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去大圣安寺进香,她母亲嘱咐她,千万替侄儿在佛前求个平安符,她回到金鱼胡同的时候,怀里就揣着那张符。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她没赶上见家里人最后一面,锦衣卫杀人,连那么小的令安都没有放过。她是亲眼目睹那小小的尸体从火堆里扒拉出来的,现在回想起来,依旧心痛如刀绞。
但仔细回忆今安,确实当时没见着踪迹,也许老天爷真的开恩,给许家留了后,于是忙问闻嬷嬷:“你是怎么知道今安还活着的?你快仔细同我说说,孩子现在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闻嬷嬷安抚住了她,切切地说:“姑娘先别着急,听我慢慢和您说。早前咱们不是走散了吗,我流落到了徽州,在一个商户人家家里做粗使。那个商户人家,原本是在京城做酿酒买卖的,澄清坊那一大片全是他家供应,连十王府和诸王馆平时宴请,也都是他们给送的酒水。那些送酒的和水三儿一样,奔波起来没白天没黑夜,胡同里的事儿,没有一桩能瞒住他们。有一回我和人闲谈,说起金鱼胡同大火,没想到里头有个人,那晚上正好路过校尉营,咱们家遭难的经过,他全看在眼里了。”闻嬷嬷说着顿了顿,喘上一口气又道,“那时候胡同里全是锦衣卫,他不敢过去,就躲在一颗老槐树后头偷瞧。起先还听见府里有哭喊声,后来渐渐没了动静,没过多会儿后院起了火,有个锦衣卫从角门上出来,手里提溜着一只酒瓮。他起先还闹不明白,锦衣卫不抢金银字画,搬酒瓮做什么。可那锦衣卫从老槐树跟前走过时,酒瓮里头传出了奶娃娃的哭声……姑娘,咱们阖家只有今哥儿刚落地没几天,能装进那瓮里头去,您说不是今哥儿,还能是谁?”
如约早就听得泪流满面,她一直不敢设想当初的情景,今天听闻嬷嬷描述,仿佛那些残忍的过往,又在眼前重演了一遍。
她心口疼,疼得倒不上来气儿,这血淋淋的灭门惨祸,叫她怎么能不耿耿于怀!可是眼下要追究的,是今安的下落,她拽住闻嬷嬷问:“你打听明白了吗,那个锦衣卫把酒瓮搬到哪儿去了?后来是怎么处置孩子的?”
闻嬷嬷为难地摇头,“我问了,那送酒的当时吓得腿肚子转筋,唯恐锦衣卫发现他,杀他灭口,哪儿敢冒那个头!不过奴婢想着,既然孩子被带走了,想必是能活命的,要不然当时就给扔进火堆里了,做什么还要背着人提溜出来?我思来想去,定是我们老爷平时积德行善,和那个锦衣卫有交情。人家不好明着救人,给咱们家留了个后,也算成全了这份情谊,姑娘您说呢?”
如约怅然点头,复又追问:“那个送酒的伙计,现在人在哪里?我想法子见见他,看看还能不能打听出些内情来。”
闻嬷嬷道:“姑娘别费那个心了,该问的我都问了,实在没有旁的了。那家商户和十王府有来往,晋王篡位之后,吓得肝儿都碎了,唯恐被清算,连夜卷起铺盖回徽州了。奴婢是在徽州结识那家子的,要搁在京里头,就算把刀架在人家脖子上,人家也不敢提这茬。”
如约大觉失望,可惜这条路断了。但脑子又风车似的转起来,几乎不用多做考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叶鸣廊。
大火过后能在人堆儿里拽她一把,那么前一天把今安带走的,应当也是他。
她站起身,茫然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心里像架起了一盆火,烧得她坐立难安。
她该怎么办呢,要不要立时就去找叶鸣廊,向他打听明白?可她又担心,不知对方认出她没有。要是没有,或是人家压根儿不想承认,她这么一暴露,会不会引出更大的麻烦?
