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断言令奚大郎深受打击,面色又苍白了几分。
但陈松意又继续说道:“三年之后你会中举,运气好的话还能中个同进士,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他没有在官场上平步青云的命,只能说脚踏实地,可以做个不错的地方官。
“你晚年会有儿孙福,你做不到的事,你的外孙可以替你做到。”陈松意一边说,一边向他走来,然后一指躺在床上的小姑娘,“因为你的这个女儿真的很有福气。”
这话引得众人又看向正在床上昏睡的小姑娘。
哪怕不是第一次听陈松意断命的护卫三人,也因她寥寥几语道破的天机而震颤。
在离风珉还有几步的地方,陈松意停了下来,放下了手:“本来按部就班,这一次失败,下一次就能成功。可你娘偏偏给你借了运,你旺起来,你的孩子自然就弱下去。你们夫妻的命数从晚年有福变成无子送终,值得吗?”
在她身后,碧娘捂着嘴,眼泪已是滚滚落下。
而想到自己最近的意气风发、文思泉涌都是以女儿的健康换来的,奚大郎也是摇摇欲坠地后退了一步。
不值得,当然不值得。
此刻,所有人的心中大概都在想,要是没有贪这一次,让事情顺其自然就好了。
唯有风珉注意到,陈松意的眉宇没有因为这个谜题破解而舒展。
借运会损害子孙后代的福运没有错,但不该预支得这样狠的。
本身三年之后奚大郎就有中举的运气,便是再进一步,金榜题名,也不至于让孩子这样死去。
这让陈松意联想到了自己。
这种被夺取气运的感觉太像了。
此刻,孩子奶奶看着脸色苍白的儿子和躺在床上遭罪的孙女,终于消化了这一切。
知道自己是那个罪魁祸首以后,她忍不住懊恼地哭了起来:“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打自己的脸,“是我害了小丫!我该死!我该死!”
“老婆子!老婆子不要这样!”
奚老军看不得老妻如此,忙冲过来按住她的手,可孩子奶奶却止不住地嚎啕大哭。
“老头子啊!”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嚎啕道,“是我害了大郎!你怪我吧!”
本来依照他们儿子的命数,这一届考不中,下一届就能中了。
可是现在能提前考取功名,代价却是要断子绝孙。
那他们老奚家积累下这福气又能给谁?
这都要断子绝孙了啊!
一时间,整个屋子都被她的哭声盈满。
屋子里的女眷看到这一幕,既是同情,又是害怕。
她们可记着这都是胡三婆的符干的好事,这符她们也都拿了的。
虽然家里现在没有像奚老军家一样出事,可已经埋下祸根,很可能下一家就要轮到她们家了。
——这可怎么办?
她们心里慌乱起来,一时间看着陈松意,心中又生出了一点希望。
这小公子救回了小丫,应该能帮他们的吧?求他帮助,应该能化解的吧?
当她们还在想着怎么开口的时候,碧娘比她们更快一步。
哭得肩膀颤抖的她看到婆母后悔不迭的样子,忙放下了手,跪下膝行向陈松意:“公子——”
陈松意看着她来到自己面前,捉住自己的袍角。
她泪流满面地仰起头,恳求道,“求公子救救我的孩子……”
听到儿媳的声音,奚大娘也连忙直起了身,同样来到了陈松意面前:
“求公子救救我孙女!求公子救救我们奚家!若是一定要有人死,就拿了我这条老命去好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梆梆地磕起了头。
陈松意没有动。
这一刻,奚家村的人再看她,心中都生出了一种颤抖跟敬畏。
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有着他们不能理解的力量,唯一一个可能破解这个术,救下小丫的人。
风珉听见身后的护卫低声道:“要是让老四跟老六知道今晚这么跌宕起伏,肯定恨死我们了。”
“就是,老三居然要他们看孩子,不让他们跟来。”
原以为陈松意那神准的推演术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她还有其他的能力。
同是进入这里,她在院子里转一圈就找到了符纸,他们却半点异常也看不出来。
那接下来呢?她要破这个术吗?
