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他的视野里走远。
而后,她仿佛才想起他还在这里,回过头对他道:“钟隐,你先回去吧。”
钟隐袖下的手轻轻攥成拳,对她点点头:“哦。”
他没有立刻回去,在廊下静静地坐了很久。
连香梅路过看到,都懒得再说他什么。
那轻蔑的眼神仿佛在嘲讽他:早就跟你说过,夫人与仙尊之间,永远不可能有第三个人。
织愉拉谢无镜到了膳房,将从点露楼带回来的菜肴全部放出来。
谢无镜粗略一扫,便眸色深沉。
织愉只消看眼他的神色,便知这些菜有问题。
她问:“这些菜可是有毒?”
谢无镜默然须臾,眼底深色淡去:“嗯。”
织愉一愣,倏然间懂了他眼神的转变:
不是因为发现菜肴有毒,而是以为这些毒菜是给他吃的。
他现在已经和她一样,无法像从前那样全然相信对方不会伤害自己了。
织愉笑了笑,收起菜肴,戳穿他的心思:“这些菜你想吃,我还舍不得给你吃呢。我另有用处。”
谢无镜神色淡淡,不作反应。
她像大爷似的在他身边坐下,翘起二郎腿,晃晃脚:“不经我同意,私自离开。就罚你给我下碗面吧。”
她才不会说:原本她打算等他回来一起吃点露楼的东西,所以没叫香梅准备吃食。
结果点露楼的东西不能吃,她又饿了,才借故叫他下面。
谢无镜没有推拒,起身去一旁的小厨房。
织愉紧跟着他。
他拿面粉,揉面,做面条……
她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他却一点也不嫌她碍事。
她趴过来挡着他了,他就往一旁挪,给她让位。
她靠在他身上压着他手了,他便就这样让她倚着揉面。
揉面的手动来动去,动得她受不了,她自己就会到一边去歇着。
织愉一直很安静。
因为她觉得不用她指点,谢无镜的面就做得很好吃。
说起来,他还欠她一碗今年的长寿面呢。
织愉道:“你把面条擀长一点,可不要擀断了。”
虽然谢无镜不是专业的揉面师傅。但他手上力气把控得很好,控制面长是小事。
一碗面擀好,水也开了。
他要下面。
织愉跑过来拦他:“你就下这么点,给谁吃的?再下点。”
这些其实够她吃了。
但她想和谢无镜一起吃。
谢无镜默不作声地添水,又弄了一碗生面过来,放在锅里。
织愉这才又坐回去,看他调面汤。
看着看着,她突然觉得好笑。
谁能想到,堂堂仙尊做的面汤,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熬制而成,就是普通的阳春面汤呢。
见他做得差不多了,织愉悠哉悠哉起身,去隔壁膳房,在桌边坐下,等他送面来。
片刻后,他端来一大碗面给她。
织愉照常刁难他,要他喂她吃。
面条入口,还是去年生辰的味道。
织愉克制了下满足的神情,一脸挑剔地吃了一半,道:“不吃了,一点肉都没有。剩下的你吃了吧。”
谢无镜便将碗移过来,慢条斯理地吃面。
织愉手肘抵在桌上,手撑着侧脸看他吃。
她谁也没告诉过,她喜欢喂谢无镜吃东西的原因之一,是觉得他吃相很好看。
不管是吃肉,吃面,还是吃什么她会弄得满嘴油的东西。
他都能吃得慢条斯理,唇边几乎不沾污渍,不发出一点声音。
她还记得,第一次看他吃相这么好,她惊讶极了。整顿饭,都在一直盯着他看,自己手中的食物都忘了吃。
那时他们还不熟,谢无镜吃完,不紧不慢用帕子擦拭嘴角,冷着脸问她:“你看什么。”
织愉眼神纯真:“看你吃相好,跟管教嬷嬷说的一样好。”
谢无镜:“嬷嬷?”
织愉:“我小时候比较刁蛮任性……”
谢无镜:“看得出来。”
“你闭嘴!”
织愉啧了一声,接着道:“那时候皇后和太后就派了管教嬷嬷,来管我的衣食住行。其中有一项,就是说不管吃什么,都要吃得优雅,吃得美丽,吃得端庄干净……”
“但是我怎么也做不到,管教嬷嬷就想来打我嘴。我母妃就护着我说,天底下没有人会吃成这样的。就算是皇帝啃骨头,也会啃得满嘴油。有本事你先去打皇帝嘴,再来管我的小荔枝。”
谢无镜:“小荔枝?”