可是不问……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急死了。一直以为世上只剩她自己,忽然发现还有个至亲活着,这种感觉是悲恸、是狂喜、是忽然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怎么能不让她兵荒马乱。
她开始盘算,“今安要是活着,得有六岁了……六岁开蒙了,已经拜了老师,读书识字了。”
闻嬷嬷说正是呢,“不知道长得什么模样,八成和二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转而又来劝慰她,“姑娘,就算是为着今哥儿,您也要保重您自己,万事悠着点儿,千万不能冒进。您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将来他还要认回姑姑,投奔姑姑呢。”
狂乱的心到这时才逐渐安定下来,她站住脚说对,“我不是孤身一人,我还有个侄子。我得找到他,活着找到他。”
闻嬷嬷见她这么说,方才放心。低头擦了擦泪道:“许家还有个孩子,锦衣卫盘问我的时候,我死咬着没吐露,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见到姑娘,把这消息告诉姑娘。头前听姑娘说,独个儿活着没意思,可把奴婢急坏了。您千万不能这么想,故去的老爷和夫人要是知道您这么自苦,在天上也不得安宁。”
如约点了点头,“我再不会那么想了,嬷嬷不用为我担心。旁的先不去说,眼下咱们团聚了,先在这府里安顿下来,回头再张罗找今安。不过到底是在余家,一言一行千万要仔细,不能露了马脚。我照例还是魏家的姑娘,嬷嬷就不必和魏家有牵扯了,只说是回京之后结识的,家里遭灾没活路,来投奔我的,防着遇见了魏家人,不好交代。”
闻嬷嬷说是,心里既是感慨又是悲凉,心疼地打量了她再三,深深叹了口气。
以前的大姑娘啊,那是爹娘心里的宝贝,娇养到十二岁,哪经历过半点挫折。她心善、爽直、活泛,其实没什么心眼儿,她母亲总说她缺根弦儿——
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又不缺吃少喝,她懂得什么人间疾苦。
如今给催逼成了这样,人大了,心思重了,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地迈,今天就得筹谋后天的事儿,多不容易!自己愿意看见她好,不想让她再冒那些风险了,这是老人儿消极的想头,也不知她听进去没有。
如约呢,自是欣慰于和闻嬷嬷的重逢,让这惨淡的人世,重新恢复了一点色彩。往后就让她在上房伺候,无论如何身边有了贴心的人,再不用时时刻刻都伪装了。只是自己那些周密的计划,不会去同她说,说了徒增她的烦恼。暂时让她过阵子安稳日子,等时候差不多了,再给她准备些金银,让她回乡养老就是了。
这头叙完了旧,下半晌要送余崖岸出门。为了交代得过去,她亲自替他收拾包袱,从夏衣预备到了冬衣。
把收拾好的随身物件放进去,一样一样堆叠好,她喃喃说着:“多带几双足衣,换洗起来方便些。还有贴身的衣裳,装了两套厚实些的,防着到了那里天气转凉,随手能够着,不用挨冻。”
余崖岸背靠落地罩,抱胸站着旁观,心里说不出的熨帖,但嘴上绝不服软,憋出了一点不屑的语气质疑,“有钱就成了,还愁那里没有衣裳可卖吗,要这么大包小包带上?”
