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阶上by尤四姐
尤四姐  发于:2024年07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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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娘娘说不,“我要您一句真心话,臣妾的死活,您到底管不管?”
眼看她越说越不着调,康尔寿头皮直发麻,忙上前打圆场:“娘娘,快别说了,别惹万岁爷不高兴。什么给大学士磕头认错,您是宫里人,是有位份的娘娘。您的体面不单是您的体面,更是万岁爷的体面,怎么能胡来呢。”
金娘娘扬手格开了康尔寿,“我不管什么体面不体面,万岁爷既然抬举大学士,我朝人下个气儿没什么。反正这脸面往后顾不成了,我爹要是有个长短,我在这紫禁城里也活不下去……”
她只管自己痛快,心里话一股脑儿往外推,不想当真惹恼了皇帝,正给了他发作的机会。
他冷笑着,看了这无才无德的女人一眼,“你这是在威胁朕吗?仗着有宠,正大光明干涉起朝堂上的事来!朕告诉你,朕不单要严办你父亲,更要严办你。你不是说没了你父亲,你在紫禁城活不下去吗?既然这样,等你父亲定罪之后,你就卷起铺盖卷,上孝陵守陵去吧!”

这话惊坏了所有人,御前当值的张皇失措,金娘娘呆愣当场。
主子使性子,倒霉的永远是底下人,如约不希望永寿宫树倒猢狲散,只得跪下来,忙着替金娘娘向皇帝告罪,“万岁爷,我们娘娘心直口快,说了不妥的话,触怒万岁爷了。求万岁爷看着娘娘平日的好处,千万不要同娘娘计较……”
“娘娘这两天忙于帮着太妃布置浴佛节,前儿还晕倒了。皇上要是和娘娘计较,就是皇上心胸不开阔,如此不单寒了娘娘的心,也寒了后宫一众宫眷的心,往后再没人敢在皇上面前吐露半句肺腑之言,这宫闱之中,也不配有心直口快的人了。”皇帝洋洋洒洒替她把话接完,最后瞥了她一眼,“你要说的,是不是这些?”
如约窒了下,很快便回神顿首,“奴婢没想说这些,奴婢是护主心切,抢白万岁爷,犯了大忌,请万岁爷恕罪。”
不过是个小小的宫人,皇帝自觉犯不上和她计较,只是严辞训诫:“你要是真为你们娘娘好,就好好规劝她,记住嫔妃该有嫔妃的样子。朕垂治天下,靠的是宽仁容众,更是玄鉴幽微。要是把朕的大度,当成屡屡僭越的底气,那就是错打了算盘。”
至于面对金娘娘的冥顽不灵,那份嫌恶自然到达了极点,再也用不着刻意的顾念了,厉声道:“朕可以念在你随王伴驾的份上,容忍你无伤大雅的小错,但你要是忘了分寸,胆敢在朕面前造次,那就别怪朕不念旧情。这嫔位,你能胜任最好,倘或不能胜任,就降为选侍。再不能,还有承衣、刀人等着你,你给朕好好思量。”
金娘娘浑身打颤,“选侍就罢了,还有承衣、刀人……万岁爷,您对臣妾未免太狠心了。”
所谓的承衣和刀人,是大邺嫔御最低一等。承衣还能理解,侍奉穿戴档的女官,刀人呢,其实原本是皇子侍妾中,用以承接、安放主子佩剑的人。皇子承继帝位,刀人晋不了位,那么封号就保留下来。也有个说法,后妃等级至此而断,皇帝要是把金娘娘降为刀人,那可真比赐死她还要残忍。
康尔寿眼见不可开交,捏着心劝解金娘娘,“万岁爷震怒,娘娘快别说啦。”一面朝如约挤眼睛,“娘娘累了,赶紧搀娘娘回去歇着。”
金娘娘早被打击得丢了魂儿,几乎连步子都不会迈了。如约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好不容易把她弄出养心殿,到了外面有人上来帮衬,七手八脚地把人送回了永寿宫。
这就是进宫的好处。
金娘娘躺到床榻上,才终于放声长嚎,“难怪我爹早前和我说,将来是好是歹让我别后悔,我到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伴君如伴虎……这哪儿还是我的晋王,他……”
后面的话,被如约压在了手掌心里。
“娘娘,留神祸从口出。”她没敢立时把手挪开,“您这么一闹,不是催着万岁爷法办阁老吗。您想想,一时口舌之快能换来什么?外头人全等着抓您的小辫子,您还把脑袋凑到人家手底下?”
