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變摸了摸鼻子,尴尬道:“御医说你没什么大碍吧?”
“没,就是要静养一阵子。”她格外加重这个‘养’字。
“那你好好养吧,没事少折腾。”
元贞闭上眼睛。
杨變看了看她,还想说点什么,却又顾忌她有伤在身,只得蔫蔫地说了句‘那你歇着,改日再来看你’,就悄无声息地原路离开了。
等他走后,绾鸢推门走了进来。
“公主。”
“以后再告诉你,你只用知晓他并非恶人,且于我有用便可。”
“是。”
绾鸢为她掖了掖被子,又检查了下四周,把方才那扇被人无声无息打开的窗户再次拴好,这才退下了。
作者有话说:
我看有人说是前朝大臣设计女主,有的说是宫妃,都不是啦。
也不是谢成宜,他没那个本事把手伸进宫里,真有那个本事也不会是个枢密院下承旨司(有点类似办事机构)的一个六品官啦。
再猜猜?爪牙遍及皇宫,还跟前朝有些关系的,虞夫人之间和蕙娘对话,女主进尚书内省触及对方利益的?我感觉已经是明牌了。
(不要跟男主查如烟线搀和一起看,男主线和女主线唯一的交际就是这个谢成宜。宣仁帝想择谢成宜为婿,是继宋浦后又一选择,有被人引导之嫌,但也是他早就在关注此人,毕竟要给一堆女儿挑驸马,肯定要提前看人的。然后这点被人洞悉了,诱导了下,算是个意外)
另外,这一局女主也不是坐着不还手的,其实这一局她已经稳坐钓鱼台了。
白芷每次经过这条窄道,都甚感压抑。
到了地方, 她先把篮中之物给人检查, 是一些伤药和一块干净的布, 以及两块夹了肉的饼,和一壶水。
当初把如烟收押时, 她伤势未愈,每天都得换药,审刑院这怜她可怜,也是怕她死了,便准许白芷每隔两天来一次。
不过所携之物都需检查,吃食和水也需要她每样都吃一口。而这里检查还不算完, 等会还会有个老妪领她去一旁搜身。
一切弄罢,白芷被狱卒领到如烟的牢房前。
狱卒打开门, 让她进去。
人也没走, 就隔着栅栏在外面盯着。
如烟躺着杂乱的稻草上, 一动未动,整个人瘦骨嶙峋的,像具死尸。白芷来了, 她都没察觉到, 还是白芷来到她身前蹲下,轻声唤了她两声。
“娘子……”
如烟慌忙坐了起来:“白芷你来了?”
她脸上满是脏污,神色慌乱还有些神经质, 紧紧抓着白芷的臂膀:“我想出去, 我要出去, 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这阵子她与外界交流, 仅一个白芷,白芷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背着人告诉她让她一定要稳住,郎君正在想办法救她,让她一定不能慌,不能露出端倪,不然她要死,郎君也得死。
如烟这才稳了下来。
也幸亏审刑院这对她没用刑,不然她早就垮了。
即是如此,也遭了不少罪,牢饭难吃,只凭着白芷每两天给她带一些吃食,还不能带太多。
牢房里有老鼠和各种虫子,夜里地牢深处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发疯乱叫,所以没几天如烟就成了这副模样。
“我要出去,我想回去,我什么也没做,为何要这么对我!”
如烟哭得泣不成声,哪怕白芷每两天来给她换一次药,她的脸也因环境太差开始腐烂了。
天太热了,依稀能闻到些许臭味,哪还有当年名动上京如烟仙子的模样。
白芷心里分外不是滋味,又怕自己出声露了端倪,只能先哄着如烟,先给她换了药,又让她吃带来的肉饼。
如烟狼吞虎咽地吃着,中间甚至呛到,白芷连忙喂了她些水。
趁着喂水的空隙,如烟脸上的激动疯癫全没了,竟成了面无表情。
“你有话跟我说?”
白芷一愣,心中弥漫上细细密密的悲凉。
她瞅了一眼牢房外似有些不耐正在走神的狱卒,声如蚊吟:“郎君有东西让我给你。”
“什么?”
