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吃了一惊,但很快就摘下了簪子。高力士从杜甫手上拿过银簪,又递到李隆基面前。
“你觉得像吗?”李隆基突兀地发问。
杜甫不知圣人在打什么哑谜,但周围人却都心知肚明。在安禄山看来,所有的银簪都一个模样,他撇了撇嘴,闭嘴不言。喜欢首饰的杨贵妃和曾掌管内务的高力士倒是眼尖许多,他们将这银簪来回看了几遍,面露迟疑:
“倒有些像,但老奴不敢肯定这就是水幕上那支。”
“妾也看不太分明。”
李隆基不满地皱起眉,但扫过杜甫身上那件泛白旧袍,他又将那些话咽了回去。就在他犹豫要不要把《春望》拿给杜甫看时,水幕那儿终于又传来了动静。
【不好意思,月兮这里网络有点卡。今天直播间涌入了好多游客观众,看来大家都对“诗圣”杜甫很感兴趣。】
“诗圣?杜甫?”
杜甫震惊地望向那石潭,却见水面上映着一名衣着奇异的女子面容,正是她在喊自己的名字。他小心环顾四周,却见所有人目光专注、面无异色。
杜甫有学有样地望向水幕,心中却忍不住犯嘀咕:自己虽爱作诗,可这诗圣又是从何说起?杜甫私以为太白兄更配这响当当的“诗圣”名号,当然,若能和太白兄双圣并列,那自然是最好的……
【回归正题,让我们书接上回。既然是纪实诗专题,我们自然少不得详细科普诗作的背景。那月兮顺便给大家讲解一下‘安史之乱’。所谓‘安史’,取自这场叛乱中两名贼首的姓氏,即安禄山和史思明,他们都曾是唐玄宗李隆基最亲近的臣子之一。】这句话如同天雷灌耳,把在场众人劈得大惊失色,几近魂飞魄散。李隆基一怔,随即勃然变色,抬手将桌台上的茶盏扫落在地。
青瓷裂开的声响如同一声警示,侍女侍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跪倒在地,各个打着摆子,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而刚才曾痛骂玄宗“昏庸怯懦”的高力士此刻也两股战战,他握着拂尘的手心沁出一层湿滑的冷汗,眼见天子盛怒,高力士的眼睛扫过不知所措的杜甫和花容失色的杨贵妃,最终定格在安禄山身上——这不就是水幕提及的“贼首”吗!
“来人,护驾!快把贼首拿下!”
高力士扯着嗓子,猛地冲上前挡在了李隆基和安禄山之间。侍卫们纷纷拔刀指向安禄山,安禄山脸上的肥肉因惊怒与慌张颤抖着,他喘着粗气倒退了几步,但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
他先是转身扑向杜甫,拽着他的领口大声质问:“春望!你有没有写过春望?!”
杜甫惊恐地摇摇头,不明白这又与自己有何干系。
见状,安禄山猛地回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这声沉闷,却足够响亮,像一袋水泥砸在地上,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安禄山抬头迎上李隆基冰冷的视线,两行眼泪顺着肥肉的间隙缓缓滑落,“啪嗒啪嗒”得掉进衣领,看上去既狼狈又滑稽。安禄山恍若未觉,只扯着胸前锦缎放声哭嚎:
“圣人!臣对圣人是一片忠心啊!臣最听圣人的话了!”
“这女人是妖孽,这是妖术啊!有人想害臣,还请圣人明鉴!”
安禄吃力地蜷缩起肥胖的身体,将鼓胀的脑门撞向地面,一时之间“砰砰砰”的磕头声响彻亭子。
李隆基冷漠地看着,他下意识去摸拇指上的玉扳指,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已经赏给安禄山作添盆了。他收回手,盯着安禄山的目光越发不善。
见李隆基没有说话,安禄山心里一咯噔。天威难测,他不敢把希望全赌在李隆基的一时心软,于是他立刻一转攻势,将求情对象改为了贵妃杨玉环。
“干娘,你要给禄儿做主啊!禄儿一心向着干娘和圣上,不敢有一丝一毫不臣之心。禄儿的忠心,干娘您都是看在眼里的啊!”