金娘娘那双大眼睛,泪光盈盈地望着她。
“您不喊了,奴婢就把手挪开,成吗?”
金娘娘点了点头。
如约方才收回手,温声安抚着:“到了这个时候,您别想其他事儿了,先保住自己就是好的。您倚仗着阁老,全家不也倚仗着您吗。只要您不倒,家里就有指望,要是两头都没了着落,那才真是一败涂地。”
先前没到这份儿上,有些话不能说,如今眼看着外头不成事了,就得把金娘娘发散的念头尽快拉回来。
金娘娘眼睛里的光,慢慢暗淡下来,哽咽着说:“我进宫,整□□光了五年,以为这辈子根基稳固,出不了岔子了,没想到乐极生悲,一下子变成了这样。我往后该怎么办呢,里外不是人,到哪儿都不受待见。万岁爷跟前,怕是再也没有容身之地了。”
如约替她掖了掖被角,回身看内寝没有别人,才低声对金娘娘道:“娘娘这么伤心,就是因为皇上不念旧情。但娘娘想,自古帝王,哪个是多情长情的呢。您别拿他当丈夫,当上峰、当主子,这么着就不会太难过了。”
金娘娘觉得她这话不对,“一直对你很好的主子,有一天忽然挑剔你、慢待你,你也会难过的。”
如约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她自己转不过弯来,别人怎么劝都是枉然。
反正金娘娘气不顺,一下子病倒了。病得很厉害,发着高烧谵语连连,连人都不认得了。
永寿宫里人心惶惶,毕竟这三宫六院给切割得齐齐整整,隔宫如隔山。永寿宫要是散了摊子,再到别处当值,那都得给老资历的宫人当孙子,比绘云厉害的不是没有。
大伙儿都着急,职上的差事忙完了,在正殿前转悠转悠,眼巴巴看太医忙进忙出。
西廊下的铜茶炊这会儿也不煮茶了,专职煎药。药吊子咕咚咕咚地,苦涩的药味儿弥漫了整个宫室,外面的四方天都像矮了一截似的。
金娘娘的病没有太大起色,三副药下去,胡话倒是不再说了,但人恹恹地,也不爱睁眼睛。
如约知道她的心事,退出来和丛仙她们商量,心病还须心药医,“我想辙找御前的人去,求他们把娘娘的境况回禀皇上,看能不能让皇上来瞧娘娘一眼。”
水妞儿哭丧着脸道:“皇上能答应吗?还有御前那些人,全是看人下菜碟的主儿,未必愿意替咱们传话。”
如约说试试吧,“实在不成,咱们也尽了心了。”
大家一合计,死马当活马医,有奔头总比没奔头强。便把如约送到门上,拿送义士的心情目送着她,往养心殿东夹道去了。
不是奉着主子的令办事,进不去养心门,她就在遵义门上等着,等里头总管或者掌事出来。
守门的小太监汪轸总这么怪腔怪调的,“您这是等御前的人吗?我瞧您是等万岁爷吧!”
如约扭头看了他一眼,“你在这儿守门几年了?”
汪轸说:“两年了,怎么?”
