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忙呈上了乌木牌,“这是金贵妃点名要的人,刚从针工局提出来,她没有腰牌,我有,请千户过目。”
锦衣卫刁难人堪称一绝,就算有永寿宫的腰牌也不管用。牌子扔了回去,照旧没好气儿,必要司礼监的签子,才能把人放进宫。
小太监茫然了,“这一时半会儿的,我上哪儿给您弄签子去呀。”
带队的千户铁面无私,“你是第一天办差吗?缺了调令怎么进宫?没有?没有就上司礼监要去!”
小太监抓耳挠腮,知道和这些人说不通,就想让姑娘在这儿等着,自己再往司礼监跑一趟。
如约到底对这些锦衣卫心怀忌惮,偏身对小太监道:“我和您一道去吧,要是那里问起来,我人在,好应答。”
小太监点头,“那再好不过。”
两个人正要折返,忽然见幽深的门洞里,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一双鹰眼,模样长得很清俊,但不知为什么,五官凑在一起就显得阴鸷。也或者杀戮太多的缘故,周身似有血腥气,如约看见他,心就往下沉一沉,正是那晚的锦衣卫指挥使。
脚下不自觉磋了蹉,没等她说话,他倒先来搭腔了,眯起眼道:“魏姑娘一见我就倒退,怎么,怕我?”
他迷眼的样子,愈发让人觉得可怖。如约忙说不是,“奴婢是做粗使的宫人,没有见过大人物,遇上了自然要退避。”
余崖岸却一笑,“往后进宫办事,有你见大人物的时候,要是见了谁都退避,那步得退到护城河外去?”
如约只觉头皮一阵阵发麻,呵了呵腰道:“大人教导得是,奴婢错了,请大人见谅。”
他“诶”了声,“倒也不必唯唯诺诺,寻常自在说话,彼此都受用。”眼里望住她,嘴里却责问边上的千户,“怎么把人拦住了?”
千户垂袖道:“回大人,这内官要往宫里调人,没有司礼监出的手令,卑职不敢随意放行。”
余崖岸方才调转视线,傲慢地瞥了他一眼,“这位姑娘我认得,放他们进去吧。”
有他这句话,就算是南天门也得洞开。那千户赶紧道是,毕恭毕敬退让到了一旁。
小太监忙拽着如约向他行礼,“多谢余指挥。今儿要不是遇上余指挥,咱们还得跑一趟呢。”
如约只得跟着道谢,一再地向他纳福。
余崖岸的语气却很温和,没有理睬小太监,带着笑意对她道:“魏姑娘不必多礼,举手之劳罢了。前几日是长房走水,不得不依章办事,让姑娘受累了。今儿不过区区小事,放个人进宫,我还是能做主的。”
这样的狠人,即便是和颜悦色,也透出一股阴狠算计。如约的心一直悬着,唯恐他看穿了什么,才刻意地接近试探。这是非之地断不能久留,得赶紧离开。只要进了宫,就再也不用见到他了。
遂拜谢再三,“奴婢感念于大人恩典。因还要进去复命,先别过大人了。”
可门券深得很,刚走了几步,就听见他在身后发了话,“魏姑娘,要是有什么用得上余某的地方,不要客气,来锦衣卫衙门找我。”
她只得应付,回过身来朝他又褔了福。
这回脚下走得更快了,急急穿过顺贞门,进了乾西五所夹道。
小太监却因她认识锦衣卫指挥使,而对她刮目相看,搓着手道:“魏姑娘来历不简单呐,怪道能从针工局调进永寿宫来。我叫郑宝,在永寿宫西配殿当差,平常干些洒扫活计,兼给那些姑姑们跑腿。往后姑娘要是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就是了,我一定先紧着您。”
如约勉强笑了笑,“郑师父抬举了,我和那位余指挥并不相熟,就上回廊下家走水,见过一回。”
郑宝怔了下,“今儿是第二回 ?才第二回,余指挥待您这么和气……”小脑瓜子一转,嘿然笑道,“也不怨余指挥热络,姑娘就是招人待见,针线做得好,人也长得齐全,往后定有大出息。”
如约说不敢当,“我初来乍到,不懂宫里的规矩,日后还请郑师父指点,别让我闹笑话才好。”
郑宝忙摆手,“可别管我叫师父,我不过是个碎催,哪里够得上您一声‘师父’,叫我的名字就成了。不过姑娘,要想在宫里站稳脚,外头还需有人提携。那位指挥使大人,可是了不得的人物,您要是倚仗着他,往后擎等着过好日子吧。”
如约这几年只知道逃避锦衣卫的抓捕,从来没想过打探锦衣卫指挥使的底细。眼下既然有了交集,总得知己知彼,便对郑宝道:“余指挥看着挺和善,可锦衣卫的风评又不好,您能和我说道说道吗?”