被点到名的杨贵妃吓了一跳。
说实话,安禄山那涕泗横流的模样实在有些恶心,像皱巴在一起的猪脸。真正打动杨玉环的,是那句平平无奇的“禄儿忠心”。
想起安禄山这些年献上的各色宝物,又想起他伏低做小、卖力逗趣的憨样,骤然没了这个钱袋和乐子,杨贵妃不由觉得惋惜。更何况,若是仅凭那水幕月兮一句话就折了她贵妃的人,说出去自己这面儿要往哪搁!
如此一想,杨贵妃顿时决定要护安禄山。
她给安禄山使了个眼色,随即莲步轻移,将一对藕臂缠上李隆基的臂膀。她先是轻轻摇了摇男人的手臂,见李隆基没有甩开自己的手,这才出声劝慰:“三郎,这月兮话语意未尽,不妨再听片刻。”
李隆基也正作此打算。
几秒内,他情绪大起大落、思绪千回百转。但最终,他仍不愿相信自己就是那水幕中丢脸的玄宗。抱着一丝希望,他决定回去之后就下诏书,自己百年后,庙号万不可用“玄”。
朕是朕。
玄宗是玄宗。
水幕骂玄宗,与朕何干?
为了向亭中众人表示自己与“唐玄宗李隆基”毫无干系,李隆基毅然喊起了安禄山,甚至出言安抚了几句。只是不知何故,他却偏偏忘了让侍从们放下对着安禄山的刀柄。
【安史之乱是唐代历史上,甚至是中国古代历史上的重大事件,是唐朝由盛而衰的转折点。造成这场战争的成因极其复杂,想必大家都能说上一二,例如藩镇割据现象逐渐加剧,地方与中央的联系逐渐疏远,开始形成相对独立的势力,逐渐掌握了实际的军事和政治控制权,这也是身兼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能够迅速起兵的关键。】
已经身兼平卢、范阳两镇节度使的安禄山猛得一哆嗦,眼里真切地浮现了惊恐之色。他想起自己书房里那张请封河东节度使的奏折,心底大喊糟糕——倘若今日有命回府,他定要将那封奏折烧得一干二净!
好在李隆基还没看到那请封奏折,他细细咀嚼了几遍“藩镇割据”,若有所思。
【当然,从传统史家的立场看,这是一场典型的“人祸”,造成安史之乱的主要成因还是来自于中央内部。除却罪魁祸首安、史二人,史家曾点名批评过以下人员:“昏君”李隆基……】
李隆基:呵呵。
【“妖妃”杨玉环……】
杨玉环:啊?竟有妾身?
【以及“奸相”李林甫和杨国忠。】
李隆基猛地闭眼,深深吸气,怒吼出声:
“来人!去把李相公和京兆尹带过来!”
同一时间,诸天万朝也都听到了月兮所言。
有人面无表情,有人满脸嫌弃,但也有人大发雷霆——
一直被李隆基视为偶像的唐太宗李世民不顾形象地撸起袖子,愤而挥拳。
刚才听到天幕点名唐玄宗,他就有了不详的预感,在魏征的注视中,他一直强忍怒气保持端庄。直到此刻,他终于忍不住爆发了:“荒谬!实在荒谬!烂透了,全都烂透了!”
或许是这一连串的“昏君”“妖妃”“奸臣”也震撼了魏征,李世民在他面前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魏征却毫无劝谏的意思,甚至内心还颇为赞同。
「康熙二十七年」
庙堂之上,康熙怒火中烧,文武官员在他面前跪了一地。
刚刚罢免了数位大学士的他心情极差,但随着天幕对玄宗不断犀利批评,他的心情突然诡异地开始好转,果然有对比就有幸福,这么一看,自家朝堂可比玄宗好上不少。
当然,李隆基对诸天万朝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他猛得将拳头砸在木桌上,激起一阵瓜果瓷盘相撞的声响。水幕一连点出身边数人姓名,这让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圣人息怒!”
