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眨眨眼:“我先组一个商队吧,招收这些老卒,从?长安到塞外?,正?好?这些老卒都是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人,也能保护商队不遭劫掠。”
“指望朝廷是不行了。”李长安吐槽,“昨日我还亲耳听到我那父皇要从?天下各地征发绣娘入宫呢。”
“先能安顿几人就安顿几人……陈老可以告诉他们,第一趟的工钱可以先预支以备家中?急用。”
陈国生看着李长安,忽然笑了。
“老夫果然没看错人。”
李长安沉默了。
如果她记忆没有?错乱,三天前她让陈老先等一等再说的时候,陈老还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你的钱打算都留给?安禄山当?赔款吗”来着吧。
年纪大了,真善变啊。
孙大有小心翼翼端着陶罐将药汤滤出来,又?将汤药吹凉了才端到屋内。
这是个极破旧的小院,一共只有两间屋,只有正屋上头铺的还是瓦,偏房上铺的则是茅草,院子只有一丈宽,墙角摆放着一个水缸,水缸边上放着一根扁担和两个水桶,另一边的墙根边上则摆着几?颗绿油油的荠菜,盛下这些东西后,院子便只剩下一条落脚的小路了。
不过能有这么一个小院,孙大有已经极为满意了,长安的房价高?昂,虽说?永安坊不算什么好位置,可毕竟也在长安里头,长安一百万人里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有长安户籍,剩下的通通都只能算是流民,他有个房子就是有自己的资产就是编民。
近来孙大有也在想将这小院卖出去,换些钱来给他阿娘治病。
只是这院子太小了,一般愿意在长安城内置办房子的人也看不上这小院,一时间也脱不了手?换不到钱。
孙大有推开屋门,屋内一下子就亮堂了许多,屋子也不大,里面只有靠右墙的地方摆了张床,床边上立了张小桌,墙角放着一个小缸
他端着药碗快步走?到床边,将缺了个口的药碗放在桌上,左手?扶起自己的老?娘,右手?拿着稻草枕头塞到老?娘身后。
“阿娘,喝药了。”孙大有声音略大了些。
床上睡着的老?妪睁开了半边眼睛,猛烈咳嗽了一阵。
“你哪来的钱去抓的药?”老?妪声音中气不足。
孙大有勉强笑了笑:“我遇到了一个好心友人,他给了我二百文钱。”
“咱家虽然穷,可世世代代都是清白人家,你可不能为了我这个老?不死?的去干亏心事啊。”老?妪忧心忡忡。
“阿娘,我真没干亏心事。”孙大有解释。
孙老?妪却不信,她掐了一把?孙大有:“你这孬货还想糊弄老?娘……谁会无凭无据就给你钱呢。”
她活了大半辈子,只听说?过有谋财害命的人,还没听说?过给人散钱的人呢。
孙大有正欲解释,忽然传来了院门被敲响的声音。
孙老?妪连忙捅捅自己儿子,让他去给来客开门。
孙大有手?忙脚乱开了门,门外站着的却是他的恩人老?陈头和另外两个年轻人。
一个是位漂亮的小娘子,看上去年纪不大,脸上还带着稚气。另一位则是一位身穿白色圆领袍,头戴高?冠的俊朗读书人。
一看就非富即贵,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既富又?贵。
孙大有顿时局促了起来,他求助地看向自己唯一一个认识的陈国?生。
作为升斗小民,孙大有面对权贵自然而然产生了自卑感。
陈国?生朗声笑着,指了指李长安和沈初:“这便是老?夫的后辈了,这个小女郎姓李,这个郎君姓沈。”
孙大有连忙行了个叉手?礼:“某名孙大有,旁人都唤我孙独眼,见过李小娘子,沈郎君。”
又?想起自己堵住了门,连忙不好意思笑笑,侧身让出了院门,眼角的余光看到自己破破烂烂的院子,黝黑的脸更红了三分。
“我家中破旧,让娘子和郎君见笑了。”
李长安宽慰笑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此院虽不大,却有孙郎君这样的英杰住在此处,又?何来见笑之说?。”
听到李长安直白地夸赞,孙大有直接结巴罢了:“我丁点儿大的本事没有,哪里算得上什么英杰。”
李长安笑了笑,没有再在这个话题上接着聊下去,只是带着沈初和陈国?生二人迈进了小院。
“这位沈郎君略通医术,听说?了你的事情后便主动请缨来为孙郎君之母看病,正好我也有一桩事情想要托付给孙郎君,是故今日才特地登门拜访。”
