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李长安已经想到了她想要?的字,“先生曾赠与李少府的赠别?诗。”
张九龄哭笑不得:“赠别?诗乃是赠予离去之人,今日是我要?离开长安,按理该是你赠我赠别?诗才对?。”
李长安赖皮地摊摊手,仗着自己年纪小:“我才六岁。”
指望六岁的孩子写诗赠别?吗?
张九龄没办法?,只能笑着认栽,让书童磨墨,在桌上铺上一张上好的宣城纸,提笔挥墨,写下“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
写着写着,他自己才品出一点意味来。
日后他在荆州,李长安在长安。“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这岂不是他默认了以后还会和李长安交往吗?
真是怪了,他已经是个被打发?出长安的糟老头子了,这位名义上属于武惠妃的小公?主?为何要?这样为他费心思呢。
写完了这一副字之后,李长安却还厚着脸皮赖着不走。
“其实我有两位老师,他们也很仰慕张老。”李长安搓着手,眼巴巴的看?着张九龄。
张九龄:“?”
这怎么还连吃带拿的?
“公?主?还没到开蒙的年纪吧,何来的两位老师?”张九龄疑惑询问。
李长安得意道:“我天资聪颖,开蒙早。我的两位老师,一位是教我习字的老师颜真卿;另一位是叫我读书的老师,沈初,他们都很仰慕张老。”
“你竟是跟着颜真卿习字。”张九龄命家仆拿来两本书,递给李长安,“这是老夫的诗集。”
李长安厚着脸皮把两本书的封面翻开:“还请张老签个名字。”
连书都送了,签两个名字也没什么,张九龄提着笔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沈初是何人?他写过何诗?老夫好像未曾听?闻过他的大名。”
沈初虽然已经在长安的普通人中有些名气了,可他那点靠着撒钱买来的名声显然还传不进张九龄的耳朵。
“我老师不擅写诗……他是沈佺期的孙辈。”李长安还记得沈佺期和张九龄都在唐中宗时期做过官,或许认识。
张九龄目露怀念之色:“原来是沈云卿的后人。老夫当时还年少,第一次考科举就是承蒙他的看?重,那次考试他是主?考官,力排众议将我这个岭南来的外人点为了头名。”
云卿就是沈佺期的字。
“一眨眼这么多年了,我也老了。”张九龄惆怅道。
当年他还是个满腔热血刚踏上官场的少年郎,如今他却已经是历经风霜黯然退场的糟老头子了。
最后李长安心满意足背着自己满满当当的小书包走了,临走之前还往桌上放了一个雕工精细的玉盒。
打开一看?,里面放着满满当当的茶叶,少说也有三斤。
李长安一开始上门?带的礼物就是茶叶,倒是不用等到日后再给了。
张九龄终究还是把这盒茶叶也塞进了他打包好的行囊中,一起带出了长安城。
第二日一早,草叶还带着晨露,张九龄便离开了长安城,他只带着两个仆从,三箱子行李,其中两箱都是书,两匹拉车的老马,作为一个政治斗争失败的败者,离开了长安。
从灞桥上走过,张九龄掀起马车帘,看?着道路两侧的柳树。
他忽然想写诗了。
“折柳……”
“张老,我来送你了!”
