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虫小技,也敢在他面前献丑!
他垂眼打量炕桌上堆叠的奏疏,无关痛痒的小事,司礼监批了红,但要紧的政务,太监们不敢做主,势必要送到他面前来。他登基五年,扭转了先帝时期的弊政,如今天下大定,就到了整顿吏治的时候了。
曾经著有功勋的那帮臣僚,受了太多优待,越来越放肆。就拿内阁来说,金瑶袀在首辅的位置上待得过久,逐渐形成了势力。权柄在手,试图牵制皇权,这种人决计留不得。
遇事则忍,这是登基初期的应对。菩萨心肠他使过了,接下来自然要让他们尝一尝雷霆手段。
古来帝王垂治朝堂,讲究推陈出新,因为只有新臣才会对你百般敬畏,如对天地。而老臣们,资历太深,太了解他的过去,他要的是“臣遵旨”,不是“想当年”。
翻开密折,蘸了朱砂,他在降罪金瑶袀的谏言结尾落了个“允”字。扎在心上五年的刺终于拔除了,好得很。
但视线漫游时,不经意被袖口上嵌着的一根头发吸引了。那发丝细软,在银线绣成的五爪金龙上莹然生光,他探手把它捏起来,悬在眼前看了半天,又觉得隐隐恼火,不是那宫女的,还能是谁的!
狠狠扯断,扔到一旁,他下地转了两圈,既然无事可做,就早些上床歇着吧。可躺在床上又辗转反侧,十分地想不通。看来往后这永寿宫是去不得了,主子不知进退就罢了,连下人也不知天高地厚。
一个卑贱的宫女,张口就讨要贵人的位份,难道他后宫的贵人那么不值钱吗!
皇帝气得用力捶了一记床。
天子震怒,引发的后果让金娘娘招架不住。
金娘娘是富贵窝里出来的,自小没经历过磨难,遇见小事忧心忡忡直犯嘀咕,遇见大事,反倒不爱往坏处想了。
她觉得万岁爷既然翻了她的牌子,至少对她父亲还有几分仁慈。那晚自己虽然犯了糊涂,但万岁爷心胸宽广,总不至于因为她往床榻上送了个漂亮的大姑娘,就因此记恨她吧!
提心吊胆,但强装镇定,她总在安抚自己,不要紧的,外面没有消息传进来,一切就如常。
她甚至还有兴致调侃如约:“算命的说得很准,说你小富即安,真有道理。”
如约笑了笑,顺嘴说是,心里却在斟酌,这永寿宫还能待多久。
如果有可能,最好想个法子到御前去,但要进养心殿,又何其地难。能在皇帝跟前伺候的人,身上有几颗痣都得盘摸清楚,她顶着魏家女儿的名头,哪里经得住彻查。况且还有个余崖岸,他隐而不发,也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唉,看情况,见机行事吧!中晌得闲的时候,她常会去后廊上坐一会儿,铜茶炊上的小太监巴结她,照例会给她奉上一盏香茶。
小太监有个接地气的名字,叫灶火,据说是金娘娘取的。灶火生得很机灵,见缝插针地和她闲聊,“魏姑姑,您如今是得脸的大宫女,宫里每年的端午节,大宫女都能和家里人见上一面。这会儿离端午不远啦,要是有这打算,该让人给家里头报信儿,好及早上司礼监造册子去。”
如约听着,有些怅惘。要是真能和自己的家里人见上一面,那该多好。可惜她的至亲都不在了,和魏家人只打了个照面,第二天就进宫应选了,到如今连谁是谁都没分清,更没有应景儿见面的必要。
遂笑道:“才进来三四个月,这会儿就急吼吼要见家里人,显得拿大了。还是等明年吧,明年开春,我在永寿宫也待踏实了……”
嘴里话没说完,忽然听见水妞儿喊:“如约,快来!外头传信儿进来了。”
如约忙起身进正殿,见金娘娘正扑在紫檀木桌上大哭,边哭边口齿不清地喃喃:“完了……这回是真完了……”
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转头瞧丛仙。
丛仙一脸晦涩,挨在她耳边悄声道:“金阁老出事儿了,今早下了北镇抚司昭狱。不是锦衣卫请进去的,是从床上拖下来,押进去的。”
其实早就有预料,只是一直不见皇帝有动作,以为最后至多告老致仕,以便成全功臣的体面,原来还是猜错了。帝王心术,哪里会念旧情,老臣的作用是用来震慑朝堂,杀鸡儆猴的。
回身看看金娘娘,她哭得悲戚,急性子也不讲究从长计议,霍地站起身嚷嚷:“我要见皇上。”
如约劝不住她,只好跟在她身后,从养心殿找到乾清宫。
然而皇帝避而不见,锦衣卫把她拦在了月华门上。那些人可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一张死板的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皇上今儿有外邦使节要接见,请娘娘止步。”
金娘娘气得大喝:“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我是谁。你们敢拦我?”
