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合—— by法采
法采  发于:2024年0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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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嬷嬷许多年没听到老夫人这样说她了,哪还好再多言,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躬身告退了。
滕越见了宁夏来的人,也得了同僚捎来的几封信,叫了佟盟过来替他引着人去安置了。
滕越回了柳明轩,但脚步踏进去,就觉院中的人都忙碌了起来,他心中莫名有点不好的预感,就见她从房中走了出来。
她换了一身秋香色褙子,比方才穿的略厚一点,好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没等他开口,她便走过来同他道。
“将军回来了。只是方才我外祖母有些不适,我看今日恐怕要辜负将军的好意了,得送她老人家回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虽然看着他,目光却有些微游走似得。
男人身形定在院中,定定看住了她的脸。
“那蕴娘呢?要亲自送外祖母她们回去吗?”她都把衣裳换好了,可见是要出门了,但他不得不提醒她,“你的伤还没好... ...”
然而他说了这话,她却回道。
“将军说的是,我的伤还要养些日子,外祖母和涓姨实在不放心,我便同老夫人说了,陪她们过去住些日子再回来。”
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老夫人已经答应了。”
庭院里的天光暗淡而凝滞,滕越没想到她不仅要把家人送走,连她自己都干脆走了,甚至还去了一趟沧浪阁,跟母亲说过了。
沧浪阁距离柳明轩可不近,而她多半没让秀娘去跑腿,而是自己亲自去了。
那么远的路她的伤就不疼吗?还是疼也忍了,非得离开呢?
闯堂风扫了过来,他看着身前的人,见她腰板直直挺着,目光却只看向别处,风丝吹不动她脸上的情绪。
她想到她之前的作为。
他与她的这桩亲事在世人眼中极不相称,旁人无不觉得她阖家都攀在了滕家上,而她确实一时无力支撑整个家,把家人接进西安后都只能暂住在母亲的陪嫁宅子里。
可她不曾伸手向他要钱贴补娘家,滕家给她什么她接什么,不给的她从不曾要过;
玲琅一个四岁的小姑娘,拢共吃不了几口饭,她因着孩子生病把她带来,却没把她真正待到滕家人脸前,只让她住在后罩房中;
如果不是今日他撞见了她和家人相见,她也定然不肯把他们接进府里来... ...
当然,她眼下还是要把她们送走了,连她也一并走了。
她不是贪婪取求的人,恰恰相反,她是个自有脾气,且有骨气的人。
滕越忽的想起了一桩搁置了很久的事。
他在成婚第三日就去了边关作战,回门的事情一直放着,他这次刚回来的时候还想起了一回,那时候他提了一句此番没时间,再另寻时间陪她去。
那时她回应他,“将军得空再说不迟。”
他那会只觉她是木讷,但也对他无甚要求,或者她自己的娘家也没有太多想回的意愿。如今看来,恐怕完全不是他想得这样。
穷人且不食嗟来之食。
他那样的态度,她根本无意带他见她家人... ...
男人倏然沉默。
院中风大,他想引她到避风处说话,她似乎觉得没什么必要,但还是跟着他过来了。
她还道,“让将军忙乎一场,真是不好意思。”
她话是这么说,但滕越竟从她口中听到几分不易察觉的轻快与愉悦。
他心下却莫名一酸。
好,他尊重她的脾气与风骨。
他说没关系,“但我想跟你过去一起住些日子。”
他轻声提醒她,“我们还没回门。”
他说回门,看到她眸光怔了怔。
她真的把这件事早就抛开了。
她道,“可是将军,回门是要看日子的,这次就算了吧。”
她还是不愿意。
滕越却直接把小厮叫了过来,“近日哪日是黄道吉日?”
“回二爷,后日就是。”
邓如蕴不知他想做什么,只听他问她,“那我后日去行吗?”
邓如蕴就是要避开他的,怎么就让他跟着去了?
