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做诗赋确实实在难住了沈初,他自己平日都有偶尔作诗,可他作诗的水平顶多也就只能说是业余,放在诗星璀璨的大唐中?根本不够看。
张九龄这些时日便重?点教?沈初如何作诗。
看到李长安回?来,张九龄就先给沈初布置了作业,然后带着幸灾乐祸的李长安走进另一个书房。
李长安还恋恋不舍的看了沈初好几眼。
看自己的导师写作业,这可不是哪个学生?都能有的美?好体验。
张九龄负手站在书房窗前,背对李长安,神色平静道:“今日征到几个兵,一个两个?”
他扭过?头,看了李长安一眼。
“亦或一人都未征到?”
李长安无奈道:“老师猜对了,就是一人都未征到。”
“你们若是强硬些,不该一人都征不到。”张九龄目光眺望着窗外,幽幽道。
李长安耸耸肩:“为了躲避征兵,那家的郎君连自己耳朵都给削了一半,这样的人征发过?来又?有何用呢?”
张九龄了然点点头:“少?半边耳朵,只是外貌上瞧着不雅了,不影响出力气,这个办法?倒是不错。”
“我听说大唐的军队刚刚和吐蕃打过?一仗,大唐大获全胜。”李长安忽然冒出这一句来。
张九龄听出了李长安的未尽之言。
“荆州富饶,又?位于大唐中?央,纵是荆州一时半刻征不上兵,总归也有其他州顶上。”
大厦不是一天倒下的,府兵制倒塌总要有个过?程。
长安之地数年前就征不上兵了,因为长安最繁华,那里的百姓也最会钻空子。而后便是洛阳,在之后就是荆州这些上州,再过?些年恐怕中?州和下州也要征不上兵了。
“你觉得为何会人人都逃避兵役呢?”张九龄问李长安。
“待遇不好呗。”李长安丝毫没有犹豫。
当?兵说到底也就是个工作,这工作沦落到人人都不想干的地步,最根本的原因肯定是待遇不好。
“哦,难道不是百姓不知忠义吗?”张九龄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李长安看向张九龄:“十个百姓里有九个连忠义两个字怎么写的都不知道。对大字都不识一个的百姓大谈忠义,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人得先吃饱饭才?有心思去讲忠义啊。”李长安感慨道。
张九龄欣慰的看着李长安。
“是啊,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朝廷重?臣却无一人想得到。”
李长安诚恳道:“我觉得他们不是想不到,而是说出来对自己又?没好处索性就不说。”
甚至对他们还有好处。
每个地方的情况可不一样,荆州的百姓逃兵役只能削掉自己的耳朵,长安的百姓逃兵役可不削耳朵,他们会卖身给权贵为奴,不仅可以逃兵役还可以逃税赋。
过?不下去的百姓会把自己的永业田先卖给权贵换钱,土地卖完了之后,再把自己家的孩子买给权贵为奴,最后再把自己也卖给权贵为奴。
权贵既收获了土地又?有了可以使?唤的奴隶,怎么看都是好处。
李长安站在她自己的角度,她若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大唐公?主,她也觉得大唐现?在的制度好。
她有钱有权,可以买土地、置办宅院、买奴隶,至于边关还有没有将士。
权贵生?在长安城里,住在长安城里,哪里知道边关之事呢?能听过?两首边塞诗,已经是离边关最近的时候了。
“老师,我可否看一看荆州的土地册子?”李长安对于张九龄提出了要求。
府兵制的崩溃下面?肯定有更根本的原因。
而封建时期的所有制度崩溃的原因大多只有一个土地兼并。
均田制其实已经是一个十分完善的制度了。
均田制自北魏冯太后起开始实施,朝廷将掌握的土地?分配给农民?,农民?向朝廷缴纳租税,百姓只有土地的使用权而没有拥有权,已经?近似于田地?国有化了,这个政策遏制土地?兼并,能使国家迅速富强起来。
府兵制就是在均田制的基础上延伸出?来的。选良家子作为府兵,免税,若是立下功劳还能授勋,太宗时期短短数年内大唐由隋末的弱小恢复到能够连年发起灭国战争就?是多亏了这个制度。人人想要立下功勋,想要获得更多的田地?。