如约照旧收拾她的,缓着声气儿道:“我得尽我的心,别叫人说家里夫人不管不问,指挥使活像个舍哥儿。”
他听她一递一声地说,恍惚生出一种错觉,把她和希音弄混了,忍不住从身后抱了上去。
预料她要挣,他提前说别动,“我要出远门了,心里有些放不下。虽然你不待见我,但好赖也是我的女人,临走让我抱一抱,成全了我的念想。”
深深吸口气,她颈间有一段芬芳,一直是他眷恋的。自打那回她替他上过药,他就像着了魔似的,一心想把她弄到手。后来办到了,虽然没能在床笫间征服,但那是早晚的事,倒也不着急。反正已经拿名分约束住了她,她就算再蹦,也不能口出狂言休了他。
就是说起来臊得慌,早前杀人如麻的指挥使,现在沦落成了这样。娶了个恨他入骨的女人,想碰一下都得威逼利诱,且这事儿得烂在心里,要是被李镝弩那帮人知道,往后一年怕都会成为他们酒桌上的谈资。
“如约……”他靠在她耳边,嗓音带着几分迷惘,“你说,我走之后你会不会想我?哪怕就那么一小会儿,会不会想起我?”
如约心道想你什么?想你当初怎么在金鱼胡同作恶,怎么冲着我的至亲们挥起屠刀吗?
这个问题她不愿意回答,岔开了话题道:“大人路上小心些,早早办妥了差事,早早回来,婆母天天盼着你。”
“那你呢?”他不依不饶地问。
其实事到如今,要她张口说些违心的话,已经不那么难了。于是她转过身来,好言好语道:“我自然也盼你回来,你在家,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这话说进了他心坎儿里,抬手抚抚她的脸道:“别怕。你是我的夫人,全四九城都知道我明媒正娶了你。宫里那人就算惦记,也只能躲在养心殿抓心挠肝,除非他不要名声了。”
朝廷的鹰犬,皇帝的屠夫,如今再不是“皇上、皇上”地称呼了,也学她和杨稳,管皇帝叫“那人”,可见自己的调唆卓见成效。
她满意了,温顺地应着,“我知道。”
他又把她圈进怀里,心在腔子里突突地跳动。这种感觉已经久违了,自打希音死后,就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能令他打心底里疼惜震颤。现在有了她,尖刺固然多了点,拔掉就好。人生在世,能找见一个合适的不容易,他就是有这个执念,一根筋地认定自己能驯服她。
这不,已经有好转了。他拥着她,习惯性地在她脊背上捋着,像捋一只猫。
得意起来难免忘形,他忽然说:“我一去两三个月,外面应酬多,当地官员为了巴结,少不得三天两头喝花酒、打茶围。万一我带个女人回来,你能容得下人家吗?”
如约实则并不在乎,甚至觉得带回来一个也好,他就不会老在她面前撒癔症了。可她要是实话实说,必不能令他满意,便冷着脸道:“带回来也成,大人往后好有地方过夜,我房里那张睡榻就能收起来了。”
他听了她不甚痛快的语气,简直像拾着了狗头金,狠狠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笑道:“我还要上夫人的绣床呢,不敢惹夫人不高兴。放心,我绝不带外头的女人回来,她们不配。”
如约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勉强支应着,“时候不早了,上婆母那儿辞个行,该启程了。”
他回头看了看外面的日头,不无遗憾地放开她,顺势牵了她的手,就往老夫人院子里去了。
余老夫人正盘弄她的香,见他们进来忙招呼,把包好的一包线香塞进余崖岸手里,“外头蚊子毒,到了不能熏蚊子的地方点上这香,保你睡个好觉。”
余崖岸简直觉得头疼,“这一路颠腾,还带上香?不得断成十八截,到时候还能用?”
余老夫人觉得他脑子不好,“你搁在刀匣里,再颠腾,还能折了你的刀?再说断了也没事儿,凑成一堆一块儿点起来,一样能驱蚊虫。你别不信邪,现在什么都嫌弃,到了荒郊野岭,身上叮咬得赤豆粽子似的,你就知道厉害了。”
做母亲的坚持,做儿子的只好听示下。不情不愿地打开刀匣,把香放进去,老夫人再三确认之后才合上盖子,问都预备好了没有,催他趁着天亮赶紧出发。
一行人把他送出门,老夫人又嘱咐了好些话,让他在外警醒,别喝没用的酒,别结交乱七八糟的人,他一一应下了。
临要走,回头扫了如约一眼,掷地有声地发号施令:“在家好生侍奉母亲,一时也不许懈怠。”
她“嗳”了声,眉眼弯弯笑着看他。他自己就先没了底气,急忙翻身上马,一甩鞭子,带着随行的部下冲出了白帽胡同。
余老夫人嗤笑了声,“德性,可显得他能了。”回身牵起如约返回门内,一面吩咐着,“今早平侯的夫人托人传话来,说皇后的册封大典后儿举办,咱们得准备准备,进宫观礼去。”
如约犹豫着问:“要预备随礼吗?该送什么才好?”
