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阶上by尤四姐
尤四姐  发于:2024年07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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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崖岸垂眼瞥了瞥,见她纤长的手指落在胸前,饱满的甲盖泛出淡淡的粉色,像三月桃花薄嫩的花瓣。
心头略一颤,某种沉睡的感觉忽然被唤醒,涟漪一般荡漾向四肢百骸,冲上头脑。
他微蹙了下眉,“奉命平叛,三天三夜,从京城追到万全都司,清剿了三百名逆党。但贼首不好对付,不留神被他伤着了。好在伤得不重,还能赶回来医治。”
如约却觉得很遗憾,这种人,竟又一次死里逃生了。老天不长眼,世上哪有什么因果报应,也许连天菩萨都怕恶人吧!
但心下想归想,绝不能失态。他不言声,只是静静看着她,看得她有些发毛,便定了定心神道:“大人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还是要小心些。到底身子是自己的,万不能糟践了。”
余崖岸听了,略略一颔首,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但他目光犀利如刀,每一眼都能将人凌迟。干他们这行的,生性多疑,即便如约摆出了真诚的姿态,他还是在审度、在揣测。隔了会儿才蹦出两句话来:“魏姑娘和杨掌司认识多久了?平常交情如何?”
如约压制住了汹涌的心绪,一手为他撒上金疮药,一手将洁净的纱布覆盖住伤口,淡然道:“司礼监早前有个叫邓荣的随堂,是专职往宫中运送东西的。后来他出了事,司礼监没人愿意接他的差事,杨掌司就应承了下来。但他不懂针线上的章程,我们掌司怕他应付不及,就派奴婢随同,以防宫中娘娘们要问话。我和杨掌司交情平平,不过一起当过差,还说得上两句话。”
答案经得住推敲,余崖岸缓缓点头,又破例给了个忠告:“杨掌司的来历,想必魏姑娘也知道。若是没什么要紧事,少些来往,对姑娘有好处。”
如约手上顿了顿,“奴婢应选时候不长,进针工局不过两年而已,没听说过杨掌司的来历。”
长长的纱布,从他一边腋下穿过去,她探着两臂合围,样子恍惚像拥抱。
余崖岸缓慢眨动了下眼睛,感觉她细密柔软的发丝擦过他鬓边,暖绒狨地、痒梭梭地,抓挠不及。
“……杨掌司是犯官之后,五年前阖家被问罪,但因他年少成名,朝廷惜才,免了他流放之苦,净身后充入掖庭,做了太监。姑娘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临渊而立,有失足之虞……”
他说话之际,背后的纱布带已经系紧了。她退了一步,扭身把手浸入了铜盆里。
他重新站起身,将裸露的右臂套回琵琶袖,不紧不慢整好交领,束好了鸾带,漫谈道:“当年前太子余党没有扫清,还有流落在外的。这些人不死心,终究会回来,杨稳就如一个活招牌,有他立在那里,那些人就会奔着他来。”说罢,眼里漫出残忍的浮光,“五年间,抓了七条漏网之鱼,这事连杨掌司自己都不知道。姑娘和他走得近,万一被误伤了,那就不好了。”
如约心头擂鼓一样砰砰大跳起来,她也曾考虑过,锦衣卫那么精明,留下杨稳必定有他们的用意。因此自她进宫起,每行一步都谨小慎微,人前绝不与杨稳有任何交集。
如今亲耳从余崖岸口中听得底细,果然应证了她的猜测。但这种内情,他为什么要向她透露?说得这么透彻,又有什么用意?
他一直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她背上浮起了一层薄汗,但面上绝不能露马脚。迟疑地笑了笑道:“原来杨掌司身上还有这样的故事。我和他来往不多,今儿是因进不去内阁,才找他传话的。”
余崖岸那张冷峻的脸上,露出了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我信姑娘,所以才和姑娘说这些。”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其实以姑娘的品行人才,耽误在后宫可惜了,何不疏通疏通,想法子侍奉皇上?”
