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在大明宫里?做了这么多亏心事,李长安觉得李隆基睡在大明宫内很难不做噩梦。
入了内殿,杨玉环袅袅坐下,轻轻撩了撩鬓发,笑着看向李长安:“说吧,你想?给你那个老师谋个什么官职?”
“监察御史。”李长安道,“正八品的官职,正好?在进士授官的范围内。”
新科进士授官最高也就授到八品,大部分都是九品的微末小官。
“我知晓了。”杨玉环没有问监察御史是个什么官。
她其?实对于朝堂上的官职也不太清楚,不过杨玉环还是没考虑就答应了下来。
四品以下的官职,她对李隆基开口,李隆基还没有不应承她的。
何况杨玉环如今也没向李隆基开过几回口。
“不必你开口,我今日带了宝物来献给父皇,顺道求他?,只需你在一旁帮扶两?句便可。”
李长安指了指她带来的箱子,看了一下周遭,确认宫人?离得足够远后,她才抬起衣袖遮住嘴巴,凑到杨玉环耳边。
“这个夜明珠放在父皇寝殿便可,你可别让它离你太近。”
杨玉环挑挑眉。
李长安解释了一下她编造的“正当”原因:“宝物虽好?,对女子生儿育女却不太好?,就如同麝香一般。”
“扑哧。”杨玉环笑了笑,如桃花盛开一般明媚,嘴里?的话却十分冷淡又尖酸刻薄。
“他?这个年纪,有心也无力了。”
李长安听着杨玉环这话,也?是想到了李隆基的年纪,耸耸肩。
她是李隆基最小的孩子,也?虚岁十岁了,李隆基如今已经五十六岁,年少又纵欲,早就亏了底子?,按照杨玉环的意思,恐怕李隆基不仅是生儿育女不行。
要她说,李隆基这都一大把年纪了,寿王李琩是李隆基的第十八子,寿王都比杨玉环还?大好几岁呢,李隆基真算起来都够给杨玉环当爷爷了,老不要脸的东西还在这霍霍小姑娘。
“总归还是离远一些好。”李长安道。
杨玉环捏了把李长安的侧脸,嘴角含笑:“我听你?的便是了。”
“你?去荆州,给我带礼物了没有?”杨玉环对李长安不像是对晚辈,倒像是朋友一般。
李长安笑笑:“当然给你?带了,荆州那边湖多,竹子?多,我给你?带了一整套的竹编,还?有洞庭湖的湖鱼,专门用水缸养着带来长安,现在还?活蹦乱跳呢,明日就让人?搬进?宫来。”
洞庭湖虽然不在荆州境内,可离荆州也?不远,李长安专门派人?去捞了一批鱼用水缸养着运到了长安,用来送礼。
路上死了一半,可还?有一半被活运到了长安,如今正在寿安公主府的池塘里养着。
送礼可是个技术活,尤其是给位高权重之人?送礼,更是门学问。
投其所好比一味贵重更重要。
对于位高权重到一定地步的权贵来说,他们所喜欢的就不一定是金银珠宝了,投其所好的小?玩意比起谁都能送的金银珠宝更让他们喜欢。
比如现在杨玉环就很喜欢李长安送她的礼物,不一定值多少钱,可肉眼可见的是花了心思认真准备,她在皇宫内,一应吃穿用度都有专门供给,金银再多她也?没处去花销,倒是竹编这等?小?玩意和新鲜的鱼更让她觉得贴切。
比起珍贵,她更在乎李长安对她的用心。
“长安倒是比杨家?人?更像是我的姐妹。”杨玉环看?着面前贴心的李长安,不由想起了她母族,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她看?了眼李长安,似乎在估计些什么。
最后叹了口气。
人?在世上总要有依靠,若是连一个能诉说之人?都没有,岂不是成了彻底的孤家?寡人??连李隆基这位天子?都还?需要她解闷逗趣呢。
杨玉环压低声音讥讽道:“我仲叔要将我的三?个姐姐送到长安,借口说要帮我固宠。”
“我那三?个姐姐,各个天姿国色,尤其是我的三?姐杨玉瑶,大胆不羁,美貌不在我下,风情?犹在我上。”杨玉环耿耿于怀的并?不是三?个姐姐要同她争夺宠爱,而是杨家?的态度。
姐妹共侍一夫,这样的丑闻他们也?不在意,杨家?已经尝到了一个贵妃受宠的甜头,却还?是不满足,非要攀附更大的富贵。
自己被逼着入宫伺候前阿翁,杨家?非但不觉得她可怜,还?想着借着她再往长安送更多杨家?的女人?,获得帝王更多的宠爱。
这一切都让杨玉环觉得她只是一个用来给娘家?贴金的工具。