“我的乳名啦。”
织愉不以为意地回答,眼睛亮晶晶地注视他,“真没想到,原来这世上是有人吃得像管教嬷嬷说得那样标准的。如果我母妃还在,我一定带你去见见她,和她一起吃顿饭,让她也看看你。”
她说得甚是天真。
全然没有想到,于当世男女而言,男子见女子父母,与女子父母一同用饭,是成了亲的男女才会做的事。
而那时,他们才刚认识不久。
不过后来他们确实成亲了。
也许这就是命运的趣味。
织愉回想着,不禁失神地扬起嘴角。
待回过神来,谢无镜已经吃完了面,漆黑的眼瞳里,映着她的笑脸。
织愉立刻收敛,轻咳两声:“看我做什么,吃完了就走吧。”
谢无镜抿抿唇,端起碗去隔壁洗。
织愉忘了洗碗这茬,就坐在膳房里等。
顺便,拿出储物戒里的纸查看。
在吃面的时候,她就感受到天谕通过纸传信来了。
打开纸,上面写着:
[七日后,十五月圆夜,诸位成仙时。]
织愉的心猛得像被砸了块石头,狠狠往下坠。
纸在她手中燃烧。
火烫到了指尖,她才反应过来把纸扔掉。
纸落地,灰烬飘散,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织愉凝视着空荡荡的地面。
忽听前方有人问她:“怎么了?”
织愉抬起头。
看见谢无镜站在门口,阳光在他身后倾泻,他仿佛与光融为一体。
而她所坐之处,毫无光照。
织愉摇头:“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囚龙毒发的时间快到了。你可要做好准备。”
她走向他,只有调侃,毫无暧昧:“到时候,我可管不了我自己。”
谢无镜无言,任她挽着手,一同回主院去。
他继续坐回菩提树下饮茶。
织愉则躺在廊下晒着太阳小憩。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半梦半醒间,她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悠闲时光。
忽然,她听见香梅喊她。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还以为还在尧光仙府。
香梅的声音逐渐清晰:“夫人,巫花仙子求见,正在院外等您,您见吗?”
巫花……
织愉清醒过来身在何处,思忖片刻,“请她进外院。”
织愉起身,理了理衣裙,走向传送阵。
走到半路,她突然脚步一顿,跑回谢无镜身边,猛地往他脸上亲了一下。
饶是谢无镜,都被她突如其来地一撞,撞得手中茶水飞溅了一半出去。
他斜她一眼,“你做什么?”
织愉莫名笑起来,脚步轻快地进传送阵:“让你提前适应一下。”
谢无镜凝望她,直到她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
他的嘴角似无意地有了上扬的弧度,但凝滞须臾,启唇饮茶。
苦茶入口,那点弧度仿佛不曾存在过。
柳别鸿送走织愉后,径直回了城主府。
府中侍者管教森严,见了他都远远地恭敬行礼,谦卑而畏惧。
府中大管家上前:“巫花仙子正在秋露院,陪石露仙子说话。”
柳别鸿颔首。
步入秋露院,此处清幽寂静,无人敢靠近。就连巫花的四名武侍都被隔绝在外院。只有石露的两名侍女在院中伺候。
一见柳别鸿,侍女便笑盈盈向屋里喊道:“石露夫人,城主回来了。”
一面容近三十,很有成熟风韵的媚态女子,一身熟葡萄紫衣裙,轻薄衣袂飘飞如绽放的花,朝他跑来。
“鸿儿,你终于回来了,你让我等得好辛苦。”
未看清其面容,先闻其尖细的嗓音与笑声。
柳别鸿侧身避开她,脸上是在外时从没有过的冷肃,呵斥院中侍女:“滚出去。”
巫花从屋里走出来,他冰冷道:“还有你。”
巫花款款行礼告退。
两名侍女害怕地随她一同离开。
石露怨怼地瞪着他,在人都离开后,狠狠一巴掌打他脸上:“鸿儿,你对巫花是什么态度。你难道和别人瞧不起我一样,也瞧不起她的出身吗!”