“要听真话?”郑宝歪着脑袋问。
如约点了点头。
郑宝倒也不隐瞒,接过她的包袱挂在自己肩上,把自己知道的全抖露了出来:“大邺人对锦衣卫谈虎色变,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了,别看余指挥对您和善,实则可是个狠角儿。早前万岁爷正大统那会儿,他是锦衣卫指挥同知,说是同知,其实掌着锦衣卫的大权。后来前头指挥使挨了冷箭,箭头上喂了毒,说话儿就死了。他一死,指挥同知自然顶了指挥使的缺……”边说边抬手挡住了嘴,小声泄露内情,“其实衙门里人人都知道,那箭就是他让人放的。不过爷们儿争权,靠的就是一股狠劲儿,这年月没什么可稀奇的。再说说余指挥这个人,二十七八年纪,和咱们万岁老爷子一边儿大。早前有过一位夫人,生孩子的时候连人带孩子全没了,有人说是难产,也有人说是遭了暗算,真真假假的,谁知道呢。反正余指挥后来再没娶亲,想是怕了吧,锦衣卫树敌多,我在明敌在暗,万一再毁一次,那多伤心!”
如约听他娓娓地说,一字一句都进了心里。嘴上还奉承着,“您身在宫中,消息这么灵通,实在不容易。”
郑宝龇着牙花儿一笑,“我们这号人,满世界承办差事,外头的消息自然知道一二,宫里主子不还等着从我们嘴里听口信儿呢吗。”话又说回来,“如今江山大定,万岁爷器重锦衣卫,余指挥也不用跟着浮沉了。这会儿再觅一位可心的夫人成个家,好日子不就过起来了吗。总不能一辈子清锅冷灶的,回去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白当这么大的官儿了。所以我说,姑娘大可以和他结交结交,人家对外厉害,对内必是体贴着呢。”
这些善于钻营的太监,一门心思攀交达官贵人,只要发现那些当官的瞧上了谁,磨破嘴皮子也得说好话,以图将来在人家面前得脸领赏。
如约听过只是笑了笑,可惜了他的热心,说了这么多,尽是无用功。
转头朝前望望,过了螽斯门就到永寿宫了。她提袍迈过门槛,眼风从养心殿后墙上掠过,稍顿了顿,就趋身进了永寿门。
郑宝一直将人引到前殿外的廊子下,见了殿内经过的宫女,让给娘娘传个话,针工局的魏姑娘来了。
里头很快出来个女官,一张清水脸子,嘴唇上抹着圆圆的一点口脂,像白纸上盖了个红戳似的。看人带着三分傲慢,半昂着脑袋,拿余光扫视她。
如约见过她,知道她是金娘娘跟前的掌事女官,便恭敬地朝她行礼,“给姑姑添麻烦了。”
绘云并不因她懂事儿就赏好脸子,宫里厮混多年,猛然来了个点名调进来的,欺生之外还存着几分嫉妒,自然怎么瞧她都不顺眼。
“不麻烦。”她凉着声气儿道,“往后宫里的针线都得仰仗你,还要请你多担待我们呢。”
如约俯了俯身,“姑姑哪里的话,我憨蠢,也不懂规矩,要是有什么错处,请姑姑着力管教。”
绘云听了,这才转过身摆了摆手,“跟着来吧。”
如约跟她进了偏殿,进门就见金娘娘在南炕上坐着,正招惹她养的那只狸花猫。
狸花猫有脾气,被她逗得不耐烦了,金娘娘打它一下,它就还一爪子。然后一人一猫对打起来,直到听见绘云回禀,说魏姑娘来了,金娘娘的手腕子才一转,摸了摸猫脑袋,自言自语道:“我就爱养这狸花猫,狸花猫皮实,好养活。”
如约不知该怎么应话,只得朝她纳福见礼。
金娘娘连头都没转一下,半晌忽然又问:“知道我为什么容它还手吗?”
