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阶上by尤四姐
尤四姐  发于:2024年07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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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绪起伏,很想责问他,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可是话到嘴边不能出口,最后只化作一声幽微的叹息,“臣妇是小女子,不懂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天下如今太平,百姓也安居乐业,万岁爷是勤政的好皇帝,这就够了。”
她的话一句一句入耳,他低下头,垂眼看着皂靴落下来,踩弯了那些青草的腰,“如果朕说,朕不当这个皇帝就活不了,你信吗?”
如约站住了脚,眼里带着似笑非笑的光,点了点头,“臣妇信。”
每一个谋朝篡位的皇帝都是被逼的,若不是被逼,史书上就不好记载了。
他没去探究她为什么答得斩钉截铁,悠悠抬起眼,望向广阔的天幕,忽然问她:“你见过鸟巢中的雏鸟吗?父母喂食,总是先紧着强而有力的那只,弱小的则弃之不顾。然后大鸟羽翼渐丰,为了争抢先机,一次次试图把弱小的那只顶出鸟巢。可是有一天,雏鸟长出了尖利的喙,狠狠咬断了大鸟的脖子。所以究竟是雏鸟太阴毒,还是大鸟罪有应得,依夫人之见,何如?”
如约知道他在暗喻,皇位争夺你死我活是常事,不管是被迫反抗,还是生来爱权柄,都无可厚非。但东宫的官员何其无辜,也许路并不是他们自己选的,他们只是奉了先帝的命,当了太子的属官而已,就要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吗?
她有太多的不平,可惜当下无法和他理论。这个话题也不该再继续下去了,若是说得再深一些,她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于是含糊地笑了笑,“成王败寇,古来如此。既登高位,总要放弃一些世俗的东西,您只做那个垂治天下的明君就是了,好人的帽子,您戴着不合适。”
话音方落,皇帝便调转视线望向她,神色复杂难辨。半晌忽而一笑,“夫人说得很是,朕已登高位,错也是对,何必在乎那些世俗的名头。那么眼下朕有个问题,想请教夫人,朕心里装着一个人,碍于礼教惶惶不可得。依夫人之见,朕是应当动用手上权力达到目的呢,还是继续隐忍,挣个好人的名声?”

这个刁钻的问题像一柄刀,划开了彼此间半遮半掩的薄纱,至少皇帝是这么认为的。
心跳隆隆,他想起年少的时候,站在先帝面前等他评点文章,也是一种类似生死难断的惊惶,紧张得掌心生汗,不知道接下来自己的命运会是怎样。
子对父,有天生的敬畏,那是应当的。让他意想不到的是现在的自己,在面对一个女人时,竟也产生了同样的感觉。
提心吊胆,微微晕眩,他看着她的脸,渴望又担忧。这种复杂的感情让他手足无措,他才明白由爱生怖,竟是如此念力惊人。
可她究竟明不明白呢?若说明白,她的眼睛清澈如泉,看不见一丝不安;若说不明白,她明明那么剔透,怎么会看不穿他的困惑?