柳别鸿任她打得脸侧过去,抬眸眼神复杂:“我问你,为什么要刺杀李织愉?”
“我还不是为了你?”
石露捂着被气得剧烈起伏的胸口,“难不成,你要娶她为妻吗?她不过是个凡人。难不成,你也和你爹一样,看不起我这样出身的,只想要娶一个有地位有权势的人吗!”
“我不同意!我会杀了她,我一定会杀了她!她今天去点露楼买了东西是不是,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逐渐尖锐刺耳,一双媚眼像发狂一般充血。
柳别鸿脸色瞬变,转身就要离开。
石露突然瘫软在地上,拉着他的袍角,喊道:“鸿儿,鸿儿别走。我只有你了,你不能抛下我。昊均他们要来了是不是?你帮我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柳别鸿看着地上俨然成了疯子的女人,袖下的手死死攥成拳头,目光越发的平静冰冷。
“城主,巫花代您走一趟吧。倘若仙尊夫人真的中了毒,石露姑姑的毒,我这里也都有解药。”
巫花在院门处向他行礼。
柳别鸿没有计较她在外偷听的事。
这女人一向如此,这是石露要她做的。
他摆摆手,示意巫花离开。
而拉住他衣袍的女人,还困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鸿儿,你答应过我会助我杀了昊均……若不是他逼迫你爹娶了那个女人,我和你爹也不会分开……”
她又开始了。
又开始哭诉那些旧事。
柳别鸿将她扶起来,到屋中坐下。拿了手帕,帮她擦拭她手上的脏污。
“当初,昊均娶了你的姑姑,又逼你父亲娶了他的三弟子,将柳家绑上他的贼船。他神神秘秘的,不知在梦神山做了什么,还在梦神山里布下了无数禁制。”
“之后没多久,仙族陨灭,他个无情无义的畜生,不仅杀了他与你姑姑的亲生女儿,还逼你父亲抛弃当时已经身怀六甲的我……你父亲不从,被他和他的贱人三弟子百般欺辱,这才不得不将我安置到你大伯那儿……”
“若不是他,你姑姑与表妹就不会惨死,你父亲也不会走到那样的下场……鸿儿,你要记住,是昊均害了柳家,你要为柳家报仇,一定要杀了昊均,一定……”
石露哭诉的声音,已经被柳别鸿习惯性的无视。
等她哭完,他麻木地道:“李织愉对我有大用,不要再动她。否则,你杀不了昊均,报不了仇。”
石露殷切地问:“那你会娶她吗?”
柳别鸿脑海中闪过的昨夜步辇芙蓉纱中,那张娇艳如花的朦胧面庞。
默然不语。
织愉到外院时,香梅已将巫花安排在会客院等候。该上的茶点茶水,一样不少。
织愉见了都不由惊讶,香梅原来是会待客的。
香梅看出织愉的想法,想辩解:她当然知道如何待客。只是对于那些想要插足夫人与仙尊的人,她绝不会客气。
但想到如今织愉的身份,她没有多言,黯然告退。
织愉落座。
巫花向她行礼:“见过仙尊夫人。在街上匆匆一面,未曾细看,此刻一瞧,夫人原比传言中更美——”
织愉打断她的奉承,示意她坐下,开门见山道:“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巫花没有坐,上前一步,扑通就对织愉跪下了。
织愉睁圆了眼睛:“你这是做什么?”
突然被人跪,可能对于别人来说会下意识躲避。
但织愉身为公主,被人跪惯了的。
此刻她只是惊讶巫花怎么上来就跪,别是要跟她玩一出话本里为了男人争风吃醋的戏码吧?
巫花躬身道:“巫花此次前来,是为石露姑姑一时糊涂,刺杀夫人一事,向夫人道歉。先前夫人在点露楼买的菜肴,里面都被下了毒,看夫人平安无事,巫花甚感庆幸,也感后怕与歉意。”
她说着说着,语带哭腔,冷不丁地向织愉磕了个头。
织愉蹙眉,心想看来传言不尽然是真。
巫花、石露与柳别鸿的关系,比她以为的要复杂些。
她道:“起来吧。不是本人来道歉,你今日就算在这儿磕死了,我也不会轻饶了她。”
巫花不起:“石露姑姑状况不大好,多半不能亲自来道歉。她刺杀夫人,多半是为了我。我是一切的祸端,该由我向夫人磕头致歉。”
说着,她又弱弱一伏身,如柳枝点地磕了个头。
织愉:“为了你?怎么说?”