如约摇了摇头。
金娘娘笑起来,“猫厉害,全在爪子上,只要把它的指甲绞干净,就不怕它伤人了。”
这弦外之音,是让她也收起指甲,像这猫一样顺服吧!
不过人还不如猫,猫能还手,人若起反骨,怕是连命都没了。
如约深明白里头的下马威,欠身道:“奴婢原是针工局里做粗活儿的,得娘娘抬举,才有幸进宫。往后一定老老实实当差,一切听娘娘的安排。今儿是头一天认主子,奴婢给娘娘磕头,恭谢娘娘的恩典。”
她说着,提了袍子跪下来。永寿宫二月里已经撤了地毯,膝盖头子磕在青砖上,又冷又硬。
金娘娘不过是想让她知道规矩,她是个明白人,也表了态,金娘娘满意了,于是转变了态度,和声道:“既入了我永寿宫,往后就是我的人了,只要你听话,好好当差,我不会亏待你的。”说着又想起了那方云肩,顺带便的提了一嘴,“你怎么知道这云肩能合我的心意?要是送来,我看不上眼,那岂不是糟蹋了你的一片心吗?”
这种时候就得善于溜须拍马了,如约道:“奴婢曾为娘娘改过那件十样锦的袍子,略略明白了娘娘的喜好。娘娘高雅,不爱太过俗丽的颜色,酪黄配上松霜绿,既清丽,又正迎合春暖花开的节气,娘娘戴着玩儿,应应景也是好的。退一步讲,就算娘娘瞧不上,那也是我学艺不精,更该好好琢磨自己的技艺。只是没能酬谢娘娘赏赉,惭愧得很,等日后有了拿得出手的活计,再来孝敬娘娘就是了。”
她手艺好,会说话,也乖顺,照着金娘娘看来,是个容易调理的丫头。这样的人放在自己宫里,要什么吩咐一声就是了,必定又快又妥当,不比和内造处扯皮强多了!
不过这一身内官监的衣裳穿着,着实有些埋汰。金娘娘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与人织纨素,自著蓝缕衣啊。”偏头吩咐绘云,“让人带上她,去内造处领宫衣去吧。”
绘云道是,把人领出偏殿,随意叫住了个宫女:“乾珠,你带着魏姑娘,上延庆殿去一趟。再有,你们直房还有一处空儿,就让她跟着你们住吧。”
绘云吩咐完,转身便走了。领了命的宫女这才直起身招呼如约,“魏姑娘,你的针线做得真好。上回娘娘穿上,我们都瞧见了,娘娘喜欢得什么似的。”边说边牵着她走出了宫门,热络道,“你住我们直房也挺好,我们房里原本两个人,昨儿新进来一个,今儿又加上你,更热闹了。”
如约对待新结识的人,总是温存里透着客气,“只怕我一来,让大家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乾珠道,“原就是给人当差的,三个是这么住,四个也是这么住。我和印儿进宫有时候了,没得升发,也不是讲究人儿。魏姑娘要是心里有什么想头,大可敞开了说,不用憋着。”
如约抿唇笑了笑,“姑姑往后就叫我如约吧。”
乾珠爽快说好,“你也别叫我姑姑,我哪儿是什么姑姑,不过是个铺床叠被的。我叫乾珠,乾坤的乾,名字取得怪大吧,可惜干上了伺候人的营生。”
如约之前听绘云喊她的名字,就觉得有几分亲切。引珠乾珠一字之差,脾性却好像差不多,因此也不觉得生分,和煦地宽解着:“采选总也逃不过,大抵都是伺候人的。等再过两年放出去了,兴许您也被人伺候了。”
乾珠听得高兴,捂嘴笑道:“那就借您吉言了。”
说话儿到了内造处,恰好遇上掌事的高太监,他一见如约,讶然道:“魏姑娘上永寿宫听差去了?”