如约恭敬地低下了头,“大人玩笑了,我不过是个下等的宫人,不敢生非分之想。”
他“哦”了声,“也对,这紫禁城看着煊赫,私底下吃人不吐骨头。”边说边踱了两步,又站定脚,回头问她,“那么姑娘是否有意出宫?要是想,余某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这个问题换作一般人,应当怎么回答?必定是感激再三,欣然答应了吧!
如约须得做出深思熟虑一番的样子,犹豫再犹豫,才迟迟道:“大人要问奴婢想不想出宫,奴婢自然是想的,谁也不愿意在宫里战战兢兢地过日子,闹得不好便挨主子的训斥。但奴婢出宫,应当是到了时候,伺候满十年,堂堂正正地走出去。大人说愿意帮奴婢,奴婢要是一时情急答应了,那么欠着大人的情,将来又该怎么偿还?奴婢是微末之人,微末之人身无长物,既然深知不能报答,又何必亏欠人情。大人的好意,奴婢心领了,奴婢出来好半天,娘娘想是已经等急了。”说着又向他褔了福,“大人身上伤势未愈,奴婢就不叨扰了。请大人好生颐养,奴婢告退。”
余崖岸看她退后两步,打算离开,方又唤了声“魏姑娘”,“我没说要姑娘报答,姑娘只说领不领这份情就是了。”
如约回身笑了笑,“奴婢还是这句话,多谢大人美意。但奴婢与大人素昧平生,不敢深受大人恩惠。”
反正她一心只想快些离开这虎狼窝,也不等余崖岸再说什么,快步从正衙退了出来。
一到外面,气儿就能续上了。她深深喘上两口,压平了胸中的惊涛骇浪,重新敛起心神,返回了午门内。
一路向北急行,生怕金阁老到了永寿宫,自己也没赶上复命。还好,回到永寿宫的时候,金娘娘还在朝外张望着。见她回来,忙站起身责问:“怎么去了这么长时候?见着阁老了吗?”
如约说:“内阁不是奴婢这样的人能进的,当时被门上的小火者拦住了,好在托付了司礼监的人,把话给阁老带到了。”边说边搀扶金娘娘坐下,好言回禀着,“原本早就回来了,但走到金水桥前广场上,被锦衣卫的千户拦住了。锦衣卫余大人受了伤,找人帮着换药,奴婢就给拽到锦衣卫衙门去了。”
金娘娘讶然看了她一眼,“余大人?余崖岸?”
如约说是,“追击叛军的时候伤着了,不愿意让太监换药,又骂走了御医,没人敢上手。”
金娘娘嗤笑了声,“这种人就是别扭,明明干着杀人的营生,小事上却如此考究。”说着又打量她,“你们以前认得?”
如约照实道:“算不上认得,只在廊下家走水那晚见过。锦衣卫把我们扣在宫里不让出去,余大人曾亲自盘问过奴婢。”
金娘娘颔首,“也算有渊源。这次又召你换药……他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吓得如约心头一蹦,忙道:“奴婢是宫里的人啊,和外头隔着几重天呢。”
可金娘娘却不这么认为,摇着团扇道:“他可不是一般的官员,有的是办法达到目的。”见这小丫头白了脸,金娘娘又失笑,“我就是这么一说,吓着你了?你也是个死脑筋,要果真被人看上,就算做个妾,不也比现在伺候人强吗。”
如约说不敢,“娘娘,那可是锦衣卫,奴婢没这胆子。”
“怕什么。”金娘娘道,“男人再厉害,不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吗!”