“两年了还没升发,肯定是你的嘴不好。”
她对人一直笑脸相迎,猛不丁被她挤兑一回,真有点不适应。
汪轸讪讪摸了摸鼻子,“我这个年纪,能上遵义门上站班儿的,大邺开国起就没几个,您还别瞧不起我。”
如约不再理会他了,只是焦急地望着养心门方向。
这一等,等了好久,眼看太阳都升到头顶上了。站班的太监换班儿吃饭,汪轸回来的时候,见她还在这儿站着,从怀里掏出个饼子来,往前递了递,“给,垫吧垫吧。”
也就是一个饼子的人情,两下里和解了,汪轸人虽不算好,但至少赶不上他嘴坏。
如约挨在角落里吃饼,汪轸就探头替她看着,忽然见章回从门里出来,忙扒拉她,“快快快,大总管来了!”
如约赶紧拍拍衣裳,擦干净嘴,匆匆赶上前纳了个福,“师父,我来求您了。”
话说得不拐弯,章回挑着眉毛道:“姑娘不开口,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
既然知道,就可长话短说了,如约道:“我们主子病得厉害,都两天了,粒米未进,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太医说,娘娘查不出症候,全是心病……”
“所以要拿万岁爷当药引子,来求万岁爷过去给定心丸吃?”
这点子小心思,人家早就摸透了。如约说是,“求师父帮着美言几句,好歹娘娘是伺候过万岁爷的人。”
章回笑了笑,“伺候过万岁爷的人多了,金娘娘安安生生地,万岁爷几时也没亏待她。现如今跑到养心殿闹来,万岁爷跟前是她闹的地方吗?挨了训诫,身子又撑不住,你说这可怎么好!”
如约听着,很不是滋味,当真是人走窄了,连路过的狗也要踩一脚。可她不能显露,放低了姿态一径央求:“师父,您就行行好吧,万岁爷来不来是后话,您把我们娘娘的境况告诉怹老人家就行。”
章回还是卖她面子的,掖着手道:“成吧,就瞧着姑娘的一片忠心,替姑娘把话带到。”
如约千恩万谢,“我记着师父的好儿了。”
章回点点头,看她又顺着夹道往北去了。
能做的,如约都做了,接下来怎么样,全看金娘娘的造化吧!这两天一直为她的事忙,浴佛节之后就没再去过英华殿,不知道杨稳眼下好不好。她经过永寿门前,没有着急进去,一路往前过寿安宫东边夹道,进了英华门。
借着给金娘娘祈福,先上一炷香,但却没见着杨稳。她不好明目张胆找他,对边上的小太监道:“那天我们娘娘住在梢间里,丢了一块帕子,不知有没有人拾着。杨掌事人呢?我来找他打听打听。”
小太监道:“杨掌事不在英华殿了。前两天后廊子上走水,上头怪罪来着。原本要惩处掌事的,但锦衣卫的指挥使大人给求了情,说厂卫公务上的交接,只有杨掌事办得好,又把人调回诰敕房了。”
如约一时茫然,“又调回诰敕房了?”
小太监说可不是,“我们这儿就是个没人管没人问的地界儿,杨掌事这样的能耐人上这儿来当差,大材小用了。”
如约嘴上虚应了几句,从英华殿退了出来。
也就是说,浴佛节后皇帝离开,锦衣卫并未趁机彻查英华殿内外,杨稳算是平安脱了险,至少把命保住了。但这余崖岸实在阴险,他把杨稳弄回南边去,为的是让他远离后宫,且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办事,他可以把人牢牢抓在手心里。有了杨稳的牵制,她必然不敢轻举妄动,他再来纠缠,她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应付。
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她心乱如麻,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了。
甬道两边高起的宫墙,把世界压缩成了窄窄的一溜。她仰起头看,看见两只鸟儿停在墙顶上,吱吱喳喳四下观望,抽空互相梳理羽毛……
她忽然想明白了,原先定好的路,即便就剩她一个人,也要继续走下去。
杨稳在诰敕房受限,自己还能正常地行动。刺杀皇帝这种事,如何能求得全身而退呢,他们早就商议好了,不怕被连累,也不惧死。这事能成,心愿就了结了,要是不能成,皇帝一旦追查,就把余崖岸拖下水——
知情不报,作为锦衣卫指挥使,是重大的失职。余家也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不为过吧!
