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那点事,滕越不知道,邓如蕴也无意再让他知道,眼下听王复响这一提,她心跳都快了。
院中孔徽也惊奇地问,“你怎么能见过遇川的夫人?”
王复响这才回神,“那是遇川的夫人啊... ...”
他可不敢再看了,只见滕越脸黑如锅底,如石的拳上全是青筋,他赶紧道歉求饶。
“我真不是有意冒犯弟妹,只是确实觉得面善,应该是在金州,我刚认识你那会,见过她。”
孔徽在旁点头,“滕夫人确实是金州人。”
滕越在金州许多年,都不记得见过蕴娘,这莽厮在金州不过待过半载,“这么巧?在哪见的?”
他问去,只把书房里的邓如蕴问得汗都冒了出来。
但王复响却想不起来了,“记不清了,可能、可能就是在街上吧。”
他说着又向滕越连连赔罪,滕越见他不似撒谎,这才面色不善地收了拳。
孔徽这个拉架的大松了一气,刚要劝王复响老实点别闹腾了,不想这厮又道了一句。
“我刚才好像把弟妹吓到了,要不我进去给弟妹赔酒道歉吧。”
他这话一出,孔徽只见滕越拳头又要抡起来了,连忙拉人往外去。
“你可拉倒吧,赶明送了赔礼上门就行了,眼下还想讨打不成?”
王复响见滕越脸色也不敢再提,只道替滕越去外面陪客,忙不迭走了。
滕越在院中深吸了两气,才转身又回了书房。
眼见他的蕴娘被那厮吓得鼻尖都出了汗,更是生气,但见蕴娘余惊未定,连忙上前去抱了她。
“那厮吓到你了?”
邓如蕴赶紧摇摇头,“还好。”
倒是滕越问了一句,“他说在金州见过你,蕴娘也见过他?”
邓如蕴也顺着王复响的话,道,“好像是在街上见过王将军。”
但滕越忽的问了她,“那你从前见过我吗?”
邓如蕴一笑,“那当然了。”
滕越眼睛一亮,又听她道,“将军似今日这般打了胜仗回来,在金州那时也不是没有,我自是见过的。”
原来是这样见过。
滕越心里滑落些小小的失望。
这顿饭被这么一打岔,时候也不早了,邓如蕴见着宴席行进了大半,吃了一会就回去了。
但走的时候,袖子里藏着滕越的大红绸花,脚步莫名地轻快了起来。
下晌喜宴散去,滕府收整着总算又恢复了宁静。
沧浪阁那边,林老夫人让人叫了滕越过去,问了他几句军中的事,似是还想叫一家人在沧浪阁吃顿家宴,但滕越说累了,改日再吃不迟。
林老夫人自是应下,但邓如蕴却见灶上又给柳明轩送了一桌子小宴来,这顿饭也温了桃花酒。
滕越还有些残气未消,鼓鼓又闷闷,还有点说不清的委屈。
“午间全被那厮搅和了,我们晚间重新吃一遍。”
邓如蕴:?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
滕越见着笑意在她眼角眉梢绽开,心下也如春花盛开,亲自给她倒了一小杯酒。
“听说玉蕴堂换了坐诊郎中了?可还够用的,要不要我帮你再找两个?”
邓如蕴不想他消息还灵通,今日刚回家就先知道了玉蕴堂换郎中的事。
白春甫一走,病人不免失望,但秦掌柜连找了两位坐堂大夫,也算勉强顶了上来。
她道不用了,“两人也够了,且白六爷还留了些手札病录,也够新来的郎中熟悉了。”
滕越听她口气对白六还颇为感谢,哼哼了两声,不由道。
“人都走了,兴许都离了西安了。”
不想他这话出口,她回了一句。
“倒也没离开西安,他眼下就住在阳绣坊里。”
邓如蕴只是照实跟他说了一句,可这话说完,她觉得不太对劲,只见滕越眉头都皱成了一个团子。
“你怎么还打听了他住哪?”
邓如蕴连道自己没打听,“是他自己说的。”
“那你也记下了。”他又道。
可邓如蕴也不能强行忘了吧?她只能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将军吃饭吧。”
滕越自是有点气闷,但一想午间被王复响闹了,晚间不能再被白六搅和,旋即又大度起来,心道白六住在阳绣坊又能怎么样呢?他的妻还能去找那人不成?也没理由不是?