调侃上一阵子,心思又落在了自己的处境上,不由唉声叹气,度日如年地等待她父亲来救命。
然而直等了一个时辰,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一旁的绘云又借机上眼药,“话果真传到了吗?别不是这丫头为了邀功胡说,躲到花园里消磨了时候,骗娘娘说往内阁去过了吧。”
金娘娘又不受用了,眼看要发火,这时候外面进来一个生脸的太监,说求见娘娘。
廊子上的宫女把人引到金娘娘跟前,那小太监拱手行了礼道:“娘娘,奴婢是内阁大院的长随,奉金阁老的令儿,来给娘娘带句话。阁老说这个时候,还是不见为宜,请娘娘静心思过,稍安勿躁,时日一到,自然就雨过天晴了。阁老和夫人在外头,也替娘娘打点着,万盼大事化小。这程子,请娘娘谨言慎行,在万岁爷面前也别再提及这件事儿。好生珍重自己,好生伺候万岁爷就是了。”
金娘娘听完,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连她父亲也让她忍耐,就说明短期内想复位,怕是不能够了。
灰心得很,她虚脱地倚着炕桌,摆手让这小太监退下。看看外面的天,亮得晃眼,她的世界却蒙上了阴霾,日头钻不出云层了。
绘云这会儿断不敢劝解,拿眼风示意下面的人端甜汤来,自己接过,小心翼翼搁到金娘娘手边,轻声道:“娘娘一上午没吃东西,进些吧。”
金娘娘斜眼扫她,想痛骂她,但见她畏畏缩缩地,顾及往日的情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出门走走吧,趿上软鞋,迈出了正殿。顺着甬路走到大门上,大门外面站着乾清宫派来的太监,她还没伸腿,那两个太监就垂着眼睛抬起手,“娘娘请回。”
没办法,她又绕了回来,在院子里转圈儿。走到西配殿前,看见如约坐在窗前,正闷头做她的针线。也不知做的是什么,料子看上去不精贵,像是宫人的马面裙。
金娘娘没想那么多,只觉百无聊赖。人被圈在这四面高墙下,才一天光景,就要闷出病来了。她泄愤式的甩动手里的团扇,抽打花圃里的月季,打得叶子和花苞掉落,越看越气恼。
好在也有好消息,几个被抓出去的太监又给放了回来。虽被打得皮开肉绽,但总算保住了命,向金娘娘磕头回话之后,回直房养伤去了。
水妞儿开解金娘娘:“您瞧郑宝他们还活着,就说明万岁爷没想重罚咱们宫里,他老人家还是顾念和娘娘的情分的。”
金娘娘略略宽怀,但又不太高兴,“那他怎么不来瞧我?昨儿夜里,他招谁侍寝了?”
永寿宫打听皇上御幸的事,已经成了惯例。离这儿不远的彩凤门围房,是彤史值房,彤史记录皇帝每夜临幸的次数和细节。原本这是机要,断断不会向人泄露,但金娘娘仗着她父亲的名望、自己的位份,以及万能的银子钱,还是可以稍许探得一二的。
底下人不用她吩咐,每天例行公事一般,趁着中晌四下无人的时候,常爱往彤史值房里钻。今天照例去了,探得的消息还是这样,“万岁爷昨儿宿在乾清宫,没翻牌子,没招人侍寝,彤史那儿都记着呢。”
金娘娘纳闷了,“这都多少天了?得有十来日了吧,万岁爷就这么单着,和太后的劲还没较完呢?就算较劲,也不能亏待自己,年轻轻的爷们儿,当皇帝诚如当和尚,儿子不想要了?江山不想传下去了?”