白芷塞了一个东西给她。
如烟在摸到东西时,就感觉到是什么了,她甚至能在脑中描绘出此物的模样。
她剧烈地呛咳起来,白芷连忙为她顺气。
栅栏外,狱卒听见动静不耐地往这里看了一眼,在看见那如烟呛咳时口沫横飞,脸上的布也掉了,露出其下可怖的伤口,顿时嫌恶地移开视线,又往远处走了一点。
趁着空档,如烟看清了手中的东西。
是一枚玉环,很小的一枚,玉质也不是太好,上面打了个红色络子。
这是她和谢成宜的定情之物。
当年柳谢两家本是邻里,她从小就喜欢这个话不多,与谢家其他哥哥们不同的小哥哥。
他不喜练武,只喜欢读书,她小小一点便跟在他身后听他读书。
后来他实在耐不住她的烦,也是为了对家人好交代,便带着也教她。
是青梅竹马呀。
不过这个竹马大了自己五岁,及至谢成宜成年,她也及笄了,她已经长成为一个婷婷少女,他也成了一个俊美的少年郎。
她实在按捺不住爱慕之意,对他表露心声,他眼神复杂,却还是拒了,说他心中有抱负,不会一辈子就待在这清水县。
当时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天涯海角,我都陪着宜哥哥。
后来他要来上京,家里劝她不要再想这个人了,她也及笄了,该嫁人了。她不听,偷偷收拾了包袱,留下一纸书信,跟在他后面上了去上京的船。
他那么嫌弃她,却还是没忍心撵她走。
那是她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可上京居,大不易,上京这样繁华的地方,似乎与他们这样的人无关。
宜哥哥所托之人,终究是有违他所托,他没能进入太学,两人身上的银钱也越用越少,只能从客栈搬出来,租了个很小的房子,暂时落脚。
她也曾劝他,不如就回去吧。
他却说,他既然出来的,就一定不会回去,他一定会进入太学,一定会做上大官。
后来呢?
后来他们的钱渐渐用尽了,宜哥哥的事情依旧没有头绪,当时她已经对上京很熟悉了,他们所住的地方附近有几家勾栏,一次她去菜市买菜,偶遇了香云楼的老鸨宋妈妈。
宋妈妈说她长这么好看,却沦落到这样的地方,真是可惜。
是的,他们当时所住的地方是整个上京最糟的地方,不光房子小环境差,附近充斥着无数勾栏瓦肆,车脚牙行,地痞无赖也多。
她就被地痞纠缠过,还是宋妈妈帮她解的围。
其实她也不想的,但她知道她只能这么做,只有她这么做,才能为二人挣出一条出路。
她和香云楼签了两年的契,在里面做清倌人,只卖艺不卖身。
他得知这件事后,脸色难看得吓人,拉着她去香云楼要解契。
可这时宋妈妈的脸色却变了,说已经签下的契不可能作废,契书上也写明若是反悔,便要按价赔钱。
他们没钱赔,也横不过香云楼,事已至此,只能这样。她把他撵走,坚持留在了香云楼。
是的,都是她坚持的。
然后呢?
然后日子渐渐好过了,她虽知书,却没有什么技艺,宋妈妈找人教她艺时,她挨过骂也挨过打,可她却从未对他吐露过一字,只说香云楼很好。
后来呢?
他终于进了太学,越来越好了……
再后来呢?
如烟,不,柳从凝不愿再回忆了。
她已经明白了谢成宜的意思。
白芷满是悲悯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脸色从恍惚到渐渐蹙紧了眉心,到最后的一片沉寂。
“娘子……”
柳从凝笑了一声,声如蚊吟:“白芷啊,别学我。”
“娘子……”
到了此时,她还顾忌着那个人,怕惹来狱卒注意。
“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娘子……”
“你走。”
柳从凝背过身去,枯瘦如柴的手死死地捏着那枚玉环。
白芷只能收拾了东西,放进竹篮,她还想说点什么,一时却无从说起,这时狱卒走了过来,她忙拎起竹篮猛地扭头走了。
天上下起雨来。
上京已经多日未雨了,这场雨倒是极大。
白芷拎着竹篮一路往回走。
雨越来越大,渐渐路上的行人都没了,只她一人还走着。
一辆马车停在她面前。
白芷抬头去看,竟是高忠。
“高叔……”
“事情办好了?”