打定了主意,心思就清明了。她重又振作起精神,风风火火返回了永寿宫。
进了东边的寝殿,金娘娘苏醒了,正靠在床头喝水。看见她,弱声弱气地问:“你上哪儿去了?半天不见踪影。”
如约忙上前接了小宫女手里的杯盏,半跪在脚踏上喂她,一面道:“奴婢见娘娘总不好,怕有邪祟冲撞了娘娘,上英华殿给娘娘祈福消灾去了。”
金娘娘勉强咧了下嘴,“我哪儿是被克撞了,不过是累了,想病一病而已。”边说边又躺了回去,“我病成这样,各宫有没有来人问候?”
如约摇了摇头。
“唉,我的人缘确实不好,她们都盼着我死呢。”金娘娘说罢,偏头嗤笑了声,“可她们高兴得太早了,我的今天,未必不是她们的明天。个个都是外头送进来的,谁又比谁高明!”
所以说,金娘娘偶尔也有通透的时候。如约甚至在考虑,如果皇帝果真打压了金瑶袀,也许有朝一日能和金娘娘结成同盟也不一定。
可惜她的设想太乐观了,金娘娘的通透,只在对皇帝彻底灰心的时候。
当天夜里,皇帝还是来了。那时金娘娘擦洗完,吃过了药,正是要睡下的时候,听见外面通传,说万岁爷来瞧娘娘了。如约亲眼目睹了什么叫死灰复燃,那张泛着黄气、病恹恹的脸,一下子恢复了神采。两眼熠熠有光,仿佛回光返照,撑着身子就要下床迎接。
还好皇帝进来得及时,见她要挪动,上前压了手,“躺着,别动。”
金娘娘便柔弱地躺了回去,嘴里说着:“臣妾失礼了,圣驾面前不知进退……”
这不知进退,说的是现在,也是浴佛节那晚的莽撞。
金娘娘的委屈,在心上人来后如数迸发出来,只管咬着嘴唇,泪如泉涌。
皇帝见状叹了口气,“你这是做什么呢,气急败坏地,糟蹋自己的身子。你进宫五年了,五年还没想明白,你是朕的人,像枝头摘下来的果子,装进食盒里,就和那棵树不相干了。朝堂上发生的事,朕不能仔细和你说,但一切主张都是深思熟虑过的,你也要体谅朕的难处。你在宫里好好的,位份在这里,谁又敢轻慢你?外面的事暂且还没决断,你先闹起来,要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岂不是让人说朕徇私?”
金娘娘听得一知半解,脑子里全是皇帝的温柔语调。好像压根儿没闹明白,人家话里有话,打算借着她那一闹,狠狠查办她父亲了。
她只顾泪眼婆娑地埋怨,“臣妾以为您再也不顾念我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皇帝的语气里透出冰凉的无奈,“朕何尝不顾念你了?”
“您不是让我去守陵,让我做承衣刀人吗。”她越说越委屈,伸出两条圆润的胳膊邀宠,“万岁爷,您抱抱我。抱抱我,我心里就好过些……”
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如约听到这儿,便悄然退到廊庑上去了。
天心一轮月,照得满地如练。快要十五了,月亮又大又圆,沉沉地吊在天顶上。院里的海棠树越长越高了,被风一吹,沙沙有声。灯笼的光照不到那里,它痛快地沉浸在月华里,显得孤寂又清高。
苏味对插着袖子,站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也这么茫然看着天顶。
彼此之前交集得不多,偶尔对望一眼,都客气地笑了笑。
“姑娘这狄髻,戴得有些奇怪。”苏味打量了她两眼,“是不是缺了什么,看上去和旁人不一样。”
如约“哦”了声,“缺了一支顶簪,只好拿别的簪子插住。”
宫人的头面有规定的式样,每人一整套,一样都不缺少。苏味有些奇怪,“好好的,怎么把东西弄丢了?”