“将军真是说笑了,那小院子住的满,将军便是去了只怕也没个正经地方住。”
可他道,“那我住门房前座里。”
他说完,又看着她低声补了一句,“在院子里扎帐也行。”
这话太惊骇,把小厮吓得连忙退开了。
邓如蕴也惊讶地转过头来,终于和他的目光交叠在了一起。
她看到他目光笃定,根本不是在开玩笑或赌气。
她迷惑着默了一默,男人却道,“那我就跟蕴娘说好了,今日先送你们过去,我后日黄道吉日我再正式登门。”
邓如蕴哪里跟他说好了?却见他已经转身去吩咐人准备回门礼了。
邓如蕴莫名一慌,不由跟上他的脚步,“将军诸事缠身,还是不要耽误时间了。”
他没回头,只吩咐小厮办事,“我不忙。”
“那再怎样也不能让将军住帐子,将军还是留在家里的好。”
男人只回她,“不妨事,我住惯了帐子。”
说着,突然轻声道了一句,“蕴娘舍不得我住帐子吗?如果蕴娘不介意,我可以跟你住。”
他是在开玩笑吗?
但他这话令邓如蕴脚下踉跄了一下。
只是她还没摔倒,男人立时回身,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一般,一把揽住了她的腰背,将她往怀里拦了过来。
邓如蕴则下意识地伸手抵住了他的胸膛,可一拉一推间,她头上一支花簪滑落了下来。
他却稳稳接在了手里。
庭院里的仆从都退了个一干二净,她似乎听见了玲琅的声音,但瞬间又被秀娘拉走了。
这不妥。
下意识抵着他胸膛的手更使了些力。
但他却当没有感觉一般,只仍旧那样揽着她,垂眸把那支金银花簪,重新替她簪回到了发髻上。
独属于他的气息绵密而深重,邓如蕴直到他离开,长长吐出一气,但又暗暗摇了摇头。
这个人怎么就不能正常一些?
不过他这么忙,估计也住不了几天。
随便吧。
当晚,邓如蕴去了城东的宅院,一家人都聚在了这里,玲琅在院子里高兴地跑跳起来,涓姨叫着秀娘张罗着弄一桌子饭菜,外祖母则笑呵呵地在院中的摇椅上摇着。
晚间饭做好的时候,日头落了下去,天上的繁星异常明亮。
从她“嫁”去滕家之后,就再没这样和一家人吃饭了。
涓姨不住地往她碗中夹菜,一直说着让她补这个,又要补那个,还道,“我打听了西安府里有几家大药铺,涓姨去给你买些好药来。”
邓如蕴笑得不行,“看来您不信我的手艺,我难道不能自己制药,还要卖旁人家的贵重药丸不成?”
涓姨却说那不一样,“我们家蕴娘手艺也好,可那些大药铺到底用的都是好料,是咱们不能及的。”
这话说得没错,邓如蕴手里缺钱,制药上只能用平价的药材,平价的药材未必就不好,但贵重的药自然有贵重的道理。
她想到此事,自然也想起了自己因着受伤,有好些日子没制药了。
先前好不容易找了一家药铺,肯接受她们的成药售卖,如今一时无法大量制药,这事多半要耽搁了。
说起来,到底是不熟悉的缘故,若是有个能稳定托卖的药铺,急一些缓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邓如蕴正想着这件事,还盘算着在这里比在滕家方便多了,她不若就趁着滕越不在身边,明天去城里走一走,兴许能找到什么门路。
谁知道还没出门,同官县庄子里周太太和她表哥孙副巡检竟然上了门来。
这兄妹两人是来探望邓如蕴的,但到了滕府才听说夫人回娘家了,他们来西安府一趟不容易,干脆就寻到了城东小院来。
他们兄妹二人带了半车的补品,东西多得邓如蕴都不好意思了。
她确实有些不好意思,自从弄明白土匪冲着她的来意之后,她只觉自己之前寻找周太太家庇护,其实是拖累了人家也被土匪盯上了,好在是没有人因此死伤,她心里还算过得去。
眼下周太太还带了这许多东西来探望她,她真是不好受下。
谁料周太太却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先前便算过命,说得了双胞胎本是好事,但后面伏着一劫,我当时没当回事。不想前些天又见了算命的道士,说我这劫已经渡完了,幸有贵人相助,顺利渡过。”
她激动地拉着邓如蕴的手,“我这才反应过来,夫人就是帮我渡劫的贵人!”