正?如《木兰诗》中一般,花木兰的父亲就?是军户,花木兰替父从军就需要“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也就是府兵自备马匹和兵器出?征,立下战功后?又可以“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获得授勋,实现阶级跨越。
不过再好的政策也有空子。均田制中分给百姓的田地?为一人百亩,其中八十亩田地?百姓死后?就?要归还给朝廷。而考虑到桑树果树种植需要很长时间方能收获,所以另外二十亩在百姓死后?不会收回去,会留给他的后?代,也就?是永业田。
只是唐之前连年战乱,人少地?多,用这个政策合适,可大唐如今建国百年,境内的土地?早就?分完了。一代人有二十亩永业田,只需要五代人,就?能留下一百亩的永业田,大唐的耕地?就?这么多,从贞观到开元人口翻了三倍,耕地?可翻不了三倍。
而且大部分大唐人实际上是分不到二十亩永业田的,或许偏远地?方之人能多分些,可人口稠密的州县根本没有那么多田地?可分。
可若只是这么简单,顶多就?是百姓分不到土地?罢了,如何又会涉及世家土地?兼并呢。
李长安晃了晃脑袋,她翻了一整日的田地?薄册,看得头晕眼花的。
整个荆州三分之一的耕地?居然?都在世家大族手下,还大多不是本地?的世家大族,而是外来的关陇贵族,五姓七望一家没少。大唐才建国一百来年,关陇地?区贵族的手居然?已经?伸到了位于南方地?区的荆州。
世家大族能够进行土地?兼并还得从隋朝开国皇帝杨坚说起,南北朝时期战乱频繁,平民?多数都依靠着世家大族活命,他们自愿做世家大族的奴隶,住在世家的碉堡中给世家大族做私兵抵抗胡人。
杨坚为了能够编户齐民?,也就?是安定流民?,所以下达了一道旨意允许奴婢授田,也就?是奴婢也能分到田地?。
世家大族就?钻了这个空子,他们利用自己的权势保证他们的每一个奴婢都能分到足额的好田,若是奴婢死了,则再由其他奴婢顶上。普通平民?不一定能分到足额的田地?,世家大族的奴婢却?能分到最好的田地?,甚至他们还不用缴纳税赋……累代积累之下,这片土地?上最好的田地?就?都到了世家手中,形成了土地?兼并。
到了开元年间,一方面是世家和权贵土地?兼并,另一方面是大唐人口增多土地?增长速度远远赶不上人口增长,再有一点就?是对?外扩张已经?到了这个时代所能到达的极限,没有军功可立,唐朝的科举也还不够公平,平民?的上升通道被堵死……
难怪后?世分析,安史之乱并不是普通谋逆的战乱,而是一场大唐内部的博弈呢。
李长安和沈初熬了一夜,也没找到合适的方法解决这件事。目前来看最好的方法是摊丁入亩,摊丁入亩加上引进粮种能保证人口上限提高到一亿五千万人,只是知道容易,做起来却?难,世家大族必然?会拼尽全力?阻碍这项政策。
“天?下百姓,何其难啊。”沈初顶着一双熊猫眼哀叹了一声。
他显然?十分失望,哪怕是学富五车、满腹诗书,可这些书中的知识在现实面前却?毫无用处。
沈初竟然?也升起了心灰意冷之感,他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李长安无语的瞥了沈初一眼,毫不客气:“老?师莫不是这段时间学写诗学的走?火入魔了?”
“什么都不做才百无一用。”李长安摸了摸下巴,“只要我们师徒齐心,一起匡扶社稷,老?师您日后?必定能入凌烟阁,便是书生也能搏一个万户侯。”
“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老?师您现在就?是愁死也一点用处都没有,您又不是杜甫,杜甫忧愁人家能写流传千古的好诗,您忧愁就?只能晚上睡不着……”李长安小声道。
沈初怒视李长安,咬咬后?槽牙,觉得自己上辈子是个杀猪匠,这辈子才会摊上李长安这样的学生。
现在这种国家政策李长安有再好的办法也不管用,当务之急是她先?积累一点基层经?验,知道天?下百姓需要什么,要如何去解决。
李长安找到了正?在写书的张九龄,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想去当村正??”张九龄从纸堆中抬起头,诧异的看着李长安。
李长安纳闷道:“难道当村正?还要限制籍贯吗?还是限制性?别?”