水妞儿吓得头皮发麻,左右看了一圈,好在宫墙高得很,不担心外面有人听见。
他们做奴婢的,话得顺着主子的心意说,便道:“万岁爷这样,娘娘不也放心吗。后宫都闲着,谁也不比谁抢先,将来绕了一圈,还是娘娘拔头筹。”
这话听着颇为顺耳,金娘娘没什么可争夺,气也就顺了。
但皇帝面前不能消停,得使劲蹦跶,才能让他时刻想起她。于是让小厨房做吃食,海清卷子、银锭饼,外加一例酸甜汤,命绘云送到皇帝跟前去。
隔了好一会儿,等到绘云回来,追问怎么样,绘云说:“万岁爷已然用过点心,还是把食盒留下了。但吩咐奴婢带话给娘娘,往后不必费心,请娘娘自用。”
金娘娘呆怔了片刻,心头五味杂陈。一会儿想万岁爷必定是不惦记她了,这才让她不必费心。但转念又得往好处琢磨,他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话虽说得生硬,还不是把食盒留下了。既然留下,情况就坏不到哪里去,下回她还送,送得多了,他想忘也忘不掉她。
但禁足的日子是真不好过,永寿宫里谁都能走动,唯独她不能。
金娘娘歪在美人榻上,勉强延捱了两天,实在闲得无聊了,想起了上巳节。让人把如约传来,问她过节用的衣裳准备好没有,谁知她跪了下来,泥首道:“请娘娘恕罪,奴婢回去就做。”
金娘娘愕然撑起身,“什么?进宫就领的差事,有小半个月了吧,还没动针线,你每日到底在忙些什么?”
边上的绘云也有些慌,自己抱了一大堆衣裙给她,虽是想着使唤她,但没想到她不做娘娘的衣裳,单给她们做。
忙乱之中她拉扯搪塞,对金娘娘道:“想是她不知轻重,上回做了几个荷包,又绣帕子去了。”
可如约说不是,直起身道:“姑姑们交代的东西我实在做不完,已经连夜拆改了,还有一大半堆在那儿呢。我原是想着,离上巳节还有二十来天,等把姑姑那件小衣绣完,再做娘娘的裙子。没想到今儿娘娘就问起,我……我这就回去换花绷,求娘娘恕罪,求姑姑见谅。”
这番话,成功点燃了金娘娘。她霍地站起来,“怎么回事,如今我的东西,竟要排到这些奴才后头做了?”说着“啪”地扇了绘云一巴掌,“你不是说管教着底下人,从不和人起争执吗,原来是这么个管教法儿。压得他们都怕你,都不敢吱声儿,可不就天下太平了吗。伺候我的人,得先让你们受用,连我这正主儿都得往后稍稍,你们好大的脸面啊!”
忽然想起那天看见如约手里的东西,觉得眼生,这回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是这些大宫女的。一时原委都闹清了,一巴掌不痛快,又追加了一巴掌,“作死的东西,你在这永寿宫里一手遮天,当我死了不成!”
绘云被打得脸颊通红,又是痛哭,又是跪地磕头,“娘娘,不是这么回事儿。我们犯懒,托她缝制是有的,可从没想越过娘娘的次序去啊。”
如约是出了名的老实头儿,老实头儿说话更让人信服,“姑姑那天送了一堆衣裳鞋袜过来,我说先紧着姑姑们的做,您没反驳,我不敢违姑姑的意儿。”
这下换来金娘娘更可怕的瞪视,“看来我是用不了你了,你害我害得不够,还要爬到我头上来。别打量你是朝天女户出身,我就治不了你!”边说边喊尚仪嬷嬷,“给我把这弄权的东西拖到院子里去,着人狠狠打她的脸,让宫里所有人都去看。”
尚仪嬷嬷道是,强扭着绘云,押到台阶前的中路上跪好,左右开弓扇她耳刮子。
金娘娘坐在殿里又气又恼,自己哭起来,“要不是我带进来的三个都病死了,我也不能用这些人。如今仗着资历,光明正大地欺负我。我算是瞎了眼,替她撑腰,把自己弄成了现在这样!”