余老夫人说不用,“她才登上后位,根基还不稳固呢,这个时候你让她收礼,她顾忌皇后威仪,干不出来。往后随礼有的是时候,生孩子了,千秋了,你想糊弄还不能够呢。”
如约点了点头,宫廷内外的人情世故,确实有好些要学的。余老夫人几十年的道行,早就磨练出了火眼金睛,有她带领,出不了差池的。
只是余崖岸前脚吩咐的别进宫,后脚就给踹翻了,真没面子。
眼下那人走了,她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夜里能够踏踏实实睡上一个好觉。第二天早晨过老夫人院子陪着用了早饭,回来正预备绣七夕的桌围,忽然听见门上婆子进来传话,说魏家太太来了,求见少夫人。
如约方才想起来,回门那天明里暗里给了马夫人期限,这会儿二十天到了,人家给儿子谋前程来了。
本想不见的,但人已经到了门上,今儿不成还有明儿,躲是躲不掉的。于是放下手里的活计,让人把她请进花厅里,自己正了正衣冠,才姗姗地过去会客。
马夫人那厢早就盼长了脖子,一见她从廊上过来,忙起身相迎,满脸堆着笑道:“大姑娘这回随扈,可受了大累了。哎呀,瞧着还瘦了些,不过精神倒很好,血气也很健旺的样子。”
如约笑了笑,比手道:“太太请坐吧,这么大热的天儿,怎么得闲上这儿来瞧我?”
马夫人那红脸膛子上,别别扭扭地露出了一点悲伤的神色,“原本大姑娘舟车劳顿才到家,我是不该来惊动的,可这也是大事儿,不能不知会你一声。就是呀,咱们老太太,不知怎么中风了。头天夜里还说要吃烧蟹呢,第二天过了辰时都没起来,跟前人进去一看,口眼歪斜地倒在脚踏上直抽抽,就剩半条命了。后来扶上床,又给灌了参汤,人倒是安稳下来,就是不能说话,眼珠子乱转。我想着,姑娘是善性人儿,祖母病了,该让姑娘知道,所以跑了这一趟……姑娘别伤心,得空回去瞧瞧吧。”
所以这马氏也是个蛇蝎心肠,为了给儿子铺路,丝毫没手软。
如约做出痛心的样子来,“怎么忽然就病了呢,看过大夫没有?”
马夫人讪讪笑了笑,“这种病,看了大夫也没用。我娘家一个亲戚也是一样的病症儿,吃了大半年的药,越吃越不中用,常溺湿褥子,招得儿媳妇打骂。横竖就是到了年纪,瓜熟蒂落了,卧上几个月床,该怎么就怎么吧。人之寿元将尽,一味地拉扯着也不好,到底得顺应天意,不能强求。”
如约听了慢慢点头,恶人终还是有恶人来对付的。当初魏老夫人磋磨头一个儿媳妇,八成没想到会有今天。要是如约的母亲还活着,她应当不会落得这样下场。
马夫人那头认为自己完成了她交代的差事,家里商户改官户是有望了,便旁敲侧击着提点她:“大姑娘,你兄弟的事儿,和姑爷说了吗?”
如约装傻充愣,“我兄弟的事儿?什么事儿?”
