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跟着寿安……”李林甫嗬嗬喘了两口气,才?有了点力气从牙缝中挤出来几个?字。
他恨不得把事情细细掰碎了讲给自己这?个?不成?器的?长子?听,可他一点力气都没?有,喉咙像是被一口痰紧紧粘在了一起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眼看着寿安公主这?条潜龙将要出水了,又难得和自家没?怨没?仇,这?时候不卖她?个?好,难道要等到金龙出海,世人皆知那是真龙的?时候再去?投奔吗。
自己死了以后,自家还有什么资格去?攀上?寿安公主,难道靠着这?些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吗?给人家抬轿子?人家都嫌你们力气小!
李林甫有无数的?话想要骂出来,可他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脖子?青筋暴起,也到底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他只能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那儿就不去?管十五妹了。”李岫面上?难得带了一点笑意。
在他看来,自家权势煊赫,又不需要女郎联姻,自家妹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自家家底厚,想做什么都养得起,惹了什么祸事也都能给摆平。
何况十五妹性子?自小就古怪,不爱权势财富,及笄以后就出家做了道士,相府的?钱她?都嫌脏,也从不惹是生非,反而时常无偿为百姓看病,颇有声名。这?样不惹祸不奢靡的?妹妹,她?爱干什么就由?着她?去?呗。
李林甫事务繁忙,尤其前些年没?有坐上?宰相位置之前,更是时常三五日都不着家。年纪小的?几个?弟妹和李岫的?儿女年纪差不多大?,李岫对她?们真真是长兄如父,要什么给什么。
李林甫撑着眼皮看了一眼自家长子?喜滋滋离去?的?背影,微不可查叹了一声,抬头看着墙上?那副牡丹花图出了神。
他和李长安达成?交易以后又派人细细查了李长安的?底细。
李长安隐藏的?很好,她?从一开始就装成?了一只柔弱的?小白?兔。
她?也很聪明?,借着和玉真公主一同?修道的?名头离开了长安城,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暗中发育。长安城内是他的?眼皮子?下面,可出了长安城就不同?了,他再本事滔天也管不到天下所有地方?。
所以查来查去?,李林甫也没?有查清李长安的?底细。
可他也不是一无所获。
李长安吃亏在了年纪上?,她?太?小了。一只虎,就算长大?后再凶猛,她?年幼时候的?獠牙和利爪也十分柔弱。哪怕李长安十分聪明?的?一有机会就离开了长安城,可终究还是有一些痕迹。
旁人很难找到这?一丝微不可查的?痕迹,但是李林甫找到了。
武惠妃。
李林甫盯着牡丹花图右下侧的?落款艰难扯了扯嘴角。
真巧啊,武惠妃曾经抚养过李长安一年,而武惠妃死后,她?留下的?势力则落到了寿王手中,寿王那个?没?用的?东西保不住他娘留给他的?宝物,这?份势力最终又落到了他手中。
武惠妃死前三个?月,她?暗中派人更改了一份存档。
做的?悄无声息。
武惠妃当然有这?个?能力,她?统领了那么多年后宫,想要做点什么再容易不过了。
可她?为什么要更改二十九公主的?生辰八字呢?那时候二十九公主才?六岁,甚至还没?有“寿安公主”这?个?封号。一个?六岁的?小女郎的?生辰八字能有什么不能让旁人知道的?东西?