如约一直憋着声儿旁观,见金娘娘哭,膝行上前小声宽慰:“娘娘,是奴婢没用,经不住绘云姑姑的压制。但娘娘消消气,我夜里赶工,悄悄把娘娘的上襦做好了。交领和袖口上都绣了金银如意和八宝,娘娘看了一准儿喜欢。还有裙子,剩下腰头和裙门上的膝襕没绣完,再容奴婢两天,奴婢一定送来,让娘娘过目。”
金娘娘耷拉着眉眼,有些可怜地看看她,哀叹自己怎么落得如此凄惨,竟要小宫女偷着替她赶制衣裳。
伸手把人拽了起来,金娘娘叹息道:“往后你上殿里来伺候吧,受我一个人的差遣,给我一个人干活儿。她们的话,你一句都别听,也用不着喊她们姑姑。一个个儿,身子不正影子歪,让人‘姑姑、姑姑’地抬举着,也不嫌臊得慌!”

第16章
外面大耳帖子抽得山响,绘云的脸早就疼得没了知觉。尚仪嬷嬷却比她更难熬,自己这手遭了好大的罪,再不叫停,自己上了年纪,也吃不消了。
到底盼来了金娘娘开恩,还是如约出来传的话,对尚仪嬷嬷道:“您受累了,快回去歇着吧。”转头又对绘云道,“姑姑这脸,怕是不能上值了,我向娘娘讨了恩典,让姑姑回直房去。姑姑找太医瞧瞧,开些药敷上吧。”
绘云对她的恨,用嘴说不出来,只能狠狠瞪她,最后蹒跚地被人架走了。
如约暗叹了口气,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自己还有要紧事要做,不能一直困在西配殿里。往上爬,一路上总有尸横遍野,谁不是这样!起先自己还会觉得愧疚,但时候一长,这颗心渐渐也就如石如铁了。绘云利用金娘娘打杀玉露的时候,八成也没想到,金娘娘照样可以当着众人的面,狠狠赏她嘴巴子。
院子里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大家各怀心事,各有算计。绘云带出来的两个徒弟,这时候也服软了,颇有巴结的意思,对如约道:“早前她非让我们把旧衣裳都翻找出来,我们就说了,这么的不好,她偏不听。横竖我们没有为难姑娘的意思,闹得今天这样,我们也怪不好意思的。”
如约还是宠辱不惊的样子,和煦道:“都是一场误会,二位也别往心里去。今儿绘云姑姑受了委屈,姑姑们是她亲近的人,还是得好好劝解着点儿。”
丛仙和水妞儿对看了一眼,忙点头。心里惆怅感慨,这永寿宫要变天啦,做针线的野路子,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翻身成了娘娘跟前红人儿。
事实也的确如此,如约在金娘娘身边伺候,远比绘云那干人尽心。其实殿里的每一样活计,都有专门的人负责,到了大宫女手里,需要忙活的不多,最大的差事就是给主子解闷,急主子之所急。
金娘娘仍是像热锅上的蚂蚁,盼着皇帝能来,盼着恢复她的位份。可惜等了又等,石沉大海,终究忍不住了,吩咐如约:“今儿再准备些茶食点心,你替我送到御前去。顺便瞧瞧万岁爷在忙什么,还记不记得我这个人。”
如约说是,传话给小厨房,等着那头送食盒进来。
预备好的东西送来请金娘娘过目,是一份透糖茶食、一份印儿酥,还有一盏灵露饮。
如约的视线停留在灵露饮上,所谓的灵露饮,是用粳米、糯米、老小米入甑锅提炼,取其凝结的露水做成的。虽然不如米汤浓稠,但也绝不像清水一样透彻。如果能在里头下药,那该多好,简单省事,不必大动干戈。然而御前的那些人不是吃素的,绝不会让没有验过毒的吃食出现在皇帝的御桌上。这条路走不通,唯剩一条,就是以命相搏。
金娘娘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小心翼翼把食盒的盖子盖回去,切切叮嘱她:“替我好好渲染渲染,就说我茶不思饭不想,就快活不下去了,请万岁爷可怜我,过永寿宫来瞧瞧我。”
如约说是,偏头朝铜镜望了一眼。镜子里倒映出自己的侧影,交了二月二十,宫女的圆领袍乌纱帽换成了上襦下裙。襦裙有一宗好处,须得配(髟+狄)髻。(髟+狄)髻上插头面首饰,虽不如妃嫔们华贵,但也是顶簪、挑心,一样不缺。
轻舒一口气,她敛起神,向金娘娘褔了福,“娘娘放心,奴婢纵是不能在万岁爷跟前说上话,也会想办法攀交御前的掌事,请他们代为替娘娘说情。”
金娘娘大力地夸赞了她两句,“果真你是最靠得住的,不像她们,嘴上好听,办事不牢靠。”边说边轻轻推了她一下,“你且去,好生把事办妥了,我亏待不了你。”
如约抿唇笑了笑,也不多言,挽着食盒往永寿门上去了。
人渐渐走远,金娘娘站在廊下看着,咬住了唇。
边上的尚仪嬷嬷问:“娘娘打发她过去,是瞧她长得好,有意让她在皇上跟前露脸吧?”
