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衣领中抽出一个吊坠。
是一枚一寸见圆,近乎晶莹剔透、形似鸽卵却又不如鸽卵浑圆的玉, 那玉玉质天成, 其中竟有一道金色的纹路,惟妙惟肖地组成了一个元字。
简直是鬼斧天工!
这是爹爹给她的, 在她成为爹爹最宠爱的女儿后, 有一天爹爹突然将此物送予她,并给她改名为元贞。
她以前并不叫元贞。
爹爹为女儿取名素来随意, 除了四妃及皇后的女儿还有个因循, 其他并没有放在心上的女儿, 多是随口而为。
元为始,为第一。
就因为这个名字,有一阵她被后宫众人所记恨, 还是时间过去久了,这件事才渐渐淡化了。
杨變并不知此物珍贵,连元贞也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何会拿出此物。
拿出的那一瞬间,她就有点后悔了, 正想收回去, 谁知杨變这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过玉坠,很快地将之挂在颈上,生怕她反悔似的。
又把自己颈上一个红线都磨旧了, 其下是个银制平安锁的东西, 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这个平安锁中间能打开, 里面放着当年我第一次上战场, 义父专门为我求的护身符。”杨變摸着平安锁说。
他没说的是, 这平安锁是他爹娘唯一给他留下的东西。
为此,当年刚成孤儿的他饿了好几天,都没拿去换吃食。
明明东西并不名贵,而且这平安锁一看就是小童戴的样式,但看他那眼神,元贞突然就没那么嫌弃了。
罢了罢了,就如此吧。
之后,杨變又在这待了一会儿才走。
他本来不愿走的,还是元贞以青天白日的怕惹来旁人窥视将其撵走的。
等他走后,希筠和绾鸢走了进来。
希筠看着公主颈上的那破银锁,差点没哭出声。
那蛮子,她家公主何等金尊玉贵,他就拿这么个东西忽悠她家公主。
晚上,杨變又来了。
当时元贞刚沐了浴,头发也洗了,正坐在罗汉床上,一边晾头发一边翻看带出宫的奏疏。
他倒还好,见她正忙着,竟上前没有打扰,就在一旁杵着。
见此,元贞便没有撵他,怕他干坐着无聊没事又招惹自己,便让绾鸢上了茶水糕点果子,又给他寻了两本鬼怪志异游记类的书,与他打法时间。
杨變坐在斜对面的位置瞧她——
见她坐在紫檀镂雕莲花的罗汉床上,身侧及左右放了好几个鸦青缎面刺绣的靠枕,面前的矮几上摆满了笔墨纸砚等物。
罗汉床下还放着一个长几,堆满了卷宗书册之类的东西。
她披散着微微湿润的长发,脸上脂粉未施,肤色却白皙剔透。莲青色的宽袖下,一截雪腕露了出来,细润的指尖拈着一管细杆紫毫。
她时而半靠在靠枕上认真看着,时而又执笔写着什么。
为何有人只这样看着就很招人?
杨變怎么想都没想懂。
希筠记恨杨變拿个破银锁换走了公主的宝物,虽说公主说了,杨将军若来了,让她们都不要留在一旁,出去守好别让其他人靠近,她也借着或是换茶或是剪灯芯的由头时不时进来一趟。
“我怎么得罪你这侍女了?看我的眼里冒着火花。”借着说话的空档,杨變转移阵地来到元贞对面罗汉床的空位坐下。
元贞抬目瞥了他一眼,又低头看手里的奏疏。
“因为在她眼里,你是数次擅闯宫闱的登徒子。”
这话说得,杨變有些尴尬了。
不过也就尴尬了一小会儿,他嘴里似咕哝了几句什么,装模作样拿起那鬼怪志异的书也在元贞对面看了起来。
他既不烦她,就什么都好说。
元贞也就忽视他歪歪斜斜半靠着的坐姿,以及侵占她地方的行举。
本以为拉拢此人,必然要耗费不少代价,谁知此人看着不驯,没想到竟是个纯情的。
而他那突然找她要定情信物的神来之举,虽然莽撞,却也一改二人之间别扭怪异的氛围。
这样倒也好,也就不劳她费心如何待他了。
天气炎热,殿中一角的冰釜里放了座小冰山,又点了驱蚊虫的香,此时槛窗大开,金丝竹帘低垂,有夜风拂进来,倒也凉爽。
书房里,气氛融洽祥和。
书房外,希筠气得快将自己的衣角揪烂了。
绾鸢无奈地看着她,低声道:“你气什么,不是早就知晓公主与他二人之间不对?公主既没说什么,就说明是自己愿意的,你又气什么。”
希筠噘着嘴,小小声说:“姐姐,你是没看见他方才看公主那眼神,哪有这般看人的,恨不得把人吞了似的!公主金尊玉贵的,他倒像个蛮夫,以后要是公主真跟他有个什么,还不把咱公主生吞活剥了,公主她能受得住吗?”