他抛了这茬不再提,给妻子也夹了一筷子菜过去,说起了在宁夏给她进了两车药材,因着打仗的缘故还在路上,得过些日才能到。
两人说着话,慢慢吃起了饭来。
滕越先是又问了玉蕴堂近来的事,听说白六替她摆平了老万和闹事的人,倒也暗暗点头,然后他则说起了军中的状况,说起大太监和恩华王这两方势力,在宁夏斗的跟乌鸡眼似的。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恩华王府先因着滕越状告引了朝廷打压,并不敢太过,眼下倒是让大太监的人占了上风。
邓如蕴听得来了兴致,“以那恩华王的威风,岂肯甘于一个太监之下?”
滕越低笑,见邓如蕴喝掉了一小盅桃花酿,脸蛋微微上了些酡色,一双眸子里却兴致盎然,又给她续了小半杯。
酒香袅袅,绕着火烛,惹得灯花噼啪响了一声。
外面天色早就暗了下来,入夜的春风轻轻敲着门扉,又在看到房中的夫妻慢慢地吃酒说话的时候,悄悄溜走了。
邓如蕴问去,滕越笑了一声回道。
“那自然不会。毕竟这恩华王早就别有心思,在蠢蠢欲动。”
他这话说完,低压了两分声音。
“还记得我们之前抓到的那贼首吗?那贼首供出来的人,我还真就在军中找到了。”
邓如蕴立时抬眼看去,男人轻声开口。
“接手他们偷来军资的,正是恩华王手下的人。”
这话说得邓如蕴倒吸了一气,她只怕自己这般动静太大,又连忙抬手捂了嘴。
滕越好笑得不行,“蕴娘别怕,这是咱们自己家,有我在,外人听不见。”
他这样说,邓如蕴才从手指缝里露了两句出来。
“他暗地里弄这么多军资做什么?是在养私兵?”
这么多军资,可见不是一点私兵而已。
邓如蕴念及此眼睛都瞪圆了,“恩华王不会、不会是要造反吧?”
滕越则给了她答案,“我想正是。”
邓如蕴又吸一气。
不过滕越道,先前恩华王府动作并不明显,“但大太监的人在宁夏越来越占上风,我看朱震番既然早有了这心思,也不会等太久了。”
毕竟等太久,大太监的人把宁夏一带都掌控,他恩华王府想要造反也造反不起来了。
这点邓如蕴都能想明白,估摸着恩华王已经利箭在弦。
她只问滕越,“那你呢?”
听说恩华王对他颇为欣赏,哪怕是闹出了荣乐县主的事情来,恩华王也没视滕越为眼中钉肉中刺,甚至还有话说恩华王赞他是个有血性的。
可滕越显然不准备入恩华王麾下,至于大太监,那倒是当今世人无不想要攀附的对象。
然而滕越却道,“恩华王府我不想去,那位大太监处么.. ...蕴娘可知道施泽友?”
这名字突然出现,灯火暗了一暗。
邓如蕴见滕越眸光微凝。
她知道这人是谁,这施泽友是滕越父亲从前的同袍,却也正是迫害滕越多年的仇人。
此人后来巴结的贵人失势后,他也遭了牵连,与滕家许多年不相往来,过往的旧仇仿佛都埋在了沉灰之中。
不过邓如蕴也听林老夫人提过一句,说此人如今又换了攀附的对象,官又做起来了。
可能正因如此,林老夫人时常焦虑不安,只怕他对滕家又卷土重来。
滕越此刻突然提及,邓如蕴听见他道。
“此人已登上了大太监的船,难道我还能与他在同一条船上沉浮吗?”
话音落在地上,却响在邓如蕴耳中。
原来他这般作想,可林老夫人好似却同他想的,不太一样... ...
但这话一掠而过,滕越拨了一把桌上蜡烛,把光线挑亮了几分。
他神色收了起来,说不提这个了,“我们吃饭,不说这些。”
他又给邓如蕴夹了菜,这时想到了什么,忽从怀中掏出了一只小锦袋来。
那小锦袋只有半个手掌大,在他的手心里却衬得越发小巧。
他递到了她手边,让她拆开看看。
邓如蕴打开一看,竟然是西域样式的手串,上面似有磨出纹样的兽骨,还有羽翎和绿石点缀,更有翡翠镶嵌其中,小小一只手串竟穿起许多东西,除了精美,只怕也价值不菲。
滕越道,“这串子听说是强身辟邪的用处,在关外也有祈求商路顺达、财源广进的意思,你可喜欢?不若就留在身边带戴着吧?”