邓如蕴差点呛住。
她严重怀疑那道士也听说了庄子被土匪冲了的事,所以借机把之前的判言圆上了,但她却成了周太太的“贵人”。
邓如蕴连道不敢,可孙副巡检却也跟她道谢。
孙副巡检,单名一个“礼”字。
当下孙礼跟邓如蕴正经行了一礼,他目光落在她裙摆边缘。
“幸有夫人出谋划策,此番在下襄助滕将军剿匪有功,已经升到正巡检了。”
这可是真喜事了,邓如蕴连忙恭喜他。
只是孙礼还是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只敢落在她裙摆。
“夫人确实是我兄妹二人的贵人,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只不过他说着,却也发现滕家这位夫人受了伤人清瘦下来不少,衣裳明显松垮了。
且这才多少日子,没有留在滕家好生养伤,反而被送回了娘家来。
她娘家人住的地方,也是滕家的院子。家境艰难要靠滕家相帮,也难怪当初被送出西安那般轻车简从,只能自立起来。
院子里还晒着不少草药,孙礼想到她会做迷魂药,不由就道了一句。
“夫人平日里还制药售卖吗?”
她是不是哪怕嫁了人,还要靠卖药给娘家添些进项?
但他这话说完,见夫人迟疑了一下,只觉可能冒犯了,连忙又补充了一句。
“我的意思是,我在西安府有个小药铺,平日里不太被制药的行家看得上,收不到好药便经营的惨淡,若是夫人不嫌弃,愿意把成药放到我家柜上售卖,在下感激不尽!”
邓如蕴是有些迟疑,之前她卖药是不曾以滕家的夫人的名声卖出去的,眼下孙巡检直接点了出来,她没想好怎么回答。
可她再听孙礼补充,一下就明白了人家的意思。
周太太也在旁道,“表哥也是怕夫人好手艺浪费了,若是夫人愿意,咱们只私底下赚些脂粉钱,不让旁人知道。”
兄妹二人之前在同官县就看出了邓如蕴的困境,眼下给她这般遮掩着想办法,邓如蕴心头蓦然一热。
她正愁没办法稳定地托卖自制的成药,孙巡检就这样给她把门路送了上来,她再没有不接下的道理。
当下不由地同孙礼道,“孙巡检只要不嫌弃我,我断断不会拒绝。”
她说这话时,一双明眸入拨云见日,就这般看着他亮了起来,灿若天边初阳。
孙巡检莫名心下一跳,但万万不敢再看连忙转开。
他说自己的药铺其实不大,是从他过世的祖母手里继承来的,就开在西安府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
他还想说若是夫人看得上,他再斥重金装点扩大一番也是可以的,但这话太过鲁莽,他在舌尖绕了三圈终是咽了下去... ...
西安城东,长乐门。
正午时分的日头像是炉子里的火,高温炙烤着瓮城里的行人,缓慢前进的行人队伍像是烤炉里的羊肉,咋咋啦啦地通身冒出许多热油一样的汗来。
午间进城的人太多,瓮城里的行人们不得不脱下厚重的外衫或者解了怀,凉快一番。
众人都盼着走得快一些,赶紧过了长乐门进城,进到东大街,吃喝玩乐俱全,也就不必受日头暴晒了。
但有一人,侧身坐在一头麻灰掺白的小毛驴上,翘着腿打着扇,看他这一身布衣不似什么有钱人,但悠然进城的姿态,也不是为生机苦苦奔波的意思,估摸着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
他半睡不睡地,又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旁边的小厮也捡了个树叶呼哧呼哧扇,问了一句。
“六爷... ...不,六哥,咱们要不进城后到东大街上换点银票吧?不然连买口茶水的钱都没了,穷得叮当乱响。”
他这六哥闻言才终于直了直身子,大大的蒲扇下露出他温柔的长眉,自含笑意又带着懒散的眼眸。
他扬起下巴往城门里的方向看了一眼,说不怕。
“进了城就找间药铺,我去给他们当几天坐诊郎中,不就有钱了吗?”