如约耷拉着眉眼道:“不是弄丢了。那天浴佛节,章总管打发我进去伺候万岁爷洗漱更衣,锦衣卫的余大人仔细,在门前拦住我,把我的顶簪拔了。”
苏味迟疑道:“被余大人拔了?后来没还给姑娘?”
如约说是,“想是后廊上起了火,大家都有些忙乱,一时忘了。”
“这都几天了,再忘也该想起来了。”苏味摇摇头,“余大人办事一向缜密,这件事竟疏忽了。姑娘得闲找他讨要去,上值的时候不得用上吗。”
如约说是,“近来我们娘娘身上不好,我走不开。也没法子为了一支小小的簪子,专程往锦衣卫衙门跑。”
御前的太监都不是等闲之辈,短短的几句话就窥出端倪来了。不过不便说透,苏味牵着唇角笑了笑,“这事儿难办啦。”
如约知道,这颗种子算是埋下了,早晚会长成参天大树的。眼下另一件事更为要紧,又试探着问苏味:“师父,万岁爷今晚留下吗?”
苏味发笑,“这姑娘,问得古怪不古怪!金娘娘都病了,总没有万岁爷侍疾的道理吧。”
如约红了脸,“我糊涂了,让师父见笑。”
苏味刚要开口再和她打趣两句,忽然脚下退后两步,恭敬地虾了腰。
如约回身看,见皇帝从殿门内迈出来,那么冷而硬的神情,垂下眼,视线落在她头顶,“缺了东西,去内造处领。本来就是当值发放的分例,弄丢的也不少,没有必要特意向余大人讨要。宫内人,少和外面的官员来往为好,免得落人口实。朕记得曾经告诫过你的,你若是不听,自掘坟墓,到时候朕也保不住你。”

第29章
一旁的苏味暗中咋舌,自己在御前伺候多年,从来没见过万岁爷教训宫人,还能把自己牵扯进去。
不过是金娘娘身边的小宫女罢了,杀一百个都没什么了不起,怎么谈得上万岁爷作保。看来这里头终归是有些说头,只要不是个瞎子聋子,都能窥出端倪。
悄没声地觑了那姑娘一眼,姑娘实在沉得住气,竟像压根儿没听见似的,全没半点反应。
他还在百思不得其解,却见她应了声是,向后退让两步,退到廊下的抱柱旁,只等恭送圣驾了。
皇帝提了提曳撒,袍子的侧摆牵扯开,袍底的褶子笔直倾泻而下,衬得那腰腿窄而颀长。
他下台阶的步伐走得很轻快,那么高的身量,却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感觉。到了平地一放手,层叠的袍裾落下来,堪堪盖住脚面,回头吩咐了一声,“恪嫔心思窄,别引她想家里的事。要是她觉得宫内住得憋闷,可以领朕特旨,去西苑住两天。”
这已经算帝王对后宫宫眷最大的体恤了,如约俯了俯身,“奴婢记下了,回头就把万岁爷的意思转呈娘娘。”
皇帝移开了目光,“等她好一些,朕再来瞧她。”
如约道是,在廊下深深躬腰,目送皇帝走出了永寿宫。
皇帝前脚一走,金娘娘后脚就叫起来:“如约……如约……”
如约忙“嗳”了声,匆匆回到内寝,挨在金娘娘脚踏边上问:“娘娘什么示下?万岁爷来瞧您了,您心境开阔些了吧?奴婢这就让小厨房做几样娘娘爱吃的,您再吃上两口,好不好?”
金娘娘摇头,招手说:“你来,上跟前来。”
如约便提着裙子登上脚踏,坐到金娘娘的床沿上,悠着声道:“娘娘怎么了?有话要吩咐吗?”