“这倒没有。”张九龄表情微妙。
只是旁人都是拼了命的往上爬,李长安这等放着正?一品的公主身份不用,反而想要当一个不入流村正?的人,张九龄活了六十年,也是头一回遇见。
“村正?也需要登记在册。”张九龄提醒李长安。
她总不能拿着公主的身份证明去官府登记。
李长安迅速改口:“哦,不是我想当村正?,是孟浩然?想当村正?。”
张九龄:“……”
梦想是隐居田园,睡到自然?醒的孟浩然?会想当村正??那可是个懒得连幕僚都不想当的家伙。
“孟浩然?不也写过‘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嘛,可看孟夫子还是有为官之意的。“李长安振振有词。
“老?师在此等我一会,我这就?去问孟夫子愿不愿当村正?。”
两个时辰之后?,李长安就?拉着迷迷糊糊的孟浩然?回到了张九龄的书房。
张九龄看着一脸懵懂的孟浩然?,揉了揉眉心:“你怎么也陪她胡闹。”
“大鹏年少,亦有忧国忧民?之志,我又岂有推脱之理?”
也不知道李长安到底给孟浩然?说了什么,孟浩然?语气激昂,面上还带着慷慨之色,仿佛不是让他去当一个小小的村正?,而是让他去当大唐的宰相一般。
张九龄沉默了,他答应了孟浩然?的请求,随意找个了借口打发了孟浩然?,把李长安留了下来。
“他性?格单纯,你莫要欺负他。”
李长安大惊失色:“这可是孟浩然?,我敬仰都还来不及,怎么会欺负他呢?”
从《春晓》到《过故人庄》,这可是她从小背到大的诗人。
张九龄狐疑的看了李长安一眼,勉强相信了她,挥挥手让她离开了。
最后?孟浩然?也没有成为村正?,而是成了一个县令。
唐朝施行科举制和察举制并用,太宗曾下诏,五品以上的高级官员可以举荐人选出?任县令,所举荐的县令也属于高级官员的政绩之一,若是所举荐的县令犯了罪,举荐人还要被连坐。
荆州是上州,荆州长史是从五品上的官职,正?好能有权力?举荐县令,加上荆州刺史是张九龄的熟人,所以任命孟浩然?为县令一事颇为顺利。
这位荆州刺史说起来李长安也认识。
“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就?是出?自李白写给这位荆州刺史韩朝宗的自荐信《与韩荆州书》。
只是这位韩荆州以举贤才闻名,最后?却?也没有举荐李白。
孟浩然?也不知道自己本来只打算做个村长,为何最后?却?成了县令。
本来自由自在的做着幕僚,忽然?就?成了终身制的大唐官员。
直到走?进衙门的时候,孟浩然?依然?是懵懵的。
他怀里揣着李长安塞给他的大唐基层官员技能指导书目前张九龄只编好了
“若是你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务,来问我就?行。”李长安也知道孟浩然?的性?格。
嗯……完全没有情商。单从韩朝宗要举荐他,他却?因为与朋友喝酒,耽误了时间,这一件事上就?能看出?来孟浩然?虽然?诗写的好,但?是做事不太靠谱了。
更不提他那句流传甚广的“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反正?自从孟浩然?写完这首上怨皇帝下怨朋友的诗之后?,就?再也没人提出?要举荐他了。
交代完了孟浩然?后?,李长安就?盯上了她一开始看中的那个村子,正?是前几日她和孟浩然?一同去招兵的村子。
宁村,一个村子里几乎全都是姓宁的。
也是李长安选择的试验村。
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知己知彼。
李长安没有带任何人,只她一个人背着小书包日日往宁村跑,书包里背着她的一日三餐。
每日一大早,李长安就?啃着胡饼来到宁村,然?后?就?往村头一坐,村头这棵榕树下是宁村的情报基地?,老?人和闲暇无事的妇人都在此处聊天?。
一开始李长安凑过来这些村民?还不适应,后?来来的次数多了,再加上偶尔李长安会给她们分享胡饼,也就?熟了起来。
“所以你家七十亩地?就?收不过来了?”李长安饶有兴致听一个老?妇抱怨。
在前几天?的聊天?中,李长安已经?知道了这位宁七娘家里的情况。
三个儿子都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但?没分家,两个女儿嫁出?去了,加上她和老?伴,家里一共有十二口人,家里有四十亩祖上传下来的永业田,还另外分了三十亩朝廷的田,总共七十亩。