可锦衣卫的不屑一顾,顿时让金娘娘自惭形秽。那无声的凝视里,含义昭然若揭,不就是失了势的首辅千金吗。金瑶袀如今在锦衣卫大牢关押着呢,这样情形,还有什么威风可抖,这位娘娘是来自讨没趣的吗?
当然,金娘娘吵吵嚷嚷一阵喧哗,到底引来了御前的掌事。
康尔寿疾步过来,堆着笑脸打圆场:“我的娘娘,这会儿不成,万岁爷正忙着呢,您还是先回去吧。”
金娘娘隔开了他欲上前搀扶的手,直愣愣道:“康掌事,我等不了。我父亲被锦衣卫抓进昭狱了,我一定要见万岁爷。”
她要往前蹦,被康尔寿拦住了,先前的笑脸子一瞬阴沉下来,但仍极力摆出讨好的声气儿,掖着手道:“娘娘怎么不听劝呢,奴婢请您回去,是为您好啊。您想,阁老进昭狱,万岁爷能不知情吗,锦衣卫又有多通天的本事,敢随意抓当朝首辅?这是朝中再三商议,才商定出来的结果,万岁爷就是再护短,也不能在这个当口,明目张胆地袒护阁老不是?”
金娘娘白了脸,不依不饶道:“我爹究竟犯了什么天大的过错,要被关进昭狱?那地方,是人呆的地方吗?”
康尔寿翻着一双三白眼,干笑道:“阁老的错漏,得让锦衣卫深查。娘娘再等等,等过两天,自会有论断的。”
金娘娘火冒三丈,“锦衣卫罗织罪名的手段,是你不知道,还是皇上不知道?等着他们深查,不就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吗。”
“嗳。”康尔寿居然顺着她的意思接了话头,“娘娘既这么说,想必也知道,要不是犯了贪赃枉法的重罪,也不能让锦衣卫插手。我的娘娘,奴婢往日受过您的恩惠,这才发自肺腑劝您一句,民间还讲究个出嫁从夫呢,娘娘既然上了玉牒,早也不是金家的人了。您要是圣明,就来个大义灭亲……”
结果话没说完,就被金娘娘狠狠啐了一口,“你放屁,我连爹都不要了,跟着你们一块儿对他喊打喊杀?我还怕天打五雷轰,劈了我这不孝女呢!”
康尔寿挨了臭骂,抬起手抹了把脸,悻悻道:“娘娘息怒,奴婢的话不中听,却也是实情儿……”
如约知道这么下去理论不出头绪,这件事也绝无转变的可能,便尽力劝阻金娘娘,“皇上既在见使节,这会儿惊动圣驾,怕不是明智之举。娘娘定定神,咱们先回去,等皇上得了闲,再来求见不迟。”
金娘娘何尝不明白小鬼难缠的道理,有康尔寿这狗东西在前头挡着,今天是无论如何见不着真佛了。
没有办法,她只能惨然从月华门上退出来,边走边垂泪,向如约抱怨着:“你听听,姓康的说的是人话吗。不管我爹贪赃枉法也好,徇私舞弊也好,他是我亲爹,我能不管他的死活吗!”