一道清脆的童声打断了张九龄呼之欲出的惆怅诗句。
只见?女童带着一个俊朗的青年正站在柳树旁边,二人怀中还各抱着一大捆折柳,正冲着他招手。
正是李长安和沈初。
“哈哈,我就猜到张老肯定会偷偷走人,所?以我一大早就在这等着了。”李长安得意大笑。
李瑛刚被废了没几?天,朝中正在清算他的党羽,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张九龄身份又有些敏感,哪怕是为自己在朝中的故旧考虑,张九龄也不会声势浩大地请一堆故旧来送他。
张九龄刚走下马车,李长安就拉着沈初的手冲了过来,把她和沈初手中那一大捆折柳塞进张九龄怀中。
“折柳只需一支便够,公?主?这样折柳枝,灞桥边的柳树都要?被你薅秃了。”张九龄抱着满满一怀的折柳,心中离开长安的忧伤之情竟然就这么被冲散了大半。
张九龄将视线投向了李长安拉着的青年人,慈祥笑了笑:“你便是沈佺期的孙子吧。是个好孩子。”
前日东市发?生的事情,张九龄是全程都看?在了眼中,这也就使得他对?沈初的好感极高,再加上昨日知道了沈初是故人后辈,这份好感就更高了。
沈初脸刷一下就红了。
等到二人聊了一会,张九龄就要?辞行之前,李长安开口了。
“听?闻张老交游甚广……”
李长安当然不是专门?起个大早就只为了给张九龄送行的!她有更要?紧的事情。
“唉,我心地善良,看?着有才华的文人穷困潦倒就心疼的厉害。”李长安睁着眼睛说瞎话,“听?说张老有些故旧生活困苦,我愿意资助他们。”
张九龄眉头一皱,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可对?上李长安那双清澈的双眸,又硬压下去了心中那种?古怪的感觉。
李长安是个多好的孩子啊,一点也不像她那个养母武惠妃那样心狠。
见?到可怜的奴仆母子会好心买下,上门?求字还记挂着自己的两个老师,现在他以前提携过的那些人都巴不得把关系撇干净,李长安却还主?动凑到自己身边给自己送温暖。
自己一生识人无数,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想到此处,张九龄自嘲一笑,心想自己未免也太多心了些,李长安这样好的孩子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李长安又开口了,她貌似无意提到:“我听?说王维家里弟妹多,生活朴素,唉,真是可怜。”
王维现在混的的确不好,他年少风光,先是攀上岐王又得了玉真公?主?的好感,只是运气有点差。岐王是李隆基的兄弟,先前李隆基和他的感情很好,但是李隆基这个人嘛总喜欢怀疑亲戚谋权篡位……他就下令禁止诸王和大臣交游,然后把和岐王交好的大臣都贬了,王维也不例外。
后来王维又凭借文采攀上了张九龄,但是他这个人运气就是不太好,现在张九龄也被贬了,估摸着等收拾完李瑛的党羽之后就要?轮到收拾王维这样和张九龄交好的官员了。
至于李长安是怎么知道王维家境不太好的,当然是因为王维自己在诗里写的了。
《偶然做六首》有一句“小妹日成长,兄弟未有娶。家贫禄既薄,储蓄非有素。”王维和裴素裴芸很像,都是姓氏显赫但是自己家穷得很。
“还有王之涣王昌龄孟浩然这些人,我都愿意一并照顾着!”李长安心中满是渴望道。
张九龄品出点味道来了。
李长安想要?为之慷慨解囊的这些人好像都是诗写的不错的文人啊。
“如今只有王摩诘还在长安,只是他受我连累,应当也在长安待不久了,你若是有心,可保一保他。”张九龄便说话便返回马车上从箱子中翻出一封书信。
“纸笔都收到了箱中我也不好写新信,这封信是先前摩诘拜谒我所?写的诗,你拿着去找摩诘,他便会信你了。”
李长安收下了信,这才依依不舍的放张九龄离开。
“张老,我日后有空闲了就去荆州找你!”
马车上传来张九龄的朗笑声。
“那老夫就在荆州等着招待你了。”
马车渐渐远去,开元盛世的最后一位宰相?就这样离开了长安。
来为他送行的一个孩童和一个穷书生还只是仰慕他的诗才,而不是尊重他这些年对?大唐的付出。
“老师,看?来你以后也只能走裙带关系了。”看?着张九龄的马车渐渐消失在道路的那头,李长安感慨了一声。
张九龄离开了朝堂,大唐朝堂也就失去了它最后的公?正。
从今以后,李林甫为相?,要?是没有点裙带关系,就只能被迫成为“野无遗贤”里的那些不配被选用的“庸”人了。
沈初看?上去则是比李长安要?惆怅的多。
文人总是喜欢想那些忧国忧民的大事的,李长安耸耸肩,将张九龄给的介绍信揣入袖中。
等这段时间风头彻底过去,她就去找王维去。
张九龄她现在保不住,可王维一个小小的八品官李长安还是保得住的。
那可是王维啊,“如秋水芙蕖,倚风自笑”的诗佛王维啊!长得帅有才华,还是个痴情种?子,谁能不爱王维呢?