从杨家?的女儿到寿王妃,再到如今的杨贵妃,她从来都没得选,事事身不由己。
可她不愿意也?没有什么办法,她毕竟是杨家?的女儿,若是不扶持母族,那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思及此处,杨玉环便觉得意兴阑珊。
杨玉环轻轻挥了挥手,不愿再多想母家?对她的利用:“也?罢,便由她们去吧。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们想来分食一口便分食一口吧,我也?管不了陛下宠爱谁。”
“父皇总要扶持一门外?戚。”李长安看?到的东西又和杨玉环看?到的不一样。
先前武惠妃在时,武家?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可不小?,武惠妃又不单只是李隆基的枕边人?,还?是他的政治同盟,武家?外?戚在朝堂上可是李隆基指谁就咬谁。
以?武惠妃为主的武党、以?张九龄为首的文人?党,还?有以?太子?李瑛为首的太子?党,三?个党派在朝中并?立形成了稳定的三?角结构。
只是武惠妃和李林甫过于厉害,一吞二打掉了另外?两个党派,所以?将朝堂搞得一团乱。
结果又引起了李隆基的忌惮,李隆基亲自出手削弱了武党。
而目前的朝堂上,只有两股势力。一个是继承了武党势力的右相李林甫党,另一个则是刚开始露出头角的新太子?党。
尽管李隆基没学过三?角形最稳定这个知识点,不过他的帝王心术也?让他无师自通领悟了三?方势力最稳定这件事。
李隆基恰好又是个擅长权术的聪明人?,他必定会建立第三?方势力来平衡朝堂。
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外?戚了。
在李隆基的设想中,日后的朝堂应当是由杨家?外?戚势力、李林甫的右相党、太子?党三?方组成,三?个政党之间?谁也?不服谁,斗得脸红脖子?粗,而他则稳坐钓鱼台上,高高在上地看?着下面的臣子?为了讨好他而无所不用其极。
“原来如此。”杨玉环听完了李长安的分析后,幽幽叹息了一声。
随后杨玉环又讥笑:“只怕杨家?担不起这个重担来,我的那些兄长各顶各的废物。”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
杨家?的女儿无论性情?如何,个个生得天姿国色,性格能歌善舞,通晓诗书,就算是有心肠坏的,也?能坏出个轰轰烈烈来。
偏偏杨家?的男儿,一个比一个没用,整日不琢磨着自己上进?,一心只想着攀附女人?的裙带关?系。借着杨玉环的东风,第一时间?想的却不是利用好这个机会让族中的男儿做出一番事业,而是想着将杨玉环的姐妹也?送到长安来稳固帝王宠爱……
事实?上,杨国忠都不能算杨玉环的兄长,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一表三?千里,得数到曾祖父那一代才有关?系,最终那么多的杨家?男人?里也?只有他一个冒了头靠的还?不是他自己的才华,而是一手讨好李隆基的本事。
就连李长安一想到这事也?觉得啧啧称奇,亲戚之间?的联系相当奇妙。
杨国忠的舅舅正是张易之,就是则天皇帝晚年的那个男宠。到了杨国忠这辈,依然是靠着讨好帝王得到的富贵。
这一家?人?在如何讨好大唐帝王上,称得上蛇鼠一窝,没一个好东西。
“朕为政务操劳,玉环却在这儿和旁人?说着小?话,尔等?聊什么呢,让朕也?听听。”
李长安和杨玉环正在窃窃私语,忽然听到了殿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二人?齐刷刷闭上了嘴巴。
待到李隆基走进?来,李长安才从杨玉环身边离开,和杨玉环一同给李隆基行了个万福礼。
“妾身正和安娘在这聊她给妾身带来的小?玩意儿呢。”杨玉环笑脸盈盈走到李隆基身边,扶着他坐上了主位。
李隆基的视线这才落到李长安身上,视线在李长安和杨玉环之间?转了转,才笑道:“玉环竟和安娘有故交?”