“圣人息怒!”
李隆基环视四周,最后将阴沉的眼神定格在安禄山身上:“把安禄山捆起来,其余侍从婢子皆退出亭外三丈。”
下人们哪敢听这些贵人们的辛秘,如今能退到远处自然是求之不得,几秒内,亭子里就只剩下了李隆基、杨贵妃、杜甫、高力士还有那地上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安禄山。
李林甫和杨国忠来得很快。
杨国忠一路小跑,远远看这亭中气氛不对,二话不说直接下跪。精明若李林甫自然也没错过众人噤若寒蝉的表情,只是他年近古稀,一把老骨头脆得要命,下跪速度自然不如杨国忠。
看着李林甫颤颤巍巍地艰难屈膝,李隆基终究于心不忍,挥了挥手:“给李相公……还有京兆尹赐座。”
“圣人,我……”杜甫犹豫再三,向前试探迈步。
“你留下。”李隆基看穿了杜甫的想法,却不肯放人:“高力士,给杜子美一并赐座。”
杜甫只好依言坐下。
【传统史家一般将安史之乱的成因归于玄宗沉溺声色,不理政事,把国家大政委诸宰相李林甫与杨国忠所致。今天是纪实诗专题,纪实诗最重要特征就是以时事入诗,那我们就结和杜甫的经历和诗作来谈谈这几位干的好事。】
【先从“肉腰刀”李林甫开始。】
众人纷纷望向杜甫,其中尤以李林甫的目光最为阴狠深沉。杜甫心里暗叹一声,却挺直了脊背没有说话。
【所谓“肉腰刀”,意思就是善用阴谋来陷害他人。李林甫担任宰相后,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他想方设法除却一切玄宗宠信或才能在他之上的官员,因此当时官员暗地都用“肉腰刀”和“口蜜腹剑”来形容李林甫。】
【李林甫任相后,随即开始培植党羽。他认为陈|希烈容易控制,便将他引荐为宰相,虽然同为宰相,两人待遇却截然不同。李林甫在家中处理政务,官员们就在他府前排队等候召见。而陈|希烈虽坐镇政事堂,每日所做之事,不过是在李林甫看完的公文后署名而已。】
“朕竟不知李相公排场如此之大。”
陈|希烈为相之事不过已有四五年,可这些荒唐事李隆基竟然从未耳闻!官员排队等候召见,李林甫这是在效仿太宗“秦王开府”之事吗?!
圣人出言训斥,老辣的李林甫却面无惧色。他豁然起身,拍着桌子义愤填膺:“圣人,这是污蔑、污蔑啊!此女子妖言惑众,圣人万勿听信!”