可她就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他早就巨浪滔天了,她还是小溪里涓涓的流水。
她和他不一样。
她可以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头头是道地同他分析,分析之前不忘吹捧一句,“能被万岁爷惦念着,那位姑娘该是多大的造化呀!不过万岁爷说碍于礼教,那么臣妇想着,还是三思而后行吧。倒不是为着万岁爷贪图好人的名头,是为成全那人的体面。”
他不甘心,有些负气地说:“朕可以给她尊荣,给她想要的一切。”
如约笑道:“万岁爷不该想着过后她能得到什么,而是应当考虑之前她会先失去什么。恕臣妇直言,要是两情相悦,也不会令万岁爷为难了。万岁爷有慈悲心肠,已然都隐忍到了今天,也不在乎再等一阵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守得云开了,到时候两下里不为难,在一处也顺理成章,这样不是更好么。”
她说得诚恳又务实,终于让他动荡的内心,渐渐平复下来。
朦胧中凝视她,他已经可以确定,她确实是听懂他的话了。但她的意思也明明白白,不能够。
虽然她给了他一点希望,说什么守得云开……但这不是为了敷衍吗?她还是心有忌惮,不敢彻底得罪他,所以委婉地劝退他,希望有朝一日能“不为难”。
皇帝轻叹了口气,看来是自己过于急进了,冒冒失失一番话,吓着了她,也坏了自己的威仪。
他得重新把这份体面拾掇起来,只得换了个话风,笑道:“余夫人言之有理,朕是一时情急,没顾上那么多。所幸有夫人当头棒喝,才让朕免于出错,朕应当谢谢夫人。”
如约摆了摆手,“万岁爷这么说,臣妇哪儿敢当呢。不过是信口胡诌两句,让万岁爷见笑了。”
话到这里,客套又生分,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如约来说才是最好的。
彼此沉默下来,在这行障圈起来的小世界里,踏着细碎的星光并肩走了一程,再往前,就是白纱灯笼的地界了。
几乎是心照不宣地,两个人自发让开一些,迈进了灯火辉煌的去处。谁也不知道前一刻,曾有那样一场暗潮汹涌的对弈发生过,这份跌宕的心绪,如今已像水面上的涟漪,一圈圈地震荡开,渐渐归于平静了。
如约还是保持着得体的言行,将要走到行障的出口处,顿住步子回身冲他温和地笑了笑,“夜深了,万岁爷早些回去吧。荒郊野外蛇虫多,别扰了圣驾。”
皇帝点点头,想起她的伤处来,“你好些了吗?”
如约说好多了,“已经结了痂,不疼了。”
他方才放心,又恢复了一贯儒雅淡漠的样子,“今晚和夫人谈起的这些话,不足为外人道。请夫人替朕周全,就算在余大人面前,也不要提起半分。”
如约说自然,“请万岁爷放心。”
皇帝想了想,复又叮嘱了一句,“这两日要加紧赶路了,入了遵化路途颠簸,即便坐在车里也要小心。还有,朕听苏味说你胃口不好,无论如何要尽力多吃一些,身底子好了,才不易中暑气。”
他一样一样吩咐,她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反倒慢慢消失了。
大约是想起了婚姻中的困惑吧,她低头应着是,一面道:“万岁爷这心田……叫臣妇说什么好呢。那么些繁重的政务压在肩头,还不忘看顾臣妇,让臣妇感激涕零。”
这段话里有对天恩的敬谢,想必也有实实在在的感慨吧。最寻常不过的叮咛,让她脸上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愈发让他认定了,这么好的姑娘,本不该落进余崖岸那样的人手里。
可是惆怅归惆怅,眼下他也只能远观罢了。刚才那伴着星辉的一路,是严谨的帝王征程上,难得的一次奇幻之旅。走到光亮处,这段旅程便结束了,多遗憾!
再深深凝望她一眼,他终于调开了视线,“朕也感激余夫人为朕答疑解惑,时辰不早了,夫人请回吧。”
如约退后两步,向他拜伏下去,然后携着莲蓉,返回她的小帐去了。
皇帝就站在那里,看她一步步走远。他自然知道这送葬的队伍里,开始流传关于他们的谣言,他自己是并不在乎的,却唯恐她处境艰难,有损名声。
他唤了声“来人”,康尔寿从行障的一角蹦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听令,“万岁爷,奴婢在。”
那远去的身影,早就消失在茫茫黑夜里。皇帝这时才收回视线,淡声吩咐:“流言甚嚣尘上,该压制了。你去传令锦衣卫,把那个传谣的人给朕揪出来。不必就地处置,别惊扰了太后和太妃们,拿住了即刻送回京城,交锦衣卫衙门承办,是杀是剐,不必回朕。”
康尔寿道是,“那天廊子外头站班儿的,无非那几个人,要查起来很容易。”顿了顿小心询问,“万岁爷这就回去吗?才刚皇后娘娘打发人来请您,说身上不大好,问万岁爷得不得闲,请万岁爷上皇后帐子里瞧瞧去。”
皇帝想起她先前那番言论,本以为她回去之后能想明白,结果到底没沉住气。自己先前是消了火,不想再和她计较了,没想到她等不及“劝解”魏如约,打算先来对他晓以大义了。
也罢,有些话早晚要说出口,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吧。
他提起曳撒,循着被踩踏出来的小径,直去了皇后的大帐。
阎皇后这会儿还在和自己过不去,因太后的那句话耿耿于怀。听见外面忽然通传,说皇上来了,赶忙整整仪容出来迎接,一面行礼,一面把人搀进了大帐里。
皇帝对待后宫,尚且有一副温和的面貌,“朕听说你身上不适,究竟是哪里不好,传太医瞧了吗?”