马夫人见她不接茬,心里有点着急,挪了挪身子道:“就是给你兄弟挣前程的事儿呀。玉修十六了,要是能谋个一官半职的,回头说合亲事,面上也有光。”
如约浮起了惊异的神情,“玉修要做官?头前也没听说呀。”
这下马氏傻了眼,“咱们不是说定了……不是,姑爷是锦衣卫指挥使,要提拔个小舅子,原是一句话的事儿。大姑娘在姑爷跟前说说情,让玉修进锦衣卫吧,不说挣功名,先吃上了皇粮也成啊。”
可坐在上首的姑娘愣是翻脸不认人,言辞间极尽推诿,“锦衣卫大多是世家子弟,选拔起来不似您想的那么简单。姑爷虽是指挥使,身处高位愈发有人盯着一举一动,我怎么能为着娘家的事儿,让他为难呢。再说他这会儿也不在京里,上外埠办差去了。要不太太先回去吧,等他回来,我再找机会和他商谈商谈。”
第56章
马夫人顿时觉得这回怕是没戏了,自己先头费心琢磨她话里的意思,都在老太太身上下了狠手。结果人家装没事儿人,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打算揭过,这也太戏弄人、太欺负人了。
横竖不能就这么回去,马夫人脸上神色堪称千变万化,最后勉强压住了嘴角扭曲的浪,心平气和道:“大姑娘,我虽是继母,但却是真真儿为着你着想的。夫家有,不如娘家有,将来兄弟壮大了,对你也是助益。你别瞧着目下姑爷和煦,那是你们才成婚不久,还是蜜里调油的时候。等日子长了,牙齿难免磕舌头,小夫妻两个闹了别扭,不称意了,回娘家避避锋芒,不也是条退路吗。”
如约觉得她实在有些难缠,淡然道:“太太怎么说这么晦气的话,我和姑爷好好的,您倒指着我斗嘴回娘家了。我也说了,不是我不愿意提携玉修,实在是锦衣卫里有章程,我不能强逼姑爷坏了规矩。且再等等,等将来得着机会,定不会忘了玉修的。您要是这会儿就让我下保,我没这个能耐,还请太太见谅。”
这下子马夫人是彻底没了指望了,站起身道:“大姑娘,你不能这样涮着人玩儿,我一心待你,你怎么使起心眼子来?老太太得罪你,我可没得罪你。早前说老太太不知进退,怕你和家里生分,如今老太太都成了那样了,你合该和我们更亲近才对。没曾想竟越来越远了,可真让我寒心呐,我的大姑娘。”
如约知道,她这是有苦说不出,毕竟给魏老夫人喂毒这种事儿,自己可从来没有授意她。她这会儿自觉立了功勋,想来邀功请赏,但这话又不能直龙通说出口,最后也只能寒寒心,把话憋在肚子里。
再多的闲言,不用赘述了,如约离了座儿,“老太太的病势来得凶,我这做孙女的原该回去瞧瞧她的,可这两天我还有事儿,抽不出空来,回头派人回椿树胡同探望探望,就算尽了我做孙女的意思了。”说罢朝莲蓉下了令,“我手上还有活计撂不下,你替我送送太太。”
马夫人怔怔看着她,见她实在是一点情面也不讲,顿时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
余家的婢女站在花厅前,精头怪脑地招呼:“魏夫人,时候不早了,奴婢送您出园子吧。”
马夫人又看了如约一眼,见她低头拿起桌上的团扇,连招呼都懒得再打一个,顿时气得肋叉子疼。这回是再不能在这儿戳着了,拂袖就往外走。走的那个步子急切,双脚咚咚顿地,就差把所经一路跺出窟窿来。
余老夫人正遛弯儿,远远看见一个妇人走得冒火星子,全然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儿。
“这谁呀?”老夫人问涂嬷嬷,“没见过,生面孔。”
涂嬷嬷却知道,“这是您亲家,椿树胡同魏家的太太。”
老夫人“哦”了声,说起亲家,真有些讽刺,原本魏家要是善待如约,两家合该正经会个亲,吃上一趟席的。结果魏家不成体统,不拿闺女当回事,既然如此,这门亲不认也罢。所以弄得两亲家对面不相识,要不是今儿瞧见,连魏家人长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老夫人闲庭信步,喊了花厅里走出来的如约一声,“魏家太太来了,怎么不留下用个饭?”