如约对金阁老没什么好感,当初要不是他们这帮重臣给晋王撑腰,太子不会惨死,东宫官署的官员也不会灭门的灭门,流放的流放。如今风水轮流转,焉知不是上天的惩罚呢。至于这位金娘娘,算不得好人,但儿女对父母的眷恋却是至真至纯的。自己也为人子女,懂得她无力回天的绝望和凄惶,所以眼下真心实意地同情她的处境。
金娘娘有拧劲儿,走投无路下很豁得出去,快到永寿门前时,忽地定住了步子,“不成,我不能坐以待毙。咱们上咸福宫去,见太后!”
这会儿是死马当活马医了,金娘娘做了这个决定,半分也不肯耽搁,急匆匆地顺着西二长街,直奔太后寝宫。
太后如今的岁月,大抵就是吃斋念佛了此残生。咸福宫的西配殿给改成佛堂,门前一架好大的香炉,里头整天燃着香。甫一进门,一股檀香气扑面而来,哪像深宫,像个小型的寺庙。
掌事的太监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抱着拂尘向金娘娘俯身,“太后老祖宗在礼佛,娘娘要见,怕是得等上好一阵子。”
金娘娘说成,今天就算等到半夜,她也非见一见太后不可。
如约知道她的挣扎徒劳无功,但这种关头不让她奔走奔走,将来都是遗憾。所以只管静静陪在她身边,从太阳还在头顶的时候,一直等到老爷儿挂在西墙顶。
好不容易见太后从西配殿出来,金娘娘忙迎上前搀扶,面上强挤出笑容,讨好地说:“老祖宗虔心礼佛这半天,臣妾让人预备了莲叶羹,伺候老祖宗用些。”
太后对这些后宫的嫔妃都很冷淡,属于愿意服侍不推辞,不来服侍不惦念那种。
金娘娘无事献殷勤,她也只是漠然瞥了瞥她,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纳闷,“怎么忽然想起我来,实在难得。”
嘴里说着,人已经错身走过,往正殿里去了。
金娘娘被撂在一旁,有些讪讪。要是换作以往,她才不管是不是会得罪太后,早就转身回去了。可这回不行,她是有求于人,就算热脸贴冷屁股,也得咬着牙坚持住。
横下一条心,她快步追了上去,照旧陪着笑脸,在太后座前小心侍奉。
亲自打手巾把子,亲自端茶递水,鞍前马后无微不至,闹得太后有些摸不着头脑,“是皇帝叫你来的?好好的,这又是闹哪出?”
金娘娘露出尴尬的神情,极力粉饰着,“不是万岁爷叫我来的,是我自己想在太后跟前尽尽孝。”
太后听了,忍不住一哂,“难为贵妃,还想着我。”说罢忽然回过味来,“哦,你给降了位份,这会儿不是贵妃了。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儿,你想让我给你说情?还是想借着孝敬的贤名儿将功折罪,让皇帝给你复位?”
金娘娘低下头,支吾着说不是,“我自己在什么位份上都不打紧……不过我今儿确实有件事,想求老祖宗救命。”边说边抬起眼,眼泪汪汪地陈情,“老祖宗,我父亲这些年为朝政鞠躬尽瘁,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如今因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锦衣卫查到他头上来,起先还是小打小闹,这会儿职务罢免了,人也给押进昭狱里去了。臣妾平时性子耿直,不知道拉帮结派经营人脉,虽一早想起太后老祖宗,又怕扰了您的清净,所以一直憋在心里,不敢轻举妄动。可如今事情出来了,臣妾实在没法子,只好来求您老人家救命。求您瞧在我爹为朝廷出力多年的份儿上,把人给捞出来吧。”
太后听明白了,一手端着茶盏,偏头问她:“你没去求皇上?你们是自己人,这话还说不上吗,用得着舍近求远来惊动我?”