阎皇后勉强挤出了个笑容,“就是舟车劳顿,有些累着了。加上天儿热,一时间受不住,用晚膳的时候发现牙龈肿了好大一块,想是上火了。”边说边觑皇帝,“万岁爷是从太后那儿过来?”
皇帝没有应她,反倒是牵过了她搁在膝上的手,握在掌心慢慢摩挲着,垂眼道:“皇后,你知道朕为什么不选别人,偏选你做皇后吗?”
皇后顿时一凛,背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个问题,一直像掩在肉皮儿底下的脓疮,表面看着花好月好,实则泛着一股腥膻之气。平心而论,作为女人,她当然希望皇帝是因为喜爱她,才愿意抬举她,但可惜,这个愿望难以成真。
皇帝这样的人,每行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每做一个决定,也必有其深意。她每每午夜梦回,忽然想起自己目下身处的地位,也还是晕乎乎如在梦境。
她们这些侍奉他的人,其实哪一个不怕他呢,即便她现在已经当上了皇后,说眼前人是丈夫,她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你看他总是平淡和善的样子,但不要以为他对你笑一笑,你就能在他跟前放肆。像前头的金娘娘,胡作非为闹了这么久,早前也算有宠,到最后父亲倒了台,不也像块破布一样,被扔进了西苑吗。
所以你不能自认为和他贴心,你永远应当像对待主人一样对待他。他掌着你的生杀,并不是一个区区的皇后头衔,就能保得住你。先前她还有几分仗肚逞强的意思,但他来了,就坐在你面前,牵着你的手,言笑晏晏问为什么要选你做皇后……这一瞬她脑子里的糊涂念头一下子就被涤荡干净了,开始极端后悔,不应该在那件事上钻牛角尖的。
现在该怎么办?她带着几分忐忑,惶然望着他,嘴里嗫嚅着:“万岁爷……”
皇帝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指尖在那细腻的皮肤上慢慢游移,说出来的话,像腊月里的冰棱一样划伤人心。
“因为朕一直觉得,你是后宫众多嫔妃中,最聪明的一个。朕喜欢听话的女人,既然随王伴驾,就要懂得感念君恩、体谅君心。不该问的事不问,不该管的事不管,好好颐养着身子,享受富贵荣华,这才是后宫嫔妃该有的样子。前年你兄弟犯事,消息早就到了御前,朕以为你会来求情,结果你没有,让朕很是欣慰。单是这件事,就让朕看出来了,你是个有远见的人,懂得放弃一个,保全满门的道理。正因你有这份狠心,朕相信后位交到你手上错不了,朕也需要一个善于权衡利弊,话少事也少的皇后。”
阎皇后背上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他娓娓地说,但话里意思再明白不过,他立皇后就是为了应付满朝文武,应付天下人。甚至她怀了孩子,对他来说都不是立后的原因。
一瞬恐惧从四面八方涌来,她颤声道:“万岁爷,臣妾有时糊涂,想得不周全……”
皇帝笑了笑,“你是想得太周全,这样反倒不好。红尘中事纷纷扰扰,心里自在了,才能做个富贵闲人。你如今怀着朕的孩子,更应当以皇嗣为重,不能太过烦心操劳。这回先帝入葬敬陵,要你随行也是没有办法,总得遵旧俗,让你执皇后祭奠礼。若没有这个老例儿,也就不用劳动你了,跟着长途跋涉,风餐露宿。”
