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人口的变动听着很奇怪,总觉得里头藏着什么秘密似的。她略思忖了下,偏头吩咐莲蓉:“把谷儿和小秋叫来,我有话问她们。”
莲蓉说是,不一会儿就把两个丫头叫进了上房。
她们见着如约,畏缩道:“大姑娘,您要把我们送回魏家吗?我们愿意多干活儿,求您留下我们吧。”
其实魏家是她们的本家儿,照常理来说,就算当真回去,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犯不着一副要上断头台的样子。
如约是和善人,循循道:“我听说魏家后院儿里半年换一回人,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往常和你们一道当差的小姐妹,这会儿在哪里?还在魏家吗?”
小秋和谷儿对看了一眼,支吾着,谁也没开口。
这就更让人起疑了,如约端正了身子,自然要恩威并施一番,否则怕是问不出来什么,“这里是余家,不是魏家,有什么话不必藏着掖着。我就是想不明白,论魏家的家底儿,不该常换使唤的人,你们在魏家好些年了,应该知道底细。只要告诉我,就能接着留在余家,可要是和我打马虎眼,那就收拾东西,回椿树胡同去吧。”
这么一来,两个丫头可不敢隐瞒了,搓着手道:“大姑娘,我们愿意说,您千万别叫我们回魏家去。其实我们俩都是被人伢子送进魏家的,早前和我们一块儿进京的,有家里穷给卖了的,也有被拍花子迷晕了,偷出来的。魏家明面儿做粮食买卖,私底下贩人口,买进一大批女孩儿放在府里调理,等调理得差不多了,再一个个发卖出去。我们俩就是因为长得不好,也不伶俐,是挑剩了没人要的,才留在府里五六年没出去。这事儿,原本我们不敢说,我们是爹娘拿来换嚼谷的,魏家捏着我们的身契,敢走漏一个字,就要把我们卖到青楼做浆洗去。我们跟着姑娘到余家来,在这儿过得挺踏实,所以不愿意回去,求姑娘看在我们忠心的份儿上,就留下我们吧。”
如约听她们说完,大觉惊讶,难怪回到魏家那阵子,府里人看上去都躲躲闪闪地,也没有一个人真心和你说上一句话。
边上的闪嬷嬷都呆住了,“有这种事儿?我在魏家六七年,怎么从没听说过?”
“您老是大门上传话的,园里的人不让和外头的人来往,您想听也没门道。像我们这样还是好的,家里自愿发卖,没什么可说的。那些迷晕了偷出来的,那才叫可怜,来前不知挨了多少打,给打怕了,半个字也不敢说。谁要是多嘴,就活活把门牙敲断,到时候坏了品相,只好卖给屠户做填房……”谷儿说完,忽然想起什么来,忙不迭摆手,“不不不,奴婢不是说大姑娘,奴婢没过脑子……”
如约无奈地笑了,也对,自己眼下不就是屠户的填房吗,说得没错。不过也算是明白了她们俩为什么没人要,实在没什么眼力劲儿,到了人家家里,恐怕要经受更厉害的调理。
眼下内情分辨明白了,心里也有数了,这头的事儿可以先放下,接下来得预备进宫事宜。
她把命妇的那身行头翻出来,仔细整理了一遍,第二天五更时分,跟着余老夫人一同进了西华门。
大礼快开始了,交泰殿左右站了好些人,眼巴巴地等着吉时来临。终于,司礼监的太监站在景和门前甩起了响鞭,“啪”地一声脆响,余韵随着喷薄而出的朝阳,回荡在空旷的广场上。
命妇和王公大臣们按着品级,分批在坤宁宫前御道两侧跪好,听从赞礼郎的引领,向新登后位的阎娘娘行跪拜大礼。
头磕下去,如约趁着这个当口仔细留意了,皇帝只在向皇后授予册宝的时候出现了一炷香时间,后来人退了场,不知所踪了。但她在嫔妃堆儿里发现了久未露面的金娘娘,金娘娘虽然是盛装打扮,面色看上去木木地,人也瘦了一圈。向皇后行礼时,人虽俯下去,脑袋却昂得比谁都高。两鬓的步摇晃动着,撞得她直眨眼,但她神情肃穆,一副不在五行中的样子。如约看着这样的她,一时也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该发笑。
横竖这场大典十分繁琐冗长,皇后还怀着身孕,差事很不轻松,也是勉强支应。等到好不容易熬到礼成,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大家暴晒了半晌,终于可以分散到两边的配殿里饮茶歇息,等着中晌的礼宴,和晚间的大宴了。