他话一出口,除了杨国忠,在场所有人脸色都有了一丝微妙变化。李林甫看在眼底却不明缘由,他思前想后,突然猛地一厥跌回座椅,摆出一副气息奄奄,即将晕倒的虚弱模样。
李林甫喊冤的同时,杨国忠也是坐立难安。
他与李林甫关系并不好,若在平时,杨国忠此刻定然幸灾乐祸,但今天这事实在蹊跷,尤其是那句“国家大政委诸宰相李林甫与杨国忠”,令杨国忠有些担心李林甫之后就轮到自己……一时之间,杨国忠竟然拿不定主意,他不由地望向杨贵妃。
杨玉环瞥了李隆基一眼,对他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杨国忠了然地选择了沉默。
果不其然,见李林甫“晕”了过去,李隆基一反常态地没有上前关心,眉宇间反而多了一丝不耐烦。
【很有意思的是,在陈|希烈之前,任职左相的是李适之。而李适之的罢相经历也与李林甫脱不开干系。杜甫曾作《饮中八仙歌》,其中有一句“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说的就是李适之。】
【诗歌前两句夸赞李适之酒量之大的同时也点破了他为官时的生活奢靡,光酒钱都要日费过万,而最后一句“衔杯乐圣称避贤”就更有意思,此句化用自李适之的《罢相作》,其中一句“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意味深长。】
【李适之其人性格粗疏,为相时常中李林甫的圈套。就“华山采矿”一事,李林甫私下对李适之提起华山金矿,诱其上奏。等到玄宗询问他意见时,李林甫又假装替皇帝考虑,以华山为王气所在,不宜开采。此事之后,李适之逐渐被玄宗疏远。】
【不久之后,与李适之交好的同僚都遭到李林甫的中伤构陷,惶恐之下,他主动上奏请求罢相。改任闲职的李适之自认为不再挡着李林甫的权利之路,于是在席间赋下“避贤”一诗,殊不知李林甫为人狠辣,从一开始就准备斩草除根。】
【同年七月,李林甫再度设计构陷,致使李适之被贬为宜春太守。次年,御史罗希奭奉李林甫之命,先是将李适之交好的同僚一一害死于贬所,随后又前往他所在的宜春郡。为了避免折磨,李适之最后服毒自尽。一代宰相服毒自尽,此事听来惊心动魄,实际上却不过是李林甫陷害忠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李林甫陷害名将王忠嗣、杀害揭发他阴谋的赵奉章,同时重用酷吏佞臣杨慎矜、王洪、吉温等人广织罗网,朝野贤良自危,李氏一党独大。】
辛秘被揭穿,装晕的李林甫心头悚然,眼底终于染上惊恐之色。迎着李隆基冰冷的视线,李林甫“悠然转醒”,随即以一种不符合年龄的迅猛速度跪倒在地。
李林甫不愧是在官场沉浮多年的老手,一醒一跪间,他已然调整好了心态。
他抬起头,面上摆出一副蒙冤受辱的模样,随即膝行至李隆基身侧,拉着圣人袖子哀哀垂泪。李林甫心中算盘打得极好:自己年事已高,如此老泪纵横,圣人必定怜惜。只要圣人心软,自己就顺势……
“够了!”李隆基一甩手将袖子从李林甫手中抽出,满脸厌恶。
“李相公既然喜欢跪,那就跪个够吧!”
【再说回我们的“诗圣”杜甫,与所有文人一样,写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他自然也心怀远大抱负,渴望立登要路,致君尧舜。但他的梦想在天宝五载到达长安之后,便被李林甫彻底粉碎了。】
【唐玄宗曾诏求天下士子,只要精通一艺,便可到长安备选,杜甫正是为此而来。到长安的第二年,杜甫便参加了由李林甫主持的一场考试,可当时壮志拳拳的他并不知道,这场考试只不过是一个骗局。】
【李林甫担心会有士子会在策论中指斥自己的奸恶行为,于是就扣下了所有人的诗赋策论,统统打斥为不合格,却对玄宗道贺称“野无遗贤”。就这样,杜甫和若干才子文人为之准备多时的考试就这样彻底沦为了一场笑话。】
【李林甫嫉贤妒能、排除异己,一方面致使朝中言路蔽塞,纲纪紊乱;另一方面也斩断了普通士人的上升通道,使得人才被迫流向地方。因为节度使制度的存在,这些人才往往选择投奔各地节度使,安禄山麾下就有不少曾被李林甫排挤的幕僚。】
听到这里,杜甫豁然起身,他嘴唇颤抖,衣袖之下的双拳捏得咯吱作响,第一次逾矩地对宰相李林甫怒目而视。他满腔愤恨,恨不得上去对李林甫饱以老拳……
杜甫不能动手,但有人能。
李隆基亦是气急,他选择性遗忘了自己当初被李林甫恭维时的喜悦,把所有罪责迁怒于李林甫一人。看着腿边那张目瞪口呆的橘皮老脸,他怒火攻心,抬腿就是一脚——
“奸佞!奸佞!”
