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阶上by尤四姐
尤四姐  发于:2024年07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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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嬷嬷颠来倒去看她的针线活计,着实是不错,赞许道:“姑娘这么好的手艺,搁在金娘娘那儿,整天过问那些鸡毛蒜皮,确实大材小用了。我们太后礼佛,讲究一个清静无为,平日做做经幡等小物件,还真需要个擅长针工的人。加上你以前承办过差事,是熟手,我看进咸福宫来当差,很有一说。”
如约大喜过望,“这么着,就麻烦嬷嬷了。嬷嬷往后的针线活计都不用交给别人,只给我来做,一定替嬷嬷做得妥妥帖帖。”
楚嬷嬷说好,又悄声叮嘱,“下月初二,是小宁王的阴寿,太后心里惦记他,又不好大张旗鼓替他操办法事,打算在后头钦安殿里,借着礼佛的由头给他烧些经幡装裹。姑娘要是有心,就悄悄帮着预备点儿,到时候东西送到太后面前,我好趁机替你说话。”
如约满口应下了,“这点小事我做得,只要把宁王的生辰八字告诉我,我过两天就把幡儿送来,请嬷嬷掌眼。”
楚嬷嬷颔首,又笑着说:“我早前看姑娘一言一行谨慎,心里就很衬意。这要是上咸福宫来,咱们也有个伴儿,多好!”
如约客套地虚应着,虽然知道宫里没有无缘无故的喜欢,总是有利用价值,人家才愿意搭理你。原本世上人与人之间往来就是这样,倒也没什么可腹诽的,能把事办成就是最好的结果。便领了差事回去预备,每晚挑着灯做到后半夜,紧赶慢赶了四五天,终于把宁王的引魂幡做好了。
不过这东西不能明目张胆落人眼,得小心藏起来避人耳目。这天抽了个空,往北边去了一趟,把小包袱交给楚嬷嬷,赧然道:“我夜里偷闲赶制的,也不知做得合不合太后的眼。请嬷嬷帮着看看,要是能行,就呈敬给太后,我盼着在这儿谋个前程呢。”
楚嬷嬷揭开包袱查看,这绣工细密,用色敞亮,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姑娘就等着好信儿吧。”楚嬷嬷道,“太后一准瞧得上,我看倒比以前做的更好呢。”
如约展了颜,抿唇笑道:“谢谢嬷嬷栽培,求嬷嬷替我美言几句,我一定尽心侍奉老祖宗。”
楚嬷嬷连连点头,仔细施排着,“你先回去,宫里调任也费周章。等太后发了话,就让掌事的去尚宫局一趟,把你的名牌拨到咸福宫来。”
如约再三朝楚嬷嬷福身致谢,返回永寿宫的路上,心里的重压终于减轻了些。人活着,万不能憋死在一个地方,眼见着永寿宫无望了,她得挪出来,只有挪动了,才能觅得一线希望。
她开始期盼,等着尚宫局来人发话,把她调到咸福宫去。结果尚宫局的调令没等来,等来了司礼监放她出宫的恩典。
她傻了眼,看着金自明的嘴唇开开合合说话,连一个字都没能听进去。
“……今后有远大的前程,得了娘娘恩赦的宫人,和寻常放出宫的不一样……”
她怔忡着追问:“师父,是贵嫔娘娘让我出去的吗?”