“儿与?母妃在玉真观中见过。”李长安一句母妃先脱口而出。
杨玉环闻弦歌而知雅意,嗔怪看?了李隆基一眼:“妾身当时孤零零一人?住在玉真观,多亏玉真观三?百步外?便是寿安观,安娘又不嫌弃妾身……妾身平日才有个说话的人?。”
提到玉真观,李隆基也?知道是他自己做的心虚,倒不是强夺儿媳的心虚,他要是真会因为这事心虚,就干不出来此事了。只是让杨玉环独自待在观中过年,在自诩情?深的李隆基眼中,他当时的确是让杨玉环受了委屈,于是打了个哈哈绕过了这个话题。
“安娘今日入宫所为何事?”
李长安便招手示意身侧的侍女打开箱子?,露出里面由手艺高超的匠人?精心雕琢出的夜明珠龙头来。
“前段时间?儿偶然得到了一颗夜明珠,思来想去,此等?宝物天下间?唯有阿爷才能匹配,儿便寻人?把此珠雕琢成真龙献给阿爷。”
李长安还?特意提了一嘴:“夜明珠在黑暗中能发出荧光,乃是吸收了天地灵气的宝物,正好能给阿爷夜间?照明。”
李隆基果然表示出了对夜明珠的喜爱,他让宫人?将夜明珠呈给他,亲自上手将夜明珠举起看?了看?,入手温润,手感细腻,又用长袖遮住光线,见到果然在黑暗中莹莹发光更加喜爱。
“你?有心了。”李隆基吩咐宫人?将夜明珠送到他的兴庆殿。
“儿还?有一事要求阿爷。”李长安眨眨眼,看?到夜明珠被拿开后才大胆走到李隆基身边扯着他的袖子?撒娇。
李隆基转了转脑子?,挑眉道:“让朕猜猜,你?是为科举而来?”
还?有几天就是科举考试了,李长安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求他十之八九是为了此事。
“阿爷果然洞若观火,什么都瞒不过阿爷。”李长安小?小?拍了李隆基一个马屁。
李隆基颇为受用,李长安拍马屁的手段并?不高明,实?际上他的臣子?就算拍马屁也?拍得相当有水准,不像李长安这样直白。
可偶尔吃多了细糠,再吃两口粗粮倒也?新奇,尤其是李长安还?有一个身份是他的女儿,父女之情?虽然没有多少,可到底身份摆在那,他的其他儿女可没有李长安这样厚的脸皮当面拍他马屁。
“你?是公主,位同一品,这样的小?事递个条子?给礼部便可,还?值得来烦朕一趟吗?”李隆基任由李长安拽着他的袖子?撒娇,开口道。
李长安睁大了眼睛:“儿不是要求这个,我那老师才华横溢凭他自己肯定能考上进?士,用不着我帮他。儿是想给我的老师求个官职。”
“才华横溢?”李隆基轻嗤一声,没有打破李长安的幼稚幻想。
李隆基对科举中的弯弯道道心知肚明,只是他和世家?大族站在一边,喜欢以?出身来论英雄,并?不太看?得起这些科举出身的进?士,所以?也?不打算费那个麻烦去整顿科举。
往前数,唐朝的历代帝王也?唯有太宗和武皇注重科举。武则天时期实?行科举糊名,还?开创了武举,只是人?亡政息,武则天一退位科举糊名便废除了,由此可看?后面的这几任唐朝帝王对科举的态度。
没一个重视科举公平性。
“你?那老师是颜真卿?朕记得他前几年回乡为母守孝去了。”李隆基想了想,自顾自言,“也?不对,朕记得颜真卿已经考过科举,正是进?士出身。”
“儿的老师是沈初,沈佺期的孙子?。”李长安没有让李隆基疑惑多久。
“老师他可有才华了!”李长安兴致高昂地给李隆基讲了沈初是如何散尽家?财救济百姓,如何结交豪杰豪气干云,如何博学多才通晓古今。
李隆基觉得李长安口才倒不错,他听得津津有味,虽说在他看?来这个沈初也?就糊弄一下小?儿,不过经过李长安嘴巴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名士风姿。
“你?倒是比说经的和尚说得还?有趣些。”李隆基在李长安停下了嘴巴后意犹未尽道。
那当然了,唐朝初期连话本都没有,还?是唐传奇萌芽的时候,我说的故事都经过了艺术加工,肯定精彩啊。
李长安想到这里忽然若有所思。
她记得野史中记载唐玄宗晚年生活无趣,只能听“说话”打发时间?,虽说不知道此事是真是假,不过试一试也?没错……
“你?想给那个沈初求个什么官职?”在杨玉环面前,李隆基颇为宽容。
“监察御史!”李长安眼睛亮了起来,她直接抱住李隆基的胳膊撒娇,“儿打听过了,新科进?士授官可以?授到八品。”
“只是八品?”李隆基哈哈大笑,“这样的小?官,你?直接自己往吏部递第一个条子?就是了,何必再来专门大费周折求朕呢?”