老一辈的命妇归了座儿,少一辈的都在边上侍奉。如约端了冰盏子给老夫人,回身看见湘王妃,正要和她打招呼,门上有个宫女进来,压着嗓子叫了声“余夫人”。
如约回身看,是金娘娘跟前的丛仙,走上前向她行了个礼,笑着说:“夫人,我们娘娘想您呢,请夫人移步说话。”
如约忙请余老夫人的示下,“婆母……”
余老夫人点头,“该当的,好好叙叙旧吧。”
如约说是,冲余老夫人褔了福身,方跟着丛仙出了曾瑞门。
一路顺着夹道往南,进吉祥门入永寿宫,这宫掖已经被腾出来了,摆设没什么大变化,但冷冷清清,缺了人气儿。
廊庑外,日光像帘幔一样,从屋檐倾泻而下。幽深的槛内,背身站着一个盛装的身影,正仰头打量高悬的匾额。
丛仙把人引进门,金娘娘听到脚步声才回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瞧,雕梁画栋今犹在,只是我不住在这儿了。皇上把我扔到西苑的凝和殿,全不管我的死活,要不是今儿我非要进来观礼,怕是一辈子都走不出那片海子了。你说,他把我塞到那儿干什么,是不是等我想不开,好自己投水自尽?帝王的冷血无情,算是叫他揣摩明白了,我这一腔真情啊,到底错付啦。”
第57章
她的感慨里带着几分看破世事的无奈,口无遮拦得一如既往。某种程度上来说,皇帝也算有心胸,否则就凭金娘娘不避讳守殿太监,这么大喇喇张口就来的秉性,消息传到御前,怕是连凝和殿都住不成,要搬到雷霆洪应殿去了。
如约还是有些替她忧心,她却舍得一身剐。反正已经这样了,再坏能坏成什么样!
“来,坐下。”金娘娘拉了她的手,坐到了光秃秃的南炕上。
仔细端详她两眼,金娘娘问:“你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余崖岸对你好吗?他有没有欺负你、折磨你?有没有寻着由头和你过不去,打你?”
如约摇了摇头,“我在余家过得挺好的,余大人虽不怎么样,婆母却很好,待我像亲闺女似的。”
金娘娘这才松了口气,“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一直很怕,怕自己造了孽,害你一辈子。现在回想过去,折腾了那么多事儿,半点没落着好。一心想救我爹,最后我爹没保住,还把自己给毁了。”
如约看向她,目光灼灼地问:“娘娘,您后悔吗?没能把阁老救出来,却葬送了自己的前程,您后悔了吗?”
其实这个问题,多少掺杂了自己的情绪。她想看看金娘娘救父未果有没有彷徨,放弃拥有的一切,被打入冷宫,有没有令她产生过一丝懊丧。
金娘娘抬起眼,那双圆圆的眼睛里装着沉淀的绝望。
“没有。”她说,“我要是不管我爹死活,只管自己受用,我这会儿才应该后悔,应该无地自容。爹娘把我养到十六岁,那会儿家家往宫里送人,我也非要进来,我爹当时就说过,我是个缺心眼儿,不该进宫,这话我记了五年。五年间我每常觉得他们看轻我,心里就不服气,我怎么就不能做个让他们引以为傲的女儿?所以我爹落了难,我更要想法子救他,既是为着我爹能活命,也是为了证明自己。”
如约轻舒了口气,这金娘娘虽荒唐,但她那份反哺的心无可指摘。世人攘攘,悲喜并不相通,只有站在同一立场,才能明白其中的千回百转。别人都说金娘娘糊涂的时候,自己却能理解她。到了今时今日彻底失了宠,被撵出了紫禁城,她还能九死不悔,光是这一点,就强过了那些明哲保身的后宫嫔妃。
只是遗憾付出再多,没有回报。金娘娘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来,垂首道:“可惜我没能把我爹救出来,朝廷定了他五宗罪,命是活不成了,等到秋后就要问斩。”
如约不由感到惭愧,“娘娘让我在余指挥面前说情,我没能帮上什么忙。实则他也没有办法,上头铁了心要整治官场,拿阁老开刀,朝中人人自危,谁也不敢伸这个援手。”