此物可不是一般的贵重,但邓如蕴见他这意思,突然问了一句。
“将军不会是从鞑子那抢来的吧?”
滕越正端起酒盅要喝,闻言呛了一口。
“不是我抢的,是王复响给我的。鞑子来了一趟,总得留下些东西不是?”
邓如蕴怀疑就是他抢来的,这恐怕还得是个鞑子首领的东西。鞑子在他手里吃了败仗不说,还被他抢了手链串子。
她见他说得一本正经,想笑也不好意思笑,但她又憋不住,闷着头偷笑。
可他却一把将她捞进了怀中,他把她抱在腿上,圈在怀中,抵着她的额头问她。
“你是嫌弃这东西?还是笑话我?”
邓如蕴憋着笑道,“我不嫌弃这东西。”
“那... ...就是笑话我了?”
邓如蕴再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
滕越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邓如蕴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可他却忽的不那般笑了,只将目光定在她脸上,将她往怀中紧抱了过来。
他低头,温热的唇落在她笑弯的眼睛上。
男人嗓音微哑,轻轻抵进她耳中。
“蕴娘,想我了吗?”
... ...
柳明轩夜间要了水,到了天快亮的时候又要了一次。
翌日,林老夫人醒来就听说了,等到吃过饭府里走动,见到滕越从柳明轩出来,整个人神采奕奕不说,眉眼之中皆是柔和的笑意。
他上前跟她请安,顺带着还道了一句。
“蕴娘昨日有点累到了,我让她多歇一会,便没让她早起往沧浪阁去。”
林老夫人这里没什么晨昏定省,并不在意这个,只是她悄悄打量着自己儿子的神色。
这会滕越说孔徽他们有事找他,要他先出去一趟。
林老夫人本想多问他两句话,闻言只好点头先让他去了。
不想滕越这一去,到了晚间还没回来,也没传信到家中。
他素来出门都会在家中传信的,今日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林老夫人和邓如蕴都有些不安了,林老夫人连着让人去孔徽和王复响处寻他,也都没有消息,甚至那两人也没在家中。
林老夫人没再寻,只在沧浪阁来回踱步。
邓如蕴也睡不下去。
到了半夜时分,滕越突然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第51章
滕越把人放在了外院, 但很快外院的药用尽,他让人往内院来寻药,老夫人的药库里主要屯着些名贵的生药, 成药易坏、存放不多且不对症,滕越亲自回了趟柳明轩。
邓如蕴只见他身上也尽是血污, 但行走之间尚且如常, 他快步走到她跟前。
“蕴娘这里有没有止血治伤的药, 越多越好,沈言星伤得太重了。”
原来他带回来的是沈言星。
滕越他们自年前就去城外看过他,却没见到人就回来了, 不想他突然这般出现。
邓如蕴处自然药品丰富、药类齐全, 可各个药的用途皆不相同,她道, “要不我跟你一道过去吧。”
滕越连连点头,待到了外院,邓如蕴一步跨入房中,闻到滔天的血腥之气扑打而来。
沈言星脸上全被血污遮住了,看不清楚, 但他穿了一身黑色夜行衣躺在那,似是昏厥了过去,血渗在黑衣之中隐没无色, 但不断替他剪开衣衫的沈修,却满手都是血红, 两手不断地发颤。
“哥, 哥你醒醒!”
邓如蕴听滕越提过一次, 沈修是从前沈言星在战场上捡回来的孩子,无父无母便跟了沈家的姓, 认作了沈言星的义弟。后来沈家失势,一门都归到了滕越麾下,沈修才做了滕越的暗卫。
这会林老夫人也赶了过来,把青萱和紫苑都带了来,这两人手下比沈修利索得多,邓如蕴见她们很快帮沈言星把伤口清理了出来,立时用了药给沈言星止血。
沈言星身上的伤着实不少,有两处伤在腹部和大腿,几近致命。但邓如蕴见他还有好些处伤口处于半愈合,又或者难以愈合被反复撕扯的状态,看样子不只是今晚才同人搏杀至此的。
“这些刀伤陆续伤了月余了。”她不由道。
说完,看到滕越眼睛缓缓闭了起来,他一脸的内疚。
“是我疏忽了。”
沈修却连连摇头,“不能怪将军,哥要瞒着我们,连姑母、连我都不知道!”