他还?以?为李长安又给自己送礼,又把那个沈初夸得天花乱坠,是想求一个五品往上的官职。
李长安崇拜看?着李隆基:“儿听旁人?说求官很难,儿又不认识朝中的官员,思来想去只能求到阿爷这里了。”
“这么难的事情?,阿爷只要说一句话便能办到啊。”
李隆基低头看?着李长安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眼睛中盛满了对他的崇拜。
不像那些臣子?满是讨好和畏惧,也?不像是他那几个讨厌的儿子?满眼的畏惧和贪婪,里面只有一个女儿对父亲的崇拜。
在自己的女儿和妃子?面前,李隆基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他喜欢这种感觉。
他朗笑道:“朕是天子?,天下没有什么事情?是朕一句话办不到的,名叫沈初是吧,朕过两日便派人?将此人?的名字送到礼部和户部。”
李长安配合惊叹了一声,情?绪价值直接拉满。
连带着杨玉环眸中都异彩连连,看?着李隆基的眼神带上了仰望。
至于真假,就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清楚了。
反正殿内是父慈女孝一片和乐。
而后李隆基又拉着杨玉环一起教李长安音律,李隆基和杨玉环都精通音律,李长安虽然不懂音律,却实?打实?是个学一遍就会的好学生,一天下来三?人?其乐融融,当真同一家?人?一样。
直到宫门快要落锁,李长安才出了大明宫。
在踏出宫门的瞬间?,李长安面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嘴角。
唉,哄老头也?不容易。
好在今天的目的都达成了,李长安坐上马车,抻了个懒腰,开始整理起她今天得到的信息。
李隆基想要扶持第三?方势力,这倒是个好消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朝堂上太子?党和李林甫党争得厉害,肯定会有不少官员被牵扯其中。
大唐朝廷的官职一个萝卜一个坑,想要升官不但要自己有本事还?得前面的萝卜把坑让出来才行。
太子?和李林甫争斗,牵扯到了一大批官员,一轮下来肯定能腾出来不少萝卜坑。现在杨家?这门外?戚又没有中用的人?,杨国忠要出头也?得再过几年,这些萝卜坑正好她悄悄先占几个。
李长安迅速确定了她接下来的目标。
煽风点火,搅浑这潭水。
水浑了她才有机会浑水摸鱼啊……
第61章
“去岁我亲手杀了三个吐蕃人。”一个只有?一条胳膊的汉子将手中?的浊酒一饮而尽,醉醺醺地比划着。
“那些吐蕃犬,进攻我白水军的兄弟,结果反被河源军和临洮军关门打狗,将他们团团围住,一举歼灭!”
汉子说到兴起,面红耳赤,拉着身边人就开?始讲述起他在边关的见闻。
说到最后汉子才可惜道:“可惜你这老汉年纪大了,没法到边关去搏个出身。”
陈国生听得津津有?味,听到这汉子笑他年纪大,也不生气?。
只是将手中?的酒往桌上一放,豪气?干云道:“老头子我打仗,用不着亲自上阵便能杀敌。”
长安繁华,陈国生却不爱去平康坊和宣阳坊,他既不爱饮茶,也不爱喝沈初酿造的上好?美酒。
每天一大早,陈国生鸡鸣声刚响起便会起床,从?寿安公主府出发跑步健身,赶在上午前来到永安坊,在这和这些汉子一起喝浊酒、吃大饼,偶尔还会摸出几文钱买碟下酒菜同几个汉子分食。
一来二去,便和这些三教九流之人混熟了。
“王三,再拿坛酒来。”陈国生从?腰带中?又摸出五十文钱,往桌上一扔,喊着酒肆的伙计上酒。
一听到陈老头子又拿钱买酒,周围几张桌上便有?人厚着脸皮,端着空酒碗凑了过来。
永安坊住的都是平民百姓,这虽然算不上长安城的贫民窟,但也是数得着的穷坊市了,舍得一天花几十个大钱在这儿喝酒吃菜的人,也就只有?这个别?处来的老陈头了。
谁也不知道这个老陈头是什么来历,只知道在某一天这个老陈头推开?了这个破烂小酒肆的门,坐下来和他们一同饮酒,这么一喝就是十几天。
他出手阔绰,时常整坛买酒,喝进他自己肚子里的却不多,因着谁去端着碗找他讨酒喝,他都会笑眯眯地给?斟上一整碗浊酒,但凡他来,酒肆中?的这些人便都围着他讨酒喝,他也不恼。
头几天还有?人见他一个老头子出手阔绰又没有?随从?跟着心里生了坏心,把?他堵进了巷子。
没承想老陈头年纪虽大手上动作却十分麻利,邦邦两记老拳便把?那两个尾随他的男人给?打得痛哭流涕。
再往后,酒馆中?便没人敢小看这个老头了。
忽然酒肆大门被推开?,一股冷风随着来人灌了进来。
“孙独眼,你那钱又没要着?”