“我已经把东西交给娘子了。”
高忠点了点头,似看出白芷面上的恍惚,他想了想,低声道:“不要可怜她。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可怜人,我只知道当年我遭受大难,是郎君救了我。你也一样,也是郎君救回来的,你和我只为郎君尽忠,只为郎君办事。”
白芷的表情分外苦涩,却也只是垂着头,小声说了句‘我知道了’。
“你还是先回翠烟阁。”
白芷点点头。
之后高忠递给她一把伞,就驾着车离开了。
于外人来看,不过是有人不忍这女子淋雨,送了她一把伞而已。
下午,消息传来了。
“如烟死了。”
杨變诧异抬头:“她死了,怎么死的?”
权简去了一旁坐下:“是自缢,等审刑院的人发现时,人已经死了。她是用内衫结成的绳子,把自己吊死在了栅栏上的。”
权简没去看,但张猛去看了,死相极惨。
须知,若不是存了必死之心,常人是无法把绳索绑在木栅栏上把自己吊死的。
杨變砸了茶杯。
“我明明已经……”安排了天罗地网。
可真是天罗地网吗?
审刑院从来跟他们不是一条心,内里他们根本无法插手,所以只能杨變出面一再敲打详议官,摆出绝不善罢甘休的架势,并搬出元贞,就是为了让审刑院不敢搞小动作。
进不了审刑院里面,外面他确实安排人盯着,一旦谢成宜出现在此地,就会拿他个正着。
可有什么用呢?
审刑院根本没动手,是如烟自己要死的,你能拦得住外面人下手,能拦得住人家自己寻死?
拦不住,根本拦不住。
“上午她婢女去了一趟……”
“那就把她的婢女拿来!”
“没有用。”权简叹了口气,“此女并非谢成宜软肋,他只会坐着看戏,随便你处置。他既然留下这个漏洞,就说明他根本不在意这个漏洞。”
其实杨變何尝不知没有用,只是气怒之下难以自制。
“其实你昨天说谢成宜冲着元贞公主去的,却未能成事,我便知晓结局快要来了。”
只是没想到谢成宜会这么狠,下手这么快,而那如烟又如此痴情,根本没给他们回旋的余地。
“此事到此为止吧。”权简有些无力道。
也只能到此为止。
“那不行,我得去审刑院闹一场。”杨變扯着冷笑道。
就在杨變在审刑院大闹一场,以至于杨准这个知院官实在无法,只能进宫告状时,宫里这边有关元贞落水之事,也落下帷幕。
那内侍死了,查过他本人,无亲无故,没有任何异常。
事发当时确实是他当值,本是在广成殿服侍,跟着吴皇后及一众宫妃们来到升仙台,也是为了在一旁服侍之故。
至于他为何会往元贞的方向去,又为何突然摔了一跤,谁也不知道。
事情似乎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只有福宁殿的人知晓,圣上发了多大的怒。
福宁殿里杖毙了好几个内侍,据说是因御前失仪。
因为此事不大也不小,次日朝堂上还有言官劝谏,说圣上乃仁君,当以仁治国,大概意思就是内侍不过是御前失仪,怎么就把人打死了,圣上你实在太不对了。
只有刘俭马福安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因为这几日宣仁帝盛怒,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而元贞这边,她只在金华殿养了三日,就再度去了尚书内省。
她的理由是她已经没事了,还剩些许内伤,御医说这个急不来,得慢慢养,可她实在闲不住。
虞夫人来藏书阁探望了她。
这次没让元贞烹茶,而是蕙娘在一旁烹茶。
“公主,你可明白了其中的艰难险阻?”
作者有话说:
哈,不要嫌弃谢成宜如烟占了戏份哈,谢成宜是渣但也是个挺复杂的人,后续他还有点戏份,算是个配配配角吧。
第42章 你输在轻敌,输在瞧不上她
元贞的脸还有些苍白, 明明是盛夏,却穿了几层衣裳,捧着茶盏的玉手白到让人觉得顷刻就会消失, 一丝血色都无。
“明白。”
怎会不明白。
之前因那梦, 元贞到底隔着一层, 料想尚书内省并不是什么清净之地,万万没想到其中竟如此险恶。
有一股力量在针对尚书内省, 所以梦里虞夫人才会一直不敢荣养,而等她死后尚书内省树倒猢狲散。
如今见她来到尚书内省,也许对方看出她想做什么了,也许并没有看出,但显然不想看见出现她这个变数,所以设了个局, 想将她赶出尚书内省。
“那公主可会怕?”