只是现在二儿子在州府里服役,三儿子的夫人怀着孕月份又大了,家里剩下的劳动力?人手不够,地?到现在还没有翻完。
也不止这一户人家有这个情况,荆州近来在修整运河水道,许多人家家中的男丁都要去服徭役,宁村去了好几十个男丁,自家地?里的活就?耽误了。
李长安觉得这个时候不该大规模征发民?夫修整水道。七月正?是农忙的时候,田地?里的劳动力?不充足会耽误明年的收成。
不过已经?征发了,那也没办法再把人给叫回来,只能从别的地?方补回来。
李长安看着不远处的稻田,一只老?黄牛正?拖着犁,还有两个穿着粗布麻衣的男人在牛后?面推着,犁是长直辕犁,耕地?时回头转弯很吃力?,需要那两个人把犁抬起再换方向。
大唐应当已经?有了曲辕犁,只是现在还没有传播开。
李长安打算今天?回去以后?带着裴素去一趟木行,打两架曲辕犁带过来。
这边又聊开了新的话题,话题的内容围绕着村东头那个死了男人的宁大虎家的娘子,说她男人宁大虎战死沙场了,村里就?有不三不四的人去欺负她这个寡妇。
还得加强法治建设。李长安竖着耳朵听着,把这事记了下来。
入夜后?,李长安在书房奋笔疾书。
[一,打造农具加快生产效率……二,照顾战死将士遗孀,明天?去她家看看情况……三,入冬以后?不用种地?村民?有大把空闲时间可以安排……]
第31章
第二日一早,李长安就带着裴素来到了宁村,她第一个去的人家正是那家缺了耳朵的郎君之?家。
此?人名叫宁成,家中?有足足一百五十亩地,在?宁村算一个不大不小的地主,还读过书,能识字写字,属于良家子。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和?这村的村正家有矛盾。本来他家中兄长瘸腿,按照大唐征兵的规矩,独子不征,虽说他?家中有二子不算独子,可他?兄长明显没法当家作主,情理上来说也不该征他。只是他家前几年因为嫁女之?事和?村正闹了矛盾,村正心存报复,就把他?报给了官府,宁成也就不得不削了自己一只耳朵来躲避兵役。
这是破家之?仇啊。
李长安一开始想通过村正来组织起?宁村,只是那个村正仗着家里的女儿嫁给了县衙的县尉就完全不把她一个小儿放在?眼里,李长安找上他?,他?还冷嘲热讽了一顿李长安。
把李长安都给气笑了。
在?长安没人敢刁难她,一个小小的村正倒是对她冷嘲热讽。
李长安也动过念头往张九龄那里告上一状,将这个老头连同他?那个当县尉的女婿一同收拾了。可最后还是没告状,毕竟她告状容易,一个真正出身底层的小吏想往上告状不容易。
她要实验的是一条人人都能走的路,而不是只有公主王孙才能走通的路。
所以李长安就选中?了宁成,在?村中?有些名望,自?己也年轻力壮朝气蓬勃,还读书识字,这样的良家子不但适合当兵,做乡官也很合适。
宁成见到李长安进来,匆匆迎了上来,李长安昨日就同他?说了要改良农具,他?早已经把自?家的犁拿了出来。
宁成年纪轻轻,正是野心勃勃的年纪,在?察觉到李长安对他?表示友好之?后宁成就立刻对李长安表了忠心机会难得,若是错过了李长安,他?再想寻一个能和?县尉对抗的靠山可不容易。
“这位是我家阿姊,你唤她裴大娘子即可。”李长安指着裴素道。
裴素只是冷淡地点点头,便弯腰去看?那直犁去了。
“可有木工?”裴素指着犁比划了一下,“只需将这条直臂换作曲辕即可,你让木工拿块长木来,我给他?标注一下。”
犁由许多部件拼接成,为节省成本只换一两个部件即可,不用全部新制。
一个拖着一条腿,长相和?宁成有五分相似,只是神?情微缩许多的男人拉着一条长木走了进来。
“我阿兄,有腿疾,家里便让他?学了一门木匠手艺,日后也好有个营生。”宁成道。
二人在?这边聊着天,那边裴素已经指挥着宁大郎制作曲辕了。
宁大郎虽说腿脚不好,木工本事却不错,紧赶了两个时辰就将新犁改好了。
宁成又?带人将曲辕犁搬到自?家地头,套在?了牛身上,他?捋起?自?己的裤腿和?袖角,就亲自?赤着脚扶着犁下了地。
“咦?”宁成是种地的老把式了,一上手就感觉到了不同。
省力许多,也灵活许多。
裴素又?叫宁成接下来一头牛,只用一头牛耕种,宁成依言照做。只用一头牛,他?一个人,竟然也能推得动此?犁。
先前犁地需要两牛三人,如今却只需要一牛一人,足足能省下一半的人力牛力!