他们很是期待。
风珉却跟他这几个期待不已的护卫不同。
他见到少女的眉头在奚家人的恳求之下皱得更紧了。
她就像废弃的庙里一尊泥塑的神像,他心中不知为何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
偶然发现她的凡人奉上香火,叩首恳求,想要她出手解除他们的苦难。
她也想帮他们,可她终究不是真正的神。
她终究只是泥塑出来的,身上缠着蛛丝,落着灰尘。
很多的苦难压在她的身上,令她不能展眉。
她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
终于,陈松意的声音响起,不复先前的平静,多了几分沉重。
她说:“我救不了她。”
“这……”
这几个字令跪在她面前的两人都错愕了。
陈松意弯腰,伸手去将捉着自己的袍角、犹如捉住一根救命稻草的碧娘扶起来,又再重复了一遍,“我救不了她。”
做着少年打扮的少女神色凝肃,脸上的线条紧绷。
虽然她依旧站得笔直,但身上的每一寸都透出她的无能为力。
我救不了她,陈松意心说。
我甚至救不了自己。
躺在床上的小丫很快还会再烧起来,就像上辈子的她一样,会一直衰弱下去。
甚至因为年纪小,可能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死去。
对着碧娘的眼泪,她将话说得很慢,咬字很是用力,透出少见的无力来,“我很希望我会破解这个术,但我不会。”
经历了两世归来,带着第一世的她没有的武力、见识跟先机。
她所能做的都只是远离京城、远离刘氏,想着拖过这两年,活到十八岁,却没有办法去破解身上被下的术。
当错把小师叔当成刘氏背后的道人,以为他出现了,她也只能用尽自己所学去尝试绞杀。
她也没有抱着生还的希望,只想着如果死去,是死在离家有一段距离的山林中。
碧娘怔怔地看着她,就在这时,原本在沉睡的小姑娘皱起了脸,发出了哭声。
身为孩子的母亲,碧娘的注意力一下子回到了她身上。
陈松意看着她从自己面前离开,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床边,去抱起她的孩子:
“小丫……娘在这里,娘在这里!”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探孩子的额头,感到孩子额头滚烫,于是惊慌失措地转过头来看着陈松意,又再看向站在门边的丈夫,“大郎!小丫又烧起来了……”
小姑娘一烧起来,风珉就又想到陈松意刚才的话,他们会无子送终。
这个孩子终究还是保不住吗?
奚大郎触到妻子的目光,仿佛终于找回了一点精神,迈过门槛进来就要抱起女儿:“去找大夫……陈家村听说有神医,去找他,说不定能治好!”
听到“陈家村”“神医”这样的字眼,风珉跟他的护卫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游天。
且不说他能不能治好这种因邪术而起的病症,就说他人都已经走了,奚大就算去也找不到。
奚家村也有人知道,忙拦住了想抱着女儿出去的奚大郎:“大郎,陈家村的那位神医已经走了,碧娘带孩子去找过的……”
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再次破灭,抱着女儿的奚大郎停在了原地。
他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的孩子,几乎可以感受到生命力在她身体里的流逝,却不知道自己能为她做点什么。
这时,站在门边的风珉开口道:“把符拿出来销毁不行吗?”
作为这里仅有的几个还保持冷静的人,他的话一说出来,又给了屋里的人新的希望。
“是、是啊。”奚老军有些结巴地道,“小公子已经把符找出来了,烧掉不成吗?”
然而陈松意摇了摇头:“术已经成了,拿出来烧掉也没用。”
更何况照他们的说法,那个胡三婆也不是第一天出来行走江湖。
她做了三十几年的神婆,突然就变得灵验起来,这不可能。
如果不是刘氏的手笔,就是更麻烦的、她背后的道人出手了。
陈松意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陷入焦躁跟绝望中的奚家人。
如果是刘氏,自己能做什么?
她除了能夺取自己身上的气运,还会其他的术吗?还能利用其他人的气运吗?
而且这里都已经符纸四散,离镇上更近的陈家村会怎么样?