“朕的身边怎会有你这种奸臣贼子?!”
李林甫一时不备竟然被踹翻在地,眼见李隆基怒目圆睁,一脚接着一脚,俨然有踹死他的意思,他也顾不得宰相颜面,一骨碌地翻身,四肢着地、连滚带爬地向远处躲去。
“圣人息怒!圣人息怒啊——李相公年事已高,禁不得踹啊!”
高力士哎哟叫唤着,急得不行。他想给杨贵妃使个眼色,却见杨贵妃正垂眸绕着自己手中丝帕。他又望向杨国忠,却见杨国忠正专心致志地数着地上的板砖。高力士气得一甩拂尘,只好豁出自己,以身为盾,替李林甫挨了好几脚。
有了高力士的缓冲,李林甫抓紧时间爬出一段距离。
亭子里距离李隆基最远的地方就是安禄山身边,被五花大绑的安禄山对李林甫的到来露出了欢迎的笑容。李林甫狐疑地皱眉,但不容他多想,身后腿风将至,他一个激灵,赶紧躲到了安禄山那一身肥膘后。
“奸臣叛将,蛇鼠一窝!”
眼见李林甫和安禄山凑在一块,李隆基越发来气,恨不得长刀在手,将这两人一并处置。高力士好说歹说,直到侍卫们把李林甫也一并捆了,李隆基这才气哼哼地坐回位子。
李林甫手脚被束,心底大骂倒霉,但其实更“倒霉”的事儿还在后头——
【李林甫于公元753年1月病逝,次年,杨国忠与安禄山合谋,诬告李林甫与叛将阿布思同谋造反。玄宗下旨削官抄家,流放其子,贬谪亲党,最后还命人劈开李林甫的棺木,挖其口中珍珠,剥其金紫朝服,改用庶人用的小棺安葬。正所谓“诬人者,人恒诬之”,李林甫活着时诬陷他人,死后就被别人诬陷,当真一报还一报。】
高力士:“哎呀!李相公他晕了!”
“这次是真晕呐!”
第5章 【纪实诗】杜甫丽人行
李林甫被掐着人中弄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杨、安两人破口大骂。
杨国忠谨记杨玉环的暗示,坐在凳子上低眉敛目,不为所动。安禄山倒是口中讷讷,试图辩解,只是他这一张口,立刻就吸引了李林甫的全部火力。
刚才为了救治李林甫,侍从们解开了他手腕上的麻绳,只保留脚踝的束缚。如今双手重获自由的李林甫嘴上痛骂尤嫌不够,最后干脆撸起袖子,对准安禄山的肥肚拳如雨下。
李林甫年纪极大,安禄山又是武将出身,奈何禄山畏其久矣,李林甫挥拳,他竟然不敢避开,只得一边生生受着,一边哭嚎着向圣人求援。
李隆基冷漠地看着两人狗咬狗,嘴角笑容既嘲弄又畅快。
圣人不救,只得自救。安禄山猛地伏倒,手脚往腹下一缩,随即顺着李林甫的出拳力道一骨碌地滚远,堪堪停在杨国忠凳侧。杨国忠瞥了安禄山一眼,面无表情地保持沉默。但不过片刻,他脸上这种虚伪的平静就被击碎了——
【李林甫病逝后,杨国忠继任宰相。说起杨国忠,人人都知道他靠着杨氏姐妹才能位列朝堂,若说安禄山对老谋深算的李林甫还有几分惧怕,那对靠着裙带关系上任的杨国忠则根本不放在眼里。】
杨国忠脸色青白,脑门青筋直跳,但水幕声音不仅没有停下,反而变本加厉掀他老底:
【说起来,杨国忠还有个外号叫“绿帽宰相”。《开元天宝遗事》有载,杨国忠出使浙江,回来后发现自己的妻子竟然怀孕了。妻子告诉他,这孩子是她在梦中和他交合所孕。杨国忠听完后回答说:“这是我们夫妻互相思念,感情至深的原因。”因此,当时人们都在背地里耻笑他。】
感受到众人隐晦而复杂的目光,杨国忠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他口中喃喃,说着什么“殷祖简狄吞鸟卵而孕”、什么“华胥履迹生伏羲”