林老夫人却道这不重要,“关键是所瞒到底为何事?缘何这么长的时间,受了这么重的伤?”
沈修亦不晓得,但滕越却道人是从潼关附近找到的,那是三省交界的地方,得亏是孔徽在潼关卫有人,才报了信来。
“照着他出门的时间来算,像是从京城的方向过来的。”
滕越略作沉吟,低声推测。
“听说神机营吴老将军,数月前得罪了大太监洪晋的侄儿洪桂,被安了个通敌的罪名,阖家逐出京城。原本是要抄家流放、甚至杀头的,但各地武将纷纷上书保他,皇上好歹还记着吴老将军在神机营几十年,改造无数枪炮,从海边抗击倭寇,到西北远拒鞑靼,用的都是他改来的火铳火炮,这才免去抄家,只逐出京城发回陕西老家。而吴老将军和过世的沈老将军师出同门,乃是最要好的师兄弟,沈言星他必是... ...”
滕越话没说完,昏迷的沈言星突然咳喘了起来,邓如蕴连忙取了一枚药丸,让沈修碾开给他用水服下。
约莫过了半刻钟的工夫,沈言星咳喘平息下来,人也幽幽睁开了眼睛。
“夫人的药起效了!”沈修连道。
滕越也连忙跟过来,见状不由同邓如蕴道,“多亏得你的药!只是我看他还有些不清醒,能否让他说几句话来?”
如果他真是沿途护送吴老将军一家回乡,那么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吴老将军一家约莫也好不到哪去,只怕生死未卜。
邓如蕴点了点头,道,“我试一试。”
众人皆屏气凝神地看着。
她从一众药瓶里,翻找出一瓶药露,此刻滴在了掌心双手搓热,擦在沈言星的额角太阳穴,又滴了几滴搓在了人中。
她这般弄完,不过几息的工夫,沈言星当真醒了过来。
莫说滕越不由激动地攥住了邓如蕴的手,连林老夫人也讶然,上下看了邓如蕴好几眼。
“蕴娘的药当真厉害。”
邓如蕴低头笑了笑,她连道不敢当,只叫了沈修。
“给沈将军喝口水,他应该就能说话了。”
沈修连忙把水给沈言星灌了半杯下去,人彻底转醒过来,一眼看到滕越,愣了一愣。
滕越直问他,“你愣什么?我问你是不是在护送吴老将军一家?那为什么受这么重的伤?是谁在追杀你们?眼下吴老将军一家人呢?”
滕越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可沈言星听了,神思却有些恍惚。
“你都猜到了... ...但遇川你别问了,此事是我们这一门的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插手。”
众人只盼着他醒来说出事情,没想到他竟然摇头拒绝了。
邓如蕴只见滕越脸色都沉了下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都伤成这般了,吴家人又能好到哪里去?你不要命,也不让他们活命了吗?”
沈言星闻言重重咳了一声,扶住了胸口,“也不只是我一路相护,我们专研制机甲兵械的各家中,还有旁的人家也出手相护,他们应该也能... ...”
可滕越却冷哼了一声,“若他们能护得住,你还能受这么重的伤?”
滕越不想再跟他废话,直接问了他,“吴老将军一家是不是藏在潼关附近?”
沈言星只见他处处都猜中了,这就要去接应的样子,竟从床上急着要下来。
“遇川你别去!”
他忽的急道了一声,“那追杀吴老将军的人,正是施泽友!你此刻过去,哪怕是蒙了面掩了身,他多半也会发现你!”
施泽友的名字一出,邓如蕴怔了怔,她见滕越脚下微顿,而林老夫人则身形一晃,脸色都白了下来。
“那姓施的,竟又出现了... ...”
下面的话不用沈言星再说,林老夫人已上前叫住了滕越。
“施泽友这是在替大太监的侄儿做事,我们同他多年不相干了,但你此刻若是出现在他脸前,岂不是又被他看到?他想起同咱们滕家的旧仇,又把吴家的这笔账也同你扯起来,再到那大太监脸前告你一状,往后这路,咱们可要怎么走?!”