什么叫恨不得把人吞了?
什么叫公主能受得住吗?
这话说得绾鸢臊臊的,到底她比希筠大上几岁,明白得要多些。
不过希筠的担忧并非无谓,这还是公主第一次与一个男子如此亲密,还私下里定了终生。
虽然绾鸢倒不觉得这‘定终生’能困住公主,她若不愿了也就不愿了,可按当下世俗,以后两人肯定要成亲的。
若真成亲了,希筠的担忧必然会成真……
呸呸呸,她到底在想什么!绾鸢红着脸心道。
这时,希筠又说:“我总觉得都是这蛮子哄骗了公主,定是他死缠烂打,缠着公主不放,公主拗不过他才被迫如此的。”
绾鸢不知该说什么,其实二人都知晓公主秉性,她若不愿的事情,大概没人能强迫她。而希筠此言,明显是气恼下的话。
“行了,当下要紧的是你我二人要守紧门户,别让外人靠近了。你在这守着,别让其他人靠近,我去外面看着。”
希筠蔫蔫道:“知道了。”
房里,元贞突然就觉得不对劲了。
她垂目看了看矮几下。
其实这罗汉床并不是适宜伏案书写,但它有一个好处,可以随便改换姿势,想靠就靠一会儿,想歪着就歪着,此时她就属于是半靠的坐姿,脚自然是放在矮几之下。
她本就是刚沐过浴,寝衣外头随便套了件长袍,打算等会就睡了,脚上自然也没穿足袜。
方才倒没觉得有什么,此时这厮坐过来,竟趁她不注意时偷摸她放在矮几下的脚。
再抬目看看他神色,似真把那闲书看进去了,看得那叫一个目不转睛,除过他的手捏着她的脚尖,似是无意的摩挲着。
元贞想了想,决定忍了。
说不定就是无意之举,就好比她看书看入了神,偶尔手里也会无意识地抓个东西摩挲着。
可忍了一会儿,她有些忍不住了。
因为他的手捏的范围越来越大,甚至蔓延至半个脚掌。他还时不时拨弄下她的脚趾,搓一搓指腹,仿佛在盘弄着什么玩意儿。
若非她知晓此人色厉内荏,其实内里很纯情,大概也不懂什么男女之事,还真以为他是什么眠花宿柳的老手。
而且很痒!
是的,很痒,痒得元贞忍不住。
“你摸够了没?”
杨變恍然抬起头,经过她眼神指引,才看到自己干了什么。
他忙松开手:“误会,都是误会。”
元贞蜷缩了好几下脚趾,才驱除那痒意。
她将脚收回来盘在腿下,可这么做又觉得太过刻意,明明他似乎就没怎么在意,如此不是显得她很小气?
于是她又把脚放回了方才的位置。
可过一会儿又觉得不对了,这一次倒不是有人摸自己的脚,而是有人在扯她的裙角。
倒也不是扯,就是缠在手里把玩。
元贞很是无奈,关键他又装模作样做得一副无意模样,她若开口斥他,显得她很不近人情似乎。
奏疏自然也看不进去了,她抬目无奈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等你睡下我就走,反正我没事,平时睡得也晚。”他回答的倒是理直气壮。
“我这就准备睡了。”
杨變放下书,扬起眉,竟有几分怀疑之色。
“真的?你这么早就睡了?”
“难道我还骗你不成?”