金娘娘嘴一瓢,抱住她的胳膊,靠在了她肩头,“我知道,是你上万岁爷跟前说情去了,这才把万岁爷请来的……我心里都明白。”
如约不大习惯她这么亲昵,尴尬道:“是万岁爷自己要来瞧您的。万岁爷对您有情有义,您别自个儿吓唬自个儿,养好了身子,比什么都强。刚才万岁爷临走还交代了,说让娘娘快些好起来,回头还要翻您的牌子呢。”
金娘娘一听,两眼放光,“还要翻牌子?”
如约忙点头,“真的。”
金娘娘却笑起来,“你这丫头,撒谎都撒不圆满。万岁爷这样的性子,你央着他,他也不能说。你一个大姑娘,张嘴闭嘴翻牌子,让人听见了要闹笑话的。”
如约也有些讪讪,“反正就是……万岁爷说了,等您大安了,要来看您。”
金娘娘沉寂下来,半晌“嗯”了声,“我得快快养好身子,这么半死不活的,也不是办法。不过你这个小宫女儿,我算没白疼,紧要关头她们做缩头乌龟,只有你敢往外闯,不枉我把你从针工局捡回来。”
如约对她的这番评价,着实是受之有愧,保得她不倒台,也是为了自己能扎根在这紫禁城。不过人非草木,相处的时候长了,利益纠缠下,逐渐也就习惯了护她周全。就当是报答她的知遇之恩吧,毕竟没有她,自己这会儿还在内官监苦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入大内。
好在金娘娘这种心思简单的人,恢复起来很快,身底子好加上能吃能睡,隔了两天就活蹦乱跳了。
但也有糟心的消息传进来,金阁老借口身体欠佳,向朝廷告了假,眼下歇在家里了。金娘娘不敢打发人回家问情由,知道准没好事儿。着急起来一个人在屋里转圈,但什么都不说,急也急在心里。
如约见她总不开怀,试着想给她找些乐子,把羊角抱过来,搁在南炕上,手里拿着尺子,和声对金娘娘道:“上回您说要给羊角做蟒袍,奴婢记着呢。眼下娘娘入夏的衣裳做完了,正好得空,奴婢给羊角量个尺寸,两三天工夫就做好了。”
金娘娘这才提起一点兴致,帮着把猫按住,让她从脖子到尾巴尖儿,依次量了个透彻。
如约找来妆花的缎子,坐在绣墩儿上穿针引线,她低着头的样子很好看,有种纤柔纯净的秀美。
金娘娘在边上托腮看着,喃喃说:“你要是晋了位份,万岁爷怕要长在你身上了。这么好的性子,这么好的手艺……将来怀了孩子,还能自己做小衣裳,多方便!”
如约失笑,“奴婢是娘娘的宫女,生来该给娘娘的孩子做衣裳。奴婢用不着晋位,奴婢没这个福气。”
金娘娘有时候觉得有点看不透她,世上真有这种不爱攀高枝的女人?即便是对权势不感兴趣,那么对人呢?万岁爷是人中龙凤,上哪儿找这么好看的男人去!她不爱地位也不爱他的脸,那她到底爱什么?爱在人手底下听使唤,爱佝偻着身子自称奴婢?还是她图谋的,是更广阔的前景,叫万岁爷欲罢不能,一点点上了套,将来一气儿封妃、封贵妃、封皇后?
哎呀不敢想,想起来叫人头晕,这小小的宫女子,别不是真有这么远大的志向吧!
金娘娘说如约,你让人算过命吗,“命里有没有大富大贵?有没有说你要当人上人?”