怕?什么比国破家亡,沦为敌人禁脔更让人怕?
对方使了如此迂回的手段, 不就是因为不愿正面与她对上?既如此, 说明形势还没有严峻到让她不能力敌的程度。
“为何要怕那些蝇营狗苟之辈, 若好人都被这些人驱离,那天下岂非没有好人容身之地?”
虞夫人笑道:“看来公主是明白其中的险恶。”
元贞垂首喝着茶:“只是我不懂,为何入内内侍省竟如此仇视尚书内省?只是因尚书内省有代帝批阅之权?”
之所以会元贞会直接点名入内内侍省, 而非内侍省, 是因为她对内侍省还算有些了解。
幼时不懂,只觉得这些人都是内侍,没什么区别, 等长大后才知晓内侍与内侍之间也有不同。
入内内侍省的门槛高, 需是幼年入宫, 并在内书堂读书成绩极其优异, 才能被选入入内内侍班。而那些读书成绩不够优异的,抑或毫无天赋者,则被归回内侍班,留作服侍人之用。
而从这时起,内侍就被区别开了。
虞夫人垂目,掩下目中复杂之色。
她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徐徐才道:“入内内侍省脱胎于内侍省,却又凌驾在内侍省之上,其本身不过是历代官家培养出来,用来帮衬自己的人手。”
既是帮衬,自然不限于皇宫,不免和朝臣有些交流,时间久了,内外通联,互通有无,这其实并不是什么秘事。
官员看待内侍如同皇帝鹰犬,可有时候为了升官,不免也会有求到内侍的时候。
毕竟若论和皇帝亲近,怕是连后宫妃嫔皇子公主们,都比不上这些成日服侍在皇帝身边的人。
而于内侍而言,既然是帮圣上办事,自然少不得和官员打交道,你态度太过强硬,就会遭来官员抵制。
轻则事情办不成,重则官员群起逼到圣前,指不定会被弃车保帅。
由此可见,便能想象出这双方相处时的暧昧。
而入内内侍省看不惯尚书内省是由来已久,也是膨胀后的敌视,总觉得对方分了自己的权,只是互为掣肘,谁也拿谁没办法。
谁也没想到会出个虞夫人,当年在宣仁帝临朝听政之事上出了大力气,因此深受皇帝信任。
而宣仁帝为了收权,也是为了对付朝中太皇太后的遗臣,以及那些总喜欢抱团的文官,又捧出个裴鹏海。
这裴鹏海早年出身内书堂,也是才智过人,才能一路做到内东头供奉官,又转为外官。
一开始,他是真心实意为圣上办事,可他待在宫外的时间太久了,接触的官员也太多,渐渐就开始有些变了。
也许这些变化早就有迹可循,反正这些年来他屡建奇功,一路从一小小的宣抚使升至入内内侍省都都知,兼殿前司都指挥使,掌三衙,封荣国公、开府仪同三司。
而多年荣宠,也致使他专权跋扈,自然看虞夫人不顺眼,尤其虞夫人曾数次进言,坏了他不少好事。
总之双方仇怨是早就注定的。
好不容易等到虞夫人身体不中用了,终于能铲除尚书内省这个心腹大患,哪怕裴鹏海不出手,入内内侍省的那些人也会出手。
却未曾想突然冒出个元贞公主,当了拦路虎,自然想把她撵走。
这也就是元贞,随便换个人,怕是命早就没了。
毕竟这皇宫之中,皇帝皇后皇子公主,看似是主人,实则人数寥寥无几,而最多的恰恰是这些平时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内侍们。
“此事并不一定是裴鹏海干的,但对于他们此举,怕是裴鹏海也乐见其成。”虞夫人说。
一旦尚书内省被除掉,其代批权必然会被入内内侍省收入囊中,所以这也是权利之争。
听完后,元贞徐徐吐出一口气。
此前她虽有些许了解,到底不够透彻,此番通过虞夫人的话,她才算真真正正看清入内内侍省与尚书内省的关系,及其中利害之处。
“此人手握兵权,深受圣上倚重,公主若想入主尚书内省,此人及入内内侍省便是最大的障碍。所以老身再问公主一句,你怕了吗?”
