,许久才磕绊着吐出一句话——
“你、你疯啦?!”
停顿数秒,王富贵像是即将溺死的人重新开始喘气,胸膛剧烈起伏。他的目光在辛赞平静的脸庞和他怀中安逸的辛弃疾之间来回移动,一个恍惚间,他似乎穿越时空,看到了未来辛弃疾的模样。
“你、你到底是辛弃疾的祖父。”王富贵像是才发现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盯着辛赞喃喃自语,语气说不出是畏惧还是敬佩,“你们辛家人都是疯子。”
若不是疯子,年少的辛弃疾怎敢南下见帝、于万人之中斩上将首级?若不是疯子,眼前的辛赞又怎敢一人起义,在金国重兵之地试图一人战千军?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这沸血不仅燃在辛弃疾的血管里,更充斥在辛赞的胸膛间。
是的,辛赞他想一人引开金地重兵。
他的想法很简单。辛弃疾在历城辛赞处,已经不是什么大秘密。与其说是众人能分辨婴儿辛弃疾的模样,倒不如说是他身边的辛赞打眼。正如刚才十数个襁褓里,若无王富贵指认,知府自己也说不清哪个孩子是辛弃疾。
与其等金国派人来寻,辛赞认为主动出击更有优势。他想放出自己已决定起义,并带着辛弃疾连夜出城南下的消息。历城知府之死,就是辛赞起义的证明。有辛赞亲自为引,金国必会深信不疑。如此,被留在历城的辛弃疾就如滴水入海,在一众新生儿间,再难分清。
辛赞的计谋,的确称得上一句“疯狂”。只他一人出击,与其说是起义,倒不如说是送死来得更贴切。
“我这小孙儿都敢做的事情,我这做祖父的,又有何不敢?”辛赞抬手止住众人七嘴八舌的劝言,朝众人淡然一笑,“我意已决。”
辛赞低头摸了摸辛弃疾嫩滑的脸蛋,微笑喟叹:“只求我这小孙儿,你莫怪阿翁抢你风头。”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王富贵识字不多,不好读书。但在此刻,这句话突然如惊雷般在他的脑海里炸开,令他不由脱口而出。
辛赞有些意外地望了他一眼,点点头:“所言甚是。”
辛赞的态度很平静,但所有人都心里门儿清,这倔强的老翁,再也不会改变他的主意。
男人们对视一眼,人群里,有人踌躇着朝前走了一步。但他才微微张嘴,却又如惊醒一般,猛地扭头望向自己身侧的媳妇和孩子。如此数回,他的眼神越发纠结、神色越发挣扎。
“辛阿翁,我陪你出城。”
刚才扶住辛赞双臂的汉子突然出声,他回头看了一眼媳妇和老娘,平静地嘱咐:“娘,以后就让阿弟当家。咱家的田若是种不完,就分点田给村口的王牛,他人心善,若咱家有什么事,他必会帮衬。”
对上汉子的眼睛,老妪的眼眸瞬间覆上了一层水光。她的身体不自觉地一晃,随即又稳稳立住。老妪头发花白,脊背佝偻。她就是街头随处可见的那种底层农妇,脸上的皱纹无不刻着土地的朴实和木讷,衣上毛边的补丁诉说着她生平的朴素和艰苦。
但就是这样平凡不起眼的农妇,但就是这样普普通通的母亲,此刻却伟岸得如同一座山,稳稳地站在了孩子的身后,接住了他的充满祈求的目光。
老妪大字不识一个,人又不善言辞,说不出什么激动人心的话语,她只是迎着众人的视线,朝着她的儿子缓慢却又郑重地点头:“好,你放心去,家里万事有娘在。”
而站在老妪身侧的妇人,她紧紧搂着还未满岁的孩子。刚才众人争执之际,她一直绞着襁褓的布料边缘,隐在丈夫和婆婆的身后,不安而又怯懦地旁观这一切。而此刻,当她终于成为众人视线焦点之时,她只是搂紧了怀里的孩子,面上却惊人的镇定。
她抬起眼,对上丈夫的目光。
两人目光一触,她瞬间读懂了丈夫的意思。妇人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眼底的湿意逐渐漫出眼眶。就当众人以为她要哭着挽留汉子之际,她却死死咬住嘴唇,硬生生地忍回泪水。
当着众人的面,她重重点头。点了几次,又像是怕被人误解意思,遂开口。
“你去吧。”她说。
顿了顿,她的声音从蚊蚋般的轻声逐渐变得响亮,再次重复:“你去吧。”
“你放心去,娃儿有俺照顾。”
老妪和妇人的声音,如同一个信号。王富贵呆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越来越多的男人站到辛赞身边。而最让他惊讶的,还是那群往日最没主见的妇孺,她们如同脱胎换骨,原本怯懦的、卑微的、温顺的面庞,此刻却锋芒逼人,令王富贵不敢直视。
“俺听这仙人说,未来那起义的耿京也是农民。他攻占莱芜、泰安,辛弃疾就是崇拜他,才会前往投奔。耿京是农民,俺们也是农民,都一样。耿京能成,俺们也能成!”
