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茶饮尽,漫天已是夜色。
香梅来禀报,晚膳已备好。
织愉挽着谢无镜去膳房用晚膳。
香梅准备了她爱吃的菜肴,却都是平常就能吃到的。她忘了叮嘱香梅,要做一些凡界过中秋节吃的菜了。
织愉暗暗懊恼,叫香梅去做月饼。
香梅不会,拿着食谱去厨房边学边做。
织愉今日没有要谢无镜伺候她吃,像从前那样自己动筷子,时不时塞给谢无镜几口。
一顿饭吃完,已是亥时。
织愉挽着谢无镜出膳房消食,路过厨房朝里瞧了眼。
香梅还在研究怎么做,苦恼的模样很是可爱,看得织愉想笑。
看来今年,她和谢无镜仍然吃不上月饼。
织愉望望高悬的圆月,心中倒没有过分的遗憾。
或许是因为,她从未和谢无镜一起吃月饼赏过月吧。
谢无镜冷不丁地道:“时候不早,该走了。”
织愉心里吐槽,没见过自己催自己上路的。
转念又想:不对……他的上路,是从今以后飞升九霄的成神路。
她才是会死的那个。
织愉脑子里弯弯绕绕想了一堆,心知谢无镜是无意,还是觉得他好像在催自己死。
她不大高兴,扁着嘴要谢无镜背她。
谢无镜在她面前蹲下。
她趴在他背上,被他托住臀腿背起。
出了仙府,他们听着隔壁街市的热闹,踩着清幽月色,一路往梦神山上走去。
梦神山没有元始峰高,且今夜是个夜风徐徐的舒爽好天气。
谢无镜虽不能动用法术,但背她徒步上山,不在话下。
织愉很不喜欢梦神山上的隔世梦花树。
但此时趴在谢无镜背上,赏月下如梦似幻的花树林,她觉得还挺有趣味的。
虽然她依然不喜欢这树。
谢无镜走得不快,到山顶时,刚刚至子时。
但织愉却觉得时间过得好快,比在仙府时快太多太多了。
快得一眨眼,气氛骤变。
舒适的晚风染上了蓄谋已久的杀意。
十一道人影从黑暗中步出,宛若囚笼困阵,包围了谢无镜。
谢无镜神色不起波澜,仿佛早有预料。
他太淡定,反倒让织愉心虚。
她用力推开谢无镜,从他背上跳下来,跑到离她最近的昊均身后,对她的同盟们道:“这里用不到我,就交给你们了。”
她心里有些慌,一边往远处躲,一边担心地不断回头看谢无镜。
谢无镜今日穿了一身素云锦竹长袍,发束银玉神水纹冠。
墨发如瀑,衣冠无尘,月华笼罩。
当真是所有凡人想象中的神仙模样。
他似乎料到了她的谋算,远远地望着她,眼里没有疑惑,只有让她心沉的萧瑟。
仿佛他料到了,但还抱有一丝幻想,幻想她不会这么对他。
直到这一刻来临,她亲手将他所有幻想打破了。
织愉跑到梦神山上的最高之峰后躲起来,几棵挺拔宽大的隔世梦花树遮掩着她的身形。
她暗暗观察下方动向,夜风送来昊均等人与谢无镜并不清晰的说话声。
她猜,无非是昊均这些人在嘲讽谢无镜。
真是一群嘴贱的东西,快打就是,啰嗦什么。
没听过话本界里流传的一句话,反派死于话多吗?