可惜李林甫也只查到了武惠妃曾经偷偷改过李长安生辰八字,年份实在太?久远了,更是因为帝王心中有愧,武惠妃死后帝王就将大?明?宫的?宫人都换了一批,李林甫也没?能找到知道李长安真正生辰八字的?旧人。
不过已经足够了。一个?六岁小孩的?生辰八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
要不然是灾星,要不然就是紫薇星,极凶或者极贵。
无论是极凶还是极贵,都不重要。只要圣人知道武惠妃曾经私自为寿安公主改过生辰八字,他心中那本就冒头的?猜忌就会疯长。
李林甫闭着眼睛,思考着要怎么处理?这?份“证据”。
没?过一会,下人通传王鉷来见。
王鉷是李林甫党羽中如今官职最高的?一人,几年前在李林甫的?暗示之下,只想要明?哲保身的?李适之卸任了御史大?夫,御史大?夫由?王鉷接任,除了御史大?夫之外,王鉷如今还兼任京兆尹,加知总监、栽接使。
李林甫有意让王鉷在自己死后接任相位。
王鉷来到之后,尽管李林甫已经卧床不起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却依然对李林甫十分恭敬。
他按照前些日子?的?习惯先把朝中大?小事务禀报给李林甫,而后又说起了杨国忠。
有杨贵妃和虢国夫人做靠山的?杨国忠对上?李林甫讨不找好,可对上?王鉷却能打个?旗鼓相当。
王鉷也知道自己日后相位最大?的?对手就是杨国忠,所以十分希望比他更厌恶杨国忠的?李林甫能够在死前把杨国忠拉下去?。
他知道李林甫才?是最讨厌杨国忠之人,杨钊本来只是李林甫养的?一条狗,却敢摇身一变改了个?杨国忠的?名背叛李林甫反咬他一口,还敢在李林甫还活着的?时候就对相位垂涎欲滴,每一条都足以让李林甫厌恶了。
“南诏。”听着耳边王鉷对杨国忠的?抱怨,李林甫冷冷吐出两个?字。
“南诏?”王鉷停下了抱怨的?嘴,低头看向躺在榻上?的?李林甫,试图从他嘴里再多得到一点明?示。
“鲜于仲通,废物。”李林甫艰难往外挤着字。
王鉷思考片刻。数月前南诏叛乱,圣人大?怒命令剑南军队平叛,剑南副节度使鲜于仲通担任主帅,鲜于仲通和杨国忠一向友好,他担任剑南副节度使正是杨国忠向圣人举荐。
废物二字又要如何解读?王鉷略一思索,多年来他和李林甫狼狈为奸的?默契终于给了他指引。
“右相的?意思是,鲜于仲通打不赢南诏,必定?会牵连杨国忠?”王鉷试探问。
半靠在软枕上?的?李林甫下巴微微动了动,王鉷知道他这?是说对了。
李林甫深深吸了两口气,又颤抖着吐出几个?字:“剑南节度使,平叛。”
王鉷这?回立刻就听懂了,大?喜弯腰:“下官知道右相的?意思了。鲜于仲通兵败,杨国忠身为剑南节度使理?应保卫大?唐疆土,咱们可以借助这?事逼迫杨国忠去?往剑南,名正言顺将他调离长安城。”
只要杨国忠离开了长安城,那他想再回来就不容易了。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王鉷喜气洋洋离开了右相府。
等在外面的?李岫看到王鉷和自家阿爷商量完了正事,这?才?走进来欣喜道:“阿爷,我?寻到了为你延命的?法子?。”
方?才?他出去?以后就得到了手下人回信,说是有一位大?师有了能给自家阿爷改命的?法子?,李岫收到消息之后立刻便要来找李林甫,是看到了王鉷在才?又在外面等了一会。
“阿爷,巫师说您的?身体已经极其虚弱,倘若要延命,就要效仿太?宗皇帝与英国公之事。”李岫喜气洋洋道。
当初英国公李勣病重,太?宗皇帝李世民剪下了自己的?胡须,以“龙须”入药,以龙气滋养李勣,李勣方?才?转危为安。
虽然龙气之说太?过玄学,但是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巫师说,只要圣人见您,您便可以沾染圣人的?龙气延年益寿。”
李林甫向帝王上了奏疏。
龙气是?一种虚无缥缈但是?在方士眼里有迹可循的东西。帝王是真龙天子,真龙自然会源源不断生产龙气,庇佑天下。简单来说,龙气是?可再生资源,只要帝王活着,就能源源不断产生龙气。
何况还有先例可循,太?宗皇帝为病重的英国公李勣割下胡须入药便是?以龙气庇佑英国公。如今的圣人也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情,开元初期,宰相姚崇病重?,当年还年轻的圣人便将姚崇挪入四方馆中居住,还言“使卿居住,为社稷也。恨不可使卿居禁中耳,此何足辞!”。