他说西安府里有那么多药铺,“就算大的不认咱们生面孔,小药铺总是找得到的,就捡那种小巷子里的小药铺坐诊就行。”
他说完,又翘腿坐在毛驴上,闲闲摇起了扇子来。

城东小院, 难得的团聚悠闲。
这日滕越虽然还没来,但却派了不些人手过来,尤其有亲兵护院, 玲琅到处乱跑乱玩邓如蕴也不怕。
吃过饭玲琅也跑累了,跟着她太婆婆去睡觉了。
秋风里渐渐有了明显的凉意, 但白日里的日头晒得石板发烫, 这会刚入夜反而不觉得太冷。
风把云都吹散了, 高阔的天上繁星遥远而明亮,街巷里的喧嚣与烟火气飘了过来,喧嚣离得远了只有隐隐的声音, 如同风吹草叶, 而烟火气却挂在了枝头树梢,又趁人一不留神, 便钻进了人的鼻腔里。
邓如蕴深吸了一气,躺在涓姨怀里,安心地闭了闭眼睛。
涓姨用毯子裹了她,一边搂着她,一边用扇子赶走最后蹦达的蚊虫。
“... ...我这腿也好的差不多了, 总是记挂着咱们在金州的老家,那么大的宅院空着没人,就算是养了狗, 也要被人记挂在心,更不要说有些人就没安好心, 我想着过些天, 要不回去一趟。”
她说的是邓如蕴的亲叔父和亲婶娘。
邓如蕴的父亲本是个寻常的药农, 但因着踏实肯干,多年前也赚了些小钱。可这些钱不过能让他在庄子里小富, 养得起弟弟妹妹,再多却也没有了。
他不甘心,就想着去学制药的手艺,不想就遇上了邓如蕴的母亲。
邓如蕴的外祖父母便是药农起家做了制药的药师,他们醉心制药,膝下只有邓如蕴的母亲一个女儿。后来见着邓如蕴的父亲是真心实意想学制药,也是真心实意对她母亲好,便将制药之技传给了他。
他颇懂些做生意的门道,带着邓如蕴的叔父在金州四处找寻机会,不过几年的工夫就把家中的成药卖的金州到处都是,也开起了自家的药铺。
邓如蕴的姑母也嫁到了做生意的人家,她出嫁那会,邓如蕴的父亲和叔父给她置办了八八六十四抬嫁妆,在县里风光了好几年。
可家里日子过得好了,却人心却不齐了。
叔父认为这个家能到如今,他少说也是出了一半的力,可邓如蕴的父亲却只顾着孝顺岳父岳母,把什么都给妻子和岳父岳母,却把他这个弟弟当作管事、帮工。
然而邓如蕴的父亲却认为,如果不是岳家人拿出制药的技艺倾囊相授,又给了他最初的本钱,怎么才能把生意做到如今?
两兄弟因为此时有了些矛盾,但也不至于怎样。
邓如蕴小的时候,记得叔父经常把她架在肩膀上,让她骑着他的脖子跑大马玩。
涓姨在后面追着他们喊着,“慢些,小心些!”
叔父只当听不见,跑得更快了,小蕴娘抱着叔父的耳朵咯咯笑个不停。
那时候日子还是过得顺的,不光是因为叔父和父亲矛盾没有闹大,也是因为当时叔父中意涓姨,许是日久生了情,他是有意要娶涓姨的。
可涓姨到底是嫁过人还有过孩子的人,邓如蕴后来听到母亲曾提过,说叔父心里对这一点一直介意,所以婚事拖了又拖,父亲却觉得他这样再拖下去,便是对涓姨不够尊重了。
父亲催促他快些定下日子,他心中却还没有完全释怀涓姨的过去,父亲这一催促,他反而跟隔壁镇上的酿酒人家的女儿有了往来。
他们不仅有了往来,还行了苟且之事,那酿酒人家的女儿没多久就有身孕了。
那家人找上了门来,邓如蕴记得那天涓姨缝着自己再嫁的盖头,却恍惚间将针扎进了手指里。
血滴滴答答往外流,她听着房外的吵闹,已经毫无察觉了。
叔父慌乱地还想要找涓姨解释,却被母亲关在了门外,他不断说着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然后就指责父亲没有厚待他这个亲弟弟,还逼着他成婚。
他越说越过了,在院子里吵着喊着,“都是你逼我的,你这个亲哥哥,你还逼我娶一个嫁过人的女人!这才把我逼成这样!”
他叫喊不已,父亲已经气到双眼赤红,拾起门栓就往他身上打去,不想就一下,直接打断了他的腿。
这一断,多年的兄弟情分,也就此断了。
邓如蕴的叔父邓耀成在隔壁的院子里娶了新妇,是那怀了身孕的酿酒人家的女儿,也就是邓如蕴如今的婶娘郑氏。
涓姨再没动过嫁人的心思,只留在邓家做事,一心一意照看孩子。
父亲原本还以为到底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过几年总有好的时候,可叔父却再没跟他好过,每次见面只谈钱。
他说这里一半家业都是他的,他当初成婚分家的时候,父亲给的远远不够。他甚至在邓家的生意越做越好之后,连后来的那部分也看在了眼中。
他眼中再没有了当年的情义,只有这些家产。
在邓如蕴的哥嫂爹娘都离世之后,他似乎也曾恍惚过一阵,但没多久就要插手大房的事。
他说大房没了男丁,只剩下邓如蕴一个女儿,不能支撑门户。
“蕴娘前来投靠我,叔父自然不会亏待你。”
他兴许看着她姓邓,不至于把她怎样,可外祖母呢?涓姨呢?他对玲琅也能像对他自己的孙女一样吗?