回了大明宫之后,李长安发?现武惠妃今日有些心绪不宁,看?到她回来甚至都没有心思搭理她,连张九龄的事也不问一句。
看?来又有事情发?生了,李长安心想,追星固然重要?,可现在还得是学习为重,这段时间她先跟着武惠妃上好社会实践课吧,王维那边她让明月去吏部?打个招呼就行,先留在长安,见?面的事日后再说。
毕竟事业为重。
就在李长安将要?离开正殿的时候,武惠妃忽然开口了:“安娘。”
“阿娘?”李长安侧头看?向武惠妃。
武惠妃颦着眉,挥退了殿内的宫人,李长安也识趣地走到武惠妃身边。
不过武惠妃似乎并不是要?对?她说什么,而只是单纯想找人诉说一下心里的不安,正好李长安是这个不会透露秘密出去的人。
“陛下已经下旨赐死薛锈了,朝中的李瑛党也已经差不多处理干净了。”武惠妃虽然这样说着,可脸上的表情却不是达成目标后该有的愉快。
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可陛下还是十分愤怒。”
武惠妃本以为李隆基的怒气在处理完李瑛党之后应该就发?泄完了,或者说就算剩下一些她也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化解掉那所?剩不多的怒气。
可如今李隆基并没有丝毫怒气减少的模样。
帝王的怒气总是要?发?泄出去的,现在发?生的事情已经超出了武惠妃的预料,李隆基的怒气最终会烧到何处,武惠妃也把控不了了。
事情在朝着谁也不知道的方向发?展。
武惠妃正是在忧愁此事,换太子一事,事关重大,一步都不该出错的。
前半节废太子也的确和武惠妃计划的一样,她成功撺掇着李隆基废掉了太子李瑛,腾出了空位。
可事情到了半截却忽然在李隆基这里出了错。
李长安看?着武惠妃,这段时间的辛劳也不可避免消磨了许多武惠妃的精力,如今的武惠妃比李长安刚搬到长清殿时苍老了许多,华贵的妆容也没法?掩盖住她眼角的细纹和眼底的红血丝。
“阿娘。”
“嗯?”
“要?是父皇一气之下像对?待薛锈那样对?待三位兄长……”
“不可能,三王都是你父皇的亲生儿子,况且那不是一个儿子,那是三个儿子!”武惠妃断然打断了李长安的话。
她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自己竟然在跟一个六岁孩童说这些,武惠妃抬起手按了按耳后的穴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先回你的寝殿吧,今日只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武惠妃挥手让李长安离开。
只是李长安的那番话却一直在武惠妃耳边缭绕着,怎么都忘不掉。
武惠妃坐在座位上,连自己一向注重的仪态都不维持了,她仰头靠在椅背上,失神的看?着金碧辉煌的殿顶,喃喃自语:“若是当真……那麻烦可就大了。”
要?是连他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下得了这个狠手,那自己一个妃子和他这些年的情谊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李瑛当初能当上太子是因为他是李隆基和赵丽妃的儿子,赵丽妃是自己之前李隆基最宠爱的妃子……若是李隆基当真能对?李瑛下得了这个狠心,那他对?自己的琩儿也未必会有多少父子之情。
况且李瑛能带兵进入大明宫一事,虽然她才是推手,可若是李隆基不默许她试探李瑛到底敢不敢带兵进大明宫,那李瑛也根本不可能带着他的人从太子府邸一路畅通无阻进入大明宫,难道大明宫周围驻扎着的那些羽林军和金吾卫都是摆设吗。
李瑛带甲士进入大明宫,其中四分原因在他自己,可还有三分原因在她,三分原因在陛下啊。
难道陛下会只因为那四分原因就杀了亲子吗?就因为亲子威胁到了自己的权力?
武惠妃不敢再往下想。
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这条路她就只能走下去,若是现在就停下,才是真的满盘皆输。
第25章
李瑛三人被赐死?的消息传到长清殿的那日,武惠妃反而镇定自若,她正拿着针线刺绣,听到这个?消息,她拿着针线的手都没有乱一下。
李长安反倒紧张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了武惠妃。
“阿娘?”