来人是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独眼汉子,脸色昏黄,从?左边额头到右边下巴的一道疤痕贯穿了他的整张脸,也弄瞎了他的右眼,给?他更添了四分彪悍气?。
孙独眼身上裹着一层薄薄的破羊皮袄子,腰间还挂着一柄破破烂烂的长刀,一眼望着便知晓这是个寒酸的下层人。
他一进来,酒肆中?众人便笑了起来,一时间空气?中?都充斥着快活的气?息。
“别?提了。”孙独眼晦气?地唾了一口,从?怀中?摸出碗来,走到陈国生面前,“老陈头,借某喝碗酒。”
“你这家伙,讨酒喝便说讨,非要说一个借字,有?借就得有?还,你这老小子这碗酒打算什么时候还给?老陈头啊?”酒肆中?有?人笑道。
一说到还,孙独眼也不吭声了,端着陈国生倒的这碗酒老老实实闷头坐下。
这一碗浊酒也得两文钱呢,要不是知道陈国生会给?他酒喝,孙独眼自己也舍不得喝这碗酒。
“这是什么热闹事儿?老夫先前怎么不知道?”陈国生开?口问道。
吃人嘴短,陈国生开?口问了,孙独眼也不好?再闭着嘴装哑巴。
孙独眼晦气?道:“还能是什么事,某去衙门里讨要退伍费,那些披着官皮的杂碎说府衙里没钱,又把?老子给?打发出来了呗。”
陈国生听了半天方?才从?这些军汉中?拼凑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些军汉都是上一岁和吐蕃的那场大战中?退伍下来的将士。
大唐的兵士制度是从?二十一岁入伍一直要到六十岁才能退伍,属于一天是大唐将士,一辈子就是大唐将士,终身就职。
当?然也有?例外?,若是在战场上受到的伤势太重那就可以申请提前退伍。孙独眼就是在战场上被吐蕃人一刀劈在了脸上,虽然保住了性命,但还是瞎了只眼,那个只剩下一条胳膊的汉子名叫李壮,也是在战场上丢了这胳膊退伍回来。
按照大唐制度,对于这些退伍回来的老兵应当?按照军功给?他们分土地和财产。
只是制度归制度,执行归执行,这批军汉已经在长安待了一年了,却连一个铜板都没能拿到手。官府也不说不给?,也不说什么时候给?,就只让他们等着。熬来熬去,在老家还有?田地的那些人都已经被熬回了故乡,留在长安的这些则是家里没有?土地的那批人。
本来指望着能分到些土地回家种地,可现在奖赏遥遥无期,也就只能在长安城内待着,最起码长安还好?打零工。
“我倒是能等得起,可我家老娘生了病,得喝药,我这兜里空空实在是拿不出钱来给?老娘抓药啊。”孙独眼满肚子的委屈随着两碗浊酒下肚叽里咕噜往外?冒。
他何尝不知道民不与官斗,朝廷要是铁了心不给?他钱,他一个狗屁大小的小民难道还能逼着朝廷给?他钱吗。
可他实在是没别?的路子了,他瞎了只眼,也不识字,平日靠着给?人扛货为?生,养活自己倒也足够了。奈何他家中?还有?老娘,上个月老娘生了场病,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大夫说要是想治好?,少说也得要一贯钱,他一个老瞎子上哪去弄一贯钱给?老娘治病?