元贞扔开手中的奏疏,气恼地坐直起身,下榻打算现在就去睡给他看,哪知因太急的缘故,脚在脚踏上试了几下都没穿上鞋。
仿佛这绣鞋也跟她作对,几次都没找到鞋口。
突然,鞋口找到了。
元贞定睛一看,才发现他竟不知何时弯腰下去帮她把鞋摆正了,见她也不知道去穿,还主动将鞋套在了她脚上。
明明隔着一层鞋,她却觉得脚仿佛被火烧了似的,红霞从脚踝一路蔓延上来直至脸颊。
又见她不动,他又帮她把另一只鞋套在脚上。
套完了还不算完,他隔着鞋捏了捏她的脚尖,道:“你这脚真小,比我手还小。”
他还抬起她的脚,跟他摊开的巴掌比了比。
哪有!明明差不多大好吗?!
而且他那是一般手吗?小桃子窝上去都显瘦了。
“你是不是不想走路?你要是不想走,我抱你去卧房,我力气很大。”见她还是不动,他煞有其事道。
本来的羞意顿时没了,反而成了恼。
元贞差点没一蹦站起来:“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叫人了!”
他轻笑一声:“走了,走了。”
说是如此说,走起来却慢条斯理的,哪还有之前翻窗户进来时的矫捷。
接下来两天里,偷点空杨變就来了。
来了也不做啥,要不就是说会儿闲话,但大部分时间元贞都忙着看奏疏,他就杵在一旁。
时不时撩拨下她,也没有那种特别过格之举,就是摸摸她的手,摸摸她裙角衣角啥的。
元贞也看出他其实就是想亲近自己,又怕行为唐突轻佻,于是就转化成这样了。鉴于此,对于这点小举动,她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倒也纵得他越发得寸进尺了,在她面前也越来越随意,本性暴露得越来越多。
他粗鲁,身上总是汗津津的,也不知道擦擦,还总得她提醒。
可想着外面实在热,也能理解,就是这习性不好。
他厚脸皮,总是没事招惹她,却又刚刚卡到她会爆发的临界点,瞪他了他都不改,总会故态复萌。
还越来越放肆,时时刻刻都在侵占她的地方!
她若在罗汉床上,他必然要把另一半占领,她若是在书房里,他一定会搬把椅子过来,就坐在旁边,时不时还会把那双大长腿翘上来,搁在她眼皮子底下晃。
还不跟她见外,她吃过的果子用过的叉子,甚至喝过的茶,他经常会拿错端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吃了用了,说了也不改,下次还会弄错。
由于杨變来得太频繁,简直就是见缝插针,如入无人之境,也知晓绾鸢希筠帮她守门辛苦,元贞就忍了一天,第二天就把所待之处换成了在船上。
让人备一艘小型画舫,打着游湖的幌子在金明池里寻一处背人处停着。
除了划船的人,楼上不留其他闲杂人,只绾鸢和希筠二人服侍,如此一来既防人窥视,希筠二人也能轻松些。
这下倒好,不用顾忌怕走漏行迹,这厮越来越放肆了。
元贞站起来,走到正呼呼大睡的杨變的面前。
希筠怕她在船上待得不舒服,把这间舱房布置得十分舒适。
临窗的地台上放了许多软枕,还放了一床丝质薄被备用。除了正中一张矮桌放着笔墨纸砚卷宗奏疏等物,临边还有一张矮几上摆满了茶水吃食。
此时杨變大抵是看景儿看累了,竟就靠在软枕上睡着了。这厮倒是会舒坦,还把她的绸被扯过来垫在腿下面。
“你倒是会享受。”
睡着的他,和平时相比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收起那股讥诮戏谑、愤世嫉俗到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出来、放肆又不驯的他,五官看着竟是英俊的,而且看起来竟有些乖巧。
就是还是这么大一坨,特别占地方。
元贞本是忿忿而来,寻思他若是打呼噜,就一脚把他踢醒,谁知人家竟然不打呼噜。
她冷哼一声,还是有些不甘心,转身去桌上拿了笔,俯身在他脸上画了只乌龟。
画完后,左右端详,觉得自己画技并没有退步。
她回去坐下了,看着那只小乌龟就觉得心情甚好,可看了一会儿,她又站起来走了过去。
“放过你这回。”
她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那与他额角上刺青相对称的小乌龟顷刻没了。
这人一天到晚没事做么?