话说到这里,表面上还温存客套着,实则已经掀开了皮肉,把一切展露在眼前了。
她终于认清,自己就算坐着皇后的位置,和以前也没什么两样。别人喊你一声皇后娘娘,你受用着这份尊贵就成了,可千万别觉得自己水涨船高,真做起大邺的内当家来。
他今儿一顿敲打,是下了她的脸面,但对她也有益处,让她明白了自己的斤两,往后应该怎么做,才能在这职务上干得长远。
想明白了,那些七上八下的想头都撂下了,她说是,“臣妾定会谨记万岁爷教诲,一切以皇嗣为重,再不胡乱劳心了。”
皇帝脸上露出赞许的神情,该交代的话都交代完了,他抚膝站起身,和煦道:“快要人定了,让她们伺候你早些歇下吧,明早还要赶路。”
皇后低眉顺眼把人送到门前,俯身道:“万岁爷也辛苦,万要保重龙体才好。臣妾就不远送了,天儿黑,万岁爷路上小心。”一面又吩咐边上的宫人,“再取一盏灯来,给万岁爷照道儿。”
两盏宫灯,在黑夜里缓缓摇曳着,像飘进了长河里的两片树叶。皇后定定看着灯影走远,等到再觅不见,才觉腿里一软,几乎瘫倒下来。
她身边的女官和嬷嬷忙上来搀扶,七手八脚把人搀到榻上坐定,半晌才见她长出了一口气,对先前那个劝解她的女官说:“你的话,都对。我怀着身子,还操心那些干什么,明哲保身,养好孩子才是正事。”
女官一直在边上侍立着,皇帝的话一字不落地全进了她的耳朵。她知道皇后眼下的心境,堪称是万念俱灰,但灰心一场并不是坏事,至少人被点醒了,往后就不会触万岁爷的逆鳞了。
于是一面伺候皇后躺下,一面温柔替她宽怀:“娘娘已然是天底下第一有福之人了,后位和皇嗣都在还不算,连母家也平安。放眼看看后宫那些娘娘们,因着金阁老倒台,父兄多多少少都受了牵连,到这会儿还一蹶不振着,脸上也像戴了孝呢。您呀,往后就照万岁爷的意思,好好作养着自己,尽心抚育好皇嗣。有了皇嗣,您还愁什么?您是百样齐全,什么都不缺,至于外头那些和您不相干的事儿,您连问都不用问,只管过您舒心的日子就成了。”
阎皇后细想想,也是,皇帝怕麻烦,后位上有了人,只要她不犯天条,应当是可以无惊无险一直坐下去的。万一大局抵不过真情,谣传里的余夫人攀上高枝儿,要名分了,自己大不了退位让贤,上西苑和金娘娘搭伙过日子去。
这一晚的种种起伏,最终被茫茫黑夜掩盖住了,无人知晓。
第二天照例往遵化进发,只是路上行程更匆忙了,中晌几乎没怎么停歇,饭食也比平常精简,只求一个果腹就完了。到了傍晚时候,不像之前算好时辰,赶到预先筹备的地方扎营,这回天暗下来了,还继续往前赶了一程。探路的锦衣卫回来禀报,说探得一个村子,照例征用。一行人赶紧搭帐,生火做饭,连轴转了两天。等到第三天下半晌,终于摸着了敬陵的边缘,那么一个浩浩荡荡的队伍开进去,先是将先帝的梓宫奉安,然后就能稍加修整,等着落葬的良辰吉时了。
鉴于有锦衣卫先行料理,陵地里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余崖岸向皇帝交了差事,又随一众文武大臣商议悼文、祭文及棺椁下地宫,安置宝床的流程。待一切定准了,这才抽出空闲,去看一看他好几天没见的夫人。
帝王的陵寝很大,刚刚举办过奠礼,内外全是高挂的经幡和帷幄。他找了好半晌,才在东边的碑亭前找到她,她正看着配殿里并排放置的十六口棺材出神,连他走近都没发现。
他用力地清了清嗓子,“好几天没见了,你宁愿在这里看棺材,也不来找我,这是你为人妻的道理?”