织愉低骂。片刻后,他们终于打起来了。
织愉的心落下来,又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就见谢无镜召出两仪无象琴。
白身黑弦的琴一现世,便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杀意,惊天骇地。
他手指勾弦发出的第一声铮鸣,鸣音荡出的音波,震得离他们十丈远不止的织愉头脑被针刺般一痛,大脑空白了一瞬。
织愉痛苦地捂着头。
谢无镜杀势渐涨,琴音气力被控制尽数灌压在昊均等人身上。织愉才缓过口气来,扶着隔世梦花树坐下。
她再望战局。
昊均与十名护天者也不是吃素的,纷纷不遗余力,召出本命法宝,使出绝杀之招,轮番上阵企图拿下谢无镜。
谢无镜到底灵脉被封,纵有天地法宝在手,仍渐落劣势。
就在织愉以为胜负已明朗,不用她出手就能拿下谢无镜时。
忽见谢无镜将琴一转。
两仪无象琴荡出颤栗音波,冲击脑识。
他高冠束起的长发散开,随两仪无象琴震出的气劲翻乱,云袍狂舞。
明明没有入魔,却让织愉不由生出如见地狱修罗的恐惧之感。
琴音骤变,不再气劲浩然。
幽幽神音自带魔氛阴气,引来乌云蔽月。
皎洁明月变得昏沉,染上诡森。
织愉怕得心突突直跳。她虽听不清昊均等人具体在说什么,但听他们慌乱的语气,闪过惊愕恐惧的表情,便知局势不妙。
这一局,不知谢无镜会不会输。
但他们肯定赢不了。
阴森夜风的寒凉中透出血腥。
织愉闻到这股血腥中夹杂着谢无镜的血气,定睛细看。
谢无镜冷白如玉的脸变得苍白,唇间却满是血色。他一身白袍在不知不觉间,也染上红雾。
最后一声凄厉琴音,犹如万鬼哭嚎。
冲破织愉护身的法器,刺得她头脑一痛,跌跪在地。
恍惚间,她听见昊均等人痛呼。
缓过神来抬头,就见昊均等人七窍出血,被冲击在地,爬不起身。
而谢无镜一身云袍染赤,墨发狂乱。
白身黑弦的琴上染满泛金的血,血珠滴滴滚落。他持琴如刀的手,亦是血肉模糊。
但,仍屹立花树林间,没有倒下。
距子时过,还有不到一刻。
隔世梦花阵能开启的时间,也所剩不多。
谢无镜无意再浪费时间,一手按琴,一手四指勾弦,杀招尽出。
黑弦绷紧如刃,颤颤琴音散出无形之力,扼住昊均等人咽喉。
昊均等人拼命挣扎,然两仪无象琴在梦神山上、月圆之时,汇聚天地之气,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骇人威压由天地源源而来,压得他们动弹不得。
织愉心知终究还是要她出手。
她扶着树站起来,从储物戒里取出天谕托昊均转交给她的法器——一把布满咒文的弓箭。
身为大梁公主,她虽娇蛮懒散,但该学的诗书礼乐骑射,一样没少学过。
织愉于树后拉弓,对准谢无镜,放箭。
动作一气呵成。
谢无镜察觉,转眸。
箭疾驰而来,因他回身看她,错过了她原本瞄准的肩头。自他背后,贯穿了心口。
织愉呼吸一滞,握紧手中弓,克制住内心担忧,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这一箭,他躲不过吗?
织愉知道,他既然看到了,应是能躲过的。
可他没躲。
天地在这一刹那凝固。
染金的血,自他的胸腔淋漓,砸入黄土。
两仪无象琴从他手中消散,回归芥子。
摆脱了琴的挟制,昊均等人立刻对谢无镜使出豁命一击。
织愉从高峰上缓缓走向他,看见他鲜血如雨喷溅,看见他总是出尘不染的身影,终于跌落尘埃。
那双看她时总是很专注的眼始终盯着她。
而眸中情绪,再不复以往淡泊。
昊均等人趁机调息。
织愉穿过打坐的众人,来到他身旁,垂眸俯视他,“谢无镜,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对我抱有任何幻想。为什么你总是不听呢?”
