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阶上by尤四姐
尤四姐  发于:2024年07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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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怎么回答呢,难道说金娘娘为推脱责任,撒谎了吗?
不能够,背叛主子是大忌,她懂得这个道理。便道:“底下人错会了主子的意,确实有过失。但已然出了一条人命,要是再赔上几个,岂不是更让人唏嘘吗。”
章回恍然大悟,其实那天没把永寿宫的太监拉出来打杀,他就有些想不明白。现在谜底解开了,这姑娘的一望,让皇上确信金娘娘编了瞎话,救了那几个小太监的命。
十分圆滑的回答,忽然让人失了兴致。皇帝重新拿起搁下的书,视线落在了书页上,漠然道,“回去吧。带话给你主子,让她安分悔过,少动些歪心思。该是她的,早晚少不了。不该她的,往朕这里送什么都没用,朕不吃她这一套。”

答案拍在了脸上,皇帝洞察微毫,知道金娘娘打的什么主意。
如约自然也抱憾,可惜这次觅不得好机会。章回一直守在门前,自己离皇帝足有三丈远,就算头上的簪子锋利,也不能一气儿扎进皇帝的心窝里。
可就这样摸着鼻子回去了,她又有些不甘心,这回不能成,就得谋求下一回。于是壮着胆儿说:“万岁爷,您会上永寿宫去吗?娘娘盼着您能来,哪怕是瞧上一眼,我们娘娘也心满意足了。”
可皇帝恍若未闻,保持着看书的姿势,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一旁的章回懂得瞧眼色,不等她再说话,抬手把她往后拦了拦,关上了随安室的门,复又小声道:“姑娘怎么不懂事儿?万岁爷让你退下,还说那些闲话做什么!”
如约没办法,被他拽出了冬暖阁。
回头张望,看不见里头的情景了,虽然她早有准备,头一回行事未必能成,只要按捺住心性,永不言弃就是了。可真当错失了,连走近半步都没有可能,说不懊恼是假的。
手心里的汗,在迈出正殿的时候彻底干涸了,她唯有再向章回争取,“师父,替我们主子美言几句吧,我们主子当真念着皇上呢。”
章回一哂,“阖宫这么多嫔妃,哪一个不念着皇上,不想得皇上宠幸?金娘娘的脸面,在后宫已经是独一份了,人不能太贪心,贪心了对自己不好,会作病的。”说罢又冲她笑了笑,“姑娘也是个实诚人,这么一心为主子,敢追问万岁爷。这是逢着万岁爷斋戒,不能动怒,要是换了平常,高低得受两句申斥,万一怪罪下来,实在不值当。”
大太监,能做到今天地步,靠的是机敏观察,和准确的判断。因此章回待她还算和蔼,风水轮流转嘛,留着一线人情又不需本钱,万一将来要打交道,面上不也敞亮吗。
他把人送到了琉璃门前,掖着手劝说:“姑娘回去吧,让金娘娘收收心,这程子就别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了。”
如约犹不死心,站住了脚问:“师父,您说万岁爷还会来永寿宫吗?”
章回想了想道:“这可说不准,金娘娘不是正禁足吗,万岁爷要是走动,落进别人眼里也不好看啊。”
她“哦”了声,有些惆怅。忽然意识到自己过于外露了,忙笑道:“奴婢瞎操心了,请师父不要见怪。”
章回点点头,“都是这么过来的。姑娘还年轻,没经过事儿。当差时候长了,就知道进退了。”
如约说是,向他行过礼,从养心门上退了出来。
经过遵义门时,那个叫汪轸的小太监照旧挤兑她,“姑娘莫不是要升发了,进去这么长时候。”
如约不好发火,只是冲他讪笑了下,快步走进了夹道里。
一路往北,路上没有人,空空荡荡地。心里一再宽解自己,没事儿,来日方长,哪有一口吃个饼子的……
可就是灰心,明明跟前只有一个章回,她也没法子出手。难道只能等两下里独处的时候吗?可那是皇帝啊,几时身边能没人伺候?