金娘娘点头,“我知道,这是病到根儿上了,任是神仙也难治。不过我娘来见我,说她去瞧过我爹,人没受什么苦,已然是锦衣卫手下留情,我也不求什么了。”说着愧怍地又看她一眼,“就是面对你,我心里过不去,拿你换我爹不挨刑罚,实在对不住你。如约,旁的我也不啰嗦了,只有一句对你说,要是在余家过得不好,你就离了他,回我身边来吧。虽然我这会儿给贬到西苑去了,日子倒还算过得,宫里也没短了我的月例供给,照样过得很滋润。你来了,不是来做宫女的,是来和我就伴儿。要是哪天我不能活了,你大可再出去,不过趁着活着的时候大家常在一起,也算续一续断了的缘分。”
她这么说,让如约有些不是滋味儿。这位娘娘虽不靠谱,但有时候也能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就是想法纯直了些,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当然她有这份心,自己必要领这份情,便道:“多谢娘娘惦记我,我心里也感念娘娘。可时至今日,再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已经嫁了人,有了自己的门户,哪儿还能像以前一样回您身边呢。我想着,往后大概也就含糊着过日子吧,娘娘要是想我了,我想法子上西苑瞧您去,陪您说说话也好。”
金娘娘只好怅然点头,再瞧瞧她,虽还是一样的面容和神韵,但换上了这身命妇的打扮,说不上来,有种既近且远的感觉。
物是人非事事休,金娘娘眼里涌出泪花儿,有万分的委屈,也不知道该怎么倾诉。要是换作以前,身边有她在,好赖还能开解开解,帮着出出主意。结果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父亲没救成,没头没脑地把她送出去,招得皇帝也更讨厌自己。这会儿身边全是二五眼,没有一个得力的,她才知道自己把多大一个宝贝弄丢了,她一走,自己的好日子也彻底到头了。
如约毕竟跟了她半年,知道她究竟因什么难过。金阁老是没有翻案的机会了,她终于放弃了,于是一头悲戚于父亲的归途,一头又为自己愤愤不平。
经受了那么多坎坷,并没有让她看淡一切,如约念着早前的提携之恩,最后又劝解了她一回,“娘娘别自苦了,各人自有造化,您看人家花团锦簇,未必没有她说不出的苦。天狩朝的后宫是怎么个事儿,您比我更明白,万岁爷以国事为重,只挑最合适的抬举。要是让您攀上那个位置,先以不顾阁老死活为条件,娘娘愿意吗?”
金娘娘想了想,到底叹了口气,“我怕是不能。”
“所以啊,那个位置不是人人能胜任的,须得动心忍性,接受好些锤炼呢。娘娘是性情中人,就此撒了手,也不是坏事。”她一递一声,温和地劝说,“阁老和夫人不是早就断言您不适合待在宫里吗,上西苑去正好避开锋芒,也算应了二老的意思,您说呢?”
金娘娘捺了下唇角说对,“我有几斤几两,我爹娘早知道了。有时候我想,要是当初进宫的是我三妹妹,凭她那股聪明劲儿,或许能救我父亲也不一定。”
如约道:“换个人,未必能比娘娘做得好,聪明得太过,反倒会多赔进一条人命。”
金娘娘听得惨然,心里很明白,横竖就是上头要杀鸡儆猴,换了哪个机灵人都不顶用。皇帝不是个为了儿女情长,放任前朝不管的人,自己最后能保住的只有这条性命,再多的,她已经无能为力了。
所以是该撒手了,她已经被撇到了西苑,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了,还能怎么样。
正在金娘娘唏嘘的时候,忽然听见丛仙低低唤了声娘娘,她转头看,见院里的直道上走来个穿蟒衣的太监,不咸不淡的一张脸,像她被遣往西苑前送来的那盏荷叶羹。
御前的人,惯会看人下菜碟,苏味站在廊下没有进门,隔着门槛冲金娘娘呵了呵腰,“皇后娘娘的册封大典已经结束了,贵嫔娘娘该回西苑了,留在宫里人多嘴杂,对娘娘的心境儿不好。奴婢给娘娘预备了一顶小轿,娘娘从寿安宫东夹道出宫,那里没什么人,悄悄地走,不会惊动旁人。”
金娘娘脸上一阵发红,“这是要赶我走了?”
苏味无奈道:“不是要赶娘娘走,是为娘娘的处境忧愁。命妇堆儿里一准有人拿您家的事儿议论,娘娘要是听见了,心里好受来着?”