如约“嗳”了声,“往后还请师父多帮衬。”
高太监却有些惆怅,啧啧道:“我那回说的,上廊下家来多好,又有好吃的,又有好玩儿的,不比在金娘娘处轻省?”
一旁的乾珠和他也相熟,插嘴打趣:“高师父,可留神说话。我是永寿宫的人,您挤兑我家娘娘,我回去告一状,您可要吃挂落儿啦。”
高太监忙说不敢,“我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挤兑贵妃娘娘?”
待领了宫衣出来,乾珠对如约说:“别搭理那些太监,净了茬,连心肝都黑了。太监已是人下人,供太监取乐,那还活个什么劲儿!永寿宫当差虽不轻省,但名声总归是好的。难得逢万岁爷驾临,娘娘大方着呢,底下人个个都有赏。”
既说到皇帝,如约自然要打探,“万岁爷难得来永寿宫吗?我原以为娘娘是贵妃,万岁爷自当格外抬举着。”
乾珠道:“来得虽不多,比起其他宫室,已然算是抬举的了。”
宫里有哪些嫔妃,如约都了熟于心。除了金贵妃、永和宫的淑妃、翊坤宫的阎贵嫔,这三位主位,余下还有大大小小十二位贵人、选侍,散居在东西六宫。当今皇帝的后宫人数不算少,但正经得高位的不多,也就是说皇帝暂且还没有特别宠爱的人,自己巴结金贵妃,目前来说算是最稳妥的了。
心下有了数,就不能再打听了,打听得多了让人起疑,毕竟人心隔肚皮。
低头跟着乾珠进了宫女直房,这里的住所比起针工局好多了,至少不与臭气熏天的茅厕毗邻,夏天也不会有绿头苍蝇在头顶嗡嗡打转。
乾珠指了一张床榻给她,帮她把铺盖卷放置好。
正收拾的时候,外面又进来一个人,脚步走得快,险些没刹住。待站定了,才仔细打量如约两眼,“又来人了?”匆匆忙忙把包袱夹在腋下,顺手拿起桌上两粒白果塞进嘴里,一面说着“我叫印儿”,人已经跑出去了。
如约没来得及和她打招呼,讪讪回头看了乾珠一眼。
乾珠笑道:“她就是这样,尾巴尖上点了火,走路都带冒烟。她是北边翊坤宫阎贵嫔跟前梳头的,阎贵嫔一天换十八个发式,今天八成又要换新款儿,她才连蹦带跳回来取家伙事。”
其实光听宫里女人们的故事,倒也多姿多彩,饶是做了皇帝的嫔妃,照样各有各的脾气喜好。
乾珠把她的宫衣抻起来,扬了扬手道:“快换上吧,换上了回殿里,绘云姑姑自会给你交代差事的。”
如约忙脱下身上那件灰蓝的衣裳,换上了紫色的折枝小葵花团领袍。
这袍子,许多都是出自针工局,腰带却有专门的衙门制作。金边束带上缝满珠珞,单是一条带子,就值外面农户一年嚼谷。但宫女见得多了,没什么稀奇,乾珠利落地给她扎上,又取来绢花的乌纱帽,一下子扣在了她脑门上。
这么一收拾,人就透出富贵精干来,乾珠讶然打量她,“我一向嫌这袍子难看,穿着肉皮儿显黑,怎么到了你身上竟不一样了?唉,还得是人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搁在永寿宫里,风头不知要盖过多少人呢。”
如约一迭摆手,“可不敢这么说,叫人听见了不好。”
乾珠嘻嘻一笑,“背着人才这么说呐。总之你在值上仔细些,殿里除了娘娘不好伺候,再一个就是绘云姑姑,和她身边那两个溜须拍马的主。反正和她们打交道,依着她们的意思就行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么,来日方长的。”