金自明说:“那可不。你进了永寿宫,就是金娘娘手底下的人,做什么差事,是去是留,全由金娘娘做主。”
这个规矩她知道,宫人进宫,譬如卖身为奴几年,只要不打杀,一切都在主子手里攥着。
金娘娘的这个决定,转瞬让她明白了其中原委,自己这是被填了窟窿。什么放出去,更可怕的事还在后头。
果然金自明笑眯眯地,又朝她道了另一桩喜:“姑娘命里大富大贵,娘娘心疼你,把你指给锦衣卫余大人了。余大人可是皇上心腹,御前的红人儿,姑娘跟了她,往后吃香的喝辣的……”
没等金自明把话说完,她就提着裙子跑进了正殿。
金娘娘的寝宫门窗紧闭,她是心虚极了,躲在里面不敢出声,任如约怎么敲门,都没有露面。
如约的绝望,这刻早就到了顶峰,她不敢相信自己千谋万算,得到的竟是这样的下场。
她使劲砸门,把菱花门砸得砰砰作响,“娘娘,您为什么这么对我呀!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够好,您容不下奴婢吗?您打发我上别处去,或是回针工局都行,为什么要把我撵出宫,送给余崖岸呀!”
偏殿里的金娘娘坐在烛火前,她每砸一下门,她就哆嗦一下,只觉炕几上的烛火剧烈颤动起来,那砰砰的声响像砸在她脑仁儿上似的。
原本不想出声的,终究有些耐不住,手指扒着炕桌的边沿,她哀声说:“姑娘,就算我对不住你吧,人家点了名头,我也是没办法。”
如约的胸口憋着一团火,几乎烧得她喘不上气来。这会儿前后串连起来想一想,原来一切早有预兆,怪自己没有仔细些,没往最坏处想。
可她不甘心,她要做的事没做成,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被转赠给了余崖岸,叫她怎么认命!
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大的劲儿,两扇菱花门几乎要被她攮碎了。她嘶喊着,语不成调:“娘娘要自保,就拿我送人。我进宫这阵子,处处为娘娘设想,娘娘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伤我的心?难道我不是人生父母养的,生来就是让你们随意消遣的吗!”
眼看闹得不可开交,丛仙她们上来劝阻,好言道:“事儿既然定了,司礼监也差人来发了话,总是不出去也得出去了。其实往好处想想,少熬这么些年,不算坏事。”边说边压低了嗓门,“娘娘眼下境况,你也不是不知道,这永寿宫还能待多久,全看造化。其实指给余指挥……”
如约气道:“指给余指挥好,那这个福分让给你,成不成?”
众人面面相觑,知道她这会儿惹不得,也不敢再说别的了,只是一味劝她消消气。
东偏殿的门,到底还是打开了,金娘娘从里头迈出来,摆手让殿里的人都退下,方才惭愧地对她说:“这程子你在我这里,确实事事为我着想,我很倚重你,拿你当亲姐妹一样看待。我知道我不厚道,先把你送上万岁爷的床榻,后又把你指给余崖岸……你不喜欢余崖岸,但他手里握着我爹的生杀,我不能看着我爹被打得皮开肉绽,不能看着我爹死在昭狱里头。金家想了很多法子捞人,没有一个亲故愿意施援手,只有余崖岸还有商谈的余地,他开出这个条件,我不敢不答应。所以如约,就委屈你一回,救救我爹吧。我给你重重地添妆奁,让你风光出阁,你想要什么只管说,只要我给得起,什么都能给你。这事儿我事先也琢磨过,你在魏家过得不好,有余崖岸这样的人给你撑腰,魏家人定是不敢再欺负你了。可我也怕姓余的薄待你,让你做妾,所以冒着风险给你指婚,这已经是尽了我最大的力了。”
如约的精气神,到这会儿算是散尽了,事情已成定局,她还有什么办法挽回呢。
原本就是单枪匹马赴险,遇见了事儿也无人帮衬,唯一说得上话的杨稳,这会儿困在了诰敕房,已经一个多月没见面了。她和金娘娘吵,和金娘娘闹,又能改变什么?司礼监除了名,再也进不了宫了,明明离目标那么近的,却又生生被拽出去十万八千里。难道这辈子注定报不了仇了?他们一家子五十六条人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交代了?