他眼眶染血一般的红,目中苍凉,倒映着她胜利含笑的面容。轻启的双唇,发不出一言,唯有金血汩汩涌出。
可他的眼眸,他的神情,他的一切,都已经告诉她:
或许,就是要到死在她手里的这一刻,他才能清醒。
或许,就是要到这无法挽回的一刻,他的幻想,才能结束。
纵使知道他的痛苦皆是暂时,是必不可少的磨炼。
可注视着他,织愉心里还是泛起阵阵抽痛。
她转过身不再看他,大步走到昊均等人身后,“休息好了就赶快动手吧,别耽误时间。”
简单一语,无情至极。
便是澜尽娆听了,都忍不住笑讽:“仙尊夫人之心狠……可真让我大开眼界。”
昊均等人陆续站起,犹如终于等到狮子倒下的豺狗,围至谢无镜身边。
织愉背对着,不忍去看。
但她能清楚地听到,他们商量瓜分谢无镜的仙骨的声音。
听到谢无镜因为痛苦,无法控制地变得沉重的气息。
还有他们踩在被他血浸湿的泥土上的声音。
如何瓜分是早就定好的。
只是仙骨初剖,要先尝试割出第一份,继而才能全部剖出。
谁先拿第一份,才是他们此时争议的主题。
最终他们商定,首功的织愉拿第一份。
她不升仙,拿第一份对他们不会造成威胁。
片刻后,昊均将第一份交到织愉手中。
接过轻飘飘的一缕金色游丝,织愉才知道:
原来仙骨被抽出后,会化作一缕仙灵,而不是沉甸甸的骨头。
织愉拿上这缕烫手的仙灵,默默坐到远处。
昊均:“接下来,由我将剩下的仙灵抽出,请诸位退后。”
她听着昊均运功,听着谢无镜的气息变得断断续续,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织愉听见澜尽娆惊喜道:“快把属于我的那份给我。”
便知仙骨已全数被抽出。
昊均收起仙灵:“请诸位随我到阵法之处,分仙灵,准备飞升。”
他们脸上洋溢着激动与兴奋,朝先前织愉所躲藏的高峰上走去。
织愉在他们走后,没忍住看了眼被丢下的谢无镜。
他躺在那儿,白衣沾满血迹与被血打湿的泥,一动不动。
织愉想,这就是他此生最痛的时刻。
往后,他这一生再也不会痛了……
钟莹呢?
钟莹为何还不来救走他?
想着想着,织愉开始急躁,终是担心地走向谢无镜。
他还睁着眼,瞧见她走过来,黯淡的眸里,仿佛有月光照进来。
不应当。
他现在对她,应该只有恨才对。
织愉蹲下身来,拨开他脸上因血而黏在一起的发,轻声道:“谢无镜,你痛吗?”
谢无镜眼睫颤了颤,竟抬起手,按在了她轻抚他脸的手上。
织愉吓得连忙要抽手。
他仿若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不让她离开,喉间发出嘶哑的低语:“我不愿,你一个人……我担心……你……”
织愉瞳眸一窒,忍住逃避的冲动,讥笑:“谢无镜,你想得太多了。你以为我做这些,是我一个人背负了什么?”
“我告诉你,没有。我不过是在向着我要的目标努力。我以后不会一个人,我会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她低下头,双眸盯着他的双眸:“你不是总能看出我在撒谎吗?你看看,我这句话是在撒谎吗?”
她离他极近,近得他身上浓郁的血腥味充斥了她全部的呼吸。
她就这样注视着他,直到他眼里最后一点光都消失不见。
她用力甩开他的手,“谢无镜,这辈子长个教训。下辈子记住了,不要随便相信别人,也不要总是为她着想……尤其是,一个已经背叛过你的人。”
“哈……”
谢无镜突然笑了声,嗓子里混着血,笑声越来越大。
笑得织愉头皮发麻,吓得想跑。
但钟莹还没来救他,不守在他身边,她不放心。
突然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吓得心跳都停了一瞬。
那手染满泥与血污,犹如鬼手,要将她拖进他即将奔赴的地狱。
她从未如此害怕过谢无镜,嗓音不禁发抖,“你要干什么?”
谢无镜漆黑无光的双眸,比幽深的深潭更骇人。
他启唇,笑着道:“我在黄泉……等你……”
织愉奋力甩开他,踉踉跄跄地后退。
被他抓过的手腕泛出淤紫,腕骨都隐隐作痛。
织愉揉着手腕,不敢再靠近他。
倏然,身后传来一声凄厉叫喊与接连的痛呼。
织愉回头,就见众护天者竟被昊均打飞。
昊均立于高峰之上,竟将谢无镜九成的仙灵一人吞下。
织愉错愕之中又有些了然:
她早猜到昊均别有盘算。
只是没想到,他竟是要在众人成仙之际,独吞他们一起谋划数百年的成果。
昊均一双鹰目盯向织愉,面目变得狰狞:“交出仙灵,我留你全尸。”
杨平山重伤倒地,口吐鲜血地质问:“师父,为什么?”
成仙之梦破碎,同盟背叛。
此刻众护天者犹如即将登上巅峰却被一脚踹下悬崖,前路尽毁。全都目眦欲裂,愤恨至极。
“死老头,你竟敢算计我!”