如约连连点头,这是前辈给新人的忠告,记下总没错。
身上都整理妥当,就该回永寿宫复命去了。进门给金娘娘行了个礼,金娘娘一看,“嗯,好得很。我宫里的人,就要利利索索的。”
当然,对于金娘娘来说,招揽一个人,如同得到一件玩意儿。只要扒拉进了自己宫里,往后的差遣,就由身边的人来指派了。
所以交到如约手上的活计,实在不比针工局的时候少。
绘云如同蚂蚁搬家,一天给她增加一点差事,先是娘娘上巳节要用的衣裳、香囊、巾帕等,后就是姑姑们的人情。大宫女们爱漂亮,衣裳拆改是常事。八百年不用的,趁着有人干,也一并翻找出来,全堆到了她面前。
绘云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些东西你掌掌眼,能改的,改改样式,不能改的,全扔了吧。”
哪儿能扔呢,扔了会招来话把儿,将来在永寿宫更受排挤,寸步难行。
如约把东西揽下了,抿着笑说:“姑姑们的东西全是好东西,扔了多可惜。我一定先紧着姑姑们的做,做到姑姑们衬意为止。”
绘云原本是想故意难为难为她的,只要她敢叫板,立时就回了娘娘,让她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结果一拳打在棉花包上,她像个没脾气的面人儿,说搓圆就搓圆,说捶方就捶方,让人找不着错处,不好发落。
有点败兴,绘云撇了下嘴,“那你受累了。”
如约客套了两句,看她扭过身子,又上东边刁难人去了。
衣裳的拆改全在西配殿,正好是郑宝当值的地方。见绘云颐指气使一番才离开,郑宝很替如约打抱不平,“瞧她那凑性!不是我说,娘娘是好娘娘,全被她们带累坏了。一天天欺负这个,为难那个,她们倒成了半个主子!姑娘怎么不把余指挥搬出来,活活吓死她们!”
如约心道这是借的哪门子的光,她和余崖岸犯冲,有抄家灭族之仇。
但实话说不得,只好应付着:“我和余指挥攀不上关系。”
郑宝说:“攀不攀得上的,不全在您嘴里吗,我再给您敲敲边鼓,她敢去求证不成!她那哥子,还在锦衣卫做百户呢,知道她家怎么发家的吗?早前先帝升天,宫里十六个妃嫔宫女殉葬,她姐姐就是宫女里头的一个。朝廷优恤朝天女户,破格让她哥子当了百户,这回可了不得了,腰杆子登时比皇极殿的殿柱子还粗。贵妃娘娘老大她老二,整个永寿宫,谁敢对她说一个不字儿!”
如约这才知道,绘云竟有这样的来历。
“朝天女户啊……”她喃喃道,“本也是可怜的出身。”
郑宝却嗤笑,“那些没什么指望的人家,巴不得出一个朝天女呢,好带着全家平步青云。可怜的是她死了的姐姐,又不是她。她踩着她姐姐的尸骨,在贵妃娘娘跟前当了掌事女官,将来出去,少不得又是一大摊赏赐,再找个有些根基的门户嫁了……”边说边摇头,“命好,怪道猖狂。”
如约听了,转头朝窗外望了一眼,不知怎么,外面乱糟糟吵起来了,隐约能听见绘云尖利的嗓门,“教你办差,竟教出错处来了,没见过你这么不知好歹的东西。”
“我是东西,姑姑不是东西?”