“为何要怕?”
元贞抬起头来,脸色苍白,但双目晶亮。
“说白了,他们的权力来自父皇。这一次我任凭他们设计,全然不还手,我就不信父皇看不出此举背后的深意?就如夫人所言,他们久居高位,自视甚高,瞧轻了其他人,也浑然忘了自身根本。”
像这一回,他们就瞧轻了元贞,原以为一个公主,哪怕再受宠,也不过刀俎下的鱼肉,只能随他们摆弄。
却未曾想元贞因杨變提醒,提前就堪透阴谋,知晓他们不敢要自己的性命,索性就听之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而整件事于宣仁帝,他又会怎么看?
他只会看到,他本是还在犹豫如何处置女儿的‘任性妄为’,这是父女俩私事,却因为某些人手伸得太长,设计人竟设计到他面前来了。
尤其被设计的,还是他最宠爱的女儿。
早先对内侍之间、内侍与群臣之间,私底下的那些苟且,他碍于大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手都伸到他面前来了。
于父亲身份来说,此番行举不能容忍。
于帝王身份来说,此番行举更不能容忍!
说到底,内侍的权力全来自于帝王。
再说难听些,他们不过是皇帝养的一群狗,以前这些狗背地里偷吃点骨头,和别家狗眉来眼去,这都是小事,只要能办事,可以不计较。
如今竟然反咬上主人了。
这是什么?
这是欺天!是倒反天罡!
所以当对方使出这么个昏招,元贞就知晓自己进尚书内省的事,在父皇那儿是稳了。
虞夫人笑了起来。
这是这阵子以来,她笑得最轻松肆意的一次。
突然觉得当初挑了这位公主,并非不得已下的为之,简直就是神来之笔。
她碍于身份,哪怕入内内侍省欺于门前,也说不得做不得什么。而这位公主不一样,论私,她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论公,她还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
仅凭这层关系,她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而与之相反,入内内侍省却是各种被掣肘,一个不慎就会被反制。怕是这会儿裴鹏海正在大骂入内内侍省那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吧。
不出虞夫人所料,此时裴鹏海确实很生气。
捅出篓子了,现在想到他了,早干什么去了?!
裴鹏海五十出头的年纪,虽为阉人,但生得身材粗壮高大,面相威严正气,随便穿一身常服出去,若不指明他是个阉人,恐怕谁也想不到他会是个无根之人。
这些年他早已不在宫里居住了,甚至连都都知那个位置,也只是挂个名儿。
自打他兼了殿前司都指挥使的差事,圣上就给他赐了府邸,后来封了国公后,这府邸又改成国公府。
如今这府里奴仆成群,他还养了几房小妾,倒是比一般的簪缨世家都不差。
“义父!”
魏思进跪在下头,分外可怜。
“现在知道喊义父了?”
坐在椅子上的裴鹏海,抚着扳指冷笑,“我以为你早就忘了义父呢。进儿啊,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若非有主意,又怎会闹得今日这出?”
魏思进膝行过来,抱着他的腿痛哭。
“义父,你在孩儿心中一直是天一般的存在,孩儿这次也是寻思义父公务繁忙,便想揽个功把这事办成了,等事情办成后,义父知道了也高兴。谁曾想、谁曾想——”
“谁曾想终日打雁,今天被雁啄瞎了眼?可还记得我六年前对你说过的一句话?”
魏思进一愣,谁还会记得六年前的一句话。
什么话?
裴鹏海却回忆起当时场景——
那年元贞公主不过才十一,第一次被朝臣弹劾行止不端,奢靡无度。当时宫里传得沸沸扬扬,一般这个年岁的女孩都得害怕,尤其她还没有娘亲作为依靠。
偏她倒好,仿佛无事人一般,第二天就拿着自己刚写的大字来给圣上看。
当时裴鹏海正好撞见这一幕,出来后他与义子魏思进说,以后不要随意招惹这位元贞公主。
就这么一句,剩下的话被他咽进了肚里——此女虽小,却如那久年的游方郎中,把圣上的脉把得极好。
他能走到如今这一步,自诩是个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好手,尤其对圣上而言,更是深谙帝心,可在见到此女这般行径时,他竟有些不确定了。
“你知道你这次输在哪儿吗?你输在轻敌。”
“你输在瞧不上她,觉得她不过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公主,却没有想那些个龙子凤女,能冒出头这些年还能安稳无恙的又有几人?”