越想越无望,越想越悲戚,恨不得找个地方哭上一场。可这深宫之中,哪儿能供她洒眼泪?眼泪只能往肚子里流,使劲地咽下去,别让任何人看出来。
收拾好情绪,重新回到永寿宫,刚进宫门金娘娘就迎上来,急切地追问:“怎么样?万岁爷说什么没有?”
怎么向她交代呢,总不能把皇帝说的那番无情的话,照实和她复述一遍。
如约这上头还是体人意儿的,委婉地对金娘娘道:“万岁爷说了,明白娘娘的苦闷,让娘娘稍安勿躁,暂且在宫里静养着,别操心旁的。该是娘娘的东西,一样少不了娘娘的,娘娘眼下着急,无济于事,反倒伤了心神。”
金娘娘听了,心头略略宽怀,喟叹着:“万岁爷到底没有撂下我,我还有指望。”语毕又问她,“那万岁爷说了吗,什么时候来瞧我?”
又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她倒是追问了,可惜皇帝没有给答复。
斟酌再三,她又编了段话宽解金娘娘,“玉露的事儿刚出不多久,万岁爷要是这时候来瞧娘娘,让宫里其他娘娘们看了,岂不认为万岁爷偏袒娘娘,愈发要眼红娘娘吗。老话儿说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万岁爷不忍把娘娘顶在风头上。若是这时着力抬举娘娘,那就不是真宠爱,是捧杀了。娘娘细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道理怎么能不明白呢,金娘娘虽感念皇帝的体恤,但也颇不把后宫其他嫔妃放在眼里。口中还在嘟囔着:“就让她们眼红嫉妒,又怎么样,我才不怕!”
在金娘娘看来,自己的父亲是当朝的首辅,那些人纵是不服气,也只能老老实实憋着。
总之这一趟又是无功而返,让人觉得沮丧。金娘娘意兴阑珊回到内寝,让人温了壶酒来,独自一个人喝了两杯,就上床歪着去了。
主子睡下了,没有什么要紧事要忙,如约回到偏殿里,把裙门余下的一小截膝襕绣完了。
剪子剪断了金丝线,刚要放下,见郑宝从门上进来,一见她就苦笑,“姑娘,再见着你可真好,让我知道自己还在阳世,还没死。早前我一直盼着能进司礼监,这回我真进去了,才知道那地方恁地吓人,着实不好玩儿。”
如约很同情他,“无妄之灾,躲过去了,将来添福添寿元。”
郑宝叹着气说:“借您吉言,我就盼着往后过好日子了。不过姑娘倒是出息了,如今在娘娘跟前很得脸。合该是这样,把那个丧良心的绘云拱下台,大家就算报了仇了。”边说边回头望了眼,见四下无人才又道,“她还留在永寿宫,娘娘抹不开面子,怕将来还要起复她。姑娘留点神,别让她算计了。这些老姑姑,心肠歹毒着呢,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如约应了,又说了两句顺水人情的话,让他好生将养着。自己起身,上外间把襦裙熨烫了一遍,才抱进偏殿,仔细架了起来。
金娘娘吃了酒,睡得很沉,衣裳是试不成了。午后有了一段悠闲时光,如约在后廊上坐下,一面剥杏仁,一面看着满院春色发呆。心里记挂着快要清明了,前几年流落在南方,还能祭奠一下亲人。后来应了选,不管是在内官监还是在宫里,宫人插香、烧包袱都是犯忌讳的,这件事也只能暗自念一念,不能过多惦记。