沈初的确粗通医术,大多数读书人涉猎甚广,其?中就包含医书,多多少少都知道几?个常见的方子,沈初也不例外,到了大唐后,他又?跟着大唐的大夫学了一些简单的把?脉本事。
医术不说?高?明,但也能和街头巷尾那?些郎中一较高?下。
按理说?一贯钱就能治好的病不会是什么大病,孙大有忧愁,不过是因为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罢了。
沈初上手?给孙老?妪把?完了脉,面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紧张,他温声道:“不是大病,想来应当是前?些日子天?气转寒,凉气入体,感染了些许风寒。”
就是普通感冒的意思。
一般这种病在古代只要是身体康健些的人都能硬扛过去,孙老?妪也只是年纪大了,又?多年操劳,所以这才有些发烧咳嗽,又?一直没有治好,才拖到了今日的境地。
听到沈初的话,孙大有紧绷的表情顿时放松了下来,就连病床上躺着的孙老?妪都轻轻松了口气。
她还想着要是自己这病真的治不好,就不拖累儿子,一死?了之得了。
可只有能活着,人就没有想死?的,孙老?妪也不想就这么死?。听到这病好治,她才松了口气。
“按着这个药方喝就行。”沈初又?让孙大有将药方给他看,这药方是最普通的一个治感冒的方子,上面的药材也都是普通百姓惯用的,没有什么坑人的地方,沈初也就没有改方子。
孙大有点头哈腰地感谢沈初,面上的喜色中却还掺杂着一丝忧愁。
好消息是他娘生的不是什么要命的病,不好的是他这个当儿子的没用凑不齐药钱。
他相貌丑陋,脸上顶着这么一条贯穿整个脸的刀疤,还瞎了一只眼,年纪也不小了,一般好人家都不愿意雇佣他干活,他也只能做些搬运重?物的杂活干这个的人多,工钱却不高?,他得上哪再去凑出那?剩下八百大钱的药费呢?
就在此时,李长安开口了,她柔声道:“我方才提过今日上门拜访是为了一桩事。”
“我想要干些胡人买卖,需要一支商队来往塞外和大唐各地,两边的人脉都打点好了,只是还有一事。”
李长安恰到时机地皱了皱眉,露出一副烦恼的模样:“这一路上路途遥远,恐怕会遇到不少歹人,尤其?是我听说?边关附近民风彪悍,盗匪无数……是故想雇佣些人手?来保护货物。”
孙大有一听便心动了起来,他常年在边关服役,经历过大大小小十几?次战役,手?中的长矛染过无数鲜血,对边关处的情况也熟悉。
这样的活,简直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一样。
只是孙大有看了看病榻上的亲娘又?犹豫了下来。
走?一趟关外少说?也得数月,他老?娘还病在床上,他走?了他娘的病要怎么办呢?
“你若愿意签个契约,我这边可以先让你预支一趟的工钱。”李长安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
“护送一趟货物算五贯钱。”
“这也太多了,小人命贱,不值那?么多钱。”孙大有惶恐道。
要不然说?老?实人怎么容易受欺负呢。
李长安叹了口气,大唐民风彪悍塞外胡人的民风更加彪悍,冒着生命危险护送货物,而且来回一趟少则数月多则半年,一趟五贯钱实在不算多,这挣的都是买命钱。
就说?是换了她,只会想方设法讨价还价,哪会像面前?这个孙独眼一样还觉得工钱多呢。
话又?说?回来,要是她沦落到孙独眼这个凄惨境地,她早就满腹怨气想着怎么推翻压迫自己的帝王将相了……
结果这个孙独眼,在战场上毁了容丢了一只眼,在战场下面连他应得的抚恤都拿不到手?,最后还是一心怪他自己没用,最愤怒的时候也就是骂一骂县衙里的那?个小吏。
也怪不得他,总不能指望一个大字都不识一个的普通人能想到造成他不幸的根本是朝廷里的帝王将相、王公贵族吧。
“你是英杰,自然值这么多钱。你先拿着钱将你娘的病治好,再去替我组一支护卫队吧。”李长安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告诉孙大有由他来负责挑选护卫队的人手?。
可以多挑一些无处可去的老?卒,李长安给出的理由是老?卒熟悉边关情况,更好押送货物。
“等到十月下旬,你可到城外的寿安观寻一个叫红菱的女子,她会告诉你往后怎么干。”李长安从腰间解下令牌,扔给孙大有。
这也算是她的一点小小势力,李长安不打算让太多人知晓。
在李隆基眼皮子底下,养士三百人是谋反大罪,她是李隆基的乖女儿,她不养死?士,只是养六支五十人的商队,应该不算什么大事吧。