陈松意握紧了手中的符纸,光是想都觉得心中发冷。
她不能再留在这里,她要立刻回去看一看。
听见周围嘈杂的声音,小丫在高热中醒来了。
她睁着眼睛看向抱着自己的父亲,又再看向身旁的母亲,低低地叫了一声“娘”。
奚大郎夫妇二人的注意力立刻被这一声吸引了。
碧娘忙忍住哭泣,强撑出笑脸问道:“小丫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好热……也好痛……”
小女孩虚弱地说道。
她转动着眼睛,在父亲的怀抱中看向了房中的其他人。
当她的目光跟陈松意相接的时候,那种命运的共感再次浮现在了陈松意心中。
在没有人看得见的视野中,她跟这个小女孩之间连起了一条丝线。
她们身上的泽被系出同源,她们的命运短暂地相接。
因为这样的亲近,小丫在看到陈松意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对着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陈松意瞳孔一颤,看到她身上还在虚实交替、生死变幻的命运线,眼前生出了白色的迷雾。
周围的一切褪去,她用力地去看透这片迷雾。
迷雾之中有马蹄声,她见到了今日他们来的路,见到了一驾疾驰的马车。
然而马车上雾蒙蒙的,她再怎么努力也看不透上面坐着的人。
所有人只听她忽然说道:“辰时三刻……两日之后,辰时三刻。”
什么辰时三刻?
陈松意从迷雾中跌落,又回到了这个房间里。
众人惊异地发现,她好像整个人刚从水里捞出来,却上前一把握住了碧娘的手臂。
“还是那条路,去那里等——”
“能救她的人在马车上,拦住他,她还有一线生机。”
灯火通明了一夜的奚家村陆续熄了灯。
村头,奚老军一家跟贺老三他们站在一起,望着前方疾驰而去的两匹马。
马蹄如翻盏,踏起一路烟尘。
刚稍微恢复了点精神,就立即动身前往陈家村的陈松意跟风珉各骑着一匹马,很快就变成了远处的两个小点。
直到他们跑得看不见了,奚家人才提着灯笼往回走。
两天之后,辰时三刻,依旧是那条路,拦下那辆马车,就能为小丫取得一线生机。
陈松意的话还回响在他们耳边,不管是真还是假,他们都要一试了。
回到家门口,奚大郎邀贺老三他们在家中休息一晚,却被拒绝了。
贺老三言明他们要回去接那些孩子,然后跟上两位公子,于是奚大郎也就没有多挽留。
三人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往他们先前驻扎的地方走去。
贺老三赶着车,听另外两人不解地问自己:“三哥,咱们又不是没有马,留一个人回去通知老四、老六就好了,怎么不跟着公子爷和意姑娘一起过去?”
贺老三坐在车辕上,忠厚的面孔在月光下没有什么表情:“你们自己想。”
被他这话一说,另外两人对视了一眼,脸上都忍不住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贺老三将他们的反应收在眼底,暗暗摇头。
要不怎么他是三哥,他俩是弟弟呢。
与他们相反的方向上。
稍稍恢复了元气的陈松意一边策马飞奔,一边继续运转真气,驱散疲惫。
《八门真气》的第三重就是扩海。
扩大气海中真气运转的周天,直到与已经打通的经脉相连。
她的前两重已经圆满,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开始修炼第三重。
等到真气在整个躯干中流转不断,就可以在日常中都不间断地修行,锤炼气海,积累出海量的真气。
原本这一次回来,陈松意是想着可以在风珉离开之前,就让他修完《八门真气》第一重。
等到了家里以后,买齐药材,就能把“金针药浴刺激法”的关键交给姚四。
这样一来,他们回京之后,修行起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只是现在……陈松意想,这个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风吹在她的脸上,丹田里流转的真气却生出了暖意。
这暖意驱散了躯壳里因为透支带来的疲惫跟寒冷。
方才没有多问就跟她一起离开的风珉,此刻终于开口问道:“你连休息都不肯,是怕陈家村也受到符咒的影响?”
“没错。”陈松意深吸一口气,目视前方,声音被风撕扯着,“陈家村离镇上更近,这里都有了,何况是那边?”