坐回去的元贞,看他睡得这么香,不禁升起几分羡慕之意。
她有多久没这么悠闲了?哪怕表面上闲着,实则心里还想着许多事。又想起他说堂堂禁军上四军,成天没事干守着个破园子,也知晓此事不能怨他。
不过别说,水里确实比岸上凉快多了,不用放冰就很凉快。这种凉快与冰带来的清凉不同,不会让人觉得寒,而是那种很舒适的凉爽。
尤其是当有风拂过时。
元贞就这么看着看着,竟也有些困了。
就这么靠在软枕上,体会这清风拂面,她半阖上眼睛,渐渐进入梦乡,并没有发现等她睡着后,对面那个男人就醒了。
杨變来到元贞面前,看着她的睡颜。
看她乌发披散,脂粉未施,就穿一身宽袖的布袍子,也是真正看过她私下模样,才知她其实不若人前那样。
脸颊那么嫩,那么软。
杨變终于摸到梦寐以求的脸了,果然皮子就像花瓣那么软。
头发丝都是香香的,怎么这么好闻呢?
“竟然敢在我脸上画画?罚你给我闻香香。”
元贞本来睡着了,半梦半睡之间感觉到一种压迫感,她透过眼皮缝隙看见是他,想醒但一时竟醒不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摸自己的脸,摸着摸着又去闻她的头发。
就这么半跪在她面前,头低垂着,嗅着她的发丝。嗅着嗅着,整个脸便埋在了她的肩头上。
他不知道自己很重吗?
而她,在养病!
什么画画,闻香香?
她没有!他无耻!
此时元贞已经醒过来了,感觉自己能动了,可她却又不想动了。
罢了罢了,权当是给他甜头了。
大概就是本以为要付出很多,谁曾想这人是个奇葩,竟就沉醉于摸摸小手摸摸脸闻闻头发这种小动作。
元贞心中甚至有种诡异的负疚感。
可接下来,她就没这种感觉了,因为此人又换了个方式折腾她,他把她揽进了怀里,并霸占了她的位置,同时还用了她的专属靠枕。
不过他也没做什么,只是亲了亲她额后,就这么抱着她睡觉。
元贞听着耳旁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一通吃惊诧异后又转为平静。
她从未这般听过男子的心跳声。
那梦里,她也曾与慕容兴吉有过这般亲密的姿态,但却从未这般过。
是她的心从来不静,杂念太多,也是慕容兴吉虽宠爱她,但其实一直防着她。那人喜怒无常,有时候待她极好,有时候又恨她仇视她。
只有喝醉了,对方才会说几句心里话。说他知道她的心不在他这里,说她是故意不想怀上他孩子的,说他知道她心心念念就想逃走。
那会儿自己是什么反应?
只觉得这人很是可笑,两人是敌人,他是她国破家亡的仇人,他还想与她怎样?他有大妃,有正妻,说白了她不过是他的妾,是他被囚禁的禁脔,他还想与她怎样?
而且,她若想逃早就逃了,可爹爹还被北戎囚禁着,她不会走也不会逃。除非哪天等爹爹驾崩了,她才会动这个念头。
慕容兴吉似乎也明白这点,一边时不时让人去看顾爹爹,吊着他的命,一边一再警告让她不准逃,不然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会把她抓回来。
元贞也就回想了一会儿,就不想再回想那些梦里的记忆了。
她在想自己此刻为何会感到心静,明明不该如此的。
想了半天没想明白,而今天的风实在熏人,然后她又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门处出现了一个人影。
而后是两个人影。
绾鸢和希筠蹑手蹑脚地探头看了看屋里动静,又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离开时,悄悄把门关上了。
希筠噘着嘴。
绾鸢知道她在沮丧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失笑了声,什么也没说。
二人并未发现,就在她们转身出去那一瞬间,窗下那高大的男人睁开了一双虎目,却见二人出去后,转瞬又合了上。
风和日丽,今日的风实在熏人。
作者有话说:
瘦的二合一。
偷得浮生几日闲,过完这几天爽快日子,接下来元贞就要开启战斗模式了,剧情也将进入一个大高/潮.