金娘娘的唇角浮起了一丝嘲讽的笑,“那就代我向万岁爷谢恩吧,多谢万岁爷这么看顾我,事事为我着想。”
苏味低垂着眉眼,对她这番话全无反应,只是躬着腰,偏身朝外比了比手。
金娘娘没法子,又朝如约看了一眼,“什么时候得闲了,来西苑看看我。”
如约道好,忍不住替她悲哀,落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尊严可言。自古帝王多寡恩,一旦他觉得没了应付你的必要,曾经的枕边人,连陌路人都不如。
目送金娘娘黯然离开,她脚下没有挪步,心里料准了苏味这回来,绝不单是为了打发金娘娘。
果然,苏味转回身,露出了个和气的笑脸,“夫人请留步,万岁爷一会儿过来,有话要对夫人说。”
如约迟疑了下,朝坤宁宫方向望了望。但她是善解人意的姑娘,这时候必不会多嘴,只是点了点头。
苏味倒是瞧出她的为难了,和声安抚道:“夫人不用担心,金娘娘往西边走,一路上没什么人,神不知鬼不觉就出宫了,更不会有人知道万岁爷来了永寿宫。夫人也不必忌惮,就是寻常说两句话,外人兴许会胡思乱想,但万岁爷是什么人呢,最是自矜,最有章程的。”说着又补充了一句,“早前送殡途中,那两个传播谣言的混账行子,已经交东厂法办了。万岁爷的意思明明白白的,不会有人再敢胡言乱语了,请夫人放心。”
如约嘴上应着,心下觉得好笑,这样欲盖弥彰堵人的嘴,恐怕越堵传得越凶吧!
苏味自觉安抚住了她,毕恭毕敬向内引了引,“夫人进偏殿吧,奴婢让人送茶来,夫人先坐会子。”
如约向他致了谢,重新返回殿里。待在南炕上坐定,穿过半开的菱花窗朝外看,外面日光大盛,照得墙顶琉璃瓦流光溢彩。
很快,一顶油纸伞绕过影壁,从宫门上进来。伞底的人看不见面目,只看见金镶玉的鸾带束出细窄的腰身,鸾带上挂着一只喜鹊登枝的香囊,正是早前金娘娘送给皇帝的那一只。
定定神,她起身到门前静待,不一会儿那人就迈了进来,抬手一摆,把门外侍立的人都遣散了。
如约福身向他行礼,“皇上万安。”
他没有应她,径直走到她面前,直愣愣地问:“朕的菩提串,为什么到了余崖岸手上?”
如约微怔了下,那天余崖岸把手串拿走,她虽料定他不会因此质问皇帝,但也担心他们暗中较劲的时候,会牵扯出细节,对自己不利。
于是迟迟地试探,“万岁爷怎么知道,菩提串到了我们大人手上?”
皇帝的脸色很不好看,气恼至极,又不能冲她发火,狠狠朝外指了指,“朕怎么不知道?手串在他手上戴着,他有意在朕跟前显摆呢!”
这样说来只是落了眼,谁也没有提及,更不会去探究其中缘故。
心落回了肚子里,她略思忖了下才道:“我们大人跟随您多年,您随身的东西他自然是知道的。那天从我身上发现了这个,动了好大的怒,责问我怎么敢收御用的东西,任我怎么解释都没用。后来气哼哼夺走了,我以为他会奉还万岁爷,却没想到他竟戴在自己身上了……”边说边艰难地找补,“想是……想是感念圣恩吧,随身带着,好时刻警醒自己,不辜负皇上厚望。”
皇帝冷哼,“他这是感念圣恩吗?分明就是刻意挑衅,令朕难堪。”
他的这份怒气,从先帝落葬那天起,一直积攒到今天,实在扰得他心神不宁,五内俱焚。
其实他是个悲观的人,总在担心,是不是自己那点不堪的心思被他们看出来了,他们夫妇合起伙儿在背后耻笑他,将他的尊严踩在脚底下。他明明是万人之上的帝王啊,明明可以离他们十万八千里的,又为什么这样自降身份,偏要在他们之间寻找一席之地。
抬眼看她,他很多时候会感到迷惘,她究竟有多好,才让他这样莫名其妙魂牵梦萦?若论容色,他见过比她更美的,热情似火向他投怀送抱,他不屑一顾。若论脾气,这满后宫多少任他予取予求的女人,她也算不得最听话。可她就是有这种神奇的力量,高洁、自爱、从容不迫,但莫名忧伤……她的眼里,时时会浮现一种难以言说的苦难,也许这就是引他神往的原因吧。
他刚才动了怒,吓着她了,她惶恐地朝他解释:“请万岁爷息怒,我们大人对万岁爷忠心耿耿,从来没有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
为余崖岸周全的话,他是半句也不想听。见她之前怒气如山,但在见到她之后,倏忽又冷静下来,从她的话里找出了一点令自己宽怀且欢喜的佐证——
他赏的菩提手串,她一直带在身上。
这是为什么?送殡长途跋涉,不该带着的,换做一般的御赐物件,不是应当供奉在高阁吗?