这句“自己人”,让金娘娘面红耳赤。可她不敢往深了想,一径央求着,“老祖宗,您就发发善心,替臣妾想想办法吧。”
太后神情冷淡,垂下眼,捏着茶盏的盖子刮了刮茶叶,“皇帝年轻急进,有时候办事不地道,我不忌讳插个嘴,和他争辩争辩,忠言逆耳嘛,应该的。但我虽爱管闲事,你们窝里斗,我却管不了。我料金阁老也有预料,人家江山坐稳了,狡兔死走狗烹本就应当,安然受着就是了,还奔走个什么。不如回去,吃点好的,睡一觉,睡完就忘了吧。我的儿子我知道,过河拆桥是有的,对待女人的风度也是有的。只要你不存着心地惹他生气,往后照旧能在宫里踏踏实实过日子。”
金娘娘张口结舌,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这么劝她。难道这些人对父母,就没有一点割舍不下的情义吗?
她痛哭流涕,“下了大狱的,是我父亲啊。”
可惜这眼泪没能令太后同情,反倒招来她不留情面的厌弃。
“你父亲风光时,你跟着风光,如今他走了背运,你夹着尾巴做人就是,跑到我这里哭什么?”太后偏过身子,呷了口茶,“他是本朝的元老,是皇帝的股肱之臣,可我不念他的好。就因为他的撺掇倒戈,让我儿子丢了性命,我没有落井下石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你还找我救命?我看你不是孝顺,就是个缺心眼,难怪皇帝半点也不顾念你!”
第32章
金娘娘被骂得狗血淋头,其实她何尝不知道从太后这里得不着好处,否则上回也不会绕开太后,特地讨好宜安太妃。
这不是穷途末路了吗,算来算去,能驳皇上面子的只有她。她不是一向致力于和皇帝唱反调吗,金娘娘以为能利用一下她的反骨,没准儿她爹能挣出一条命来。结果这回又踢到了铁板,路又走绝了。如今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举目四顾无所依傍,除了哭,什么辙都想不出来。
太后蹙眉,撵她像撵瘟神,“我的咸福宫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赶紧走。”
金娘娘乱了方寸,没了力气,站在那里挪不动步子。
太后跟前的楚嬷嬷见她一味发呆,帮着如约把人搀了出来,也不劝阻金娘娘,只管吩咐如约:“娘娘眼下没有主张,你们近身伺候的得好好开解着点儿。太后如今不问外头的事,就不要再来叨扰了,快回去吧。”
如约忙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金娘娘带回永寿宫。
回去的路上,金娘娘凄惨地对她说:“我这会儿是人嫌狗不待见,白活了这一回啊。”
如约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半晌才道:“伴君如伴虎,娘娘既然进了宫,料想早就有准备。”
金娘娘说:“我准备什么呀,我准备皇上一辈子独宠我一个人,我准备我爹一辈子在首辅的任上,等老得不能为朝廷尽力了,再风光无限颐养天年。我想的都是好事儿,可惜一样都没成真。”
如约尴尬地望望她,没有未雨绸缪的心,难怪走了窄路就承受不住。帝王之爱,几时也不能真拿他当回事,尤其还牵扯着外朝。父亲兄弟有用的时候,宫里人确实沾光,但谁又能一辈子不出错,不被皇帝丢弃清算。金娘娘的错处就在于太过乐观、太过天真,平时也没想着为自己铺路,遇见了祸事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才落得一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下场。
总之金阁老下狱的事儿,金娘娘以自己的方式忙乱了一通,半点没见成效。
隔了两天,宫门上有人进来传话,说金夫人进来求见娘娘。金娘娘原本因为自己的无能,特别害怕见到家里人,也不敢打发人回去问情况。这会儿她母亲找进宫来,她不能再回避了,只好发话给底下人,让把金夫人带进永寿宫。
大邺算是有这宗好处,金阁老坏了事,没有定罪发落之前,金夫人的诰命不褫夺,她还有余地进宫来见见女儿。
金阁老夫妇其实都是精明的人,生出个糊涂的金娘娘纯属意外,因此金夫人进来,见到哭哭啼啼的金娘娘,倒也没怎么责怪她,反过来劝她,“收住眼泪,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稳,别让外人看笑话,毕竟你还要在这紫禁城里活下去。”
金娘娘听了,低头掖掖眼皮,平复一下心情方问:“我爹怎么样了?想法子见到人了吗?”