她颤着身子,已经分不清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了。愤怒过后,悲伤是满地的余烬,心慢慢凉下来,豁然清醒地认识到,她的仇人不单只有皇帝,还有余崖岸。
当初追杀东宫官员,就是那人主持的。虽然她一向只以皇帝为目标,但如果弑君不成,换个人来索命,至少也能讨回些利钱。那就安然接受吧,不过换个战场而已,将来未必没有机会。
惨白的面孔逐渐恢复了血色,她呼出一口浊气,低头道:“奴婢失态了,请娘娘见谅。我心里,确实不待见余大人,但娘娘既做了决定,我也无力抗拒,唯有谢娘娘恩典。”
金娘娘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紧紧握住她的手道:“那如约,你会帮衬我,救出我爹吧?”
如约看着金娘娘的脸,实在想不通她到底是单纯还是痴傻。
她把她推进火坑里,然后要求她以德报怨,是不是想得过于简单了?当然,自己必不会直言拒绝,便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吃,“娘娘放心,瞧着我们往日的情分,我自会替娘娘斡旋,尽力营救阁老的。”
金娘娘顿时看见了希望,忙招呼汪嬷嬷,“快把我预备的东西拿来。”
汪嬷嬷捧着一个老大的匣子,放到了紫檀仙人桌上,打开让她过目,里头满满当当装着金银和头面首饰。
金娘娘说:“这是我积攒的体己,全都给你。身上有了钱,胆气也壮,让那些人不敢低看你。你跟了我一场,我没能好好看顾你,临了还把你卖了,实在对不起你。但请你体谅我的难处,这事儿就此翻篇了,再见着我的时候别恨我,我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的。”
说一千道一万,木已成舟,无法改变了,就这样吧。
金娘娘让郑宝和乾珠送她出宫,目送她踩着昏昏的天色,迈出永寿宫的大门。
呆呆坐在南窗前,金娘娘抽泣了两声,惆怅地对汪嬷嬷道:“我有种人财两失的感觉。钱财是小事,人没了……我身边得力的,死的死,走的走,再看看这永寿宫,好像真的无人可用了。”
汪嬷嬷只得劝她,“如今遇着窄处了,偏身挤过去,前头未必不是宽坦的大道。”
“是吗?”金娘娘垂头丧气,“我有点儿怕,怕走进死胡同里,越走越黑,看不见光了。”
嘴上正说着,忽然听见外面有人传话,说万岁爷驾临。
金娘娘一慌,赶紧整理仪容出门迎接。
皇帝的神情淡漠依旧,视线没有停留在她身上,只是环视四周,把永寿宫大院搜寻了个遍。
金娘娘有点忐忑,“万岁爷在找谁?找魏如约吗?”
皇帝无声地凝视她,什么都没说。
金娘娘的心忽然提到了嗓子眼儿,支支吾吾道:“魏家有长辈得了重病,临终要见她一面,我念着她侍奉我有功,就把她放出去了。我寻思着,她和锦衣卫的余大人两情相悦,正好趁着这个时机给她指上一门婚,不枉她跟了我一场……万岁爷看,有什么不妥吗?要是不妥的话,我即刻让人把她招回来,听凭万岁爷发落。”

金娘娘过分简单的脑子里,也有她的小算盘。
要是万岁爷非把人招回来,那得师出有名,一个位份是少不了了。这样也好,自己在宫里有个帮手,也不那么孤单。回头见了如约,就说这是自己想出来的好主意,逼着万岁爷下决断来着。如约感激她,必定帮着吹枕头风,她爹兴许就有救了。但万一万岁爷没把人召回来,如约去了余崖岸那里,照旧也能帮衬她。就如她母亲说的,即便少让她爹受些皮肉之苦,也是好的。
她眼巴巴地看着皇帝,等他一句准话。她从他眼里看出了复杂的情绪,像月色下涨满潮水的海,呼啸欲起,银墙壁立。可就在将要朝她冲击而来的瞬间,忽然又回落,泼得满世界清辉……她跟着紧张的心终于松懈下来,看来没戏。
皇帝打量她的神情,充满了嘲讽,“你拉拢人,拉拢得如此不加掩饰,和聪慧真是没有半分关系。”
金娘娘窒了下,狡赖起来还是很有功力,“万岁爷明鉴,我要是存心想拉拢余大人,单单把如约放出去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替他们指婚。臣妾襟怀坦荡,不存半点私心,我就是想看如约好好的,不让别人欺负她。作为她侍奉了半年的主子,这点安排不为过吧?”