澜尽娆运功凝出鳐皇本命之毒,半化鳐族兽形,飞身攻向昊均。
东海国主等人亦愤而攻上。
他们深知今日不是他死,就是他们亡,全都以命相搏。
双方缠斗,激烈程度不亚于先前围攻谢无镜。
织愉连忙想带着谢无镜先躲起来。
柳别鸿却在此时向她飞来,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带往树林东方。
东方之处布有结界。
结界之中,竟是柳别鸿早已安排在此的桑泽城军。
比起澜尽娆等人,柳别鸿几乎无伤。
显然,他对昊均这一手早有预料,甚至一直在等这一时刻。
柳别鸿吩咐桑泽城军:“解除梦神山护山大阵,放山下那些人进来。”
织愉恍然大悟:原来钟莹到现在都不来救谢无镜,就是因为你小子。
柳别鸿再度下令:“此次澜尽娆等人都带来了人来,待会儿与他们一齐杀昊均。”
织愉讶异:
她的同盟还真是没一个省油的灯。
在此紧张时刻,她表情却变化生动。
柳别鸿瞥见,没忍住轻笑出声,对她道:“此处最为安全,你就在这儿待着。不能让昊均拿到你手中的仙灵。”
织愉点点头。
柳别鸿带桑泽城军冲出结界,攻向昊均。
织愉在结界中亦看见,山下密密麻麻的各方人马,朝着山上蜂拥而上。
钟莹带的百名南海国精锐,在其中都显得不起眼了。
织愉时刻观察着几方动向,尤为关注谢无镜的情况。
各方人马到场。
织愉听见澜尽娆率先下令:“杀了昊均!”
其余护天者亦命令手下围攻昊均。
“杀!”
杀声震天中,钟莹在人群中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她。
待看到地上奄奄一息的谢无镜,钟莹一怔。
来了,钟莹要救走谢无镜了。
织愉袖下的手不由攥紧。
然而就在此时,昊均猛地甩开众人,以奇阵困住他们,直冲东方袭来。
织愉连忙要往山下跑。
可现下昊均一身功力渡劫圆满,加上谢无镜的九成仙灵,已成当世第一人。
她哪里摆脱得了。
没跑出几步,结界就被打破,猛烈的冲击将她撞飞。
织愉摔在地上,疼得起不了身。
瞥了眼钟莹,钟莹已叫人抬起谢无镜。
只是周围再次被护山大阵封锁,她无法带谢无镜离开,只得带谢无镜安置在暗处,命精锐守护。
好狠的钟莹!
她给了钟莹精锐,钟莹竟然都不考虑救她一下。现在要死的是她,不是谢无镜啊!
织愉心中暗骂,面对昊均的步步紧逼,不断后退,暗自等待时机取出九曜太阴。
必须一击必中,否则她会死。
然而就在昊均近身之际,一把剑突然刺穿了昊均胸膛。
剑身泛出幽幽绿光,一看就涂满剧毒。
昊均愣怔,似乎对这毒有所熟悉,愕然转过身。
织愉在他转身瞬间,看见他身后的人,竟是石露。
石露癫狂大笑,带着大仇得报般的圆满与得意。
抽剑,意图再刺昊均。
而昊均见来人并非所想之中,迟疑不再,猛然一击袭向石露。
从另一侧,又有一紫蛇长鞭缠住昊均。
织愉错愕一瞥,来人竟是翠娘。
瞧见翠娘,昊均动作有所停顿。
翠娘满目仇恨,杀意滔天,招招式式直取昊均性命:“赵觉庭,为我女儿偿命来!”
赵觉庭是昊均俗名吗?
织愉惊疑他们之间似乎有相当复杂的爱恨情仇。
但她顾不上吃瓜,偷偷摸摸想逃跑。
可回过神来的昊均,出手狠绝,对翠娘也毫不留情。
他一人牵制三人,不让织愉有逃脱的可能。
很快,翠娘与石露便落入下风。
他击飞翠娘,一手扼住石露的脖颈,一手抓住织愉后颈,用力到仿佛要折断她的脖子,“交出仙灵,否则我要你生不如死。”
“我交,我交。”
织愉作势认怂,缓缓从储物戒里取出仙灵拖延时间。
千钧一发之际,柳别鸿等人破出困阵,直冲昊均而来。
昊均受到困阵反噬,有所凝滞。
紧跟着织愉眼前几道寒芒一闪,后颈一片湿热。
昊均发出一声痛呼。
织愉召出九曜太阴攻向昊均,立刻逃开,却惊讶地发现昊均根本没有再牵制住她。
可她仍觉后颈被抓着。
织愉用握着仙灵的手往后颈一打,一只断手被她打落在地。
想到就是这只断手一直抓在她脖子上,织愉吓得差点尖叫出声。
她惶恐地躲到一棵树后。
昊均断了手,原本就未完全吸收的仙灵,自断处疯狂溢散。
再拖下去,体内仙灵必会全部丢失。
昊均连忙封住气脉,使出绝杀一招震退众人,打破护山大阵仓皇而逃。
仙灵金色光耀如萤火,随风在整座隔世梦花树林中飘散。
澜尽娆等人没有去追昊均,疯狂地大叫着:“仙骨,我的仙骨!”