当然,和平的时候这三百人是商队的护卫队,不和平的时候这三百人提起刀剑来就能上阵杀敌也很?正常吧,毕竟要保护商队,肯定?是需要通晓武术嘛。
何况李长安觉得,在长安城内养尊处优靠着祖荫入羽林军里那?些连人血都没见过的“精锐”将士十有八九不会是孙大有这种真刀实枪在战场上杀过敌人的老?卒的对手?……
“我这样的人,如何配被娘子称为英杰呢?”孙大有还是连连摆手?。
李长安笑道:“我大唐以忠孝治天?下。于忠,孙郎君舍身报国?,杀敌无数;于孝,孙郎君衣不解带,伺候老?母。忠孝两全,此大丈夫也,在我眼中,孙郎君便是顶天?立地的大英杰。”
此话一出,孙大有感动得泪眼汪汪,指着天?地向李长安发誓一定?不辜负她的信任。
还发了毒誓,若辜负李长安的信任,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在迷信鬼神的古代,这样的誓言已经是将自己的生死?压上了。
坐在马车上返回寿安公主府的途中,陈国?生看着李长安啧啧两声:“你这妮子倒是会收买人心。”
瞧刚才孙大有的那?个模样,陈国?生毫不怀疑那?家伙是真能为李长安战死?。
“士为知己者死?。”李长安伸了个懒腰,“自古以来皆是如此,不是我会收买人心,只是别人不愿意将这些老?卒当作‘士’来对待罢了。”
“毕竟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匹夫怎么能被称为‘士’呢?”
李长安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后又?笑道:“可谁又?有资格认定?这些目不识丁的百姓不配被称作‘士’呢?”
李长安始终坚信人和人在思想道德上是平等的,既然“士为知己者死?”这个说?法能够流传几?千年,那?这个说?法就一定?是有道理的。
谁都知道要礼贤下士才能成就一番事业,李长安觉得她只不过是扩大了士的范围,在她眼中,人人皆是“士”,只要有本事,那?就都值得她以礼相待。
正好中途经过大慈恩寺,沈初便直接下了马车,还有不到十日便该科举,考前?他总该要再熟悉一遍书本。
“老?师,不要太紧张,考前?焦虑万万要不得哦。”李长安掀开马车车帘,幸灾乐祸地冲沈初挥手?。
“临考之前?学生肯定?亲自来送您考试!”
“还早着呢。”
沈初笑笑,无奈摇摇头,殊不知用不了两个月,他就会在天下举子面前“颜面尽失”。
唐朝的科举考试又称春闱。各地的举子每年九月到十月随各地承上的贡品一同入长安,所以举子又被称为贡生。各地的举子必须在十月二十五日之前赶到长安,而后在十一月一日前到户部引见。
随后一整个十一月十二月都是留给举子的交流时间,举子会利用这?段时间去向权贵们投行卷,一些有心拉拢举子的权贵也?会在这?个时间段内设宴款待举子。
总之就是两个月的人际关系月。
而后直到正月,才?会正式开始科举考试。每一科的内容不同,考试时间也?不同,朝廷设置的考试科目如今共有?五科,进士、明经、明法、明书、明算,其中明书和明算选拔的是整理文字和精通数算的专门人才?,但是升官困难,所以很少有?举子参加考试。
其中进士科选人最少一年只选二十至三十人,而且多数也?被权贵垄断,寒门弟子想要考上不容易。
大部分举子参与的都是明经科,一年招百人,名额多,考试难度也?低一些。至于明法科,则是专门考有?关法律方面学问的学科,专业要求高,一般只有?律法世家的子弟会考取。
沈初刚回到自?己的禅房,他的好友钱起便?找了上来。
“黄冲来找过你数次,都没?找着你人,他恐怕已经记了你的仇。”
钱起是荆州户籍,他是和沈初一同来的长安。张九龄是荆州刺史,钱起是通过正经地方科举出来的举子,张九龄便?算他的座师,他也?很有?眼色地以沈初为首。
并不仅是钱起一人,整个荆州共有?七个举子,加上沈初先前在长安就认识的三位好友,一共十人都以沈初为首。
这?就是沈初住在大慈恩寺的用意了,方便?结交同党。
钱起低声告知沈初这?数日他不在时发生的事情。
“黄冲攀上了高都公?主驸马崔惠童,高都公?主又和太子一母同胞,黄冲最近很是风光得意。他心眼小,记恨上了你,恐怕你会有?些麻烦。”
“无碍。”沈初淡淡道,并不把黄冲放在眼里。
黄冲有?靠山,他也?有?靠山。
这?么想着沈初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古怪感。
他的学生是他的靠山,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怪呢?