不过金娘娘这一觉睡了好久,晚上连膳都没传,闷着头睡到第二天五更。五更睡醒起身,推开窗看,才知道外面下了一夜雨,屋檐上滴滴答答落雨成串,把窗前的海棠树浇得水光粼粼。
清明时节雨纷纷么,天气就是这样。雨连着下了三天,等到第四天的时候,盼来一个好消息。御前的掌事太监康尔寿亲自来传话,说万岁爷顾念娘娘,看上巳节快到了,解了娘娘的禁足令,好让娘娘陪太后上西苑散散。
金娘娘喜出望外,一面谢恩,一面又犯了矫情的老毛病,“万岁爷这会子倒想起我来了。”
康尔寿笑道:“瞧娘娘这话说的,万岁爷几时不想着娘娘来着?往年上巳节,娘娘都在太后跟前侍奉,今年您要是不在,太后问起来,不好回话嘛。”
金娘娘便不再抱怨了,让人赏了康尔寿银锭,待人一走就欢天喜地来牵如约的手,“万岁爷还是看重我的。”
绘云很懂得审时度势,趁着金娘娘高兴之际上来求情讨饶,声泪俱下地说自己错了,求娘娘宽宥,还让她近身伺候。
金娘娘心情不错,也不耐烦被她破坏好兴致,到底还是松了口,“算了,后儿上西苑,容你跟着吧。”
绘云千恩万谢,重新插上了令箭。直起身的时候看如约,眼神里透着恨。
如约没理会她,盘算着上巳节那天游西苑,皇帝应当也会出现。一门心思冲着杀人,极容易露马脚,碰见的机会多了,总有天时地利的时候。她只要能随金娘娘去西苑,一切便有指望,所以愈发要说洗清话,“玉露那件事就算过去了,皇上既解了娘娘禁足,往后也会接着来永寿宫的。隔上一段时候恢复了娘娘的位份,娘娘照旧还是后宫第一人。”
这话说得金娘娘高兴,又扭着身子去试行头。上巳节要穿新衣、以兰汤沐浴、上河畔祓禊,总之必须好好准备一番。她每年都是最出风头的人,今年也不能落了下乘。
如约和梳头宫女一起,伺候她穿上襦裙,梳好了发髻。金娘娘站在镜子前赏看,莲白的上襦配窃蓝的马面裙,领上压璎珞项圈,端庄里透出少女的灵动窈窕,仿佛又看见了五年前的自己。当下十分满意,只等上巳节一到,就要当着众人体面登场。
转过天来,到了正日子,一早各宫的步辇就在顺贞门上候着了。往年游西苑,去的最多的是趯台坡、蕉园,那里水面宽阔,适宜游船,上巳节几乎是在池子上过完的。但今年改变了章程,宴席设在了琼华岛上。顺贞门离琼华岛最近,又毗邻着景山,中途还能上寿皇殿祭拜,去瞧瞧因陵地没有修建妥当,至今不曾下葬的先帝爷。
太后原本是不想出门的,正是因着能去看先帝,才勉强答应游西苑。出了宫,直奔景山,进了寿皇殿痛痛快快哭一场,哭得眼睛像桃儿一样。皇帝和几位嫔妃劝解再三,才从蒲团上起来,人自然是恹恹地,由几个嬷嬷搀扶着,跌跌撞撞坐进了步辇里。
如约一直在旁看着,太后和皇帝确实不对付,先帝灵前的一通念白,恨不能细数皇帝的罪状。但碍于人多,面上总得过得去,光是粉饰太平,已经花了太后好大的力气。
一行人由锦衣卫护送着,浩浩荡荡进了西苑。后宫嫔妃基本没有出宫的机会,因此一路很热闹,步辇上的帘子掀起来,隔了几丈远,彼此也能愉快地交谈。
所有后宫的主儿们都有来有往,唯独金娘娘单着,由此可见她平时人缘确实不太好。但她并不在意,多早晚看见鸾鸟扎堆来着?只有上不得台面的破落户,才狼一群狗一伙呢!