“你这次自作聪明,竟把杨玉也用上了。是不是觉得我放下杨玉这步棋,碍了你的事,所以就想借刀杀人?”
“别说我疑你,这些年你可没少干类似的事,我只当你是榆木脑袋,念你我父子一场,旁人总是比不过,反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换换新人也好,免得你我父子二人招了圣上猜忌,却未曾想越发纵得你胆大妄为!”
裴鹏海这一番斥责, 算得上极为严重了。
魏思进被吓得不轻,就抱着他的腿,哐哐在他靴子上连连磕头。
“义父, 儿子真不敢, 儿子承认自己平时有些小心思, 可这次是真心想把事情办好,逼那姓虞的老虔婆一把, 把事办成了好给您个惊喜,我是真没想到竟会出这么大的漏子!义父……”
裴鹏海一脚把他踢开,掸了掸袖子。
“你庆幸吧,庆幸自己这次办事还算周全,没让圣上抓出铁证,不然谁都保不了你。”
一听这话, 魏思进紧绷多时的身躯顿时放松下来,整个人瘫软在地。
过了一会儿, 他才又道:“那义父你说这事后续……”
裴鹏海冷眼瞧他, 嗤道:“你还想后续?后续什么?说你蠢, 你总是不认,她入尚书内省,明明该着急的不是我们, 也不应是我们, 偏偏你上蹿下跳没个消停。”
不该是他们,那应该是谁?
魏思进趴在那想。
想了一会儿,懂了。
他眼睛一亮:“那义父……”
裴鹏海又是一脚踢过来, 骂道:“当下这种时候你再对付她, 不管事情是谁做的, 也是黄泥巴掉进裤/裆, 不是屎也是屎!让那些大臣们自己发现,你不要从中做任何手脚,再弄砸一次,到时候谁也保不了你。”
“是。”
一番交谈,双方都是顺心如意。
虞夫人颇有些意犹未尽之感,道:“今日老身可再回答公主一个问题。”
元贞扬眉:“知无不言吗?”
虞夫人失笑颔首:“知无不言。”
元贞陷入沉思。
显然这又是个考验,元贞也清楚这位既说了是一个问题,就不会任自己提太多问题,可她有太多想问的了。
思来想去,她只问了她最想知道的。
“为何朝廷每年要向北戎输纳这么多的岁币,还美曰其名此乃恩赏,粉饰太平。北戎真的不可敌吗?”
其实这算得上是两个问题了,只是元贞狡猾地用最后一句话作为了结语,倒也能算是一个问题。
虞夫人有些失笑,也有些恍然。
良久,她才看向元贞:“这是个好问题。既然公主都说了粉饰太平,那就算是粉饰太平吧,只是这个粉饰是阖朝上下一起,才能粉饰出这个太平。”
“前有北鞑,北鞑没了,又来了北戎,这非圣上一朝之事,而是从建朝起,北面的敌人就一直存在。只要不割地,岁币可以谈,反正大昊富庶,而北面的敌国都贫瘠。”
顿了顿,她又补充:“这非一人所想,而是整个朝堂都是如此想的。”
“是因为对上北方之敌,总是输多赢少,朝廷便因此惧战畏战?”
虞夫人不言。
元贞又问:“可大昊真的富庶吗?若是富庶,为何经常拆了东墙补西墙?”
大昊财政其实并不如表面这般宽裕,这是元贞近日才看出来的,她不了解三司情况,只能从各种奏疏里抽丝剥茧,才看到这些。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大昊是很富庶的。
虞夫人沉默了许久,显然她也没料到元贞会如此一针见血。
“这个问题涉及的太多了。”她沉沉地叹了口气。
“是三冗?冗官、冗兵、冗费?”
元贞继续道:“为了制衡官员,防止他们贪污腐弊,于是官职与差遣完全分开,造成大量官位横空出世,又有恩荫制,毫无节制的恩荫,以至于养了大量无所事事干吃俸禄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