李林甫认为他与圣人的感情远胜当初圣人与姚崇的感情,毕竟姚崇只当了圣人四年的宰相,而他李林甫当了圣人十一年的宰相。而且姚崇只协助圣人处理政务,他李林甫却朝中宫中事务一把抓,圣人离得开姚崇,却离不开他李林甫。
何况当年姚崇因为他的亲信收受贿赂而被陛下罢相,自己这?些年收了不知?多少贿赂,陛下却丝毫没有责备自己。
李林甫还想再见他效忠了一辈子?的君主?一面,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告诉圣人。
天宝六载,六月。
长安城已经数月没有下雨了,今岁格外热一些。
不过兴庆宫内依然是?一片凉爽,宫人已经打开了去岁冬日储存冰块的冰库,一盆盆的冰如潮水般搬入帝王的宫殿,维持着兴庆宫四季如春的凉爽气候。
如花似柳的舞姬摇曳身形,带起阵阵香风,李隆基抚掌大笑:“国忠知?朕,这?些舞姬的技巧比上一批要好。”
他近来正琢磨着自己的新曲,新曲需得美?人来配舞才美?。杨国忠深得帝王看重?,身兼数十个职位,其中便有“采花使”一职,专门为帝王寻觅美?人。
李隆基年纪大了,不爱往后宫拢美?人了,可他的教坊里面还需要美?人来配他的乐曲。
“陛下,右相府递了奏疏。”高力士拿着一本奏疏匆匆走过来。
李隆基随手打开奏疏,看着奏疏上寥寥几?行字,恍惚了一瞬。
他是?一个十分有想象力的君王,李隆基看着奏疏上的几?行字,面前似乎浮现出了那位为他竭尽一生,如今病重?在床的迟暮宰相。
如今,他的这?位右相字字泣血乞求再见他一面。这?张奏疏上的字与以前他曾见过无数次的字迹不一样?,应当是?旁人代笔,只有末尾那一个署名,是?李林甫的字迹。
李隆基知?晓李林甫已经时日无多了,他终究还是?心软。开元年间的老?人越来越少了,李林甫再没了,他身边就?再也没有一个老?人了。杨国忠、安禄山,这?些都是?天宝年间才被他重?用的新臣。
李隆基叹了一口?气,忆及当年,他也不紧产生了唏嘘之感。
“挑一个日子?,将林甫抬到宫中,朕……见见他。”李隆基鼻子?一酸,连带着对?眼前的歌舞都没了欣赏的意思,挥挥手便有内监将舞姬都带了下去。
一直陪在帝王身侧的杨国忠却不愿意李隆基再见李林甫一面。
那个老?而不死的李林甫,一肚子?的坏水,偏偏帝王又对?李林甫深信不疑,这?段时间好不容易因为李林甫病重?无暇抓着朝政他轻松了些,倘若李林甫再借着这?个机会对?陛下说他的坏话,岂不是?他又要吃亏?
杨国忠眼珠一转,心里有了主?意。
数月前陛下去右相府探病,正是?他陪同,当时陛下从右相府出来后面上的表情可不仅只有对?爱臣的怜悯。
还有恐惧。
圣人在恐惧什么?
杨国忠思索片刻,心中有了一点猜测,待到高力士领命出去之后,连忙从座椅上站起,面色着急向李隆基拱手:“陛下不可见右相啊。”
李隆基面色不悦,斥责:“朕知?晓你和林甫有些龃龉,可林甫如今命在旦夕,你难道还只想着争权夺利吗?”
臣子?之间的矛盾李隆基都知?道,他不管,只是?因为他乐于看到臣子?之间有矛盾,他要利用臣子?之间的矛盾来平衡朝堂。
可杨国忠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在李隆基看来实在有些下作,毕竟那个将死之人也是?他重?用了许多年的老?臣。
“陛下误会臣了。”杨国忠目露惶恐,急急解释,“臣听闻民间传说,将死之人身有死气,乃是?不详。”
“陛下万金之躯,岂能沾染死气?”杨国忠一副为李隆基考虑的忠心耿耿模样?,口?中的话却十分恶毒。
伺候了帝王这?么多年,杨国忠对?自己面前这?位帝王的忌讳也有了十足的了解。
只要和自己扯上关系,不愁陛下不瞎想。世?上大部分事情,恰恰最经不起瞎想,没错也能脑补出三分错处。
李隆基沉默了,他没有立刻否认杨国忠的话。
数月前为了表示恩宠,李隆基亲自上门看望过李林甫他只去了一次。
李林甫躺在床上,身形干枯,白发苍苍,病入膏肓,瘦的皮包骨头,躺在床上像一具干枯的骷髅,全然没有活人模样?。
一点也看不出往日儒雅威仪模样?了。
分明年前他还中气十足能在朝堂上运筹帷幄。
李隆基甚至没敢和李林甫多说两句话,他原本想着安抚几?句自己的老?臣,可看着躺在病榻上不像个活人的李林甫,李隆基却怕了。
他不是?怕死人,而是?一闭上眼,李隆基便恍惚间觉得那躺在病榻上的人长了一张他的脸。
四十岁以前,李隆基看到自己的老?臣一个个离去只觉得为他们悲伤,因为那时候帝王还年轻,死亡仿佛遥不可及。四十岁以后,李隆基便觉得死亡离他越来越近,老?臣再老?死,李隆基便害怕自己也会有那么一日。
过了许久,李隆基才缓缓开口?:“朕方才已经答应了,天子?岂能言而无信?”