皇帝冷哼了一声,“你既然知道她和余大人两情相悦,为什么又把她药倒,关在寝宫里?”
金娘娘又噎住了,还好她脑子转得快,“就……就是那回之后,她和我说了实话,我这才知道的,要是早早了解了内情,也不能强行抬举她。上回那事儿过后,我心里有愧,加上她继续在宫里当值,面儿上过不去,我就想着放她出去得了,反正万岁爷也瞧不上她。”
相对于笨,果然蠢才是最致命的。
皇帝眯眼看着她,慢慢点头,“原来你是为她着想,果然是个好主子。”
金娘娘料想万岁爷这会儿可能是有些后悔了,毕竟一样无可无不可的东西,有人抢了才珍贵。她战战兢兢觑觑天颜,“那万岁爷要把人招回来吗?其实让她回来不过一句话的事儿,我这就让人去追,没准儿这刻还没出宫呢。”
皇帝沉默下来,良久才启唇说不必了,“你安排得很好。余崖岸有功,当初朕论功行赏,他没提什么要求,如今赏他一位夫人,也算替朕尽心了。”
金娘娘有点儿恍惚了,“那万岁爷追到这儿来,是为了送魏姑娘一程吗?”
皇帝调转视线,眼里带着刀剑一样冷酷的光,“朕只是好奇,你宫里的人,死了一个,放走两个,这么下去,你还有人可使唤吗?”
这话戳中了金娘娘的痛肋,她顺着杆儿往上爬了爬,“人手还真不够了。万岁爷给尚宫局发个话,让她们再给我指派几个人吧。我堂堂的一宫主位,总不能落得自己洗衣做饭的境地,说出去也不好听。”
皇帝已经不想再和她过多纠缠了,叫了声章回,“传令下去。”
章回说是,“回头按着娘娘的份例,把人手补全。”
皇帝转身便朝外走,听见金娘娘在身后招呼:“万岁爷,留下用个晚膳吧。”
他加快步子离开了永寿宫,再多呆一刻,怕控制不住自己,破了不打女人的戒。
章回不敢多言,只管闷头跟上皇帝的脚踪。刚出咸和右门,前面的人忽然顿住了步子,他止步不及,险些撞上去。还好刹住了,抬起头迟疑地问:“万岁爷,怎么了?”
显然皇帝对回养心殿还是乾清宫,产生了犹豫。略一思量,径直穿过凤彩门,上了乾清宫月台。
看来今晚是要连夜批阅奏疏了。
打从高宗往后,几代继任的帝王发扬了中庸治国之道,万岁爷已经是难得勤政的皇帝了。勤政自然是好事,但也不能太过了,不眠不休容易伤身。
当然,章回隐约懂得其中原委,想来还是金娘娘办了糊涂事,惹恼了万岁爷。
对于那个不愿意登高枝儿的小宫女,皇上的心情应当是难以言表的,既觉可笑又觉气恼,就让她烂死在宫人的位置上,只要人在那里就好。结果金娘娘犯浑,自说自话把人放出去,打了皇上一个措手不及。待要留人,余崖岸那里不好交代,可要是眼睁睁看着人走了,心里又不免感到遗憾和怅惘。
章回没做过真男人,但男人的心情还是能够理解的。他斟酌了良久,谨慎地向上谏言,“余大人在京里,算是个香饽饽,未必非魏姑娘不可。奴婢回头上魏家去一趟,探一探魏姑娘的虚实,劝她把这门亲事拒了……反正只是贵嫔娘娘的恩典,又不是圣旨,不遵就不遵了。”
皇帝低头翻看边关送来的布兵图,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为什么不遵?这门婚事不好吗?”