更不要说她那婶娘郑氏,总是盯着她们大房的家产记了又记,算了又算。每次看到好东西就两眼放光,看到邓如蕴在玲琅、外祖母身上花钱,就像花了她的钱一样肉疼,有一次甚至见玲琅穿了新衣裳,扭了玲琅一把。
邓如蕴越发坚决不肯让叔父插手大房的事,她要找族长里正立女户,她自立成家,她来养这一家人。
可她这样,邓耀成只觉她打了自己的脸。
叔侄二人一来二去也彻底闹僵了。可邓耀成却拦了邓如蕴独立门户的路,而郑氏不知怎么和乡绅的二世祖家中走到了一起,那纨绔子一眼就看中了邓如蕴,要纳她为妾。
那纨绔子家中不知有多少小老婆,年年都要进人,也年年有尸首抬出门去。
邓如蕴惊了心,偏这时候涓姨采药,从山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她想要用好药给她保住腿,却拿不出钱来。
正是那内忧外患之际,林老夫人找上了门... ...
明明这些事情,只刚过去几月而已,但邓如蕴看着天上高远的秋日星辰,听着房中一老一少牛头不对马嘴的瞎聊,吹着裹满了烟火气的风,只觉那些事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
风有些凉了,她拉着毯子往涓姨怀里缩了缩。
“金州又没有金子,涓姨回去找不到金子,还要吃一嘴的沙子,何必呢?”
“你这孩子... ...”涓姨一听她说话不是被她逗笑,就是被她气哭。
这会涓姨笑起来,“金州是没金子,但咱们家里这么多家什还都留在院里,总没人去,旁人能不打主意吗?”
她们来的时候,林老夫人让邓如蕴一家全都提前准备好,然后趁着夜里一次将人都接了去。到了第二日早上,除了留了烈犬守着院子,就只剩下林老夫人派来的一个哑巴老兵,既能看好这些狗,也能看住外面的人。
林老夫人后来还跟邓如蕴说过,说她叔父一家见大房的人一夜之间消失了,宅院又完全进不去,又急又气地找了好久。
叔父还想找里正应允,强行占了邓家大房的院子,但里正早就被林老夫人打过招呼了,根本不理会他。他气得好几天没吃下饭,而邓如蕴的婶娘郑氏眼见着人财两空,则干脆气病了一场。
邓如蕴的意思还是别去,要是有什么状况,林老夫人那边会知道的,不过涓姨显然还是惦记。
但她说起了旁的事,“听说滕将军回来不少日子了,他待你... ...还好吗?”
她这话其实这几日都想问了,但又不知道要不要问出口。
蕴娘当年一心一意地喜欢的小将军,全家都知道,可世事变迁,她的小将军成了三品戍边大将,早已与她不可能了。
然而偏偏,一纸契约让她又同他有了交集,且还不是一般的交集... ...
涓姨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当时蕴娘确实受到乡绅和邓耀成一家逼迫,可也是她摔断了腿,导致蕴娘实在无路可退了,才应了这样一桩自毁姻缘的“婚事”。
涓姨念及此,鼻头微酸,轻轻用发梳蘸着桂花油,替邓如蕴梳理着漆黑顺长的发。
天上皎月如牙,垂挂在天边,月宫上的兔儿工匠似乎也歇息了,不再通宵达旦地亮着晃着人眼。
星光微暗,邓如蕴说挺好的,“滕将军是个守礼的人。”
除了,最近有些不太正常,他可能需要吃几副九味镇心散,恢复正常一点。
但她和他之间的事,注定不会真的发生什么事,所以不重要,她也不想多说。
涓姨看出了她的意思,替她掖了掖毯子,摸着她的头发又替她顺了起来,不再多言了。
但她的眸光就像此刻暗淡的星光。
邓如蕴岔开了话题,“我听周太太说,离西安府稍有些距离的府县,宅地的价钱都不算贵,若是稍微偏远些的,兴许比金州还便宜。我们攒攒钱,到西安下面的府县里买个宅院吧。”
买个自家的宅院,等两年后从滕家离开,便不能再住着滕家的院子里了。
就算滕家愿意,滕越往后还要娶高门贵女进门,新夫人又怎么会愿意呢?