沈初摇了摇头,将这?股古怪的念头从他脑中驱散出去。
“我等还未得官身,不必参与朝堂争斗。”沈初温声告诉钱起。
连他们这?些还没?有?考上科举的普通士子都要拉拢,太子未免也?太急切了些。
黄冲此?人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智慧,也?不想一想他这?样的普通士子有?什么地方值得驸马拉拢。
要想参与朝堂争夺,至少也?要达到五品官位才?有?资格入场,五品以下都只是炮灰罢了。可惜黄冲初到长安,被长安的繁华冲昏了头脑,还真以为他自?己本事高强能?值得当朝驸马拉拢了。
沈初拢了拢衣袖,劝告钱起:“你告诉欧阳治他们,让他们莫要参与这?些事情,只管老老实实读书就行,只要能?考中,日后被分到中县或上县做一个县令不难。”
这?话倒不是大话,李长安这?次找他去也?不单单是为了让他见一见李白。
在此?次回长安前,张九龄将他手中的势力都给了李长安。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张九龄虽然党争失败了,可到底是文人党的党首,大唐的最后一位盛世宰相?,手中的党羽就是只剩下了十分之一二那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只是现在朝堂上是右相?党和太子党争锋,文人党只能?暗自?沉寂罢了。
想要操控长安内的中央官职不容易,可伸伸手给这?些刚考中科举的士子谋一个好一点的县令位置却不难。
何况李长安还告诉他,她打算去走一趟贺知章张九龄被贬荆州后,文坛领袖就成了贺知章,想要彻底完成文人党的权力交接,李长安就绕不开贺知章。
不过此?事也?不会困难,贺知章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他现在恐怕也?正在忧愁自?己死了之后朝中跟随他的官员要怎么办,现在李长安愿意接手,贺知章也?早晚会把他手下的势力交给李长安。
沈初需要做的只是成为这?支文人党的表面党首,不过这?也?得是数年往后的事情了,如今他还没?入仕,说这?些都太早了。
一夜安稳。
第二日一早,沈初方才?洗漱完,恶客便?上了门。
黄冲身上的打扮已经与数日前截然不同,他家世并不算显赫,前几日腰间挂的玉佩还只是寻常白玉,今日却已然换成了青玉,也?从孤身一人变成了身后带着两个小弟。
“沈兄可是好大的架子,崔卫尉卿亲自?设宴款待我等士子,某亲自?来邀沈兄却避而不见,可是看不上崔卫尉卿?”黄冲阴阳怪气?道。
卫尉卿正是高都公?主驸马崔惠童的官职。
沈初看着黄冲,狗仗人势四个大字顿时从他脑中蹦了出来。
沈初哑然失笑。
无他,黄冲这?个一口一个崔卫尉卿的口吻,实在很难让人不想到“狗仗人势”。
若是李长安在此?,必定会阴阳怪气?捏着鼻子将黄冲里里外?外?嘲讽一番,指着鼻子骂他狗仗人势。
好在沈初脾气?好,他只是温声解释:“某家中有?事,实在脱不开身,这?几日都未在大慈恩寺中居住,也?不知道黄兄曾多次上门邀约。”
黄冲酸溜溜道:“崔卫尉卿后日在曲江私亭设宴,沈兄这?次家中无事了吧?”