那个反唇相讥的,是先如约两天进来的玉露,在永寿宫专职伺候茶水。据说是哪位官员举荐的,很有些脾气,因和如约住在一间直房,如约昨晚已经领教过了。
宫里头,略有点风吹草动都是新闻。郑宝把手里的拂尘一扔,“嘿,刺儿头遇上了铁蒺藜,看看去!”
如约坐着没动,她不太愿意和这些人走得太近。自己又是新进来的,万一闹个不好,火烧到自己身上,这永寿宫就待不下去了。
但人虽不出去,热闹却能真真地看明白,西配殿的支摘窗高高支着,外面动静一览无余。
她手里的活计没停,抽出空来就望一眼。绘云盛气凌人,玉露也不是善茬,和她争锋相对,一点不买掌事姑姑的账。
起因大概听明白了,和让她翻改旧衣裳如出一辙。绘云借着金娘娘的名头,让玉露准备上好的径山茶,结果待要送的时候,又来改了口风,说娘娘不吃径山茶,要紫笋芽。至于那壶泡好的径山茶怎么发落,当然是姑姑们要用,让玉露送到东配殿去。
可万没想到玉露不好惹,看出她们有意消遣她,当着她们的面,把一整壶茶都泼了。嘴里说着孝敬后土娘娘,也不孝敬奶奶神,白眼翻得连天,把绘云气了个倒仰。
其实玉露也不是不畏强权,她就是厉害。譬如昨晚回直房,如约把带回去的针线盒子放在了桌上,正扭身换鞋的当口,盒子就被玉露扬手扫到了地上。
当时真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知东西搁在桌上碍着她什么。待去问她,她没好气道:“值上够烦的了,回来还要挨欺负?这直房这么小,桌子离我最近,全把东西堆在上头,我还活不活?”
如约回头看了一眼,桌上只有一壶四杯而已。她们带回来的包袱,也只是短暂放置一会儿,立时就会拿走的,实在不明白这是多大的事,能引得她如此大动肝火。
乾珠和印儿都劝她,算了算了,如约自然也不会和她起争执。但这脾气,在宫里行走早晚要惹祸,今天果然和绘云撕扯起来。
一个要立威,一个不服管,两下里互不相让,嗓门一个赛一个地高。到最后惊动了金娘娘,连她都出来看热闹了。
金娘娘抱着猫,说:“吵,使劲儿吵,大点儿声,让各宫都来瞧。”
其实照着体统规矩,主子一露面,彼此就该大事化小。毕竟不是什么难以迈过的坎儿,各打五十大板,两下里责怪两句就过去了。
可是玉露偏不,她执拗得很,满脸的不服输,倒插着一双眼睛,看上去比绘云还厉害。
绘云呢,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自然有她的处世之道。她是掌事的姑姑,被底下人这么叫板,面子上挂不住,先是咬着唇面红耳赤,后来就冲金娘娘哭起来,“永寿宫几十号人,平常全是奴婢统管,奴婢从不和人起争执,左右都是知道的。这两天来了两个新人,娘娘点名要的魏姑娘踏实勤勉,给她什么活儿她都笑吟吟接着,唯独这一个,头上生了犄角,一碰就蹦起三丈高。奴婢纵是吩咐岔了,也和她赔了不是,她怎么就那么大的气性,好好的一壶茶,说泼就泼了。这茶不是银子钱买来的,糟蹋了不心疼吗?奴婢说她两句,她竟要吃人似的,往后还怎么管束?越性儿这掌事让她做吧,奴婢……”
绘云没说完,也没等金娘娘发话,玉露就先接了口,“姑姑这话,我可不敢当,姑姑平时不和人起争执,还不是因为阖宫的人都怕你,不敢得罪你吗。我进来伺候茶水,姑姑要想用茶,直说就是了,何必拐着弯,借娘娘的名头支使人?前儿是这样,今儿又是这样,是欺负我刚进宫,有意给我小鞋穿吗?”