章回被他这一问,顿时答不上来了。这位万岁爷的心思,实在让人猜不透,抽冷子的一句话,就能把你堵死。
见章回不答,他慢慢吸了口气,把图册合起来,顺手丢在了一旁。
“当初锦衣卫为朕所用,余崖岸树敌不少,以至于妻儿遭人暗算,一晃已经过去五六年了。这些年他又忙着替朕扫清前路,没顾上娶亲,如今天下大定,是时候再娶一房夫人了。”皇帝的话,是说给章回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治理江山么,要紧一宗是君臣一心,朕还有好些地方用得上他。美人常有,而良将不常有,朕是对那小宫女有几分意思,但为了这个君臣生嫌隙,就大大不上算了。”
章回说是,“那就……由他?”
皇帝垂下眼,深浓的眼睫覆盖住眼底的光,曼声道:“由他。不单如此,朕还要封赏诰命,追赐随礼。到了日子,你打发人代朕观礼,以示荣宠。”
章回俯身应了,心下只管宾服,果真是做大事的人,这点儿女情长,说放下就放下了。
但主意好拿,最难的还是迫使自己认可。譬如孩子,在集市上看见一个中意的小玩意儿,得不着还要难受两三天呢,何况是个活生生的大姑娘。
他仔细留意万岁爷的举动,可就是那么奇怪,除了夹道里一瞬的彷徨,接下来就不见有任何异样了。照例静心理政,如常地饮茶传小食,除了就寝比平时晚了一个时辰,没有其他不同。这样的自矜自控,要不是内心强大到令人乍舌,就是姑娘属实平常,并未令万岁爷产生太多执念。
这件事到底就这么过去了,当然,万岁爷不能平白不快,既然铁了心地要惩办金阁老,任是天王老子也扭转不了。
第二天召见余崖岸,商讨厂卫合并事宜之外,着重叮嘱了重整内阁事宜,“朕听说魏家有长辈病重,金贵嫔把身边的女官放回家,还给你们指了婚。这是好事,你也该重新成个家了,不过人情可卖,却不能卖得过于显眼,还是要以国家大事为重。”
余崖岸讪讪笑了笑,“皇上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皇帝摆了下手,“金氏这人,聪明全在脸上,办不成什么大事。不过她这一通乱撞,倒是给朕提了醒,你这些年一直单着,总不是办法。遇上个可心的成了亲,对自己也是个交代。”
余崖岸说是,“只是这件事,臣事先没请皇上示下,实在有些僭越了。”
皇帝笑了笑,十分大度的样子,“既然有心,早就该说了,也不用兜这么大的圈子,借金贵嫔之手达成。”
余崖岸嘴上诺诺,背上却起了一层冷汗。金娘娘的这番动作险些没害死他,好在皇上看破也不曾发怒,要是因此怪罪下来,少不得吃一顿挂落儿。
皇帝拉拢旧部时,还是十分温存的,好言询问有没有什么难处,打算什么时候办事。
余崖岸道:“家里一应都有,没什么难处,谢皇上关心。至于什么时候办,自是越快越好。先头夫人过世,臣房里也没个人照应,既然金娘娘成全,不能辜负了娘娘的美意。”
皇帝颔首,背靠着圈椅问:“她出身不高,要是明媒正娶,家里老夫人答应吗?”