杨国忠心里一喜,他知?道圣人已经被他劝住了,如今只需要他递上一个梯子?能让圣人顺利下台,那此事就?成了。
“陛下威仪笼罩四海,天下之土皆是?陛下之土,右相又何必面对?面见陛下呢。”
杨国忠压低声音:“陛下可登上勤政楼见右相,也算全了君臣情谊。”
圣人在勤政楼上,右相应当在哪?杨国忠没有直说,但是?李隆基知?道他的意思。
让李林甫待在楼下,他站在楼上,隔着几?十米远见一面。从勤政楼三楼往下看,连楼下人的人脸都看不清,自然也就?不会被沾染上死气了。
“便这?样?吧。”李隆基道。
听到圣人要在勤政楼接见他的旨意后,李林甫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尽管还是?卧在病榻上站不起来,可却不再如先前一般一天中有大半的时间在昏睡。
算起来也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过圣人了,李林甫心中思忖。
自己是?活不了几?日了,可到底君臣一场,纵然再无情的人,相处几?十年也不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何况这?几?十年来圣人对?他也算不错,李林甫还有许多话想要告诉圣人。
杨国忠的愚蠢,安禄山的野心,大唐的弊病……甚至还有李长安。
李林甫想要求圣人照顾他的儿女后人,倘若圣人应下了他,那他便可以略微透露一点消息给圣人提醒。不用多,只用拖住李长安几?年就?行。
他和李长安的交易,仅限于他在陛下面前保住李长安的兵马使位子?和他死后李长安保住他一条血脉。
李林甫希望李长安登基,但他也希望李长安夺走的是?李亨的皇位而不是?当今圣人的皇位。
一边是?自己效忠了几?十年,给了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他知?根知?底的现任帝王,一边是?自己全无了解,只有冰冷交易关系,和自己没有交情的寿安公主?。
与寿安公主?的交易只是?无可奈何的保命选择,倘若有得选,李林甫还是?更希望圣人能够看在多年情分上护住他的子?女,保他死后李家依然富贵。
终于到了入宫拜见帝王的这?一日。
李林甫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由旁人抬着榻,一路将他抬入兴庆宫中。
从右相府到兴庆宫,这?条路他走了数十年,无数个日子?,他袖中揣着奏疏,龙行虎步带着满肚子?的主?意往兴庆宫走,和帝王商量天下大事。
普天之下的所有事情都在他的一掌之间,李林甫爱权力,爱的发疯,只要能够坐稳相位,他什么事情都能做。
今日久病的右相要入宫面圣,这?条路特意被清理了出来,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宽阔的大路上只有八个人抬着肩舆往前走,走得极稳。
李林甫半躺在舆上,恋恋不舍看着街道两旁的风景,这?是?他最后一次再走这?条路了。
他快要死了。
无数的过往之事随即涌入李林甫的脑中,他想起了许多人许多事。
将他引上仕途的舅父,助他往上爬的武三思之女,给了他一条青云路的武惠妃,还有他效忠的帝王。
被他害得贬到地方的张九龄和严挺之等?人,被他害的身死族灭的韦坚皇甫惟明杜如邻……一时间竟有些记不清了,他这?辈子?害过的人太?多,数也数不过来。
李林甫想,他不后悔害了这?么多人。他要往上爬,一将功成万骨枯,宰相和将军没什么不同,都是?要踩着人命才能爬上高位。
何况他和圣人是?一伙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说到底他也只是?给圣人做事。
真好啊,他快要死了,可依然是?大唐的右相,圣人的重?臣。
舆轿停下了,停在了勤政楼前。
李林甫等?着人将他扶起来,舆轿自然是?不能入殿的,面见圣人自当恪守臣子?本分。
一个李林甫最不想见到的人却来了。
杨国忠从勤政楼内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得意:“圣人有旨,命令右相就?在此处面圣即可。”
跟在李林甫舆轿边上的李岫目瞪口呆,他?震惊:“可在此处要如何面见圣人?”