琼林苑里的日子确实安适, 可她清楚这安适只是一时,她不该贪恋。
临走时,元贞和杨變约定若有事找他,就会来琼林苑, 让他注意盯着这边动静便是。
回宫后歇了一晚, 次日照常去尚书内省,却在刚进门后就被蕙娘请到内省最后一进。
也许外人不懂, 内省中的女官们却知晓进入那里意味着什么。
那里是虞夫人的办公之地, 除了程直笔关直笔,其他人未经召唤不得随意进入, 未曾想今天夫人竟把这位公主请了进去。
是碍于公主身份, 还是因其他?
这些日子因元贞总是出入尚书内省, 下面自然少不得有些议论,猜什么的都有。此时见到这样一番情形,怕是又要议论一番。
只有那么几个人知晓这意味着什么。
关巧慧脸色十分难看, 第一次在人前失态,尤其是在程半香面前。
“师傅她怎么能这样?!”
程半香看了她一眼,脸上未显出任何讥讽之色,只是平白直诉:“师傅为何不能?你以为你那点小动作能瞒过谁?你想自救, 师傅也想救内省。其实这样也好, 你也不用成日就想着怎么与我争了。”
说完,程半香便走了。
留下关巧慧和马媛二人。
马媛见师傅脸色难看,吓得什么也不敢说。
俄顷, 关巧慧收拾好狼狈之色, 只是她略显有些匆忙, 匆匆交代了马媛几句话, 就悄悄离开了尚书内省。
也不知她去干什么, 一直快到中午才回来,不过马媛瞧师傅的脸色更差了。
“师傅……”
“她还没从后面出来?”
马媛摇了摇头。
师傅走后,她就一直让人盯着后面动静,人进去后到现在都没出来。
关巧慧似再也承受不住,捞起桌上的笔洗,狠狠地砸在地上。
随着一声脆响,水和瓷片迸溅得到处都是,就如同她此时的心。
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何魏思进会连见都不见她,只使了个人与她说,说此事按下不提,让她别折腾了。
从这一日起,元贞开始正式出入尚书内省。
似乎与以往并无什么不同,外面人都以为她还是去给人教字,但在尚书内省这,虞夫人却是发了话。
说以后元贞就跟在她身边学习,在内省中地位等同她。并下命,此事不能与外人透露,一旦有违,定不饶恕。
这般情形,怕是傻子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私下如何议论且不说,至少表面上内省中的女官都接受了这一做法,并谨言慎行地封住了自己的嘴。
现在元贞开始接触每天新到的奏疏和札子,也是经由此她才明白这其间的过程有多么的小心、谨慎,乃至琐碎。
入内内侍省那每天都有人随身在宣仁帝身边侍奉,不管是在朝会上,抑或是宣仁帝私下召见大臣开的小会上,一旦有大臣需奏对,便会先请奏,然后进呈奏事札子。
这些札子由内侍中的专人收取,而后当众装袋、就封、押印,再转入内中,交接给专门交接的直笔内人。
若是四方奏犊或是言官谏言等其他奏疏札子,则经由中书省或者门下省的通进司,由他们封押后交由入内内侍省下的内东门司,再由内东门司转交尚书内省。
这些奏疏札子开押解封都有规制,除了专人外,还需有数位直笔内人到场。若札子有破损脏污,需记录下来,而后按数量分给各房,由管房的直笔内人着人抄录并详看。
不重要的诸如例行问安的札子放在一处,重要的、需要紧急处理的则按紧急不等分类放置。
而后该抄录的抄录,该处理的送去处理,这些尚书内省自有一套处理流程,就不再细述。
现在虞夫人身体不好,大部分奏疏都由下面各房直笔内人处理了,相对紧要的则会分到关直笔和程直笔手中。
等她们都处理完了,虞夫人再看过一遍即可。
若有问题,打回去重来,若无问题则将所有札子送到垂拱殿。
在送到垂拱殿前,已经代为御批的,以及不可代为御批只可宣仁帝亲批,以及相对紧急的札子,都会进行分类。
是时呈上去一眼可见,为宣仁帝节省了许多琐碎无用的功夫。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圣上对代批不满,或是他因某些原因不想亲自批阅,尚书内省这会派一位直笔内人过去,由其口诉,代为御批。
一般这种情况,以前是虞夫人,现在多是程半香和关巧慧二人负责。
元贞跟着走了一遭,大致流程就全都明白了。又去下面的甲、乙、丙、丁、戊、己六房看了一下,认识了各房领头的直笔内人。
如今顶着直笔内人头衔的,除了程半香和关巧慧,也就这六人。其他人都是副笔或预笔,也就是暂时还不可担当一面的。
元贞只花了两日,就把这一切都捋顺了,之后就开始跟着甲字房的周直笔学着开始批阅奏疏。