如约笑了笑,“她还有事要忙,着急回去了。”
老夫人摇着扇子打听,“来瞧你的?还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如约上前搀了她的胳膊,轻描淡写道:“为替他儿子谋前程,才来找我的。说大人在锦衣卫,想让他帮着提拔,叫我给回绝了。”
老夫人道:“要进锦衣卫,不是难事儿。你愿意扶持兄弟,让元直安排就是了,别不好意思张嘴。”
老夫人是极力为这个儿媳妇考虑的,怕她忌讳刚进门,要这要那不像话,回头夹在娘家和夫家之间,弄得难做人。
如约含笑道:“我也不是怕麻烦大人,说到根儿上我那兄弟不成器,进了衙门也不消停。到时候闹出事儿来,还得费心给他收拾烂摊子,所以干脆回绝了,他们要怨我就怨去吧。”
余老夫人听她这么说,愈发觉得这媳妇识大体。娘家的事儿不胡乱帮衬,可见是一心在余家过日子的。
后来如约把老夫人送回去,方才开始张罗魏家那头的事儿。让人传来了闪嬷嬷,让她回去代为探望魏老夫人。
闪嬷嬷应是,可嘴上却嘀咕:“这阵子不知道里头换人没有,要是又弄来一造儿新人,要进园子都难,得找管事的去……”
如约有些纳闷,“园子里头老换人?怎么连进都进不去?”
闪嬷嬷说可不,“常是隔上三五个月就换一拨,尽是四六不懂的丫头子,硬生生一个个调理出来。可刚懂规矩,就又换一拨,真不明白哪家像这家儿似的,光做调理人的买卖。”
这倒是个稀罕的说法,寻常人家确实不会这样,毕竟调理出个能用的人不容易。再说魏家也不过是寻常商户人家,远没到三天两头换人伺候的地步,要真像闪嬷嬷说的那样,里头大概是有些说法了。
“谷儿和小秋,不是在魏家伺候了好些年吗,”如约道,“要是常换人,她们早该被换了才对。”
闪嬷嬷也发笑,“正是呢,伶俐的换了,留下两个糊涂的,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如约是有心人,这事儿算是记住了,也不急于探究真相,打发闪嬷嬷道:“你先去吧,替我瞧瞧老太太怎么样了,家里老爷是不是也不主张看大夫。”
闪嬷嬷领了命,匆匆赶往椿树胡同。到了魏家,人倒是没换,不过老太太院子里不像早前热闹,几乎没什么人了,只有两个小丫头子,扒在窗前擦棂子。
她进上房探看,屋里也没个人伺候,就见魏老夫人孤零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眼珠子在眼皮下骨碌碌乱转。
闪嬷嬷唤了她一声,“老太太,您好些没有?大姑娘打发奴婢来瞧您啦。”
魏老夫人眼珠子转得更凶了,可眼皮子却有千斤重似的,怎么都掀不起来。
闪嬷嬷觉得有点吓人,这老太太像是被自己的壳子困住了,出不来了。她没敢再逗留,赶紧从上房退出来,出门正遇见老太太的陪房王嬷嬷,便顿住了脚,打探老太太怎么成了这样。
王嬷嬷直摇头,“说不上来,一病就起不来了,跟克撞了邪祟似的。”
“怎么不叫个仙儿瞧瞧?”闪嬷嬷道,“没准喝上一碗符水就好了。”
王嬷嬷凉笑,“连大夫都不请,还请仙儿?”