林老夫人这些年最怕的莫过于此。
从前只一个施泽友,就害得她家无宁日,长子和丈夫都在被打压中前后死于非命,若非是施泽友自己也失了势,滕越又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年立军功而上。
可滕家眼下还没完全站稳脚跟,这施泽友又巴结上了大太监。
林老夫人是知道他在巴结大太监的,却没想到,已经到了给大太监的侄儿私下卖命的亲近程度。
如此这般,但凡被他抓到一点滕家的“过错”,滕越岂能安好?
林老夫人额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孔徽和王复响他们带人过去不成吗?”
滕越默了一默,他说孔徽的人刚借出去给他本家兄弟,一时叫不回来,王复响的人更是远在宁夏。
“他们身边此刻都没什么得用的人手,但是娘,我有。”
他转头,看住了自己的母亲。
林老夫人却不由扯住了他的袖子,“可你不能去!”
房内血腥味与药气并存,汹涌在每个人的呼吸之中,烛光燃烧着这浓郁而汹涌的气味,仿如也染上了一抹晦暗的血色一般,明灭不定地闪着幽光。
邓如蕴抬头,看到滕越半垂着眼眸笑了起来。
眼帘之下,他眸光映着幽暗的火烛颤动。
“吴老将军乃是功臣忠良,我们这些戍边武将,若没有他改良的火器,不知要吃多少败仗,又丢掉几回性命。
“如今他被权势迫害,阖家命途不保,有人为他上书,有人护他回乡,我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但今日我知道了,我还亲眼看到沈言星为护着吴家遍体鳞伤,而吴老将军一家人在这寒夜里生死未卜。
“若是我此刻只想着自己,放任那施泽友杀害吴家全家,我同那姓施的还有什么两样?”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母亲觉得儿子还有脸,再用吴老将军的枪炮杀敌?还是有脸到九泉之下,去见我被害死的父亲和大哥?!”
他此言仿如火枪的鸣响,砰砰地訇然响在房中,又来来去去地回荡。
邓如蕴在他这话里,忽的酸了鼻头,沈言星则深压着眉头闭起了眼睛,而林老夫人眼泪倏然砸落在了地上。
“可是、可是你怎么办?”
滕越道不用怎么办,“儿子好得很,儿子又不是莽夫,他施泽友一个带兵不成只会踩着旁人的尸身上位的人,我还能在他手里暴露了自己吗?”
他说着,眼睛微眯起。
“说不定,趁这个机会,一箭了结了他。”
话音落地,他径直转身,跨步往外而去。
林老夫人再抓不住他,只能看着他飞步而去。
沈言星见再拦不住滕越,只能飞快嘱咐了沈修几句,让他赶紧跟上去。
邓如蕴也看着他大步流星再没有一丝犹疑,此刻已经调派人手,叫着人马这便往潼关赶去。
天色微微泛出一丝白亮来,邓如蕴看着他背影离去,只是在最后离开的时候,他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头向她看了过去。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他用唇语在天边的那一抹白亮下,跟她轻轻笑着开了口。
接着他翻身上马,从门前一跃而过,连马蹄声都倏忽消失在了黎明前的夜里。
邓如蕴定定站在院中,但身后却传来了林老夫人惶恐的声音。
“不成不成... ...那施泽友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不能乱来,万不可乱来... ...”
她说着着急往外追了过来,谁料步子走得太急,竟从廊下的台阶上,腾得摔了下来。
“老夫人!”
青萱和紫苑吓白了脸,赶忙过来扶她,但林老夫人脚下却扭到了,疼得脸色都皱了起来。
邓如蕴连道不能再动,“不然这脚扭伤得更严重了。”
可林老夫人根本顾不得自己的脚,只反复道着不成,“不能让遇川就这么去,越是遇上那施泽友,越要冷静谨慎才是!”
然而她脚下一步路都走不动了。林老夫人一下抓住了邓如蕴的手。
“蕴娘,你能不能替我去一趟,一定劝着滕越不要莽撞!”