如约想起小时候那会儿,家里母亲还真热衷于给孩子们算命,叫来个颇有名气的先生,让他们排着队地算前程。她的四位哥哥,都说日后封侯拜相,不在话下。到她的时候啧啧称赞,将来必得贵婿,少说也是位诰命夫人。
现在回头看,这命算得并不准,当时无非是瞧着她爹的官职,那样的门第,子女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收回飘忽的思绪,她抿唇笑了笑,“算命的说我将来小富即安,兜里有点儿钱,还能做个小买卖。”
金娘娘听完,摇着团扇撇了下唇,“这些算命的就会随口胡诌,看你家里是做买卖的,断言你将来也要做买卖。反正不愁有人提携,铺面都是现成的。”
不过姑娘是个有长性的人,你让她给猫做行头,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一针一线像给人做衣裳一样考究,能从早做到晚。
羊角那件蟒袍,领上有金扣,肩上有通臂袖襕,胸口还有一枚团花猫扑蝶补子。她甚至另给它做了四只皂靴,穿上后七扭八拐走得颠荡,但着实神气活现,一副位列三公九卿的富贵模样。
大家都来看,羊角在廊子上来回地踱步,引得大家捧腹大笑。
金娘娘这刻倒是开怀的,要不是被家里拖累,她合该过得挺滋润。这两天她也劝自己别想那么多,但心思钻进了牛角尖,就是出不来。到底她和这些拿俸禄的宫人不一样,她要是一败,可比他们都不如,所以无论如何得撑住。
天热起来了,今早内造处让人在滴水底下装了席箔,这会儿卷帘高低错落地放着,她往阴凉处站了站,觉得外头日光刺眼,晒得人肉皮儿生疼。
热闹一阵子,慢慢散了,金娘娘打了个哈欠,预备回去躺一躺。
恰要转身的时候,见外面有人进来,帽子上簪了朵大红的绢花,是敬事房的回事太监。
人还没到跟前,脸上就堆起了好大的笑容,远远叉手作揖,“娘娘嗳,奴婢给您道喜啦。”
金娘娘的心境,一下子拨云见日,简直有点难以置信,“万岁爷翻永寿宫的牌子了?”
太监说可不,“今儿上银盘,万岁爷瞧都没瞧一眼,只说点娘娘的卯。娘娘在咱们万岁老爷爷眼里,那可是独一份儿的偏疼啊。”
金娘娘这瞬几乎迸出泪花来,忙招呼身边的嬷嬷,“快给喜公公看赏。”
敬事房的肥太监们,属于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不管哪位娘娘被翻了牌子,那赏钱给起来都是足锭的元宝,扔到怀里咯噔一下子,直往兜里坠。
报喜的太监心满意足地走了,金娘娘跟前的宫女上来伺候,每逢娘娘给翻了牌子,都是从中晌就开始准备,洗头洗澡,拿香粉扑身子,每一处都得收拾得妥妥帖帖。
等到万事俱备,金娘娘乏累地半躺在南炕上,摆手对跟前的人说:“都下去吧,留下汪嬷嬷,和我说说话。”
众人领命,退到配殿里去了,汪嬷嬷上前给金娘娘打扇子,笑着说:“今儿是黄道吉日,万岁爷有四个来月没上娘娘这儿过夜了。自打小宁王一死,再没听太后宫里出幺蛾子,后宫的娘娘们,也该预备着迎接贵子了。”
其实有些事,是没敢往那上头想,皇上虽然召幸后宫不多,但也不至于一个都怀不上。如今想来,必定是御前有示下,悄没声儿地杜绝了那种可能。究竟是万岁爷借此安太后的心,还是压根儿不想和敬献进来的嫔御生孩子,谁说得清呢。
金娘娘歪在引枕上,半晌才叫了声嬷嬷,“你说皇上今晚翻我的牌子,里头有没有旁的意思?”
汪嬷嬷一头雾水,“明明白白翻的是娘娘的牌子,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金娘娘实际并不想承认,但又觉得这事儿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了,回避不是办法。
翻个身,她沉沉叹了口气,“你不觉得,万岁爷好些时候是冲着魏姑娘吗?尤其这几回,我真真儿地察觉了,万岁爷待她不一样。不过天潢贵胄出身,不像那些馋嘴猫儿似的男人,见了荤腥就急不可待上手。他耐得住性子,爱潜移默化慢慢来,和魏姑娘来来往往这几回,愈发真周了,我要是再装聋作哑,别不会惹他不高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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