巫花盈盈望向织愉,又四下望望,一举一动,弱态媚生。
织愉看出她的意思是,此处太光明正大,不方便说话。
织愉:“你去将门关上,在此布下隔音阵。”
“是。”
巫花卑微得像名侍女,去关门。
香梅在院中瞧见,质疑地横她一眼。
织愉:“我与她说一刻钟话,一刻钟后她不开门,你就闯进来。”
香梅应是。
巫花明了,织愉给她的时间不多。回过身来,说话不再委婉。
她还要朝地上一跪,织愉抬手阻止她。
她不再推脱,道谢坐到一旁:“石露姑姑和我与城主的关系,并非外人所传的那样。只是其中牵扯颇多,怕被有心人探查,所以未曾对外解释过。”
她正要接着往下说。
织愉打断:“你告诉我,就不怕我探查?”
巫花还是弱媚的表情,眼里添了几分认真:“我观城主对夫人的态度,想来即便我现在不说,过几日城主也是要告诉夫人的。”
织愉不再出言打断。
巫花:“其实,石露姑姑是城主的亲生母亲。”
织愉面露诧异:“她不是前城主兄长的炉鼎吗?”
巫花颔首:“城主,也是前城主兄长的儿子,并非前城主亲生。石露姑姑曾是桑泽边城的石家小姐,一心仰慕前城主,但前城主已与昊均道尊的三徒弟方采仙子定下婚约。”
巫花委婉道:“于是石露姑姑用了点手段,想和前城主搭上关系。谁曾想,那日来的是前城主兄长,并非前城主。”
“事后前城主兄长将石露姑姑带回城主府,但石露姑姑仍对前城主念念不忘,做了很多荒唐事。她也在前城主与方采仙子成亲后,头脑就开始不清醒了。前城主兄长原想将她送走,可那时她已怀有身孕。”
“于灵云界修士而言,有孕是件很难得的事。再加上前城主兄长对石露姑姑有几分真情,就将她留下了。”
“在他的悉心照顾下,石露姑姑也愿意这样与他相守。因石露姑姑出身配不上柳家,且她入柳家的原因不光彩,所以石露姑姑一直是以炉鼎身份待在柳家。前城主兄长那时就向她许诺,待石露姑姑诞下孩子,便与石露姑姑结为道侣。”
“然而在石露姑姑有孕期间,昊均道尊将前城主兄弟俩带去了仙界。那时仙界已近陨灭,也不知在仙界发生了什么,只知回来后,仙界已不存,前城主说兄长已为救他,不幸命丧仙界了。”
织愉闻言,有所深思。
这么听来,仙界陨灭还和昊均有关系?
他早就开始谋划成仙之事了吗?
可既然早就谋划,那趁谢无镜年幼时对他下手,岂不是更方便?
织愉审视着巫花。
巫花虽表面在讲述石露的事,实际上,却是在暗示昊均与柳家前城主似有不可言说的秘密,且与仙界灭亡有关。
巫花接着道:“石露姑姑不愿相信,精神再次受创。而前城主对石露姑姑以及她肚子里孩子的歉疚,也超出了寻常。就连方采仙子也一反常态,愿在石露姑姑诞下城主后,将城主接去,作为前城主亲子抚养。”
“之后,柳家与昊均道尊,再不像以前那般来往亲密。没多久,柳家小姐,也是前城主早已嫁给昊均道尊的亲妹,带着其女惨死。”
织愉惊愕,“昊均那个老头竟然成过亲……不是,有过道侣?”
她的关注点有些歪。
巫花顿了下,点头,继续道:“因为他们的反常,石露姑姑越发怀疑是昊均害死了前城主兄长。她神志不清地活着,渐渐开始分不清前城主与其兄长,将二人混作一谈,闹出许多荒唐事。”
“前城主一再包容,直到石露姑姑找上城主,对城主说了不该说的话,总是对城主发疯,前城主这才将石露姑姑送出城主府,请人照顾。”
“石露姑姑的状况看似好了许多,实际上一提到有关柳家任何人的事,她都会不清醒。她走后,将我从石家旁支抱来,安排进城主府做炉鼎,一心想让我嫁给城主,以了她刻在骨子里的执念。”
织愉听罢,唏嘘轻叹,但冷静质问:“你来向我请罪,却说了这么多旁人不知的密辛,是否有些主次不分?”