他想起太傅,先帝年少的时候赐了他一柄扇子,他在佛堂专门替这柄扇子做了个佛龛。五十年过去了,扇柄上的流苏都褪了色,他还时时不忘去上一炷香,以此悼念先帝爷……自己赐给她的手串,她像日用物件随身带着,定是有她的念想。
他忽然很好奇,极其好奇,她对他,究竟心怀怎样的感情和感觉,有没有一点可能,和余崖岸作出区分?
她忧心忡忡地俯身求情,他的注意力全部落到了她身上,终于缓和了语气道:“余大人的心思,朕暂且不去追究,朕只想问你,那串菩提,你一直随身携带吗?”
一丝尴尬快速从她脸上划过,但也不过转瞬,她平静地说是,“臣妇刚嫁进余家,到了陌生的地界儿,不知道应当怎么存放万岁爷的恩典。这趟随扈去遵化,臣妇早晚都要为先帝爷诵经,这菩提子正好有用,就带上了。只是不曾想,让我们大人误会了,惹得万岁爷震怒,实在是臣妇的过错。”
皇帝松了口气道:“不是你的错,是余崖岸小人之心。干了这些年锦衣卫,养成了风声鹤唳的毛病,眼下都怀疑到朕头上来了,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可就是这种暗藏的、不为人知的情愫,一点点勾绕起了他空无一物的心。他探得了外面的传闻,既是心惊又有些窃喜,这些闲言碎语,单方面地让他和她产生了联系,只要有联系,他就觉得满足,觉得沾沾自喜。
像现在,他钻了这个空子,在永寿宫和她见面,隔着一条甬道就是坤宁宫,满大邺的王公贵族和朝廷命妇都齐聚那里。他们是背着人的,那种小心翼翼,那种胆战心惊,仿佛赤足在刀锋上舞蹈,体会了他一辈子都没有体会过的战栗。
如约呢,赧然带着一点笑,看这位表面威严的君王,私底下燃成一盆火。
她知道他情难自已,否则不会冒这个险,巴巴儿跑到永寿宫来。也许这种难以言说的感情,更能激发他的兴致,甚至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看他一眼,就足以让他念念不忘了。
“可惜,”她轻轻叹了口气,“那串菩提被他拿去了,怕是不会还给我了。”
对面的人说算了,“无足轻重的物件罢了,不还就不还了。”一面说,一面从腰封里取出一样东西,紧紧握拳,递到她面前。
如约摊开手承接,一个鸽子蛋大小,通体碧色的镂空仙人玉坠落进了她掌心里。仔细打量,玉面上是风姿绰约的神女和楼阁,中空处居然还有指甲盖大小的圆月,随着她的手掌摆动,在里头骨碌碌地旋转。
她诧然,“这得是多大的挑费呀,既费工又废料。”
皇帝笑了笑,“不过是个小玩意罢了,那天看见了,觉得有趣,就带来让你瞧瞧。”
语气是轻描淡写的,看不出一点刻意,她也不会知道,为了挑选这么个称心的礼物,他放下政务,一个人在如意馆里蹉跎了多久。
她托在掌心看了又看,再三地感叹,感叹完了要还回去,他却不伸手了。
“送你。”他说,言语间没有什么波澜,但眼底浮起了一丝赧然,匆匆地调开视线,正色道,“夫人上回替朕缝补便服,朕一直没找到机会酬谢你。你如今是命妇,不再是宫里的宫人了,朕不能平白托你办事。这小物件就当是朕的谢礼,你收好,不要让余大人知道。”
如约自然要推辞,“臣妇替万岁爷分忧本是应当的,不敢收这么贵重的礼。”
她要还,他不肯接着,来往间推让,险些脱手抛出去。
皇帝发急,混乱中握住了她的手。
那一瞬心顿起痉挛,有些感情无论如何都克制不住了,他低下头,痛苦地哀求她:“你留着吧,留着它,诚如留住了朕的心……不要拒绝,也不要把它扔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玉球不满啊,春儿,你明白存哥的意思了吗。
意外吗,这隐忍但泼天的爱。
如约险些笑出来,为了免于让他看出端倪,忙退后两步跪下,伏身道:“臣妇不敢。”
皇帝看着她匍匐的脊梁,忽然感到无比后悔。是自己太过不成体统了,贸然说出这样的话。在这之前他一直告诫自己,不能随心所欲,这份感情为世俗所不容,必定也被她唾弃。可事到临头不知怎么,就这么脱口而出,就这么顺理成章。
她说不敢,应当不是故作矜持,是真的不能承受这份天恩。他看见命妇花冠上的金枝簌簌摇晃着,她在颤抖吗?对他没来由的感情感到惶恐?