邓如蕴眼睛微眨。
她道,“好。”
按照沈言星的说法,吴老将军一家人眼下藏身在潼关附近的华阴县里。
邓如蕴是坐马车赶过来的,自然比不得滕越脚程迅速,也一时还没追到他。
华阴县里风平浪静,她先分派了林老夫人给她的侍卫在附近的街巷里走动,看能不能和滕越的人接上头。
她自己则想了想,擦了脂粉,扮成了路过的商户女眷的模样,从街边的银楼买了两支锃亮的银钗簪在头上,把侍卫也都打扮得如同行商家的伙计,在街上佯装逛街地行走。
邓如蕴还顺手买了两匹布让侍卫扛着,越发像个有钱商家妇人的样子。
侍卫素来是提刀扛枪的,这下扛了两匹布在身上还有点不适应,小声问邓如蕴,“夫人,咱们这样会不会连将军,也认不出咱们来?”
邓如蕴一笑,“若真这样,那他该上眼药了。”
这话说完,几个侍卫都跟着笑了起来。
一众侍卫从前不管是跟着将军,还是老夫人,又或者护送箫姑娘,这三人多半的时候都冷肃正色,连整个滕府都似是要比旁处冷两分,没人敢开玩笑。
可夫人却全然不一样,尤其这几月,将军同夫人越发好了,将军和姑娘都逐渐说笑了起来,夫人对他们更是和颜悦色,他们有从秀娘子手里讨药的,只觉夫人的药比外面卖的可好用多了。
今日这般紧张的时候,夫人竟还说了句笑话,一下就把众人的紧绷笑散了两分。
众人在街上说笑走着,更无人发现,根本不必躲躲藏藏。
只是在路过街尾有人正摆摊买狗的时候,那摊子上有条狗突然朝着邓如蕴叫了起来。
邓如蕴被吓了一跳,转头要看,已经被侍卫们护在中间了。
正这时,站在她身前的侍卫道了一句,“我看到将军的人了,就在前面。”
这话一出,众人再不管什么狗吠的事,都快步往前而去。
前面果然正是滕越的人,众人一见面就转进了暗巷里,邓如蕴刚要问一句“将军在何处”,话还没出口,却见眼前的侍卫们全都转过了身去,散到了一旁。
有人从后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臂弯里。
“你怎么来了?是娘让你来的?”滕越讶然朝她看了过来。
邓如蕴没有立时回答他,他却上下打量着她的模样。
“怎么扮成了这个样子?像个商家妇人,倒也... ...怪好看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目光定定在她脸上,说得邓如蕴脸蛋微有点热。
但这会哪里是说这些的时候,她连忙问了他。
“找到吴老将军家的人了吗?”
她这么一问,滕越才正了神色。
他说还没有,“但见到了沈言星留下来的人。他们道没有见到吴家人出城,应该还藏在县城里。”
大隐隐于市,这般倒也安全。
但她又问,“那,你和施泽友遇上了吗?”
滕越脸色微沉,但摇了头。
邓如蕴略松了口气,此时见他虽然换了一身不起眼的布衣,但人高马大地就算站在闹市中,也有些明显。
她干脆拉了他到成衣店里,给他也换了一身商户模样的衣裳,又买了两包炒栗子让他拿在怀里。
他这么一改扮,迅速地就跟众人一道,同过路的行商没两样了。
走在街上也没人再多瞧,有人从他们这一行旁边路过,还避让两分。
滕越刚才还要略作躲避,眼下也同邓如蕴一般大大方方走到了街上,他不由道了一句。
“蕴娘可真聪明。”
邓如蕴可不当他的夸,只让他别光拿着两大包,“也剥几个炒栗子吃一吃,像是那么回事。”
滕越低头笑,剥了个热乎的栗子塞进了她小嘴巴里。
邓如蕴差点被他噎到,只道,“你自己吃就行了。”
一行人在街上边走边看,不想经过那卖狗的摊子时,摊子上的狗竟然又叫了起来,只冲着邓如蕴连声犬吠。
邓如蕴并没有被吓到,可她这次听着那狗叫的声音,莫名觉得和自家老宅里那几条老狗有些像。
几条老狗都是她哥哥生前一手养起来的,跟着哥哥鞍前马后。后来邓如蕴一直留他们看家护院,他们不知咬出多少宵小。
但去岁却被叔父和婶娘毒死了三条,邓如蕴心疼得不行,剩下的都托给哑叔好生调养照看,怎么这处有了肖似的狗叫声?
邓如蕴狐疑,忽的想到了什么。她想过去仔细看两眼,不想这时,有侍卫快步前来报信。
“将军,我们接上吴老将军的亲兵了!”
吴老将军的亲兵比沈言星的伤只多不少,但他并没有伤在要害处,还勉强能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