他?推着犁在?地里转了三圈,才恋恋不舍从田中?跳了出来,欣喜若狂:“有牛力相辅,我一人便能推得动此?犁。”
“若是没有牛,两个壮年人也足以推动此?犁。”宁成喜笑颜开?。
先前需要三人才能推动犁,且到了地头便要将犁抬起?来调转方向,既浪费时间又?浪费力气,这曲辕犁省时省力,宁成爱不释手。
李长安问宁成:““你可有把握十日内让整个村子都用上新犁?”
宁成笑道:“只需要换一根辕便能省下一大半的力气,这样的好事某只要漏些口风,乡邻必然会上门来求,某看?,三日内宁村八十二户就能都用上新犁!”
李长安提点宁成:“这件好东西,你有村正没有,你要用好这一点。”
宁成若有所思。
果然没用多长时间宁成家中?的门槛就被踏破了。
一个村子里面的田地都连在?一起?,宁成一家子在?地里劳作的时候左右两边的农户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旁人都用两头牛,三个人,没有牛的就需要五个人拉犁,只他?家一个人一头牛就能拉得动犁。
连那个瘸腿的瘸子都能赶着牛翻地哩!
田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地里能省一点力就能多种几亩地,就能吃饱肚子。眼见着宁成一家子都翻完十亩地了,自?家连三亩都没翻完,哪能不心急。
宁成也没藏着掖着,直接就说了这是李娘子教?他?兄长做的新犁,据说是长安那边的新东西,叫做曲辕犁。
于是第二日,和?宁成家关系最近的几户人家就换上了新农具,李长安身边也多了几个人。
又?过了几日,村子里大部分人都用上了新犁,只有几户和?村正关系最好的人家还观望着。
李长安走访起?来更加顺利了,宁村的村民对她态度尊敬了许多,也愿意和?她说些私密之?事了。
她成为了宁村的“自?己人”。
李长安也终于整理好了详细的宁村籍册。
宁村,位于荆州江陵城二十里外,属下县漳县,有八十二户人家,三百三十一人,其中?有八人是隐户,有二十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其中?七人无?子女,有寡妇八人,其中?六人有子嗣,两人没有子嗣。田地两千二百四十二亩,其中?一百三十一亩是桑田……
要治理好一个地方,首先要先了解这片地方上的人,让他?们知道你是可以信赖的,这样你要开?展工作,才能开?展起?来。《基层管理手册·第一章》编者,李长安。
七月渐渐过去了,八月也已经接近中?旬。
宁村比先前热闹了一些,临近中?秋,在?州府中?服徭役的人也得了假回来和?家人团聚。
李长安没有回长安,那里没有她惦记的人。
惊喜还是有的,曹野那姬又?给她寄了信,还给她捎了肉干。曹野那姬告诉李长安她现在?正在?做马匹生意,从西域往大唐运马卖,她还自?己建了两个马场,再等?三年就能有小马了。
李长安向裴芸请教?了一些牲畜饲养技巧,写了五十多张信给曹野那姬寄了回去。
裴芸选学过家畜育种学,虽然没深入学,可多多少少知道的也比寻常人多。
只是张九龄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近来连编书都没心情了,这种情绪随着中?秋节越来越近而越发?浓烈。
八月十五,圆月高悬。
今夜的张府十分热闹,李长安几日前就察觉到了张九龄的情绪不对,特意带着沈初等?人过来陪张九龄过中?秋节。
只是张九龄笑容显得有些勉强。
李长安也没法安慰他?,只能在?入夜前带着人离开?了张府。
夜深露重,月光皎洁洒在?院内,树影落在?地面上,随风而动。
张府隔壁的李府,却有两个偷偷摸摸的影子趴在?墙边听隔壁的动静。
“老师,你上来吗?”李长安跨坐在?树杈上,一只手抱着树枝,一只手对着树下的沈初伸手。
李长安是个夜猫子,沈初可不是。
沈初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自?己分明已经睡下了,为何?还是被这逆徒拉过来做这偷听的小贼,甚至还要做半夜爬树这样荒唐的事。