“哎,那是生我的亲阿娘,我再没良心也不能干等着她死啊。”孙独眼说着说着,满肚子的心酸一下涌了上来。
陈国生没有?说什么,只是又给?孙独眼倒了满满一碗酒。
孙独眼蒲扇大的手端起酒碗,将碗中?的浊酒一饮而尽。
他咂咂嘴,看向了陈国生:“这些腌臜事,说出来倒是脏了您的耳朵。”
“老头子我年轻的时候也当?过兵哩,这样的事哪能叫腌臜。”陈国生拍拍孙独眼的手,将腰间的腰袋摘了下来,把?里面的铜钱都倒在了面前破破烂烂的木桌上。
一小堆钱币约莫有?个二百大钱,陈国生将大钱拢成一堆,推到孙独眼面前。
孙独眼仿佛被针扎了一样悲怆哀嚎一声,一行热泪从?完好?的那只眼睛里往下滚。
他说在战场上丢了只眼睛的时候没哭,他说自己的老娘躺在病床上站不起来的时候没哭,他说自己去县衙讨要退伍费被赶出来的时候没哭。
现在有?人把?钱递给?他,孙独眼却哭了。
孙独眼呜呜地哭:“我不该收这个钱啊……我没给?你干过活,怎么能要你的钱呢……可我老娘是真需要这些钱救命……”
他这辈子没干过什么亏心事,从?军二十年还瞎了只眼睛,所以孙独眼去找朝廷要钱理直气?壮,那是他该得的报酬。
可陈国生不欠他的,他也没给?陈国生干过一天的活,自己却收了他这么大一笔钱,这让孙独眼无端生出一股惭愧来。
陈国生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口口声声说不义之财不能取的士大夫们,用尽了手段让天下的钱都跑进他们的钱库,甚至连孙独眼、陈壮这等人的卖命钱都要私吞,中?饱私囊。
孙独眼这样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实人,却只因为?无端受用了旁人的丁点恩惠,便愧疚万分。
这世?道,老实人真是活该被欺负。
陈国生拢了拢袖子,站起身呼了口气?:“你也不用谢我,这些钱都是我家中?晚辈给?我的钱,也不是我自己赚的。”
“我能否知晓恩人的名讳?”孙独眼哽咽道。
“这是她应当?做的事,你不必谢她。”陈国生摇了摇头。
抚恤将士,这不单单是李长安应尽之责,也是整个大唐从?皇帝到最普通的平民百姓人人都需要负担的责任。
保家卫国的将士却连给?亲娘抓药的钱都没有?,这是大唐朝廷从?上到下所有?人的羞耻。
“你若真想谢她,日后自然有?机会。”
陈国生扔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酒肆,留下酒肆中?的这些酒客摸不着头脑。
日后还有?机会?这是什么意思?
陈国生离开?酒肆后,便径直回到了寿安公主府。
书?房中?,李长安正?在伏案写信。
如今漳县的事务已经不用她再操心了,可周遭新到手的几个县还要她再用些心思。
不过也比漳县刚开?头时好?多了,万事开?头难,步入正?轨后就容易了。
那些县令都是李长安一手带出来的人,该干什么他们也都知道,李长安只需要把?握大体方?向就行,比头两年省心多了。
“唉。”
李长安正?想着怎么将漳县那一片打造成以漳县为?中?心的产业网,忽然听到一声叹息。
方?才陈国生进入书?房她便看见了,只是陈国生也不开?口说话?,李长安就只看了一眼,便又低头做自己的事情了。
“陈老叹息,所为?何事?”李长安抬起头看向陈国生。
陈国生却没有?直接说他的来意,而是提起了他的姓名。
“你可知老夫为?何名为?国生?”陈国生问道。
李长安摇摇头。
从?道观中?她第一次听到陈国生名字的时候,李长安就起了疑心,就是因为?陈国生这个名字不像大唐人的名字,反而更有?现代色彩。
甚至比“子涵”都更有?现代色彩。
毕竟在唐朝想要找一个叫“子涵”的人容易,想找一个名字里带“国”的人可不容易。
“我出生时,正?是家国沦丧之时。”陈国生缓缓道。
“我的父母便给?我起名国生,是国家危难而生之国生,是希望我日后报效国家、为?国而生之国生。”
李长安称赞道:“好?名字。”
“我年少时当?过两年兵,只是没当?两年兵战争就打完了,后来我就接着读书?,学?成归国便投身科研。”
陈国生感慨道:“虽时代不同,可我们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始终都是华夏的土地啊。”
李长安深以为?然。
“老夫今日遇到一个人,他也当?过几年兵。”陈国生这才进入主题,将今日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李长安。
而后就一句话?都不再说了,只是安静地看着李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