他们拼命去抓住那些飞逝的仙灵,可谁也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仙灵如日光,消散于天地,融进隔世梦花树中。
本不该开放的隔世梦花树,在仙灵催动下绽放出满树繁花。
织愉愣愣地望着,缓缓松开手中紧握的仙灵。
夜风拂过,轻飘飘的一缕仙灵游丝被吹入风中。
澜尽娆等人见此,发了疯似的捕捉那缕仙灵。
然而仙灵入风便开始飞散。
如日光、如萤火,滋养了最后一林未开的隔世梦花树。
如梦似幻的景,开遍漫山遍野。
澜尽娆等人绝望嘶嚎,愤而打碎隔世梦花树,试图将仙灵从其中取出。
可是无用。
织愉环望这满山破碎的梦花。
于繁花纷飞间,遥望钟莹趁乱带谢无镜离开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她眼中的世界。
她知道,为何他今夜要来梦神山了。
——传闻当梦神山主峰上,百棵隔世梦花树同时盛开,会启花阵。此阵能追溯往昔,让身处花阵之中的人,看见想要看到的真相。
——隔世一梦,梦天地所见、世间因果。
她不说,他就自己来看。
直到那一刻,他都是信她的。
他不愿,她一个人……
织愉捂着心口,低头轻笑,散乱的长发遮了脸。
织愉来到太清殿。
她一身紫苑山鸟飞鱼的大袖裙,发间是细碎扇叶花簪,配一支鎏金飞鸾步摇。慵懒落座于往太清殿上主位,倍感无趣地用手指拨弄步摇流苏玩。
下方,除了杨平山与柳别鸿,就是接收了来自其他护天者传信、代表护天者出席的各方使者。
“禀盟主,东海尚未发现赵觉庭踪迹,亦未听闻谢无镜的消息。”
自昊均叛逃,无人再尊称他昊均道尊。
都称其为赵觉庭。
织愉点点头,懒洋洋地道:“他怎么还在查谢无镜?谢无镜已经是个废人,就算活着也活不了多久。叫东方毅有闲工夫,不如增派人手去找赵觉庭。”
“是。”
另一使者道:“禀盟主,西海亦无赵觉庭踪迹。还有……这是西海国主派人给您送来的西海珊瑚,镜光宝珠……”
这段时间澜尽娆每次议事都要给她送东西,交好之意明显。
织愉都习惯了。
她摆摆手,示意一旁的新侍者香杏收下。
这侍者是她四天前刚选定的,话不多,手脚利索,还算得用。
就是比起香梅,修为差了许多,才金丹期。
不过织愉不要求修为。
而且香梅如今虽仍留在尧光仙府,但自中秋那日后,再未和她说过话。
现在每天只在皆归院以外的地方洒扫。
织愉合眼。
眼前划过那日走下梦神山,走在回仙府的街道上,撞见香梅提着食盒的场景。
香梅当时眼中带笑:“夫人,月饼我做出来了,正要会给您和慈琅公子送去。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待走近,瞧见她一身血污,香梅眼里的笑和手中的食盒一样,摔在地上,碎了。
织愉睁眼,不欲再回想当时香梅说了多少控诉她薄情寡义的话。
就算她觉得那是她做好了恶毒女配的夸奖之词,但被人那么说,也挺影响心情的。
下方的人还在继续汇报。
她走神期间,已经错过了四名使者的汇报,
不听也知道,他们一个都没找到赵觉庭。
织愉时不时摆下手,示意下一个说话。
待八名使者汇报完毕,杨平山道:“太华山附近亦没有赵觉庭的踪影。不过,我听闻在佘尸山附近,兴起了一股不小的势力。为首之人是谁,尚不清楚。”
织愉:“梦神山一事后,我们对外宣称,道尊勾结魔族杀害仙尊,抢走了仙尊的仙骨。之后,灵云界兴起的大大小小势力,已有十多个。”
“时局动荡,人人都想趁乱出头,往后这样的势力只会更多。照常派人去查探清楚情况,能收入天命盟就收入天命盟。”
杨平山应:“是。”
他心中仍旧瞧不起李织愉这个凡人。
但昊均背叛,他们重伤、无暇顾及其他那天,是李织愉临危不乱,主持了大局。
杨平山不得不承认,她是目前最合适天命盟盟主这个位置的。
况且她虽坐着盟主之位,实际上不会干涉他们各自的行动。
轮到柳别鸿。
柳别鸿轻飘飘回报,“桑泽城亦没有赵觉庭的踪迹。”
说罢,他问织愉:“南海国呢?钟莹公主带走谢无镜之后,三天就又回到了南海国。她还没肯吐露,谢无镜是死是活吗?”