马蹄声中,两人始终并驾齐驱。
虽然风急,但风珉的声音却很清晰,他问道:“等过去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他没有自己包揽,毕竟涉及到“术”的领域,他完全不懂。
但是在武力方面,风珉自忖他们有足够的底气。
在跟着陈松意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到了镇上要去哪里调人了。
“先不要打草惊蛇。”
陈松意一边说着,一边在马上转过了头。
风吹得她的发丝飞扬起来,遮住了她的脸,只留下一双清冷沉静的眼。
哪怕在奚家,她短暂地失去了对事态的把握,但很快就又把节奏掌控了回来。
风珉心道,就是这种沉着冷静。
让他从在巷口见她,被她请求送她回江南那一刻开始,就踏上了她的战船。
他没有再问她既然破不了这术,此去会冒怎样的风险,而她对奚家人所说的那一线生机,又是怎样的生机,只是对她一点头。
陈松意就转过头去,两人继续专心赶路。
他们的马很快,虽然白日已经跑了很久,但还是耐力十足,跑到陈家村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晨光熹微,夏季的白日来得早,村庄还在睡眠的尾声,哪怕起得最早的人家也还没有出门。
两匹马进入了陈家村。
马上的两人同步的一勒缰绳,让跑了一夜的马儿停下脚步。
骑在马上,风珉跟陈松意并肩望着眼前的村庄。
然而,从这个角度并看不出什么问题。
少女松了缰绳,对身旁的人说:“我上去看看。”
说完,她就提起已经恢复了大半的真气,脚脱离了马镫,在马背上一踩!
一片影子掠过。
下一刻,她就在风珉眼前飞上了村头的这棵大树。
马有一瞬间的受惊,不过风珉一把抓住了缰绳,将它定在原地。
然后,他才扬起头,看着她的身形像轻盈的鸟一样,三下两下就跃到了树顶。
——自从不再需要在他面前隐藏武力,陈松意就没有再隐瞒自己的本事。
站在一根树枝上,她扶着树干,借着茂密的枝叶隐去了身形。
然后,在初升的朝阳中,她看向了逐渐复苏的村庄。
在她的眼中,整个村子从村头到村尾,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无形的气中。
虽然没有在这个高度看过陈家村,但陈松意却知道,这层气是气运的表现,是来自福地的泽被。
它在天地间徐徐地流转,滋养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灵。
整个村庄看起来没什么异样,然而这没有让她放松。
沉下心来,她再次凝神于目,让目光在连片的瓦屋间一寸一寸地扫过。
终于,被她找到了几处有着细微不同、显得气过于旺盛的家户。
陈松意松开了树干,沿着飞上来的路线,再次三下两下跳了下来,落在了地上。
风珉仍旧停在马背上,陈松意拍了拍身上的灰,仰头看他:“这里看不出问题,我要进院子里看看。”
“好。”风珉道,“我在这里等着,你自己小心。”
看到她对自己一点头,身形极快地奔了出去,消失在面前,风珉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他再次想到了那十几个孩子。
如果他们也修习了《八门真气》,拥有这样的速度,在战场上怕是能做到很多事。
陈松意奔向自己刚才在心中标记的那几户人家,来到最近的一户面前,就看到门上了锁。
她没有迟疑,直接提气翻过了墙,落在院中,开始搜寻起这里的异常。
不多时,公鸡啼过了三声,整个村子彻底复苏,原本紧闭的门都陆续打开了。
老胡起了床,他做了一个好梦,醒来心情仍旧十分好。
就着井水简单洗漱过后,他便扛着锄头,先一步从家里出来了。
来到屋外,他熟门熟路地同路过的几个青壮打了招呼,然后笑眯眯地往前走。
乡村的清晨总是热闹的,这点是在京城里生活看不到的。
经过这几个月,老胡觉得自己彻底爱上了这里,就算给他金子换,他也不乐意走。
等走到村道上,他左右张望,原本想看看村里的早晨有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然后就看到村头那个牵着两匹马的身影,心道怎么这么眼熟?