绘云被她说得发急,“娘娘您瞧,这还得了?”
金娘娘的脸色也终于不好看起来,她活长了这么大,不管是家里婢女还是宫里宫女,从没见过敢在她面前扯嗓门的。
“满口我啊我,没人教她怎么说话?”金娘娘嫌弃地扭头问边上的尚仪嬷嬷,“人经没经你手?调理过没有?”
尚仪嬷嬷低了头,“回娘娘,她是礼部送进来的……”
一说礼部送进来的,金娘娘就明白了,这是官员举荐的,要是皇上中意,该上养心殿才对。没想到御前不要,这才塞进了永寿宫,难怪窝了一肚子火,横冲直撞像牛犊子一样。
金娘娘转过脸,看向了这名宫女,“原来你比别人有体面,所以上我这儿大闹天宫来了?”
玉露把嘴抿成了一道缝,莫说绘云,她对金娘娘都敢还嘴,半晌白着脸道:“奴婢不敢。奴婢自小认死理,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那是你家里没教导好你。”金娘娘道,“是谁保举的你,我还要问那个人的罪过呢。”
照理到了这时候,就不能再往前进了,再进容易头破血流,消停下来就完了。结果这玉露死心眼,她好像还没摸明白,紫禁城不是个能逞口舌之快的地方。她面前抱猫的女人,也不是寻常在家能拌嘴的姑嫂姐妹,这可是个能要人命的主。
如约看得紧张,手里的针线也顾不上做了,挺起身撑着窗户朝外观望。
玉露那张清秀的小脸上,露出了倔强的神气,“我没错,娘娘不能因绘云姑姑跟您的时候长,就不问情由护短。”
话到了这里,也许好些画本子上会出现转折,高位的人一瞧,这姑娘有脾气,耿直,忽然就对她青眼相加了。接下来扶植她,让她当管事宫女,平步青云。
可惜现实不是画本子,金娘娘也没有受人冲撞的癖好。把手里的猫一丢,高高叫了声“来人”。
郑宝和另几个太监忙上前领命。
金娘娘指着玉露道:“按住她,着实打她五十板子,打死了算我的。”
五十板子下去,怕是活不成了。跟前竟也没有一个劝解的,只顾让娘娘消消气,把人搀进了殿里。
所以在这深宫大内,人命算什么?玉露挣扎反抗,毫无用处,被强行堵住嘴,押到后面去了。
下半晌就没再见到她,乾珠也是讳莫如深,绝口不曾提起她。
如约忍不住问郑宝,玉露到底怎么样了。
郑宝的语气轻描淡写,“死了,二十板子下去就断气了。这会儿已经拖到槐树居,等着家里人认领尸首了。”
如约的心往下沉了沉,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人,转眼就没了。更可气的是绘云,她拿这个杀鸡儆猴,愈发在底下人面前显能。传晚膳的时候,人在台阶上高高鹄立着,满脸小人得志的模样。
如约进殿里送香囊,见金娘娘在桌旁坐着,一手执筷,给那只狸花猫喂鱼吃。
玉露的死,金娘娘完全没往心里去,捏着嗓子和她的猫说话:“羊角啊,你想穿衣裳不想?我让她们给你缝一件蟒袍吧!”
给猫穿的蟒袍,如约以前没做过,开始琢磨,该怎么给羊角量尺寸。
无论如何,先让金娘娘过目了香囊要紧。紫檀木的托盘里依次放了六个,呈献上去,金娘娘抽空瞧了一眼,个个看着都不错,便发话:“搁下吧,回头送人也好。”
话音方落,忽然听见外面急急传话,说万岁爷来了。
如约心头作跳,她来了七日,总算等到皇帝走动了。本想退出去的,无奈皇帝来得奇快,她退避不及,只好让到一旁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