出陟山门,经过一条长长的水上廊道,终于到了岛上。众人下辇后四处张望,这里的景致很好,因皇帝要游幸,早就有人仔细打点过了。
过节么,游玩是其次,要紧是应景儿,做过节该做的事。譬如拿柳条蘸水点头祈福,再譬如水边沐浴驱除邪祟,这些都是不能丢的老例儿。太后和皇帝端着架子,不过做做样子,嫔妃们却很虔诚,很当一回事。因为春水擦身不单驱邪,还有感孕得子的说法。
花红柳绿的美人们,一起聚集在池畔,场面很是壮观。
金娘娘卷起袖子捞水,不敢往脸上招呼,怕弄花了妆面,只管往脖子上拍打。
可左右的人都只是拿手划拉,看样子还有些畏缩。
金娘娘大惑不解的时候,有人忽然说了句败兴的话:“倒春寒那会儿,宁王不是淹死了吗。不知在哪里落的水,没准儿正是这里呐!”

泡过人的尸水拍打在身上,足够令人毛骨悚然。
金娘娘愣住了,手悬在半路,没敢再往脖子上招呼,拐了个弯,悄悄抹在了裙子上。
人一多,各种传闻和闲话就多。一时心惊肉跳,尽管大家都想怀上皇长子,但那皇长子要是宁王托生的,必定是来讨债的,不怀也罢。
于是这场河畔祓禊,气氛变得很尴尬。众人提着裙子,面面相觑,莫说沾湿衣裳了,最后连手都不敢划拉一下。
统管全局的太监立刻就发现不妙,今儿过节,司礼监的掌印和秉笔都来了,时刻预备应对变故。
金自明快步到了河畔,掖着手,躬着身,笑道:“娘娘们怎么不祓禊?好容易出来一趟,擦洗擦洗,好涤尽去岁的尘垢啊。”
毕竟人多,那件让人犯嘀咕的事,到底还是有人说了出来,怕水脏,怕宁王索命。
金自明听罢,“嗐”了声道:“娘娘们竟是担心这个?小宁王不是在这里落的水,是在南边崇智殿前。再说这么大的太液池,能装下一个半紫禁城,且又是活水,连着四九城里大小河道。这么长时候过去,有魂儿也给冲散了。自古哪条河里不死人?宫中用玉泉山的泉水,城里百姓可靠着河水洗涮呢,难道日子还能不过了?”说罢笑了笑,“好好儿过节,可别因这种事闹得人心惶惶,传到万岁爷耳朵里,万岁爷要不高兴的。”
最后一句话,才是最要紧的。金自明虽是笑着说,但言语里的恫吓昭然若揭。
谁敢惹得万岁爷不高兴?除非是好日子过腻了。
众人回过神来,上巳节就是要热闹,水榭里的太后和皇帝可都瞧着呢。于是只得重又掬起水,勉强往身上泼洒,至少从远处看过来,也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金娘娘斜眼瞥她们,甚为不屑,“一帮不成器的东西。宁王投胎就吓着她们了,要是换了我,只要能怀上皇长子,莫说是宁王,就是前太子,我也不怕。”
如约脸上挂着赞同的笑,视线却流转,望向了池边的水榭。
太后和皇帝临池而坐,太后脸上本就没有笑模样,刚才嫔妃们忽然的回避,让她抓住了契机,有意询问:“她们先前怎么了?一个个都僵住了身子,水里有刺儿扎她们?”
司礼监的掌印一直随侍在左右,忙替皇帝解围,俯身笑道:“今年不像上年,池子里水凉,三月三还有些冻手呢。娘娘们身娇肉贵,不敢受凉,想是怕回头不能好好伺候皇上。”
太后冷笑了声,“是吗?那这会儿怎么又欢实起来,水忽然暖和了?”边说边瞥了籍月章一眼,“你也不用替她们打掩护,不过就是因为宁王死在了太液池,让她们心不安,怕恶鬼索命罢了。”
这话说得籍月章心惊胆战,又往下呵了呵腰,“老祖宗多虑了,这太液池大得很,且事儿也过去有阵子了,娘娘们哪能忌讳这个!”
可太后却被自己那番话勾起了伤心事,忽然垂泪不止,“我的攸宁……祖母没能好好照顾你,让你落进那么冰冷的池水里,我的心……疼得诚如刀割一样。”
她心里知道攸宁因何而死,哭过一气,又怔怔问皇帝,“你说好好的,攸宁怎么会落水?是不是有人不想让他活着,有意设计这场意外,好断了我的念想?”