杨国忠冷笑:“圣人自有安排。”
他?的视线没有放在李岫身上一丝一毫,杨国忠先前给李林甫当狗腿子的时候和李岫这个相府长子?有过接触。
天真烂漫的仿佛不是李林甫亲生儿子?一样?。李林甫把这个儿子保护的太好了,送他?读书学文,给他?安排了校书监这么一个清贵的官职,没让他?接触过一点勾心斗角之事。
对这样?的没用东西,杨国忠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杨国忠的眼里只有李林甫,哪怕面?前这个骨瘦如柴的老人已经?命悬一线了,杨国忠依然对李林甫忌惮极了。
枯瘦的老人已经?睁开了双目,杨国忠从李林甫的眼中没有看出来愤怒或者仇恨,这让一心想?要给李林甫添点不痛快的杨国忠有些失望。
他?以为自己这次好不容易摆了李林甫一道,能够报一报之?前被李林甫压制了那么久的仇,可李林甫这么平静,让他?这一拳头仿佛打在了棉花一样?不得劲。
“……装模作?样?。”杨国忠低声骂了一句,他?不信李林甫毫无愤怒,他?曾经?做过李林甫的手下,如今还是李林甫的敌人,李林甫能有多小心眼爱生气,杨国忠再清楚不过了。
可惜和李林甫的小心眼一样?出名的是李林甫装模作?样?的本事。谁人不知晓当朝右相口蜜腹剑的名声,李林甫就算心里气得要死,表面?上也不会露出一点破绽。
杨国忠在此又刺了李林甫几句,见李林甫只是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嘴皮一动?不动?,表情也如石像一般,实在没什么意思,这才悻悻离去。
杨国忠离开后,李林甫才有动?作?,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握住舆轿的木把?手,嘴唇颤抖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勤政楼。
连李岫几声担忧的“阿爷”都充耳不闻。
开元初年,他?被舅父姜皎举荐入仕。开元十?四年,他?被授为御史中丞,历任刑部侍郎、吏部侍郎。
开元二十?三年,他?以礼部尚书之?职拜相,至今日,已经?有十?三年了。
他?做了圣人三十?六年的臣子?,十?三年的宰相。
开元二十?五年,圣人忌惮先太子?,他?帮助圣人做局废太子?,成了圣人一日杀三子?的同伙。
开元二十?六年,圣人不愿再见到?张九龄,他?发动?党争逼走了张九龄。
圣人忌惮寿王,他?亲自动?手背叛旧主武惠妃,为圣人剪除了寿王党羽。
天宝三载,圣人为他?加开府仪同三司,赐他?实封三百户。
同年,圣人开始忌惮现太子?李亨,于是他?接连发动?天宝三大案,一次次为圣人削弱太子?。
他?知道圣人冷漠无情,可他?以为圣人只是关乎皇位时候会冷漠无情,他?李林甫又碍不着?皇位……李林甫满是皱纹的眼角竟然红了。
此时,李林甫隐约看到?了勤政楼栏杆后走上来了几个人,为首之?人手持红巾冲着?他?挥舞。
“圣人来见您了。”一旁的小内宦提醒。
“圣人看重右相,特意允许右相不用起身见礼。”
李林甫这才知道那个拿着?红巾之?人是李隆基。
可他?丝毫不觉得感动?,只觉得今日的风吹在身上冷得厉害。
李林甫没有听清内宦说什么,他?只是艰难挪动?了一下脖子?,抬头看了看头顶炽热的太阳,刺眼的阳光刺得李林甫忍不住落下一滴泪。
已经?六月了啊,为何风还是这么冷呢?
他?像一条死狗一样?躺在勤政楼外?面?,高?高?在上的天子?则站在勤政楼三楼冲着?他?挥舞红巾。他?快要老死了,眼睛实在看不清十?几丈外?的圣人,只能看到?那条显眼的赤红朱帕。
这就是几十?年的君臣情义,他?做了李隆基十?几年的狗,李隆基却连见他?一面?都不肯。
就算是养一条狗,养十?三年也该有感情吧。
他?为圣人呕心沥血、鞍前马后,换来的竟然是圣人的避之?不及。
可笑至极。
李林甫再听不清内宦在他?耳边传达了帝王什么话?了,他?脑中只剩下了恨。
是李隆基先抛弃了他?们这么多年的君臣情义!