巫花起身,再度向织愉跪下:“巫花除了请罪,还有一事相求。”
似是为了防止织愉打断拒绝,她急快地道:“巫花想请夫人帮帮城主。这段时间,石露姑姑一直叫嚷要城主去杀昊均道尊。听起来,昊均道尊等人似乎要来桑泽城了。”
“而城主似乎另有计较,可石露姑姑的状况有多疯魔、多不讲理,从她无故要伤您,就可见一斑。”
“她现在每天都在逼迫城主,对城主动辄打骂。而城主对石露姑姑,到底有几分母子亲情在。他不便还手,也不能不见石露姑姑。而我……”
巫花苦涩一笑,“我人微言轻,说不上话,只能求夫人来帮忙了。”
织愉:“我能帮什么忙?你又凭什么认定我会帮忙?”
巫花的笑容变得讳莫如深:“虽不知夫人与城主在谋划什么,但护天者全部齐聚桑泽城,恐怕是要做一件大事。夫人作为其中一员,若手握柳家密辛,岂不是能控制城主?”
织愉奇异地打量巫花,好笑道:“让我威胁柳别鸿,难道比让他亲生母亲威胁他更好?”
巫花垂眸,作示弱姿态:“我说过,我观城主对待夫人的态度,夫人知道这些,只是早晚的事。更何况——”
“夫人威胁城主,到底与城主有共同利益,至多是要城主在利益上让步。但石露姑姑时时刻刻威胁着城主,万一她今日激动刺杀的不是夫人而是昊均道尊,城主可是会没命的。”
“这么多年下来,我知道城主早就想摆脱石露姑姑。只是他亲缘尽失,有所不忍。他需要的,是一个推动他的力量。”
巫花伏身请求:“我想请夫人搬进城主府。有夫人在,无论为情也好、为利益也罢。他都得为了夫人,对石露姑姑狠下心来。”
织愉拧眉:“你这是要我当刽子手,助他弑母?”
巫花:“城主未必会弑母,我相信他会为了夫人,有他的决断。”
织愉沉默不语。
巫花伏在地上,仿佛她不答应,便不起。
一刻钟到了。
香梅推门而入,见此情形,蹙眉站回门口守着。
织愉注视着巫花,斟酌问道:“我若搬过去,你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巫花:“夫人英明。夫人若过去,石露姑姑无法再盯着我,我也可以筹备离开了。”
织愉:“你如此为柳别鸿着想,所求就只是离开?”
巫花:“我年少时便认识城主,跟在他身边多年。虽不亲近,但有那样一个尊贵俊朗、天资出众的少年郎在身边,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
她唇角微微上扬,眸底生出的情愫,让眉眼少了媚意,多了几分柔和。
仿佛,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中。
她沉默许久,从回忆中脱身出来,抬眸望向织愉,眼眶有些泛红,眼神分外清明:“因为石露姑姑,他厌极了我,厌极了与女子接触。前城主虽说待他如亲子,却始终防范着他。”
“他少年时便懂得利用皮相,哄骗桑泽城里其他世家小姐获得他想要的东西。可越是如此,他私下就越不喜旁人靠近。”
“夫人,是我见过唯一一个,他打心底里想要靠近的女子。”
织愉听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这话怎么那么像她看的话本子里,男主小厮对女主说:“我从来没看见少爷和别人在一起这样开心过。”
织愉不自在地抿了口茶。
巫花接着道:“我与城主没有半分可能。我知道就算没有夫人,最后留在他身边的,也不会是我。”
“既然如此,我又为何要抓着他不放呢?既让他痛苦,也让我自己痛苦。”
织愉侧目看她。
她低垂眼帘,笑得释然。
可织愉知道,苦涩,是藏在了心里的。
巫花用手指抵了下眼底,拭去还没掉出的眼泪,抬眸对织愉笑道:
“我离开后,也会一直将他放在心底,直到我无法记得他为止……”
“或许有时候,在一起不一定就是圆满。我的离开,才能让我们两个人都幸福。”
织愉望着巫花,久久不语。
半晌后,她似神游天外刚回来,一口饮尽杯盏中的茉莉茶:“好,我会搬进城主府。”
她答应得这么爽快,巫花有些诧异。
凝视织愉一会儿,她似了然:“看来夫人是因为我而答应帮忙了。”
织愉不接话,叫香梅送客。
巫花亦知趣,没再多言,对织愉深深道谢,随香梅离开。
待香梅回来后,织愉便叫香梅回无尘院收拾东西。
织愉在无尘院廊下等。
谢无镜已经喝完了茶,正在菩提树下看道经,一派悠闲世外的姿态。
听香梅道:“夫人,东西收拾好了。”
他才抬眸看织愉。
织愉从香梅手里接过行李放进储物戒,吩咐:“去通知城主府的人来接我。”
香梅瞥了眼谢无镜,欲言又止,终是面无表情地应“是”,奉命而去。
谢无镜继续翻阅道经。
就在织愉犹豫要如何开口时,他冷不丁地问:“你收拾东西去城主府?”