皇帝还是宁静自持的模样,连情绪都没有一丝起伏,“孩子贪玩,底下的人没有看好他,出了这样的事,儿子也痛心得很。”
太后却沉默下来,半晌道:“那天之后,我常在悔过,我不该说那句话,不该让你禅位给他。他那么小的人儿,怎么经受得住……是我糊涂,把他推到了铡刀底下。”
皇帝抬起了眼,“母后难道疑心,是儿子害死了他?”
太后看着他,这个儿子,早就不是她疼爱的幼子了。千言万语,从何说起呢,怪只怪自己气盛,考虑不周。
回想自己的前半辈子,实在是过得无比舒心,婆母善待丈夫疼爱,她可说是大邺开国以来最有福的皇后了。先帝虽有七个儿子,唯独她的两个儿子备受抬举。长子是太子,自不必说,幼子行三,先帝比之太子更器重他。常说这儿子明允笃诚、克己复礼,将来可以辅佐皇兄,匡正八极。
结果先帝看走了眼,就是他眼中无一不好的儿子,杀了自己的亲哥哥,夺了属于太子的江山。如今更因忌惮太子后嗣,连一个八岁的孩子都不放过。这一桩接着一桩的惨事,让她如何招架?难道是老天爷觉得她这辈子欠磨难,要让她拿余生来填补吗?
深深叹息,她不是个懂得勾心斗角的人,本以为一时的气话,说过就罢了,没想到她的儿子和她较起真来,干脆把后患一气儿解决了。
可他明明说过,将来要把皇位还给大哥哥的。如今大哥哥绝了后,还用得着还吗?
那天忽然传来攸宁的死讯,不多时内阁就来了人,商讨起皇帝至今无后的问题。她伤心欲绝,也看透了真相,皇帝是想让她这个做母亲的低头,想从她嘴里听到社稷为重。
她偏不!
太后的气,横竖是消不了了。皇帝很有直达痛肋的勇气,当着面问她,是不是疑心他杀了攸宁。她很想说是,但这种无凭无据的话说出口,无疑又会引来争执。今儿过节,当着那么多的宫眷太监吵起来,终究是不好看。
皇帝目光如炬,直直望着她,太后到底还是调开了视线,唏嘘道:“人死如灯灭,这会儿计较还有用吗?他要是阴灵不远,就该去找那个害死他的人,将来上阎王爷哪儿,好好理论理论。”
这话说得过了,籍月章的心往下一沉,陪着笑脸道:“太后,过节不兴说这些扫兴的事儿,得高高兴兴的,想想吃什么、玩儿什么。”
原本是想岔开话题,太后也不打算继续下去,但皇帝却阴沉了脸,隔开手边的茶盏道:“母后是圣母,就算疑心儿子,也不该含沙射影诅咒儿子,毕竟儿子也是您亲生的。”
太后有些着恼,直起了身子道:“我诅咒你?我哪一句话诅咒了你?”说罢一哂,“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皇帝要是坦荡,自然不会觉得我这当娘的话里有话。”
再粘缠,没必要,那厢池子边上祓禊的妃嫔们要回来了,太后不喜欢和她们搅合在一起,起身道:“我记得冰窖边上有个万法宝殿,那地方能为生人祈福,为死人超度。皇帝带着宫眷们在这儿过节吧,我上那头礼佛去。回头也不必来接我,时辰到了,我自行回宫就是了。”
太后说完,带着身边一干宫女嬷嬷出了水榭。皇帝只得起身,“儿子送母后过去。”
太后说不必,“我跟前人手多,丢不了。”
籍月章忙上前,“奴婢伺候老祖宗。万法宝殿那儿奴婢熟,好给老祖宗妥帖安排。”
太后瞥了他一眼,“那怎么好意思,掌印可是大忙人。”
籍月章赔笑支应了两句,让太后搭上自己的腕子,引着太后往曲廊那头去了。
皇帝面色不豫,看着太后渐渐走远的身影,咬牙道:“她恨我,就恨得这样彻底,丝毫不顾念一丝亲情。”
边上的章回由头至尾看在眼里,好言劝解着:“太后老祖宗是个善性人儿,善性过了头,容易犯糊涂。您想,早前先帝爷还在的时候,太后没操过一点儿心,怹老人家是享福之人,哪里知道外朝的生死攸关。先头太子败了,她心疼,宁王薨了,她又心疼,她不心疼万岁爷,是因为万岁爷立于不败之地,用不着她心疼。”边说边将皇帝搀扶回宝座上,切切道,“主子爷,终究是一家子骨肉,等时候长了,她总会回心转意的。纵是不能,万岁爷本着一片孝心照旧供养她,天菩萨在上头看着呢,自会保佑我主江山万年的。”