余崖岸咧了下嘴,“这是贵嫔娘娘的恩典,娘娘身后站着皇上,家里感恩戴德还来不及,怎么敢因此挑剔。”
皇帝牵着唇角,慢慢舒了口气,“也好。安安生生过日子,英雄莫问出处么。”
余崖岸知道尘埃落定了,向皇帝郑重谢了恩,复将公务交代清楚,方从养心殿辞出来。
出了东边夹道,正遇上章回,章回老远便向他拱手,笑道:“余大人满面春风,一看就是好事将近。”
余崖岸回了一礼,“平日全靠大总管相帮,等到了正日子,一定请大总管赏脸喝一杯。”
章回说必然,“昨儿万岁爷还交代来着,让派人过去代为道贺呢,这杯喜酒,咱家是喝定了。”
两下里热热闹闹寒暄,客气地询问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不过这些都是场面话,余家也算累世高官,家底子很厚,哪儿用得上别人帮衬。
余崖岸平时不耐烦应付这些太监,但因人逢喜事,章回又是皇帝跟前大太监,这才勉强支应。
笑脸赔了半晌,笑得腮帮子发酸,便借口职上还有要事待办,匆匆别过了。
李镝弩那帮人,由来都是有深交的弟兄,今天得知了消息,一心全在喝喜酒上,吵吵嚷嚷要把新郎官灌个酩酊大醉,以报之前自己成亲没能洞房的一箭之仇。
余崖岸和他们周旋了一阵子,等人散了,把李镝弩和屠暮行叫进值房里,关上门道:“许家的案子,找个人顶上名头,用不着归案,在外面一刀解决就是了。”
他们两个是知道内情的,见上峰这样吩咐,立时就领了命,“大人放心,京兆一带最近涌进一批流民,从里头挑个年纪相当的就成了。”
余崖岸点点头,“还有当年承办金鱼胡同案子的,和前阵子追查魏家底细的,老人调到外埠安置,新人派出去办事,别让他们回来了。”
屠暮行拱手说明白,可惜这回又慢了半步,没能按住李镝弩的嘴。李镝弩好奇地追问:“大人,为什么非得是她?您不怕担风险吗?”
余崖岸哂笑道:“吃咱们这行饭的,还在乎什么风险?我问你,魏姑娘怎么样?”
屠暮行愣着两眼,看李镝弩傻傻回答:“好看呀,长得白净,身条儿也好,还会做针线,识文断字。”
屠暮行顿时觉得脑袋上飘来了一片乌云,拿肘用力捅了捅他,“那是嫂子,有你评头论足的份儿吗!”
李镝弩吓了一跳,“诶,我不是成心的。我说的是魏姑娘,不是指点嫂子。”
余崖岸倒没放在心上,倚着扶手舒展开了身形,“这样的姑娘,毁了太可惜了。”一面朝廊子上指了指,“看见那只蓝靛颏了吗?剪了膀花,养在笼子里,叫起来一样好听。”
两个千户顺着指引看过去,只见那鸟儿转动着缤纷的脖颈,悠然自得地,在栖杠上细细地蹦跳着。
余崖岸回想起皇帝的神情,虽说一切如常,但他知道,多少还是带着遗憾。然而那又如何呢,比起抖露出那丫头的真实身份,还是壮着胆子横刀夺爱更好一些。如今他是既要保证皇帝的安全,又要让那丫头全身而退,说实话路不大好走,却又让他觉得有趣。也许他生来就是个不安分的人,喜欢行走于悬崖峭壁,否则也不会给自己找这种麻烦。天底下女人多得是,这个抓起来送进昭狱结案,就一了百了了。
富贵险中求,夫人也一样,锦衣卫的一生,果然处处陷阱。不管怎么样,娶亲好歹算喜事,还是很让人高兴的。在衙门里干熬了一天,傍晚时分去了西城魏家一趟,也没什么特别的话要交代,不过是看看她,就算欣赏欣赏怒容,也不虚此行。
果然,人家没有半分好脸色,站在门上不请他进去,直撅撅地挡在前路上。
灯笼的光从头顶洒下来,把她周身照得鲜亮。如今不是女官了,换下了宫里的行头,穿着家常的襦裙。一件湖碧色的通袖衫子,衬得脸色白净如雪缎,横眉冷眼地说:“家小,容不下大佛,余大人请回吧。”
他也不急进,腰上别着刀,两臂抱在胸前,就那么赏看花瓶一样赏看着她,“日子定好了,下月初一。”
她已经极力压制火气了,但眼里还是寒光四溢,“大人这又是何必?”