也?不知道崔驸马为何会这?样看重这?个姓沈的。
可已经当着他的面邀请他赴宴了,沈初若是直接拒绝,恐怕还未入朝便?会得罪人了。
“某自?会赴宴。”沈初道。
黄冲假惺惺笑道:“那我等便?恭候沈兄了。”
贺知章宅院。
贺知章生平爱柳,院中种满了柳树,只是如今已经到了十月,满院的柳树都已经谢了枝芽。
枯黄的残叶飘在池面,难免有?几分萧瑟之感。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李长安看着这?满院的残柳,口中品着贺知章的这?首成名诗,满院的柳树仿佛在她眼前抽出枝芽,二月的春风拂过,便?将柳叶剪出了细细的形状。
今日李长安同李白一并登门拜访贺知章,虽说李白如今已经不需要贺知章再为他引荐了,可李白对贺知章仰慕已久,纵然不为求官,也?想登门拜访。
李长安有?李白在侧对贺知章的仰慕便?少了许多,不过恰好她也?有?事要来找贺知章,索性就一同上门拜访。
“臣见过寿安公?主。”
就在李长安沉思?间,得到了通传的贺知章已经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贺监不必多礼,我今日来是陪同友人来上门拜谒。”李长安对贺知章的第一印象就是“狂”。
贺知章已然八十多岁,在人均寿命四五十岁的唐朝已经算得上是古来稀了。他的头发和胡须已经全白了,精神头却很好,一头的白发放荡不羁地披在身后,并不如常人般整整齐齐拢在头上。
贺知章抬手拢了拢头发,只是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只用手拢是拢不住的,贺知章也?就不再管她,只对着李长安告罪了一声。
“老臣衣冠不整,还请公?主见谅。”
“四明狂客若是衣冠整齐,岂非是辜负了这?个‘狂’字?”李长安含笑反问。
贺知章晚年越发狂妄好酒,既属于吴中四士,又当列饮中八仙,还自?称四明狂客,时人赞誉他有?魏晋风流。
李长安向贺知章介绍李白:“这?是我的好友李白,乃是仰慕贺监风流,特地带诗文来拜会。”
“老夫听过你的名字。”贺知章指着李白大笑,“你在东市最好的那家酒肆中喝了足足三日的酒,是也?不是?”
两个人都属于饮中八仙,酒鬼见到酒鬼,一见如故,没?用几句话就在酒上混熟了,三句话下来便?约了时间共饮,约定好不醉不归。
两个以诗闻名的诗人在成为文友之前先做了酒友。
李长安怀疑贺知章是为了蹭李白的酒喝,毕竟她给了李白牌子,李白在她名下的酒铺中喝酒都不花钱,她的酒肆走高端路线,酒钱可不便?宜。
也?就是李白一句“曲江池水深千尺,不及长安送我情”才?让李长安心甘情愿愿意给这?个大酒鬼掏钱罢了。
贺知章想喝美酒还是要花钱买的……除非他能?写一首和《咏柳》《回乡偶书》一个等级的《赠李二十九》,李长安才?愿意免他的酒钱。
李白又给贺知章看了他的《蜀道难》,贺知章顿时惊为天人。
贺知章上下打量了一下李白的风姿,又手卷《蜀道难》细细读过三遍,抚须长赞:“天上长庚星,谪仙李太白,真谪仙人也?!”
“老夫枉活八十年,自?愧弗如。太白凭一首《蜀道难》,就可名留千古啊。”贺知章摇头晃脑,看着李白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块美玉。
他素来放浪形骸,狂傲无比,李白的诗太合他的审美了。
李长安竖着耳朵,心想她的确该找个老师好好学一学怎么夸人了。
你听见人家贺知章,上来就是一句“天上长庚星,谪仙李太白”,夸人多好听啊。
李白的脸颊也?激动地微红,贺知章是文坛领袖,他李白不过是初露头角的小诗人,得贺知章这?一句称赞,他李白的名字足以响彻文坛了。
二人又攀谈一会,约好何日共饮,李白这?才?恋恋不舍离开贺知章府邸。
李长安却并没?有?离开,她和贺知章二人相?对而坐,摆出了一副促膝长谈的姿态。
贺知章也?在观察着李长安。
他和张九龄是多年老友,张九龄月前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中透露出来的内容让贺知章不得不仔细思?考。
二人就这?么互相?观察着对方,直到李长安率先开口打破了宁静。
“贺监有?辞官归乡之意?”