如约没有理会他,略带惆怅地说:“这里头全是殉葬的嫔妃和宫女,五年过去了,到现在都还没下葬……我在这里看了好一会儿,不觉得害怕,就觉得可惜。你说好好的人,为什么要殉葬呢,她们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余崖岸被她弄得提心吊胆,转头四下看了看,好在边上没人。唯恐她又蹦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也不和她多啰嗦,牵起手就走,边走边道:“天都要黑了,你站在这里也不嫌晦气。这些都是蹈义的朝天女,有功于朝廷,朝廷自然嘉奖她们。什么自愿被迫,奈何桥都走了八十回了,还重要吗?”
所以处于劣势的人有多凄惨,这等视人命如草芥的刽子手,是永远懒得去体会的。其中一个朝天女,不就是绘云的姐姐吗。拿命换来的所谓荣耀,仅仅五年而已就被弄丢了,细想起来真是悲哀。
余崖岸呢,知道她这会儿怕是又在推己及人了。虽然他一向很不愿意和她提起那些旧事,但看她落寞的样子,就不由绞尽脑汁,想着为她做些什么,才能哄她露个笑脸子。
一口气拉出帝陵,顺着神道走了一程。前面的草地上早就扎起了帐篷,作随扈人员过夜之用,这个时辰正开饭,四下里也没什么人,只有成排的参天大树被风吹得频频摇曳,衬着山岭间仓黑的天幕,格外有种幽暗瘆人的味道。
如约轻挣了挣,“上哪儿去,走个没完!”
他这才停下了步子,“我知道,你又在想那些不该想的人,是不是?我记得我提醒过你,忘了过去的一切,你为什么做不到?”
她闻言一哂,“让你忘了你的希音,你做得到吗?”
这下他不说话了,嘴唇抿得死紧。半晌才松口,“等回到京城,我想法子让人把你父母兄弟的尸骨找出来,重新安葬。”
如约怔了怔,有些不敢置信,“真的吗?那地方我去过,根本找不着。”
他有些不耐烦,“我要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也不用在锦衣卫混了。”
本来自己低头讨好已经很失脸面了,她还定着两眼看他,让他愈发觉得尴尬。但还没来得及别开脸,发现她眼里好像涌出眼泪来,这下子他又慌了,粗鲁地在她脸上抹了一把,“哭什么,眼泪不值钱是吗?”
她顾不上别的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和我说说,要怎么确认,才不会把骸骨弄错?”
他嘴上嫌弃她刨根问底,手却没有抽出来,又不好意思显得受用,就把视线调到了半空中,僵着脖子道:“当年忠义祠有人专门收尸,虽然不立碑,但每个孤坟都有标记,能分清谁是谁。”
原本她早就不抱希望了,也曾一再安慰自己,大仇不得报,就算收殓了尸骨又有什么用。那是无可奈何下的妥协,是自惭形秽中勉强求得的一点心安。她以为自己看开了,可一旦发现能够做到,霎时一种难以自抑的悲怆,便占据了整颗心。
她的父母、四个哥哥,还有那四六不懂的小弟弟,这五年来,不知以怎样凄惨的姿态,被扔在无人问津的乱葬岗里。她一直不敢去设想,害怕夜里睡不着,整宿整宿都是他们身首异处的样子。如今残害他们的人,愿意把他们重新拼凑起来,至少让她活在世上,还能找到个出处。
一时千头万绪,只顾出神,余崖岸看她呆站着不动,心里茫茫然想,这就算高兴过了?接下来没有任何表示?