金夫人的眼里,凝结着化不开的浓霜,“使了银子,好不容易人托人,才勉强见上一面。”话说半截沉默下来,面皮忽然止不住地抖动,胸膛也剧烈地起伏,颤声道,“给关进了北镇抚司的大狱,能有什么好处,送进去的衣裳一件都没穿上,说是两天没吃上一口热饭,披散着头发赤着脚,身上还有用刑的痕迹,见了我,只管苦笑。”
金娘娘听了这描述,又惊又气,高声道:“为什么这么对他?他是当朝首辅,门生遍布朝野,他为皇上立下过汗马功劳……没有定罪,锦衣卫就敢对他动手?”
金夫人缓缓摇头,“昭狱那地方,哪个和你讲道理?我们想了好些办法,指着能结交上头管事的人,可任你怎么疏通,真真滴水不漏。”说着朝边上侍立的人瞧了一眼,对金娘娘道,“你先屏退了左右,我有话和你细说。”
金娘娘闻言忙说好,抬手摆了摆,把跟前的人支出了偏殿。
四下无人,连廊子上站班的都退到南边倒座房去了,隔墙无耳,就能敞开说话了。
金娘娘靠在炕桌上,探前身子追问:“娘有什么话要交代?”
金夫人朝窗外望了眼,这才压声道:“北镇抚司是余崖岸统管,你大哥哥为了攀交他,花了两万两银子。好不容易下了帖子,盼着能说上两句话,结果左等右等,人都没来。到了第二天,才打发个锦衣卫来发话,说破例能让我进去见一见。我赶紧收拾了东西,跟着那个锦衣卫进了昭狱,一下子看见你爹那模样,我的心都要碎了。可有什么办法,能走的门道我们都走了一遍,这回是万岁爷让严查,那些往日结交的人,连面都不敢露,更别说帮着想辙了。倒是从昭狱出来,我见着了余指挥,到底收了银子,说话软乎了些,虽还是公事公办的意思,不过话里又透露出转机,说南镇抚司那头可以帮着往下压一压。”
金娘娘喜出望外,“对对对,北镇抚司掌昭狱,南镇抚司掌刑名。反正都在他手底下,只要他发话,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金夫人说可不是,“咱们眼下没人相帮,平时就算再瞧不上他,到了这种时候,也只好低声下气地巴结人家。不过吃锦衣卫这碗饭的人,没有一个真好心,趁人之危是他们的拿手戏。这余崖岸和我提起一个人,说是你宫里的……”
“魏如约?”金娘娘想都不用想,脱口而出。
金夫人说对,“就是这个名字。说这宫女和他投缘,苦于没有机会让她出宫。你瞧,这话里的意思不是明摆着吗,要朝你讨要这个人。”
金娘娘暴跳如雷,“这个不要脸的,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魏如约是个老实孩子,就和他见过几回罢了。我虽爱调侃她,但我知道她和余崖岸没什么牵扯。真要和这样的人物不清不楚,她还能死心塌地在我宫里伺候吗,早就想辙谋前程去了。”
金夫人听罢,叹了口气,“想必是那姓余的眼热,存心想霸占。我知道你得一个可心的丫头不容易,但人家既这么说了,就忍痛割爱,把人舍出去吧。”
金娘娘顿时两难,想起自己先前为了讨好皇帝,坑害过如约一回,这回又要故技重施,实在觉得没脸。
欲哭无泪,更为自己悲哀,“我好好的一个人,如今竟做起牵头来了,还活个什么劲儿!”