李长安轻声呼唤了一声。
武惠妃眼睛都未抬一下,她手中穿针引线的?动作流畅,就连发上插着的流苏都没有丝毫晃动。
“接着读你的?书,慌张什么。”
近来李长安开始读书了,读的?不是她前世读过?的?那些书,而是大唐的?书,只是读起来还很吃力,她不太习惯读大长篇的?没有标点符号的?文言文,所以读书读得很慢,一本书就要看上十?天?半个?月。
李长安依言接着低头看书,只是眼角的?余光还时不时打量着武惠妃。
武惠妃不会忽然昏过?去吧?毕竟从史书记载上看,三王之死?对武惠妃打击还挺大的?……
可现在她看着武惠妃也不像是心?理上承受不住的?样子啊,难道其中真有内情,武惠妃其实是死?于其他事情,只是假借了梦魇的?名头?
李长安摇摇头,只觉得想的?头疼。
总之不管如何,这几个?月她还是先好好在武惠妃身边待着吧。
夜深,李隆基果然还是没有来长清殿。
武惠妃已经换上了寝衣,一头乌黑的?秀发散开,披在背后,她的?寝殿内只有她一人,其余的?宫人都已经被她挥退了。武惠妃做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已经卸去了粉黛的?自己。
“镜中朱颜老,不似年少啊。”
武惠妃抬手抚摸着自己美貌的?脸庞,葱白的?指尖划过?饱满的?脸颊,停在了眼角,眼角的?鱼尾纹已经越发多了。
她又撩起自己一头乌黑的?长发,在满殿通明的?烛火中,武惠妃能?清楚看到藏在其中的?几根白发。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自嘲一笑?。
那日她在意识到李隆基当真有可能?下狠手赐死?三王之后,她倒也想过?以退为进?,去求李隆基饶过?三王一命。
可那个?念头也只是在她脑中浮现了一下。
李隆基已经下了决心?,谁又能?劝得动他呢?当初李隆基要杀太平公主,他亲爹李旦请求他饶过?自己的?亲妹妹一命,李隆基不照样把太平公主杀了。
这样一个?绝情的?人,亲爹都劝不动他,难道自己一个?妃子就能?劝动他吗?武惠妃对自己的?认知还是清晰的?,她自知事已至此,谁也阻止不了事情往下走了。
只是等到李隆基气消了以后,杀三子的?罪孽应该谁替他承担呢?
皇帝是不会有错的?,有错也只能?是被奸佞蛊惑了。
“若我能?再年轻二十?岁……”武惠妃伸出手,痴痴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手指向前伸去,却?只碰到了冰冷的?镜面。
若她只有二十?岁,那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仔细规划,可如今她已经四十?岁了,这次是最后的?机会了。
几日后,武惠妃将寿王李琩传入了长清殿。
李长安这才第?一回见到李琩,先前她和咸宜公主见得多些,也见过?两次杨玉环,却?是第?一次见到寿王李琩。
寿王李琩是一个?长相清俊的?青年,毕竟是李隆基和武惠妃的?儿子,李隆基是史书记载的?“仪范伟丽,有非常之表”,武惠妃更是天?下数得着的?美人,这两个?人的?儿子自然不会难看。
只是他眼下的?青黑和畏畏缩缩的?姿态却?让他的?好相貌大打折扣。
寿王简直像极了一只惊弓之鸟。
看着李琩从自己身前匆忙走过?,却?仿佛没有看到自己一般,或者说他眼里已经看不到其他任何一个?人了,只有畏惧,李长安评价到。
不一会,内殿就爆发了剧烈的?争吵。
或者说是寿王李琩单方面的?大吼大叫。
李长安隐隐能?听到一些。
“我做不到……”“阿娘你饶了我……我不行……”“……毒酒……都死?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李琩才有急匆匆走出来,依然是招呼都没打一个?就径直往外?走。
李长安看到了他脸上还未擦干的?泪痕和那双明显是哭过?的?通红双眸。
李长安:“……”
她大概能?猜出来武惠妃和李瑁说了些什么了,也能?猜出来李瑁的?态度了。
真是巾帼母亲废物儿啊。
要是她是武惠妃,有这么一个?懦弱儿子她能?气吐血。之前问你愿不愿做太子,你说行,现在看见上一个?太子的?凄惨下场了,又不敢做了,到了最关键的?时候退缩了,你娘都要把命搭上了,这时候你说你害怕不想干了……
过?了一阵,大概只有半柱香的?时间,殿内忽然传来了武惠妃身边婢女?惊慌失措的?声音。
“武娘子!”