他说没什么,“早些接姑娘出宫过好日子,不比在宫里受窝囊气强?人么,顺应天命最要紧,姑娘是明白人,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如约蹙眉看着他,像在打量怪物,“你不担心吗?是没想到这层,还是过于自负了?”
他扬着眉,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不谙世事的是你。我有心顾全你,你却诸多试探,难道要我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才明白自己的处境?”说完,又换了个相对和软的语调,好言道,“人心都是肉长的,焐一焐,兴许就暖和起来了。姑娘何不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是背负千夫所指,委身仇敌的机会吗?她的确劝过自己很多回,走投无路时,换条路也不错。但听他说出这番话,还是忍不住觉得恶心,他杀人太多,每一个刀下亡魂都面目模糊,他分辨不清谁是谁。但对于她来说,逝去的都是鲜活的生命,都是她的至亲。他居然妄图来“焐一焐”她,大概是仕途太顺利,纵得他得意忘形了。
她不说话,两眼如刀望着他,看来很难转变她的态度。他低头摸了摸鼻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想想杨稳,想明白了,就不会觉得为难了。”
果真这个威胁屡试不爽,前一刻还虎视眈眈的人,后一刻眼里的锋芒便寂灭了。也许在她看来,牺牲也要牺牲得有价值,若是什么都没做成,就枉送了性命,是一桩赔得底儿掉的买卖吧。
余崖岸淡淡一笑,“姑娘这下可以请我进去坐坐了?”
如约无可奈何,只得偏身让出一条通道。
他提起曳撒,大步迈了进去。
魏家的人早听说他来了,不敢贸然出面迎接,只等他自愿登门。站在廊下盼了好久,终于见他进来,魏庭和和续弦马氏都迎了出来,卑躬屈膝唯恐招待不周,“哎呀,大人莅临,快请上前厅上坐。家里老太太得知大人来了,盼着能和大人见上一面呢。”
如约垂头丧气跟着进了前厅,也不插话,偏身站在一旁。
魏家的老太太是商贾出身,年轻的时候陪丈夫做生意,千辛万苦才创下家业,是个极精明,极有主意的妇人。但随着年纪增大,刻薄也有了道行,愈发阴损尖酸。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看不上这个长孙女,面上虽不显露,眼神里却带着轻蔑,扫过来又扫过去,时时刻刻嫌她多余。要不是宫里指了亲事,少不得前脚放回来,后脚就给赶回金陵去。
倒是马氏生的两个女儿,很得她的宠爱,十分仔细地向余崖岸引荐,说了很多溢美又自谦的话,末了道:“往后就是一家人了,还请大人多多看顾。”
余崖岸难得拿出了点好耐心,“老夫人叫我元直吧,不必称呼大人。”
魏家人自是受宠若惊,魏老夫人连连点头,“市井里总对锦衣卫存着敬畏,我们早前也一样,没想到今儿见了真佛,分明和善得很,哪里像他们说的那样!”顿了顿,复又一笑,“元直呀,那我就不和你见外了,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如约能和贵府上结亲,是她的大造化,只是这孩子执拗,性子也不好,恐怕日后多有得罪,还望你见谅。也是自小没养在我身边的缘故,缺少了管教,不像她两个妹妹知进退,懂分寸……”
“老夫人……”余崖岸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姑娘自小没养在老夫人身边,是她自己的主意吗?老夫人也别刻意贬低她,她是娘娘跟前最得脸的女官,连娘娘都抬爱着,老夫人要是瞧不上她,可说不过去。”一面又朝魏庭和看了一眼,脸上浮起了残忍的笑,“魏先生,听说贵府上有长辈病危,娘娘才放姑娘回家的。到底是哪位长辈病得这么重,惊动了宫里?这要是不死,怕是要让贵嫔娘娘为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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