“我要去城主府住几日。”
谢无镜翻书的手一顿,唇微启,又抿上。
无话可说。
他说过,若不想见柳别鸿,可住仙府。
但倘若她想见呢?
“这几日,你与钟隐、香梅仍住仙府。我一个人去城主府便可。”
明明谢无镜没有看她,织愉却觉如芒在背。
织愉侧过身对他道:“这段时间你可以自由行动。但是你也别忘了,你体内的缔命丝未解,你跑不了多远。若胆敢背叛我,你就是在自找苦吃。”
谢无镜:“你对我,倒是放心。”
织愉故作高傲:“我不是对你放心,我是对我自己有自信。”
谢无镜静默。
两声翻书声后,他道:“八月十五快到了。”
[十五月圆夜,诸位成仙时。]
这十个字在织愉脑海中浮现。
对于灵云界来说,八月十五不过是个普通的月圆夜。
但对于她来说,八月十五是个特别的日子,是中秋,是团圆的日子。
自母妃去世后,中秋佳节,她都是在宫宴上过。
看似与父皇、兄弟姊妹聚在一处。实际上,如她这般失去了依仗的皇子与公主都心知肚明,他们不过是来充场面的。
所谓团圆,不过是看着自己的父皇,与他人和和美美,相亲相爱。
离开皇宫后的两年中秋,她都是和谢无镜一起过的。
没了宫宴,没了华服,没了月饼、桂花糕以及宫中各式中秋茶点。
她那两年过中秋的时候,总会回想在宫里好吃好喝好穿的日子,和谢无镜抱怨:“我来年要吃月饼。”
可此刻想起来,那两年她一无所有,身边只有一个谢无镜,却好似体会到了母妃还在时的过佳节之感。
重要的人陪在身边,即便身无一物,心却是满的。
织愉失神地合上双眼。
今年的中秋,是他们的离别日。
不过无妨。
她记得,幼时母妃思乡时,写过一首家乡的诗。其中有一句: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幼时她还不明白其中深意。
现在懂了,还能从其中得到慰藉。
织愉睁开眼,对谢无镜道:“我毒发之日和八月十五都会回来。”
谢无镜不再言语。
织愉在长廊坐下,静静凝望他。
她想吃荔枝了。
她记得,还有很多荔枝放在了谢无镜那儿。
可想着想着,香梅就回来了,禀报:“城主府的人已到。”
于是织愉想:
算了,那些荔枝就留给他吃吧。
反正明年,她还有满园的荔枝可以吃。
织愉理理衣裙,大步离开。
香梅欲跟上。
织愉吩咐:“你留下。有事去城主府向我禀报。”
香梅不敢置信:“夫人要独自住城主府吗?仙尊……慈琅公子还在,夫人就、就……”
她说不出污秽之词,咬牙切齿。
织愉冷淡道:“这是你伺候人的态度吗?我想怎么做,需要向你报备?”
说罢,她让城主府的人抬辇离开。
香梅怔怔地站在原地。心里替谢无镜涌起一阵怒火,一阵委屈。
她跑回主院,向谢无镜禀报。
谢无镜老神在在地继续翻道经。
香梅呆了好一会儿,问:“仙尊不在乎了吗?”
她连改口的称呼都忘了。
谢无镜置若罔闻,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