他觉得有必要提醒提醒她,“我也不要你谢我,但你适当投怀送抱一下,不是应该的吗?”

第53章
可惜这番话,换来了她冷冰冰的凝视,“大人的记性不太好,五年前发生的一切,当真忘得一干二净了,否则怎么会指望我因这件事,对你投怀送抱?”
余崖岸被她说得哑然,确实,灭了许家满门这笔账赖不掉,但他已然尽力去弥补她了。他做这些,本就是为了让她高兴,然后换取一点自己应得的利益,结果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被她踹了个窝心脚。这让他有些恼火,她是块捂不热的石头吗,怎么一时一个样!明明那晚他先行出发来陵地,不论真假,她也说了几句中听的话。结果隔了三天而已,转头就不算数了,那么临行那一抱,也是她在敷衍吗?
他顿时冷了眉眼,“我说过了,并不是要你感激,只是为了提醒你,是我余崖岸的夫人而已。你我夫妻三天没见,见面亲近一下,不应该吗?这里不在陵寝内,谈不上犯忌讳,你最好也别找借口来拒绝我,否则我就要怀疑那晚你说的话,究竟有几分真了。”他边说,边低下头贴近她耳边,“你在我面前三贞九烈,不会转过头去,打算对皇上使美人计吧?”
其实他一点都不好糊弄,不过有时宁愿糊涂,她要使美人计,对他发挥,远比对皇帝发挥功效强得多,他是很欢迎的。无奈他的小妻子不肯出此下策,有时他实在闹不明白她的执拗,放自己一条生路,让过去的事都过去,不好吗?
如约却动了肝火,抬手用力推开他,“大人是在调侃我吗?还是在借此给我出主意,把我往那条路上引?”
出主意,自然是不可能的,他又没有那种癖好,愿意将妻子拱手让人。他不过是想谋得一点好处罢了,怎么要抱一抱自己的妻子,竟也这么难。
回想以前,自己可不是这窝囊模样,可自打娶了她,一里一里变得卑微,连这种事都要来和她打商量。可见洞房没开好头,坏了规矩,以至于自己继续做鳏夫,一直做到今儿。
其实也是运气不好,碰上了送葬随扈,否则他早就把她法办了,也不用像现在这样,为了贪图那么一点甜头,费这半天口舌。
干说不练假把式,该蛮干的时候绝不手软。
于是强硬地把她拽过来,圈进臂弯里,嘴里又是抱怨又是恫吓:“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我告诉你,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儿,要是惹得我恼火,我的手段,你可是知道的。”
她强挣了好一会儿,“你疯了么,这是什么地方,让人看见了像话吗?”