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关注谢无镜?
难道这就是主角天然会带给反派的威胁感。不看到尸体,绝不放心?
织愉心中抱怨,回道:“南海国现在几乎全境封锁,赵觉庭根本进不去。至于钟莹……”
“她毕竟是南海国的皇族公主,她说与谢无镜失散,不知其下落。难道我还能叫人严刑拷打,逼问她说的是不是实话吗?”
柳别鸿笑道:“难道不可以?”
织愉不当回事地轻哼带过,“没其他事就都散了吧。”
她疲惫地用手撑着额头,闭眼假寐。
杨平山与众使者退下。
独柳别鸿留下,走到织愉身边。
织愉察觉到他的靠近,不耐烦道:“你怎么还不走?”
柳别鸿:“夫人这话说得可真让人心寒。梦神山上,我可是为了救你,放弃了石露。”
那天晚上,柳别鸿与众人合力斩下赵觉庭掐住织愉的手。
在赵觉庭另一只手上的石露,自然是死了。
织愉:“你说这话是在恐吓我你有多狠心吗?”
什么为了救她,那分明是他早就决定好的。
让石露亲自去刺杀昊均,既圆了石露这一生的梦,也让他得以摆脱这个发了疯的亲生母亲。
他亲自收了石露的尸体。
谁也不知,那一刻他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柳别鸿:“我怎敢吓唬夫人,我的命还握在夫人手上呢。只是这次我特意远道而来看夫人,夫人不与我出去散步赏景吗?”
织愉看出他今日就是要胡搅蛮缠,起身往外走,“跟上。”
柳别鸿走到她身侧,与她并步而行。
香杏要跟,被织愉下令留在太清殿等她回来。
织愉懒得走太多路,逛去太清殿不远处的琅玕殿前竹亭。
她落座,赏被晚霞染红的竹林景。布桂花茶配梅子糕,自己喝自己吃。
天气转凉,晚风萧瑟,竹叶枯落一地。
织愉饮下热茶,暖和许多。
柳别鸿在她身旁落座,摆出酒来,“夫人可听说过,四十九日还魂夜?倘若谢无镜那天死了,今日便是他的还魂夜。你猜,他会不会回来看你?”
织愉:“今日是不是谢无镜的还魂夜我不知,但肯定是你母亲的还魂夜。”
柳别鸿执酒盏的手一顿,笑着倒一杯酒一饮而尽,“夫人说话可真……”
织愉睨他一眼。
不想评判他既然选择让石露去死,今夜为何又要喝酒。
人的感情,总是分外复杂。
织愉饮尽茶水,再倒一杯。
柳别鸿按住她的手。
她挥开他:“你做什么?”
柳别鸿笑笑,倒一杯酒给织愉:“此酒名为九酿春,乃桑泽城独有之酒,夫人要不要也来一杯?”
“我不爱喝酒。”
“我以为,夫人此刻应是全天下最懂我的人,而我也同样懂夫人。纵有万千羁绊,为了己身,该舍,还是要舍。”
织愉拂开酒盏,眺望最后一丝落日余晖落入山下,“我和你不一样,不需要借酒消愁。”
柳别鸿笑了几声,将酒饮尽,轻喃:“愁嘛,倒也没有。”
他接连喝了几杯。
浓烈的酒味让织愉不喜,她嫌弃地用帕子捂着口鼻,“你再喝,我就回去了。”
柳别鸿问:“倘若是谢无镜这般喝酒,你也不陪他吗?”
织愉:“谢无镜私下里从不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