金夫人一味开解她,“人在矮檐下,不低头,难道直撅撅撞个头破血流?你爹的性命在人家手里攥着,这会儿容不得你犹豫。说得难听些,就算你爹这回注定栽在里头,少受些罪也是好的。”
昭狱的那些酷刑,没见识过,听总听过。什么灌铅炮烙、剥皮抽筋,哪一样是人能受得住的?
金娘娘一想起父亲要经受这些,虽觉得对不起如约,却也顾不上许多了。想了想对母亲道:“余崖岸这样的人,说话未必靠得住,要是肉包子打狗,得了好处又不办事,那咱们岂不是亏了?”
金夫人晦涩地看了她一眼,“究竟你爹在里头怎么样,我们也顾全不及。总是图个心安吧,先把魏姑娘扣着,只要余崖岸当真替我们办事,答应他的,必少不了他。”
金娘娘点了点头,愁着眉道:“我就是觉得,拿身边的人去填那个窟窿,实在愧对人家。余崖岸又不是什么好人,万一如约在他手里不得超生,那我岂不是作了大孽吗。”
金夫人道:“这些后话就别去想了,先保得你爹要紧。宫里的宫女都不是什么好出身,余崖岸好歹是个三品的大员,跟了他也不算亏。你要是心不安,回头多赏些金银让她傍身就是了。”
金娘娘无可奈何,“也只能这样了。回头我找她商量商量……”
所以说老倭瓜也有串秧的时候,这孩子心性太纯直,这点真和金家人不一样。早前她父亲要送人进宫,原本定的不是她,就怕她不会耍心眼子,在宫里活不下去。后来她又哭又闹,说瞧上了皇帝这个人,她爹架不住她软磨硬泡,到底还是遂了她的心愿。
如今五年过去了,本以为她能有点长进,现在看来还是不成事。皇帝面前没能保得他父亲平安,连打算行贿,都预备先和贿金商谈商谈。
金夫人压下了她的念头,“快别琢磨这个,要是她和余崖岸两情相悦,你这叫成人之美。但要是由头至尾都是余崖岸一厢情愿,你这就是坑人,祸害人家一辈子,懂不懂?她要是早知道了,心里不愿意,在宫里寻死觅活的,你打算怎么料理?回头再闹到万岁爷跟前,知道你正四下活动拉拢余崖岸,到时候怪罪下来,余崖岸必定恨透了你,那你爹还有命活吗,非得被他们活活折腾死不可。”
金娘娘怔住了,被她母亲这么一分析,终于转过弯来,点头不迭说是,“我糊涂了,竟没想得这么深。”
有时候做亏心事,还是得自己学着开解自己。虽说她先前使过同样的手段,把如约送到了皇帝床上,但那时自己是奔着双赢的局面去的,不算害她。谁知那天闹得不欢而散,万岁爷压根儿没碰她,可见自己这一向都会错意了,万岁爷对她没那个意思。
照着这个形势,她想在宫里出头是不可能了。既然如此,不如把她转赠余崖岸,自己做了个顺水人情,如约的后半辈子稍许也能风光风光。
跟了三品官员,这对一个商户女来说算是大出息了,她自己不愿意没关系,魏家一门感恩戴德,时候长了,自然就想明白了。
如此说定,金夫人又交代了女儿几句便辞出来。迈出正殿大门时,见那个姓魏的宫女在滴水下站着,十分温柔恭顺地朝她行礼。金夫人抿唇笑了笑,复端详她两眼,也没有多言,跟随引路的嬷嬷出了西华门。
顺着银作局往南,进宝钞司胡同,穿过西公生门,直往前走就是锦衣卫衙门。金夫人没有藏着掖着,在锦衣卫后街上约见余崖岸,干脆正大光明进了衙门,进去就四处求人,央告着,让她再见一见自己的丈夫。
几个千户应付过她几回,都有些不耐烦,看见她来,早先一步躲开了。
恰巧指挥同知叶鸣廊在值房,人就给带到了他面前。金夫人还是那几句话,“我家老爷进来有几天了,不知道眼下怎么样。求大人行个方便,让我去瞧瞧他。”