贺知章心下骇然,他的瞳孔猛缩,看着李长安,心中的警惕拉满。
他的确有?心辞官归乡,可这?件事他谁也?没?告诉,别说是张九龄了,就连他亲儿?子都不知道他有?这?个心思?,李长安是怎么猜到的?
李长?安心想她当然知道了。
历史上贺知章辞官应当是在天宝三?载,不过现在有了她这只小?蝴蝶,历史进展已经不同了,可李长?安相信,人的性格会促使事情的发生。
知道题目和结果而后再推论过程可比只知道题目推论过程和结果容易多了。
李长安在来见贺知章之前?,自然是?做好了十全?准备。
她拉着沈初,将沈初所?知道的有关贺知章的东西给?问了个?一干二净,再加上?她的老师张九龄本身还是?贺知章几十年的好友,对贺知章知之甚详,两方信息交汇再加上?李长?安对局势的敏感,李长?安有八成的把握肯定贺知章很?快便辞官回乡。
首先是?贺知章这个?人的性格,自称“四明狂客”,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豪放不拘小?节的老酒鬼。
可贺知章真?的是?这个?性格吗?
能写出“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和“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这样细腻的情感这样细致的观察,能写出这样诗句的人会是?一个?狂客吗?
真?狂客和假狂客从诗里便能看出来?。李白是?真?狂客,他的诗豪放大气,黄河之水要从天?上?来?,天?生?我材是?必有用;贺知章是?假狂客,他时常从小?处着笔,若不是?心思极其细腻之人想不出柳叶是?二月春风裁出这样贴切的比喻。
李长?安相信贺知章性格爽朗大方,却从不觉得他粗枝大叶没有政治情商。
贺知章是?少有能得善终之人,在历史上?,他辞官回乡,李隆基亲自给?他写了送行诗,太子带着百官为他饯行,回乡之后,他有豪宅田地,承欢膝下?,笑着老死?。
如今朝堂之上?,再无一人比他结局更好。
这是?个?聪明人啊。
“贺监如今还兼任太子宾客吧。”李长?安冷不丁冒出一句。
贺知章依旧是?笑呵呵:“是?啊,蒙陛下?看重,开元二十六年老夫便是?太子宾客啦。”
“高都阿姊的驸马近来?在曲江亭设宴招待士子,隔三?岔五便要设宴一回。”李长?安自顾自给?自己斟了杯茶水。
两句话看似牛头不对马嘴,可实则都指向了一个?人,太子李屿。
贺知章是?太子宾客,高都公主是?太子的同母妹,都和太子有着直接关系。
“老夫年纪大喽,管不了这些事。”贺知章捋着胡须。
李长?安轻声道:“是?啊,这不正是?贺监想要辞官回乡的原因吗。”
春江水暖鸭先知,从武周时期就入朝为官一直安稳苟到现在的贺知章就是?那只鸭子,他这一生?见过太多次政变了,人老成精,这一次也是?一样,太子刚刚开始发展自己的势力,贺知章便察觉到了其中的危险。
贺知章已经八十多岁了,已经不再想站队了,他能不能熬到太子李屿顺利登基的那一日还难说,没有必要将自己全?家的身家性命都压上?。
望风而逃才是?贺知章的选择。
贺知章收敛了脸上?老不正经的表情,正色叹息道:“公主既然猜出了老朽心中所?想,老朽也就不瞒着公主了,老朽的确打算辞官回乡,若无意外,明年老朽便会上?奏辞官。”
“不过公主亲自登门拜访老朽,想必不是?为了给?老朽饯别吧。”
贺知章甩甩自己宽大的衣袖,摊开胳膊看着李长?安。
“老朽两袖清风,就算公主有所?图谋,老朽也给?不了公主什么。”
李长?安却长?叹一口气,举起面前?的茶盏,举手将还冒着热气的茶水洒在地面上?。
贺知章愣了愣,面露恼色。
将酒水洒到地上?,洒成一横,这是?给?人上?坟的做法。
这是?什么意思?他年纪虽然大了,可还没死?呢。就算自己说的话惹李长?安生?气了,那她也不能当着他面给?他上?坟吧?
“以茶代酒,我要先祭奠贺监这些年提携过的后辈啊。”李长?安长?叹一口气。
贺知章脸上?的表情顿时凝固了,他沉声问:“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贺监难道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李长?安诧异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