莫说旁人了,邓如蕴第一个不愿意,走了便是走了,便再也不要牵扯... ...
至于金州的老宅,有叔父一家在旁边,她也没办法回去安心住了。
盘算着用钱,便越发觉得钱不够,涓姨也道,“虽说那位孙副巡检给了咱们个出药的地方,但我打听了一下,他那铺子也确实不大,约莫也卖不了多少。不过那样的小铺子,若是咱们能盘过来仔细经营就好了。”
邓家是开药铺的,自然比孙副巡检他们更懂经营。
可那样一个小铺子在西安府都要好多钱,邓如蕴手里若还能多四五百两,兴许能努努力拿下,不然实在不行。
她道,“若有个好时机,我把老家的药田卖了也使得,不用的家什也清了算了,只留个空宅子也免得被惦记。”
“也是,所以最好还是回去一趟,不然也得找人帮着多看两眼... ...”
两人在渐渐消没的秋夜蝉鸣中,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涓姨一低头,发现孩子不知何时睡着了。
受了伤的身形瘦的硌手,她赶走悄然靠近的蚊虫。
若是像她所言,滕越能守礼待她,也算不错吧,可是... ...
涓姨垂下眼帘来,只将蕴娘抱得更紧了。
滕府,柳明轩。
柳明轩一瞬间空荡了下来,滕越早间起身只觉连鸟雀儿都不叫了。
但今日,却是他跟她说好了的回门日。
滕越让小厮从影给他拿了件合适的锦袍来,但从影连着拿了好几件,他都摇了头,“就没有颜色喜庆些的?”
从影讶然。
二爷素来不都喜欢穿黑重些的颜色,要喜庆是有多喜庆,他找了半天才找到了一件二爷未曾上过身的锦袍。
他迟疑地拿过去,“二爷看,这件大红绣万字不断头暗纹的锦袍,您觉得行吗?”
从影很是迟疑,可却见男人目露悦色。
“就这件了。”
只是他穿着这件上了路,却忘了自己在西安府里高扬的名声,险些被堵在了路上。
城东小宅。
邓如蕴寻思着他至少也得到午间才来,只让秀娘收拾了一间房出来,倒也没做什么旁的,只一家人在院中吃早饭。
但她们还没放下筷子,就听见外面的街巷里吵吵闹闹的。
涓姨奇怪,“没听说附近有人家娶媳妇嫁女儿呀?”
她要叫邓家的小厮长星出去看一眼,可长星还没来得及出门,邓如蕴却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她起了身,也同长星一道去了门口。
然而两人刚到,外面就有人敲了门,长星上前开门,门洞大开的瞬间,人潮险些挤进门里来。
若不是男人挺拔的身姿立在门口,挡下了身后乌泱泱的人群,她只怕门前要泄洪了一样。
邓如蕴愣住,男人也没想到自己引了这么多人前来。
但西安府的人不知怎么,好多都不晓得他已经成了亲,那他干脆道自己是去妻家回门,那些人听了竟跟了过来。
这会挤在前面的人看到了邓如蕴,不由地呀了一声。
他们不敢当面乱说,却不住小声道,“原来滕将军的夫人这般美貌。只着素衣,扮淡妆就仿若画中神女... ...”
邓如蕴也不知道这些人是真的夸她,还是在给滕越面子。
好在佟副将火速赶了过来,不时就把人群全都驱散了。
滕越进到了门中,也觉得有点尴尬,看着妻子古怪的神色,隐隐有些后悔今日穿的太招摇。
可他确实是想回门这日穿件喜庆颜色,然而他却见妻子只穿了一身牙色素面褙子,两厢对比之下,相距过多。
男人眸色微垂,他不能说她什么,只是低声问她,“蕴娘方才吓到了吗?”
邓如蕴确实吓到了,但他这身大红色更把她惊得不轻。
但她有礼貌地摇了摇头。
“我尚好。”
她这般有礼,滕越眉眼越发垂落了,神色微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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