批奏疏不同其他,遣词酌句都有考究,不过这些难不倒元贞,找来几本批过的奏疏当范例看,便知该如何写了。
诸如问安奏疏是一类遣词酌句,禀事札子又是一类。
周直笔是个非常温和的人,虽容貌不太出众,但自有一身清正的书卷气。
如今元贞与尚书内省大部分人都接触过,发现大概是一个人的气场会影响整体,这里的女官大多都聪慧和善,可能与外人接触的少,虽性格各有不同,却没有那种心眼特别多的人。
所以也就不存在刁难、看轻之类的事,所以说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事。
除了学着批阅奏疏外,她还跟在虞夫人身边,听她谈一些朝事以及一些鲜为人知的秘事。
越听她心中越是明悟,而一晃竟是大半个月过去了,她竟丝毫没感觉到时间的流逝,直到这天晚上杨變又摸到了她寝宫来。
“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根本想不起我?”
大半个月不见,他似乎与以往并无什么不同,就是脸上多了几分哀怨之色。
元贞这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又见他这副模样,不免多了几分愧疚之心。
“我最近太忙,忙忘了时间。”
杨變总觉得她是骗自己,她没忙忘时间,也不会主动来找他。
倒是自己,一天到晚心心念念都是她,连权简都看出来了,时不时会调侃他若有相好的就带回来给家里人看看。
“忙什么?”
这事倒也不用瞒他,元贞简略地将入内内侍省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促成她正式进入尚书内省事事说了。
“也就是说虞夫人和圣上已经默许了,就是没拿到台面上来?”
不得不说,他还是敏锐的。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那你小心些,不要让那些文官知道此事,若是知晓,我恐怕……”到时候就是一场惊涛骇浪。
元贞不置可否,示意他别站在窗外说话,还是先进来再说。
等他进来后,她将窗子关上,也没去点多余的灯,只点了高柜上一盏烛台,确定里面的影子不会被照映到外面,这才来到南窗下的罗汉床前坐下,并示意他也坐。
这是杨變第一次正式进入元贞的寝殿。
以前虽来过,但都是走马观花,黑灯瞎火。
此时见殿内摆设,只觉得一切皆尽善尽美,充满了女子柔美之意。不像他那间卧房,要么乱得像狗窝,要么就是被下人收拾得空无一物。
果然女子的香闺和男子不同,最主要的就是一个香。
到处香喷喷的,跟她身上一个味儿。
元贞并不知晓杨變此时已经有些心猿意马了,也不知道他曾经嫌弃自己太香太奢靡,这会儿又觉得这香好闻。
她去保着温的茶壶里,给他倒了一盏蜜水,放于他面前。
“你有事找我。”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此言一出,杨變倒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是跟权少保有关?”元贞又说。
杨變倒不诧异她的敏锐,也没再遮掩,将近日朝堂上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大概就与他之前所说的一样,权中青想去太原,无奈被朝廷驳了,但权中青并不死心,这阵子行走各家各府,就想找人支持自己。
毋庸置疑,他这一番行举都是无用功,反而白受冷眼。
可他并不放弃,还在想办法。
杨變也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想到元贞这。
“你可有办法?”
“你不是不愿权少保去太原?”
杨變讥诮一挑眉,又十分无奈:“他坚持要去,还斥我说于国家大义之前,应放下个人荣辱。”
权少保大义!
元贞与杨變也相交有些日子了,知道此人跋扈不驯,脑子中从来没有家国大义的念头,全靠权中青多年敦敦教诲不倦,才给他栓了条绳索,不至于如脱缰野马。
可那梦里权中青却是死了的,具体死在哪儿,什么时间,元贞却是不知道,还是事后听人说了一句,她才知有这么件事。
这些日子,因为和杨變的牵扯,元贞在脑中是回忆了又回忆,又通过梦里发生的其他事情印证,才得出权中青应该是死在今年初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