可锦衣卫专干无法无天的事儿,如今是天狩皇帝有手段,彻底把他们驯服了,要是换作以前,别说和自己的夫人在陵寝外亲近,就算趁机揩宫里娘娘的油,也是见怪不怪。
“不许挣,再乱动,胳膊拧断了可别怪我。”
他力量惊人,那双臂膀就像铁钳似的钳制住她,让她动弹不得。
她费了半天劲儿,气喘吁吁发现无计可施,最后只能妥协。毕竟腕子上的伤口刚开始愈合,要是挣得裂开了,那就要穿帮了。
余崖岸见她老实了,心里还是欢喜的。他的小夫人像只猫,看着那么温柔可爱,却也有利爪。但只要你强过她,等她把利爪收起来,便可以尽情抱上一抱。
只是还不够顺服,于是抬起手,把她的脑袋摁到肩上,这么一来就严丝合缝了。
如约气恼不已,原本还想使劲昂起脑袋以示抗争,但没想到一抬眼,发现神道边上的石像生前,赫然站着两个人。
道旁每三十步就有一座石头灯亭,亭子里的小油灯虽然昏暗,但足以照亮三尺方圆。有风吹起孝服的对襟,露出底下辉煌的膝襕,服孝期间能穿这种形制衣裳的,除了皇帝没有第二人。
她心头大跳,怔怔望过去,心里清楚应该立时提醒余崖岸的,但她没有。只是隔着十来丈远,目光像跨越了宇宙洪荒,就那样无声地对视着。
她不知道皇帝这刻在想些什么,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变化,她只知道他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旁边的康尔寿侧过身子回避,同样毫无暗示他们接驾的打算。
不知是抱够了,还是察觉远处有人在窥望,余崖岸那样警醒的人,愣是没有回一下头。双手放开了她,顺势拽她转回身,牵住她的手低低说“走”。
如约能感觉到,他手上的力量变得更大更坚定。她抬起眼看他,看到坚毅的下颌,还有脸颊上冷硬的线条……紧紧咬住了牙,那肌肉隐约浮现,什么都没说,但脚下加快了,径直把她拽进了人声鼎沸处。
大气儿不敢喘的康尔寿,到这时候才敢活过来。一还阳,他的脑子就灵便了,对皇帝道:“万岁爷,这余指挥忒不像话,这样地方,拽着夫人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他眼里全没先帝,全没万岁爷,这也太胡闹了。”边说边拿眼瞄皇帝,“这样的人,合该让御史参他一本,好好挫一挫他的锐气……万岁爷,要不要传内阁来说话?让大学士们谏言,约束约束某些官员狂浪的言行吧。”
可皇帝沉默了半晌,最后竟舒展来眉眼,淡淡道算了,“毕竟小别胜新婚,余大人眷恋夫人,也是人之常情。”
话虽这么说,甚至唇角还带着一丝笑,可那笑容透出阴冷之气,看得人不寒而栗。
康尔寿咽了口唾沫,“那万岁爷还遛弯儿么?前头是扈从大帐,您一现身,倒要惹得众人一阵慌乱。”
皇帝摇了摇头,转身道:“回去吧。”
神道上铺满巨大的青石砖,他一步步走着,走在横平竖直的框架里,他的人生一向是如此,即便夺了哥子的皇位,也在他有条不紊的计划中。但为什么,近来似乎有些出格,张狂的念头一点一滴积累,霍乱般蔓延到整个脑子、整颗心。
某些计划之外的人和情,变成了他最新的渴求。这种渴求无关权势地位,也无关生死,但就是缺之不可,即便是属于别人的,也要抓到自己手里来。
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大概要疯了,看不清前路,失去方向的感觉令他惶恐不安。他心里住着一头猛兽,刚才目睹的一切让他嫉妒得发狂,他头一回对余崖岸生出了杀心……如果没有他,一切难题就都迎刃而解了,那么她说的“不为难”,是不是就能实现了?
所以人不能走错半步,就像撒谎,一个谎言,得用无数的谎言来修饰找补。余崖岸是他后悔药的药引子,这一回头,看来得填进去一个得力的干将了,说来还是有些可惜。
脚下踱着步子,他语调寡薄地问康尔寿:“你瞧见了吗,余夫人是被迫的吧?”
康尔寿知道,万岁爷这会儿要找认同,自然是极尽全力描摹余夫人的无奈。
“余大人是练家子,夫人的那点抗争,对他来说微不足道。奴婢觉得余夫人真是个识大体、懂分寸的人,不愧是宫里出去的。她知道这地界儿庄严,不能胡来,所以余大人没正形儿,她看上去反感得很,还捶他来着。可她哪儿是余大人的对手,人家发狠要上手,她也没法儿。”康尔寿分析得头头是道,“尤其最后她那一撒手,多伤心,多无助……她是不是看见万岁爷了?奴婢瞧那眼神,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呐,她想让万岁爷救命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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