………李林甫不给面子地放声大笑,鼓掌高喊“绿帽相公”,就连李隆基都忍不住嘴角一弯。
【这个“孩子”真正的父亲到底是谁,史书无载。不过能让之后贵为权相的杨国忠隐忍不发、笑咽苦果,想必孩子生父的地位应该非比寻常吧。】
水幕话音刚落,整个亭子顿时寂静一片,杨国忠絮叨骤止,两眼发直,其余的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偷偷瞥向……
“看朕作何?!”李隆基拍案而起。
众人面上低眉敛目,思绪却已狂野奔腾,其中尤以杨贵妃为最——圣人好色,她素来看在眼里,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难道和姐姐们眉来眼去还不够,圣人他又双叒……
【杨国忠胸无大志,喜好享乐。他曾经对人谈起自身志向,直言“要取乐于富贵耳”。得宠后,他便开始纵情享乐、作威作福。每逢玄宗贵妃游幸华清宫,杨氏姐妹总是先在他家集合,用各色珠宝装饰车马,彼此竞赛,而杨国忠更是手持剑南节度使的旌节在队伍前方耀武扬威、卖弄权势。】
杨贵妃拨弄着腕子上价值千金的翡翠镯,不以为意地撇嘴。杨国忠倒是一个激灵,迎上李隆基不善的目光,结结巴巴地解释:“圣上,娘娘千金之躯,臣、臣举旌节乃为护送,绝、绝无炫权之意。”
【关于杨氏兄妹的骄奢淫逸,杜甫曾于天宝十二载作《丽人行》,此诗通过描写杨氏兄妹曲江春游的排场,从侧面反映了安史之乱前夕唐朝贵族的腐化和堕落。】
听到这里,杨国忠一跃而起,望向杜甫的眼里不由带上杀意:“你到底写了多少诗?”
面对杨国忠的逼迫,杜甫眼如深潭、腰似青松,别有一番气度风骨:“回大人话,水幕有言,此诗作于天宝十二载,现今天宝十载,臣不知未来之事。”
“坐下!杨钊,你若问心无愧,何惧子美爱卿作诗?”
“朕倒是想听听,天宝十二载你到底做了什么荒唐事!”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微匎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
【杜甫在《丽人行》的开头用细腻的笔触详细描写了杨氏姐妹的娇艳姿色,用华丽的罗裙和精美的头饰展现了她们的高贵地位。】
听到水幕夸赞自己,杨贵妃脸上不由露出一丝得意。她朝杜甫点了点头,轻声赞许:“写得倒不比太白差。”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筯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中间这八句,杜甫着重描写了三位夫人宴饮时的奢华场面。玉盘翠碟盛满山珍海味,三位夫人却迟迟不动筷,只因她们早就吃腻了这些美食。】
【“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杨花雪落覆白蘋,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全诗最后六句描写了宰相杨国忠参宴的排场,最后一句更是意味深长。明明是游宴,为何他人靠近,宰相就要动怒?正所谓绿人者,人恒绿之,月兮在这里就简单提示一句,乐史《杨太真外传》有载:“虢国又与国忠乱焉。”】
【天宝十二载,曲江边的杨氏兄妹对美食厌饫难咽,与此同时,关中地区因接连降雨导致严重饥荒,民不聊生。玄宗也曾关切雨灾,但杨国忠却故意让人拿好庄稼给玄宗看,并谎告玄宗“降雨虽多,却不至于伤害庄稼”,终让玄宗信以为真。】