比初来乍到时黑了几个色号的老胡揉了揉眼睛,正好对上风珉朝着这边看来的目光。
一瞬间,老胡胸膛里炸开了朵朵烟花,他顿时把锄头一扔,连蹦带跳地朝村头大树下跑来,边跑边喊:“公子爷!公子爷你来看我啦公子爷!”
两匹马再次受惊,不安地动了动。
风珉原本还不确定这是他,可一听到这感情充沛的声音,就知道是老胡无误了。
“公~子~爷!”
老胡跑得声音都荡漾出了波浪号,被公子爷前来看自己的行为感动得一塌糊涂。
他跑到风珉面前,风珉眼角一抽,来不及阻止就看他一个滑跪,抱着自己的腿嚎道,“公子爷没有忘了我!呜呜呜……公子爷送给我的匕首我收到了,我每一天都珍惜地擦拭……”
风珉被他腻歪得不行,尤其现在家家户户都起床了,不少人从远处走过,目光都被老胡的声音所吸引。
“起来说话!”
小侯爷把袍角从他手里拽出来,低声训斥道,“像什么样子!”
“属下这不是感动吗?”
嘴上这样说着,但老胡还是听话地站了起来,开始左顾右盼寻找自己的同伴。
“他们几个呢?没跟公子爷一起来吗?”
风珉正要回答他,村头张屠户家的门就开了。
身材比起一个多月前更加壮硕、更加丰满的屠户娘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身着绫罗绸缎,指甲涂成了鲜艳的红色,从头到脚都透着富贵。
她锁好了门,扶了扶头上的金钗,转身见到站在村头的老胡,顿时眼睛一亮:“老胡!”
“诶——”老胡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声,一边转过身一边举起一只手,“在!”
“你在这里正好!”
张娘子捂着嘴笑了起来,一面朝他招手一面走过来,“省得我跑一趟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臂间挎着的篮子里摸出了一串钥匙塞到老胡手里,然后又塞了一锭碎银给他,“我们家的院子耕田就都交给你,辛苦你打理了。”
“没问题!”老胡抛了抛银子,也不嫌少,攥着钥匙道,“我一定给你们看好。”
“好好。”张娘子又笑了起来,然后目光一转,落在了风珉身上。
此时距离风珉上一次来,已经过去了数月时间,她也不记得这个年轻公子是什么人,只觉得他丰神俊朗,哪怕身上还染着风尘,也掩盖不住他的贵气。
“这位是……?”
张娘子看向老胡,这么出色的公子,她先前见过没理由没印象啊。
老胡摆手:“这是我家公子,特意来看我的。”
张娘子“噢”了一声,露出恍然的神色。
在她打量风珉的时候,风珉也在看着她。
她身上穿着绫罗绸缎,打扮得富贵无比,显得跟陈家村格格不入。
可她这个人又像是陈家村的人。
风珉于是不动声色地问老胡:“这是——”
张娘子半点不见外,热络地道:“我就住在村头,张屠户就是我那当家的,先前村里吃的猪,都是我家杀的!”