“没请大夫?”闪嬷嬷再接再厉刺探,“这可是老爷亲妈,就算太太不让请,老爷也不管?”
王嬷嬷叹气,摇着蒲扇道:“生儿子有什么用!刚落地那会儿是得意,门头都比生闺女的高三尺。结果长大了,娶了媳妇忘了娘,当初还不如生个棒槌。”
闪嬷嬷不由跟着嗟叹,闲谈了几句,才往前门上去了。
她顺着墙根儿走出大门,对面跨院的马夫人狠狠“呸”了一声,转头冲魏庭和发作,“你生的好闺女,祖母病得快死了,她连面都不肯露一露,打发个混账婆子回来,就算探过了。我到底是她继母,虽没生她,却给你生了三个孩子。她见着我,只管说什么‘太太来了’,连礼都不行一个,眼里还有谁?再说这些弟弟妹妹,和她是一根藤上下来的,她不看僧面看佛面,拉扯一下兄弟怎么了?这可倒好,我巴巴儿上余家见她,她两句话就把我顶回来了,真是越想越恼火,气得我肠子都拧巴了。”
魏庭和被她大嗓门一顿宣排,脑仁儿突突地跳,皱着眉道:“谁让你去了?你们原就没什么往来,凑到人家门上讨官儿,这不是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吗。”
马夫人被他说得语窒,支吾了下道:“回门那天,她答应我的,谁知转头就不认账了,这小妖精!”
魏庭和听得嗤笑,“她那脾气,能答应你?你别不是大白天里做梦,把自己给骗了吧!”
他一顿嘲讽,让马夫人气不打一处来,脱口道:“老太太先前有句话说得对,这丫头就是窜了秧子,你可别乐了,八成不是你的种。”
魏庭和被她这么一说,急赤白脸,“你这张嘴,就该大嘴巴子狠扇一通才老实。什么叫不是我的种?她娘清清白白嫁到我魏家来的,孩子落地交到我手上,我亲手抱过的,还能有错?”
马夫人犹不甘心,说破了天也要拆他的台,“可你瞧,她脸上哪一寸地方长得像你?别说她像亲娘,你前头那太太我不是没见过,八竿子打不着的模样。依着我说,就算是你的种,养在南方这十几年,谁知道出了什么岔子……”忽而灵机一动,猛地蹦出个想法来,“别不是叫人调了包吧!贪图你每年供给的那些银子,把真的卖了,换个假的让你养活。”
这天马行空的主张,让魏庭和一时找不着北。愣了好半晌才道:“又不是唱大戏,还弄一出李代桃僵。”
马夫人白了他一眼,“她眼下认你这爹吗?人家当上了指挥使夫人,连个好脸子都不给你,你还巴巴儿等她尽孝呢!早前跟她上南边伺候的那个老妈子,这会儿人在哪里?把人叫来吓唬吓唬,就说查明白了大小姐不是真小姐,没准儿一震慑,真能讹出点什么来。”
魏庭和觉得她八成是得了失心疯,这等荒唐事儿,亏她说得出口。
“你就胡闹去吧,我看你能讹出什么牛黄狗宝。”他说完也懒得同她多啰嗦了,迈着大步出门,谈他的买卖去了。
那厢闪嬷嬷回到白帽胡同,把在余家的见闻仔细说了一遍,摇头晃脑道:“老太太看着怪可怜的,那么厉害的人,沦落成这样,想是以前没积德。”
如约很替魏姑娘和她母亲觉得解气,她们母女俩的死,或多或少是因魏老太太而起,如今魏老太太成了这样,也算是报应。
不过眼下还有另一件事要问,她搁下手里的针线道:“这次回去,园子里换人了吗?”
闪嬷嬷摇头,“倒是没换,不过人少了许多。老太太是个图受用的,平时跟前少说得有十来个伺候的,可这回只剩王嬷嬷和两个黄毛丫头,余下的不知道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