【此外,杨国忠还令御史弹劾上奏水灾情况的太守房琯,导致后来再无官员敢汇报实情。杜甫哀叹民生,作《秋雨叹三首》,其中有一句“禾头生耳黍穗黑,农夫田妇无消息”说的就是灾情无法上达天听之事。】
「贞观十二年」
“禾头生耳黍穗黑,农夫田妇无消息。”
李世民喃喃着杜甫那句描写天宝水灾的诗句,眼角逐渐湿润。
去年九月,黄河泛滥,李世民曾亲自到洛阳的白司马坂查看灾情。
面黄肌瘦的灾民在荒芜田间或站或坐,眼里浑浊而空荡,如同一群行尸走肉。当李世民带着救灾的将士在他们面前打开粮锅时,他们麻木的面孔终于有了活人的情绪。他们捧着碗跪在李世民的面前放声大哭,声音悲切凄凉,听得一旁的官兵都满眼含泪。
如今,随着天幕念诵着杜甫的诗句,那凄厉的哭声又在李世民的耳边响起。
“小子可恨,小子可恨!”
李世民仰天长叹,就连一旁侍候的朝臣也都眼中含泪。
贞观的君臣在天幕下痛惜长叹,天宝的君臣在亭子里相顾无言。
水幕语毕,在李隆基看死人一般的冷峻目光下,杨国忠从椅子里缓缓滑落在地。他的嘴巴开开合合,却挤不出一个字,最后浑身如过电般一颤,裤|裆处顿时传来骚臭。
李隆基厌恶皱眉,他虽恨杨国忠欺上瞒下,但此刻,他的心思全部落在了那“天宝十二载,关中雨灾”上。李隆基终于从歌舞升平中醒来,浑浊的眼眸逐渐闪现清明:
“去!让户部尚书和侍郎去书房候着。”
【咳咳,我们回归正题。若说李林甫为安史之乱埋下了隐患,那杨国忠就是这场战争的导火索。李林甫死后,杨国忠很快就将矛头对准了他,时不时向玄宗告状说安禄山有谋反的野心和迹象。】
【当时安禄山虽已掌握河北全部兵马,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并没有这么急着谋反。史书载,安禄山一直担心师出无名,本想等玄宗驾崩后再趁机找由头叛乱,倒是杨国忠为了证实自己的正确,对安禄山步步紧逼。杨国忠一边向玄宗反复说他坏话,一边又派人围捕他身在长安的亲信,试图激怒安禄山,逼其速反。安禄山反后,朝野震惊,唯杨国忠一人面色得意。】
【安禄山造反后,名将哥舒翰领命镇守潼关。潼关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在哥舒翰的守卫下,叛军长久不得进。可杨国忠见哥舒翰在潼关迟迟不出,在玄宗身边反复煽风点火,暗示哥舒翰亦有反迹。哥舒翰被逼无奈只得出关,由此潼关失守、王师溃败,战场形势急转而下。】
李隆基深深吸气,不发一言,只是拿起桌上茶盏一顿牛饮。
短时间内受到太多刺激,气血在胸膛里冲撞,太阳穴鼓鼓跳动,年逾六旬的李隆基头晕目眩,面若金纸。
听完水幕之言,杜甫心头虽有不满,但见圣人脸色难看,气喘吁吁,他终究还是忍不住上前劝慰:“圣人……此事尚未发生,犹有挽回余地。”
对上杜甫赤城的眼睛,李隆基艰难点头。
“朕知道,朕撑得住……朕必须得撑住!”
这边的李隆基还“撑得住”,那边的安禄山却“撑不住”了。安禄山横眉怒目,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安禄山原本还有些心虚,但如今他怒火中烧,直接把所有过错都归咎于杨国忠,俨然把未来的自己当成了“不堪陷害而被迫起义”的小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