老胡接口道:“但是现在不杀啦,张娘子她中了字花,全家都搬到镇上去了,所以把田跟院子都交给属下打理。”
他说着,骄傲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然后又向着张娘子道,“嫂子的好运真是羡煞旁人啊。”
张娘子连连摆手,脸上却笑得十分得意。
然而风珉听着,心却沉了下来。
字花是民间流行的一种赌博消遣,无论南北都流行一时。
通常用三十六个古人或者动物乃至职业作为开字花的题材,庄家每期再给出提示,以吸引投注者,赔率一般在一赔三十。
作为京中一等一的纨绔,风珉自然知道这种玩法。
同样的,也知道其中的猫腻。
如果是在旁处,听到有人中了能改变命运的大奖,他会认为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可是在这里,他觉得其中必定有问题。
确定这一点之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要找少女的踪影。
正好此时,张屠户隔壁家的院子门稍稍地打开了。
见从门缝里露出了一点衣角,又飞快地收了回去,知她在听,风珉定下了心,于是顺着老胡的话赞张娘子:“确实是难得的好运气。”
被这样的贵公子一捧,比起老胡的夸赞来更叫张娘子受用。
陈松意隐身在这个无人的院子里,藏在门后凝神听着这边的动静,听见张娘子笑个不停: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最近交好运的不止我们一家。像我们家隔壁的那户人家,就是继承了他二叔的铺子,也搬到镇上了,还是跟我们做了邻居。”
左右人家连着交好运,除了他们,村里有好几户也是,不是搬到了镇上就是去了州城。
陈家村的人在这半月来好似祖坟上连连冒青烟,叫张娘子数都数不过来。
她那眉飞色舞的神色,几乎要在声音里具现了。
陈松意站在门后,哪怕看不见,也能想象出她脸上的表情。
张娘子一口气数了好几家人,说得嗓子冒烟,终于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总结道:“胡三婆的符是真的很灵,现在去找她的人都不叫她神婆,改口管她叫活神仙了。”
门后跟树下的陈松意和风珉两个人心中同时浮现出一个念头:又是这个名字。
果然这一切还是跟这个胡三婆有关。
张娘子家中骤富,虽然一副恨不得把富贵行头全都装上身的作派,但也分在什么人面前。
她在风珉面前尽管要谦虚几分,不过还是刻意显露了自己的家财万贯,因为她的女儿还待字闺中,还在相看。
陈三郎家的长子是要考功名的,心思大概不在成家上。
这镇上的人物又没有几个比得上陈寄羽的,看到风珉,屠户娘子就忍不住动了心思。
不过想了想,老胡都是他的护卫,自己还是别太膨胀了。
眼看接自己的马车来了,她就对两人告了别,还在车里对老胡说,得了空来镇上,要来他们新家坐坐。
“一定一定。”
老胡笑眯眯地同她挥手保证,张娘子满意地放下了帘子,乘着马车走了。
老胡目送她离开,却不想马车刚过,面前就多出了一个少年人。
人一过来就朝风珉叫“公子”。
“嚯!”
老胡吓了一跳,想着这少年是护卫营里的哪个,走路没声还这么快的。
可是等这少年一抬头,老胡就认出了她,“意——?”
陈松意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仍旧做着随从的姿态,回到了风珉身后,明显不想暴露身份。
风珉也是一下子就明白了她这样做的用意——
出其不意,方能制胜。
这种散发符咒、夺人气运的人,明显畏惧的就是她的师门。
未免对方有所准备,自然是藏在暗处更好动手。
他于是将缰绳交给了陈松意,对老胡道:“别问,先回家。”
然后一手负在身后,朝着老胡来时的方向走去。
少女低着头跟在他身后,犹如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少年随从。
老胡顿了顿,察觉到了一点不对,也连忙跟了上去。
从神医游天在陈家村显圣之后,慕名前来找他看病的人不在少数,当中贫富皆有。
像风珉这样骑着马、带着随从来的富家公子,也不算十分打眼。
陈松意牵着马跟在他身后,听他的声音微不可察地传来:“发现了什么?”
她知道他问的是刚刚自己去查看,有没有发现什么。
她掌中正扣着几枚从不同的院子、不同的方位挖出来的符纸,上面还沾着泥土。
趁着老胡去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锄头,陈松意垂着眼轻声答:“都有符纸。”
虽然张屠户家她还没有去探,但听张娘子的话,她会中字花,多半也是在去胡三婆那里求了符纸以后——这就跟奚家一样,都是以术催运借运的手法。
“如果只是催运借运,只要不得意忘形,多行善事,守住得到的东西也就罢了。”
可如果是同奚家一样,被先催发,后夺取,那这几家人就同样会遭到反噬。
风珉沉声道:“看张娘子正春风得意,家中应当是还没有出问题的。”
——想要阻止还来得及。
陈松意“嗯”了一声,见老胡扛着锄头回来,停下了话语。
从以帮助小师叔找合适的地址开医馆为名,同他一起离开家中,已过去了月余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