他忽然觉得很羞愧,但羞愧过后,又激发出更强大的,属于帝王的自尊。
这些日子他惶惑不安,已经让他无比心烦,今天这番话不是一时兴起,虽没有经过周密计划,但该来便来吧,索性捅破了窗户纸,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重整了情绪,沉声道:“你先起来……起来好说话。”
如约这才站起身,但目光回避,并不看他。
然而那是皇帝,一个见惯了风浪,站在山巅的人。须臾的迷茫过后,转瞬便冷静下来,同她商谈这种事,竟也像朝堂上商议国家大事一样,一字一顿,有理有据。
“朕不否认,对你确实另眼相看。早在浴佛节,或是更早之前,朕就留意了你,偶有闪神的时候,也曾想过抬举你。后来金氏犯糊涂,给你下药,朕每常想起那天就觉得后悔,若是当初真许了你贵人之位,就不用走到今天这样地步,失德败行,在你面前丢尽脸面。”他极力控制自己颤抖的语调,平了平心绪才又道,“朕如今,实在不知应当怎么面对自己,更不知应当怎么面对你。余崖岸曾经给朕很大助益,朕原想着成全他的,却没想到最后竟为难了自己。朕自认为不是昏君,不会因小情小爱作茧自缚,朕是知羞耻、懂人伦的,可朕一想起你,这些便都不算数了……朕问你,接下来朕该怎么办?是枉顾朕之威仪,强行将你占为己有,还是恪守本分,仍旧做朕的圣主明君?”
这个问题转嫁到她身上,仿佛能减免他的痛苦。谁也不知道,怀揣着这样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对他来说是多大的折磨。现在说破了,终于能够短暂地松一口气,但很快又被更大的不安俘获,心跳如雷地等待着她的回应。
可她脸上神情淡漠,连一丝慌乱都没有,这是做了三年宫女练就的本事吗?她已经可以那么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果真,她在这件事上比他更冷静,不过惆怅地微叹:“皇上有凌驾四海之气,震撼八荒之才,不该因区区臣妇而蒙尘。您说后悔当初没有许臣妇贵人的位份,那是皇上克己自矜,不因心血来潮而孟浪,臣妇反倒因此更敬重皇上。如今臣妇已经嫁了余指挥,合该是我们夫妇一心,报答皇上恩典的时候。若臣妇引得皇上分心,那就是臣妇的过失,是臣妇不守妇道,万死不能赎其罪。”
她很懂策略,把罪揽到自己身上,以退为进,狠狠将了他一军。
失望笼罩住他的心,他早就有预感,她一定会这么回答,但他始终抱着一点希望,希望那串菩提是她也对他有旧情的佐证,结果落空了。
她说得没错,但凡他对她动心,在外人眼中就是她不守妇道,她要承受的远比他多。单单这句话就让他却步了,好像真的不能只图自己欢喜,不管她的死活。
可他还是不死心啊,试探道:“一切罪过都是朕的,要是朕极力护你周全,不让你受一点伤害,你能不能成全朕?”
如约望向他,眼底有光闪过,“臣妇成全了您,那么余大人该怎么办?皇上是打算寻个由头,远远把他打发到边疆去,还是干脆给他安个罪名,杀了一了百了?”
这是嘲讽,也是引领,她灼灼看着他,心里暗暗期盼他当真癫狂到那种地步,能够罗织罪名把余崖岸杀了。但她知道,目下这是痴心妄想,火候远没到。他说了这一大通,不过为抒发自己的困惑,万一运气够好,又遇见一个和金娘娘一样傻傻爱慕他的女人,那么半推半就一拍即合,未尝不是他希望的。
心下冷哼,这就是男人。早前在内官监的时候,她听太监们说过一句糙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现在放在皇帝身上,一样适用。
你越是自矜自重,他越是朝思暮想。过去五年她都已经等了,再拿出耐性来等些日子,也不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