过了一会,高?力士匆匆从勤政楼上跑下来,走到?李林甫身边:“圣人将库房中几株皇家珍藏的灵药赏赐给了右相,特意让老奴转告右相‘爱卿只管养好身子?,朕日后还要倚仗爱卿’。”
李林甫垂着?眸子?,没有说话?,看着?仿佛病重到?已经?开不了口了。
他?这一辈子?都在柔和媚上,临到?死了,他?不愿意再做那副柔佞模样?了。
最后还是李岫代替父亲跪下谢恩。
高?力士也没计较李林甫的失礼,他?颇为感伤看了看自己的老伙计,走到?舆前蹲下,主动?抚上了李林甫瘦弱苍老的手,仰视着?李林甫那双浑浊的老眼。
“老伙计,莫怪圣人,圣人也是听信了杨国忠的谗言。”高?力士语气中带着?一丝感伤。
李林甫是圣人的旧臣,又何尝不是他?的旧人呢。他?认识李林甫比圣人认识李林甫的时间还要更长,当初李林甫能在圣人身边出头,正是他?和武惠妃一同在圣人面?前举荐了李林甫。
武惠妃、李林甫,还有他?,三个人抱团往上爬,武娘子?成了宠冠后宫的武惠妃,他?成了圣人最信任的宦官,李林甫也成了权倾朝野的右相。
如今看来,倒是他?这个最不成器的老家伙活得最长。
李林甫依旧没有睁眼。
高?力士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叹息一声,叮嘱李岫照顾好老父,便离开了。
舆轿又把?李林甫抬回?了右相府,李岫跟在舆边,面?露不忿。
他?也觉得圣人未免太过凉薄,自己阿爷这些年做的事情,李岫看在眼里,阿爷这一身的骂名,大半都是为了给圣人做事才担的啊。
到?了右相府,李林甫示意李岫将其他?人都打发走,空荡荡的卧房中只剩下父子?二人后,李林甫才缓缓开口。
“我为他?办事,他?给我权柄,他?也不算亏待我。”李林甫声音嘶哑道。
或许是恨意支撑着?,李林甫说话?竟然比先前要顺畅了许多,他?的眼睛里甚至都有了神采。
李岫没有说话?,按照他?对阿爷的了解,阿爷从来都不是思考公?平与否的人。
果然李林甫下一刻就话?锋一转,恨意滔天:“只是我替他?做的事情,可不只有宰相份内之?事。”
他?替李隆基处理政务,李隆基给他?右相权柄,这是公?平。他?替李隆基做了那么多脏事,替他?打压太子?李亨,为此甚至要赔上自己的子?孙后代性命,李隆基却一点都不顾念情义。
让他?怎么能不恨。
一时间被辜负的怒气混杂着?先前压抑着?对杨国忠的怒气一并直冲上来,李林甫眼前一黑,胸膛起伏,连忙狠狠喘了两口气:“参……”
李岫连忙掏出了随身带着?的玉瓶,倒出一片参片塞入李林甫口中。
缓了一会,李林甫才又平静下来,他?抬手颤颤巍巍指了指床侧书架上摆着?的两个木盒:“你去拿下来。”
李岫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何父亲忽然惦记起了这两个木盒。
这两个木盒已经?在这儿摆了数日了。
“两个……都拿过来……”
从身后传来了命令,李岫心怦怦跳着?,手脚僵硬顺着?李林甫的指引从书架上拿下了木盒,将木盒放到?了李林甫面?前。
李林甫沉沉看着?两个木盒,眼神像是透过厚厚的盒壁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日后有能力威胁李隆基的两个人,都在这儿。
安禄山造反的证据、李长安篡改过生辰八字的证据。
安禄山此人狼子?野心,整个朝野上下他?也就只忌惮自己一人,自己一旦去世,安禄山便不会再把?这满朝公?卿放在眼中,他?谋反是早晚的事情。而且此人如今节度二镇,甚至他?再哄一哄李隆基节度三镇也不是不可能。
李林甫嘲讽想?。
李隆基高?傲自大,根本不会想?除了他?的儿女之?外?还有其他?人敢造反。尤其是王忠嗣那个蠢货,节制四镇权势滔天,结果李隆基让他?束手待毙他?就当真束手待毙,倒让李隆基产生了错觉,觉得天下将领都如王忠嗣一般对他?忠心耿耿,不敢谋逆他?。
可王忠嗣只有一个,安禄山可不像王忠嗣那么蠢,那个杂胡野心勃勃,对已经?年老昏庸的君主没有丝毫畏惧,一心只想?要取而代之?。
李林甫对安禄山的野心心知肚明,只是安禄山实在好用,他?也能压制住安禄山,所以一直对安禄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