皇帝长出了一口气,起伏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他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即便是生母的厌弃,对他来说也只是短暂的痛苦,过去了,便不放在心上了。
祓禊的嫔妃们整理好仪容,陆续都返回水榭内,金娘娘先前在岸边的时候,就看见太后闲庭信步离开了,快人快语问皇帝:“太后不主持咱们祭祀高禖么?”
高禖是掌管生育的神仙。出了阁的女人们过上巳节,顶要紧就是求子嗣,尤其身在帝王家。
看来太后仍旧不期盼皇帝有子嗣,懒得过问。所以说这位太后是个直肠子,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而金娘娘又善于哪壶不开提哪壶,众人都不吱声,有意避开这个问题,唯独她,直剌剌地提了出来。
如约侍奉在她身边,背着人轻拽她的衣袖,悄悄提醒。好在她会意了,没有蹦出更扫兴的话,惹得皇帝不高兴。
章回出来打圆场,“诸位娘娘,承光殿里早就摆好了神像和香案,只等着娘娘们过去呢。”
太后不主持,皇帝率后宫祭祀也一样。
金娘娘和一众妃嫔让到一旁,看皇帝从面前走过,衣袂翩翩间带起一缕香风,直钻进鼻子眼儿里来。
金娘娘扭头朝如约眨眨眼,压声道:“万岁爷腰上挂着我送他的香囊呢。”
如约笑了笑,“奴婢就说,皇上是念着您的。”
金娘娘很高兴,完全不去考虑香囊到底是谁做的。反正皇帝是看着她的情面,她那点小小的虚荣心,瞬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她宫里出来的东西,怎么不是她的呢。
一行人穿过了广寒殿,往南是一条狭长的堤岸,堤岸连通着太液桥,过了桥就是承光殿。
大邺的承光殿,专给后宫作祭祀神明之用,修得如同一个小型的天坛。四周圈起的围墙建成圆弧形,正殿四面出台阶,听说站在广场东头的围墙前轻轻说一句话,四面都有嗡嗡的回声。要是能大喊一句,说不定像打雷一样。
皇帝离开紫禁城,出警入跸都由锦衣卫打点。如约搀扶着金娘娘,随众从长堤上下来,老远就看见一个穿着杏黄色飞鱼服的人站在承天门前,朝皇帝及嫔妃们行礼如仪。
这余崖岸,看着就是那种凶巴巴的人。金娘娘骨子里倨傲,还有些看不起他,视线一扫,小声嘲讽了句:“野泥脚杆子。”
三品的官员,手握着生杀,但因为不是文官,在金娘娘眼里就属不入流。
金娘娘偏头瞧了如约一眼,“我看你配他,倒也相宜。”
这话不光贬低余崖岸,连着也贬低了如约。野泥脚杆子瞧上下等宫女,在金娘娘看来简直门当户对。
如约没应声,闷头搀她进了承光门。承光殿里已经铺排得好大阵仗,一张巨大的高禖像挂在正中央,面前供着瓜果五牲。这场祭祀也与平常的供奉不一样,祈福不光要敬香,还要“授弓矢”。
所谓的授弓矢,是将弓箭插入弓套,呈敬在神像之前。早在炎黄时期,这种仪式并不雅,男男女女甚至可说混乱。后来逐渐演化,到如今含蓄地用弓箭和弓套代替,就是取个意思,求神仙保佑子嗣繁盛。
每个人接过宫女准备好的物件,都顺利地呈放在了香案上。轮到金娘娘的时候,她双手托住,朝长案上摆放,但不知是为什么,转身的一瞬,手上的金镯开口处挂到了布袋的流苏。
“啪”地一声,角弓从案上掉下来,一头栽进了蒲团前的火盆里。

众人哗然,祭神出师不利,难道金贵嫔的荣宠要到头了?