“张九龄心情不好,他?都这把年纪了,要是一个想不开?出了事怎么办?”李长安振振有词。
张府的房门开?了,声音不大,可在?安静的月夜中?就十分明显了。
李长安连忙趴了下来,对着沈初“嘘”,示意他?别说话。
张九龄披着外袍端着蜡烛走了出来,李长安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下一刻张九龄却又?吹灭了蜡烛,站在?屋檐下安静的望着空中?高悬的圆月。
他?是岭南人,岭南在?荆州千里之?外,他?的家人都在?岭南。家中?的老母去世,他?未能尽孝,老妻离去,也是儿女们埋葬,算一算,他?已经有十几年没能回家了,只能从数月一封的书信中?得知家中?儿女的近况。
张九龄仰头看?着明月,忍不住回忆起?从前。
他?家在?岭南,祖父和?父亲都是当地的县令,也算是官宦人家,小时候每逢中?秋节,他?便会和?兄弟姐妹一同围在?爹娘身边打闹,他?家住在?海边,从阁楼上甚至能看?到海面上升起?的月亮。张九龄以为自?己年老之?后,也应当是他?的儿女孙辈围在?他?身边一同赏月。
只是造化弄人,他?做了宰相,又?被贬出长安。到头来,志向未能实现,白发?却已经爬满了鬓发?,家人也未能团聚。
思念之?情如他?家乡的海水一般汹涌澎湃地冲击着他?的胸膛。
张九龄轻叹一声。
他?望着天上的圆月,眼中?满是泪光。
诗人悲伤了总是要写诗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这一刻,张九龄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正和?亲人一同赏月。明月从海面上升起?,将海面都染成了银白色。
他?想,哪怕是相隔千里,可起?码他?和?亲人看?到的这轮明月是同一个明月。
张九龄的声音很轻,可在?寂静的月夜又?显得那么清晰。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他?这个多情人只怨恨夜晚这么长,从荆州到岭南这么远。
他?连自?己的儿女如今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诗写完了,心中?的思念之?情却依然强烈。张九龄苦笑一声,最后又?看?了一眼挂在?天上的明月便要转身回屋。
现实中?见不到,说不准梦中?能与自?己的亲人相见。
“咔嚓~”
一点微小的树枝断裂声却骤然引起?了张九龄的警惕,他?看?向声音传过来的方向,厉声道:“谁在?那?”
空气安静了一瞬。
而后树上冒出两个脑袋来。
李长安干笑着挥了挥手:“老师,今天月亮真好啊,你也还没睡吗?”
而沈初,早已以袖掩面,没有脸面再见张九龄了。
张九龄无?奈道:“好歹也是我大唐的公主,你的礼数……”
李长安只当听不到,既然被发?现了也就没有了做贼的必要,李长安干脆从树上一跃而下跳到了张九龄的院子中?。
“也怪我这段时间太忙了,竟然没及时察觉到老师是思念亲人了。”李长安扭了扭僵硬的身体。
方才她生怕打扰到张九龄作诗的灵感,就一直趴在?树上一动都不敢动,腿都趴麻了。
张九龄叹息一声:“你做的事情是于国有益之?事,无?需总挂念着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子。”
说起?来也奇怪,先前做宰相,整日事务缠身,张九龄也没有如此?强烈的情绪,反而是被贬了,整日无?所事事,他?的爱恨却强烈了起?来。
“也不知十年之?后,天下还有没有人能记得住老夫的名字。”张九龄苦涩道,“老夫一生追求治国平天下,渴望如先贤一般留名青史,终究却是一场空,或许我应当辞官归乡,回岭南为母亲守墓,享儿女承欢膝下、天伦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