李长安连忙随着宫人一起跑入内殿,正好看到了武惠妃口?吐鲜血昏厥过?去的?模样。
鲜红的?血,顺着武惠妃的?嘴角往下流,和她朱红的?披帛融为一体,火红火红的?颜色,像一抹熊熊燃烧的?火焰缠绕着武惠妃的?身躯。
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烧成灰烬才肯罢休。
太医令说武惠妃是气急攻心?。
李隆基终于露面了,他含情脉脉坐在武惠妃的?床边,拉着她的?手,命令太医令要用最好的?药材给?惠妃治病。
悠悠转醒的?武惠妃则是面目苍白,倚靠在李隆基肩膀上,仿佛寻常人家的?妻子一般,依靠着自己的?丈夫。
“三郎不必为妾身担忧,妾身近来只是心?中积压的?事多些,想必喝些药汤就无事了。”武惠妃柔情似水的?看着李隆基。
李隆基则伸手拥着武惠妃,二人看起来帝妃情深极了。
唯有被所有人忽略的?李长安仗着自己个?子矮,别人看不到自己眼神,大摇大摆翻了个?白眼。
真奇怪啊,这两个?影帝影后是怎么生?出来李琩这个?演不了一点戏的?傻白甜的?呢?
不过?想一想李治和武则天?的?儿子们,吕雉和刘邦的?儿子……嗯,或许基因就是这么奇妙吧。
李长安在这东一茬西一茬的?发散思维,那边李隆基和武惠妃已经恩爱完了,李隆基借口?还要处理政务,赏赐了一大堆东西之后就离开了,只剩下武惠妃疲惫地?靠着软枕,将婢女?递过?来的?药汤一饮而尽。
这时候李长安才有机会走到武惠妃身边看看她。
见到李长安凑过?来,婢女?贴心?地?让开了位置,还搬来一个?月牙凳。李长安坐在月牙凳上,并没有不说话,她只是低头把下巴放在武惠妃胳膊边上,抬着眼担忧的?看着武惠妃。
武惠妃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李长安的?头。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一个?趴着头,一个?抚摸着另一个?的?脑袋。
“是非成败转头空啊。”武惠妃仿佛一下子就失去了心?神,她苦涩低声叹了一句。
“李琩不敢当太子。”武惠妃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忽然睁开眼睛对李长安说,她让殿内的?宫人都退下,只留下李长安和她两个?人。
到了如今,竟然只有李长安一个?没长大的?孩子能?让她放心?说说心?里话了。
李长安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武惠妃。
甚至李长安都开始理解为什么武惠妃会心?理衰弱而亡了。
李瑛三人的?鬼魂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一生?的?心?血功亏一篑,偏偏出了差错的?还是自己的?儿子,这事谁能?承受得了啊。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又或许是这些事情在她的?心?里压了太久了,武惠妃难得对李长安说了些她的?心?里话。
“我一开始,想要皇后之位,可是没能?得到。”武惠妃依旧靠在软枕上抚摸着李长安的?后脑勺。
她苦涩道:“后来,我又想让我的?儿子当太子,只是如今看来又是难以如愿以偿了。”
“阿娘还年轻,未来之事,谁都还说不准呢。”李长安听出了武惠妃心?灰意冷,连忙出声安慰她。
武惠妃自嘲道:“年轻……我已经四十?岁了。”
“才四十?岁,还年轻着呢。”李长安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
武惠妃抬手指着自己已经生?了细纹的?眼角摇头:“不年轻了,对于一个?妃子,这已经是人老珠黄的?年纪了。陛下如今已经很少到长清殿来了,宫中年轻貌美的?妃子太多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新人取代我。”
这也是武惠妃为何会着急想把李琩推上太子之位的?原因,她是宠妃,才能?借着这两分情意影响李隆基,若是她不是宠妃了,那她的?儿子就和李隆基的?其他儿子没什么两样了。
只是想不到,她和赵丽妃并无两样,赵丽妃好歹还将她的?儿子推上了太子之位,自己却?连推自己儿子上位的?本事都没有。
“长安,你说为何陛下会立赵丽妃的?儿子为太子,却?不愿意立我的?儿子为太子呢?赵丽妃不过?是一个?妓子,我乃武氏之女?,我为何会比不过?她呢?”武惠妃喃喃道。
就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她对李长安的?称呼不是“安娘”,而是“长安”。
李长安却?注意到了这一点,她看了武惠妃一眼,权衡了一阵利弊。
曹野那姬说过?,谁敢在长安城中喊她长安,那这个?人就是可信的?。她娘虽然没读过?书,可判断从不出错,无论是瞒下她做过?的?那个?大逆不道的?梦,还是在生?死?之际当机立断逃出宫去……
加上现在武惠妃估计已经和李隆基离心?,绝不会将事情透露给?李隆基了。
李长安有了决断,她轻声道:“或许就是因为阿娘比赵丽妃强太多了。”
“汉朝之所以灭亡,是因为它太强大了,独汉以强亡。”
这是一个?很浅显的?比喻。武惠妃的?儿子之所以做不上太子,就是因为武惠妃太强了,武家也太强了,武家的?权势尽管远远比不上则天?皇帝时期,可从高宗时期就开始发家的?外?戚武家是一条死?而不僵的?百足虫,李隆基连没有外?家帮扶的?李瑛都不放心?,难道他还能?放心?李琩吗?