所有人的眼风都带着几分笑意,纷纷朝她望过来。金娘娘呆愣当场,不知所措,还是如约忙从火堆里把东西扒拉出来,冒着被烫伤的风险拍干净布袋上的火星子,重新呈放到了神案上。
但这个变故,让金娘娘浑身都不舒坦,她呆呆看着弓套上烧出的破洞,越想心里越难受。
御前的太监善于周全,赶紧给金娘娘解围,康尔寿说:“这是好兆头来着。您瞧袋子都给燎了,娘娘往后必是热火朝天,兴旺着呢。”
大伙儿都听得出来,这不就是给她找脸下台吗。金娘娘从贵妃降成贵嫔,已经走上下坡路了。要不是还有她老子撑着,像她这样的脾气秉性,一刻在这紫禁城都待不下去。
娘娘们美目流转,视线往来间,已经把要说的话拿眼睛说完了。
阖宫那么多嫔妃,就一个爷们儿,大家既有争抢,那么注定谁也不是谁的朋友。当然,其他十一宫面上都过得去,见了面也热热闹闹寒暄,看不出有哪儿不对付。唯独这永寿宫金娘娘,眼睛生在头顶上,谁也瞧不上,仿佛她进宫,注定就是来做万人之上的皇后的。
到底皇上慧眼识人,念及她父亲的功勋,赏了个贵妃的衔儿,但贵妃和皇后可差着好大一截子呢。金娘娘不懂藏拙,也不懂礼贤下士争取贤名儿,她就只有一个想头,冲着皇上,只求皇上眼里有她。
皇上的宠爱怎么说呢……牌子翻得很少,至今也没让谁有机会生皇子。早前有个选侍怀过身孕,到了五六个月的时候,莫名病死了,大家都说她福薄,承受不住隆恩,反正至今别说皇子了,连位公主都没有。
缺了孩子的羁绊,皇上眼中的后宫,就是一块块名牌。有时候让人忍不住怀疑,万岁爷看牌子,是不是比看她们眼熟?牌子和人能对得上号,也算万岁爷记性好。
但金娘娘自命不凡,她觉得自己在万岁爷跟前享受独一份的荣宠,她比谁都强。岂料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一时打死了人,万岁爷也没惯着她,还不是降成了嫔,被淑妃压在了屁股底下。
金娘娘骄矜,康尔寿的话没能宽她的怀,她叫了声“万岁爷”,扭身抹起了眼泪。
皇帝神情疏淡,见她哭,非但没有安慰她,反倒蹙起了眉。
章回一见,忙上前劝解:“娘娘,这儿可不是寻常地方,是用以祈福的法殿。娘娘不管有什么委屈,不能在神明面前掉泪,这么着犯忌讳,娘娘可要仔细。”
金娘娘一听,忙把眼泪憋了回去,悻悻道:“我多早晚哭了,不过被香火迷了眼睛而已。”
大伙儿也不去细探究,谁还不知道她的那点小心思!祭祀过后,众人聚在大殿前的露台上有说有笑,等着御前的人分食上巳节的花饼。
金娘娘是个挑剔的人,她不爱吃这种饼子,随手赏给了绘云和如约。
如约跟着跑了半天,着实也饿了,一手捏着酥饼,一手在底下托着,小心翼翼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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