金娘娘怅然说:“可不是。我如今这处境,只有想些歪斜的办法了。万一皇上看中她,不得往永寿宫多跑几趟吗,总不好立时临幸,立时就晋位分。我待她也算不薄,要是她能出头,总会念我一点儿好。不像其余几宫的人,见了我,个个乌眼鸡似的。”
所以人人都有算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说不清到底谁是螳螂,谁是黄雀了。
那厢如约提着食盒到了遵义门上,问守门的小太监,皇上在不在殿里。
那小太监至多不过十三四岁光景,见惯了大场面,也学了拿大的做派,把眼儿一翻,“你是哪个宫的?奉了谁的令儿来见皇上?”
如约忙自报了家门,小太监看人下菜碟,耷拉下眼皮道:“万岁爷不在养心殿,许是在乾清宫,也或者上文华殿进讲去了。你各处走一圈,碰碰运气吧。”
如约一时有些迷茫,不知该往哪里去,便道:“那我在门里候着吧!娘娘交代的差事,我们做奴婢的,不敢不遵令儿。”
还是另一个太监好心,啐了那小太监一口,“汪轸,你处处给人下套,怪道你娘生的孩子没屁眼儿。”复转头冲她笑了笑,“姑娘,他和你闹着玩的,别往心里去。万岁爷就在养心殿呢,你进去找御前的人通传一声。我瞧你脸生,可不敢闷头乱闯,要是惊了驾,那可是死罪。”
如约感激地朝他纳了个福,“多谢师父指点。”
提裙迈进门槛,一路顺顺利利进了养心门。
这养心殿,是皇帝时常歇息的地方啊,她做梦都想走进这里。今天成真了,心头激动得打哆嗦,但越是这样,越要沉住气。强压住了起伏的心境,一步一步加着小心,绕过了琉璃门内的八龙影壁。
往前看,一眼能看见养心殿的正殿,中正仁和匾下摆放着金漆雕龙宝座,两边立掌扇,即便座上没人,也是一派威严肃穆的气象。
敛神到了殿门前,知道不能擅闯,客客气气请站班的人回话,自己在一旁静待着。
不一会儿里头出来个人,正是那天在遵义门上遇见的总管太监章回。他见了她,掖着两手问:“是金娘娘派你来的?”