更别提李琩还是在宁王府长大的?,宁王,也就是李隆基的?大哥,让皇帝李宪一脉,先天?就是寿王一派的?人。
这个?外?家,实在是太强了。
“竟真是这个?原因。”
武惠妃惨笑?,“我自诩了解他,却?不知他竟然当真怕旁人威胁他的?位置怕到了这个?地?步。”
害,我要是不问老师我也不知道竟然有人前后差距这么大、爱权力爱到了这个?地?步呢……李长安在心?里嘀咕。
“我原本也猜到了这个?原因,只是不太愿意相信罢了。”武惠妃却?又转了个?话题。
“我昨日还想着,若是因为我的?原因李琩才当不了太子,我便把最后一颗棋子落到棋盘上,拼死?一搏。”
李长安心?里咯噔一下。
她想到了历史上武惠妃那离奇的?死?因。
难道是武惠妃觉得若是母家强李琩才做不了太子,她就自己去死?,亲手削弱李琩的?外?家,好让李琩有一点机会做太子不成?
那为何又要说昨日还想着呢?这话的?意思是今日改变主意了?
果不其然,武惠妃下一句就是:“只是我没想到李琩那废物如此不堪大用。”
这话的?语气满满都是恨铁不成钢。
“阿娘好好养好身体,寿王如今年纪还小?,说不准再过?几年他懂事了,就能?理解阿娘的?一片苦心?了。”李长安拍拍武惠妃的?手。
武惠妃面无表情:“我已经没有日后了。”
她本来以为自己给?李隆基担下逼死?亲子的?罪过?,李隆基就会对她心?有愧疚,而后李琩就能?凭借帝王愧疚登上太子之位。
可依照她今日见到的?李琩的?模样来说,他一定没那个?本事在自己死?后还能?接手自己留下的?人脉资源去抢到太子之位。
那废物已经被三王的?死?吓破了胆。
到头来,她既没能?当上皇后,她的?儿子也没能?当上太子……她费尽心?思想要走出棋盘,从棋子变成棋手,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想到这,武惠妃只觉得心?灰意冷。
李长安敏锐的?察觉到了武惠妃已经心?有死?意,她劝武惠妃:“阿娘,人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武惠妃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你可知道赵丽妃?”
“她是废太子李瑛的?母妃。”李长安想了想道,赵丽妃死?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对赵丽妃唯一的?印象就是她是废太子李瑛的?母妃。
“她也曾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子。”武惠妃感慨道,“可如今天?下间已经没有几个?人还记得她了啊。她年华老去以后就失去了陛下的?宠爱,她最后死?的?凄惨,是突发恶疾死?在了自己宫中,死?了许久才被宫人发现。”
“我身上留着和则天?皇帝一样的?血脉,纵然是死?,我也不可如她那般死?得悄无声息。”武惠妃高高昂起了她的?头颅。
她的?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对于死?亡的?恐惧,只有对自己身份的?骄傲。
“他不敢担这个?罪名,我敢担,让一位太子两位亲王给?我陪葬,这样的?罪名才配得上我。”
这一刻,武惠妃甚至在心?中嘲笑?着李隆基的?怯懦。
只是终究,武惠妃还是有些不甘心?。她这一辈子想做的?事情没有一样能?完成的?,如今却?不得不赴死?……总归她是恨李隆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