叶鸣廊是个文气俊逸的后生,他和所有锦衣卫都不一样,身上有股子书卷气,看起来就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他耐着性子和金夫人周旋,“昭狱是刑讯重地,可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夫人昨儿不是见过了吗,金阁老一切尚好,您大可放心……”
“叶大人,我能放得了心吗?我怎么放心?我就想知道他好不好,缺什么不缺。他这会儿还没定罪呢,怎么就不让见人了?您放我进去吧,要是做不得主,就让我见见余大人,我有话和余大人说。”
叶鸣廊蹙了眉,“余大人眼下不在……”
“那我在这儿等他。”金夫人不由分说,踅身就坐下了。
到底金瑶袀下了狱,宫里还有个金贵嫔。金夫人是金贵嫔的母亲,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能一口气把人轰出去。
叶鸣廊没办法,转头吩咐底下校尉:“把金夫人带到前堂去。”
金夫人这才起身,拖着步子进了锦衣卫正衙。坐定后朝昭狱的方向眺望,耳朵里不时生出些莫须有的惨叫声,让她如坐针毡,疑心是不是自己的丈夫,正经受惨无人道的折磨。
等了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犹如身在炼狱。身上的小衣洇洇湿了又干,只是不敢动,怕一动就有冷汗顺着鬓角流淌下来。
终于,大门上走进一行人,皂靴踩踏着青砖,步履极为铿锵。
金夫人忙站起身,眼巴巴望着他们。
为首的人一见是她,一副冷淡的样子,“金夫人怎么又来了?昨儿不是刚探视过吗。”
金夫人讪讪说是,“人被关在这里,我哪里放心得下,还请大人见谅。余大人,我有内情想和余大人商谈,不知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余崖岸听罢,回身朝随行的人使了个眼色,几个千户便带着麾下的人退出了正堂。他这才向金夫人比手,“夫人请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金夫人道了谢,敛裙在圈椅里坐下来,斟酌着言辞道:“我今儿入宫,见了我们家娘娘,正巧魏姑娘也在跟前,我仔细打量了她两眼,果真是个进退有度的姑娘,余指挥好眼光啊。不过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在宫里耗着实在可惜,我和我们家娘娘说起,说魏姑娘是余指挥心上的人,我们娘娘听了很惊愕,直怪自己后知后觉,要是一早得知魏姑娘和您有交情,怎么着也不能让她在宫里受累。”
委婉的话说了一车,金夫人见余崖岸脸上神情还是淡淡的,知道不下猛药,人家是不会表态的了。
挪挪身子,金夫人又道:“余大人,您是敞亮人儿,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了吧!魏姑娘是宫人,原本宫人不得恩典,不能提早出宫,但她既在我们娘娘手底下,那一切都好商量。娘娘体谅余大人的惦念,也有成人之美的心胸,让我带话给余大人,只要余大人一句话,就能划了魏姑娘名册,让她出宫和余大人团圆。”
余崖岸静静听着,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露出笑意,“贵嫔娘娘有心了,余某感激不尽。”
“那……”金夫人觑着他的脸色,又不便把话说透,留下了一截子尾巴,等着余崖岸自己咬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