“可不是,耿京有辛弃疾,俺们还有他爷爷辛阿翁呢。”有人爽朗大笑,拍了拍辛赞的肩膀,“辛阿翁,俺们可就听你指挥了——得让这群小子知道,起义,还得看咱们这群老的!”
“媳妇儿,娃儿长大后,你记得告诉他——他爹我,是干大事的人,是为国尽忠的好汉子!”
辛赞望着这满院子嘻嘻哈哈、故作轻松的汉家男儿,胸口一热。他上前一步,正想开口之际,却见站在血泊中的王富贵着魔一般地扭曲了脸庞。
“疯了,都疯了。”
王富贵口中喃喃,神情却地动山崩,天翻地覆。他掐着自己的掌心,却根本没有感到疼痛,只是像是要在说服谁一般,着魔地反复念叨:“你们死定了,你们死定了……”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辛赞平静地把王富贵刚才说的话还给了他,“你走吧,历城知府和金兵之死,自有我来担着。”
而听到这句话,王富贵的神情越发狰狞。他像是在生吞活剥谁的肉,牙齿咬得咯咯响:“你们出不去的。知府已经封城了。”
众人一静。
“王富贵,你他妈……”有人脸色阴沉地提刀上前,毫不掩饰话语肿的威胁意味,“反正我们要反了,正好用你这金人走狗给我们祭刀。”
“你倘若有一丝良心,就想想办法放我们出城——就当为你的老娘和儿子积点阴德!”有人沉着脸劝,“你最好别……”
“别什么?”王富贵冷笑着抬头:“我若想要你们死,何必告诉你们这条信儿?大可冷眼看你们去城门自投罗网!”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不知道王富贵这鬼祟的两面派如今又是何意。倒是辛赞神情微动,瞬间品出了王富贵的意思:“你有办法送我们出城?”
听到辛赞的声音,王富贵瞬间绷紧了脊背,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他咽了口唾沫,眼神在地上的血泊里游了个来回,才终于下定决心地对上辛赞的目光:
“你可知道,宋国的岳飞已经打到了朱仙镇?”
“朱仙镇……”辛赞沉吟片刻,目光亮起:“那离收复开封不远了!”
王富贵点了点头,继续道:“完颜将军当初为了快速拿下宋国,带走了金地大部分的兵力。而如今大军遇岳飞阻挠,屡战屡败,精兵十不存一,数日之前,完颜将军就有退兵回朝之意。若岳飞能一鼓作气、乘胜追击,那将数十万金兵折在南地,也不无可能。”
“如果,我是说如果。”王富贵又舔了舔唇,声音轻了不少,“那数十万金兵尸沉黄河,那金国必定内乱。若趁此时机起义,北地空虚、金国人心不稳,你也不是没有胜算。”
“倘若,你能想办法派人千里赴宋,与岳飞南北相和……”
王富贵打了个冷颤,像是被什么东西攫住了心魂,说不出是期待还是恐惧。他面色白得可怕,眼睛却亮得惊人,缓慢却清晰地吐字:
“复国,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只是说说,说说。”
众人炽热的视线令王富贵头皮发麻,他紧张地搓了搓衣角,眼皮不受控制地眨动,语速也急促不少:“我如今就同你们说清楚,省得你们死了还怪我。这到了下面啊,你们可得和阎王爷说清楚了,是你们自个儿找死,与我无关。”
“要我说,这仗基本已经打到头了,宋朝撤兵也就这几天的事儿。先不说宋朝皇帝的性子,”说到这里,王富贵不屑地冷笑一声,翘起小拇指晃了晃。
表达完对赵构的蔑视后,他这才收回手,继续往下:“更何况,北地还握着重昏侯的命,岳飞北上,当初打得可是‘迎回二圣’的名头。倘若金国封重昏侯为新宋帝呢?到时候,谁是宋朝正统可就说不好了,宋将又怎能再去攻打宋帝呢?”
王富贵说得直白易懂,就算是不懂政事的农民都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人们面面相觑了片刻,有人问道:“那你的意思是,想要成事,我们还得先去五国城救出重昏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