如约说是,“娘娘预备了茶食,命奴婢敬献万岁爷。”
章回伸手道:“给我吧,我替你转交。”
可如约没有递过去,摆着温软的语气,小心翼翼道:“师父,我们娘娘特吩咐了,让奴婢面呈万岁爷,并有话回禀万岁爷。”
章回“嘿”了声,“你们这位娘娘,真是个认死理儿的。万岁爷好容易歇一歇,哪儿有那闲工夫,吃她送来的茶食。”
但人既然来了,不通融似乎有些不近人情。再说这宫女万岁爷曾见过,还亲自免了死罪,说不定愿意见一见。
思及此,章回让了一步,“咱家替你进去回话,你先等着,万岁爷若是召见,你再跟着进来。”
如约说是,退让在一旁,看章回迈着八字步,一摇三晃进了冬暖阁。
御前有严苛的定规,内外太监钉子一样伫立着,丝毫不敢移动半分。整个养心殿寂静无声,只有案上的莲花更漏滴答,发出一点轻微的声响。
暗暗四下打量,正殿两侧是东西暖阁,想来皇帝歇息不上后殿去,那地方是专作嫔妃侍寝之用的。早前总是隔着宫墙眺望,对养心殿的规制并不了解,总以为永寿宫已经够大了。谁知进了这里,才发现有天壤之别,光是养心殿的天花藻井,就抵得上大半个永寿宫正殿。
一串脚步声响起,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见章回迈过暖阁门槛,笑着说:“姑娘是个有福的,万岁爷都歇下了,还是破例召见了你,好让你回去向贵嫔娘娘交差。”
如约忙呵腰,“多谢总管师父。”
嘴上说着,心慢慢提起来,提到嗓子眼。暗想着皇帝既然歇下了,是不是会少些防备?自己如果行事……就算是鸡蛋碰石头,能不能有几分重伤他的可能?
带着希冀,她跟章回进了冬暖阁。本以为这暖阁就是皇帝歇息的去处了,岂知不是。里头还有一间内室,并不很大,摆着一张床,一架紫檀案几。
皇帝半倚着一个大引枕,靠在床头看书,石青色宝相花的缂丝缎面衬着他的脸,眉眼精致间,透出一股漫不经心的做派。不像平时冠服端严,燕居的时候随意,乌浓的长发拿玉带束着,鬓边垂落几缕,清贵是真清贵,清闲也是真清闲。
南宇文、北慕容。慕容氏的美丽,在他这里得到极致的发挥,即便恨他入骨,也不能否认老天对他的格外眷顾。
而如约考虑得更深,她一直听说皇帝夺权,暗中联合了朝中各大势力,只管发号施令,从未身体力行。他和唐太宗不一样,玄武门政变没有亲力亲为,弄权靠的是心计。加上他出身显贵,尊荣作养,一个没有拳脚功夫的人,总比余崖岸好对付。
只可惜她想上前,被章回拦在了门外,这随安室不大,根本不容她近身回话。
章回接过了她手里的食盒,进去搁在紫檀的案几上,轻声问皇帝:“万岁爷,金娘娘差人送吃食来,万岁爷这会儿用么?”
皇帝没有应,放下手里的书,朝门前的人望过来。
他记得她,见过几回,每次露面都出乎人的预料。从针工局下等的宫人,一跃变成永寿宫的听差女官,仅仅两个多月而已。
皇帝对她产生了一点兴趣,见她欠身纳福,淡淡道了声“免礼”。
“恪嫔打发你来,有什么话要说?”
如约照实把金娘娘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道:“我们娘娘一心惦念着万岁爷,这阵子人都憔悴了。几次想来向万岁爷请安,可惜都被门上拦住了,不叫出去。娘娘说,请万岁爷念着往日的情义,上永寿宫瞧瞧她去。见了万岁爷,心头宽怀,身上的症疾也能减轻些。”
皇帝听得笑起来,“又睡不着了,看来得多吃些安神的药。”说着眼波一转,落在她脸上,“替她传这么矫情的话,你不觉得为难吗?”
要说为难,照着姑娘的心情,确实应该为难。但她不像寻常的宫女,瞧着皇帝是男人,为难里能夹带那么一点女孩儿的小心思。她心里有怨恨,正因如此,神情言语就显得格外坦荡,俯身道:“奴婢侍奉娘娘,一切听娘娘的示下。主子跟前,没有为难一说。”
章回觑了觑皇帝,见他缓缓颔首,“差事当得不错,上回要是杀了,才真可惜。”略顿了下问,“那日恪嫔打死宫女,她辩称是底下人手重,不是她的本意。那时你朝朕望过来,为什么?”
当时视线一交错,她就慌忙避开了,本以为皇帝不会往心里去,没想到他竟留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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