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暗自点了点头,确信没有再盯梢的必要,才转身离开。
察觉到那道视线的离去,陈松意的表情丝毫未变,继续朝着码头的方向走去。
桥头镇在陈桥县的中心,这里的码头虽然只是个半码头,主要用于南北杂货小买卖交易,但每日船只跟人次的吞吐量都不少,过往船舶近百艘,有过半都会在这里停下。
每年七月农历十五,有成千上万的人会从附近的几个县聚集过来,参加水府庙会。
——关于水神、水府的传说多,庙会祭祀活动多,这也是漕帮掌控的地界的一大特色。
今日的码头定是没有庙会的时候热闹的,不过因为是上午,所以往来的船只跟人比那日下午陈松意来送行的时候要密集。
少女行走在人潮当中,观察着每个人脸上的神态。
芸芸众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都有着各自的情绪。
江南富足,加上这三十几年来漕帮的经营,使得这条运河前所未有的繁荣,这里的百姓人人身上都带着一种别处没有的劲头。
——这是看得到未来,看得到明天,知道自己的努力能够换来好生活的人,身上才会有的气质。
不过在他们当中,也有被生活压垮的。
码头方向,一个少女就失魂落魄地从船上走了下来。
从大半月前父亲在码头上卸货,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官家子弟,被他的护卫打得只剩一口气以后,秋桂的日子就一片灰暗。
本来在江边他们有自己的小渔船,父亲还有一把好力气。
通过了三年考核,正式加入漕帮以后,他总是说他们的日子要变得越来越好了。
也确实如此,成为漕帮弟子以后,他总能在过往的商船上接到一些卸货的工作,甚至还悄悄为自己攒了一笔嫁妆,就等着哪日女儿出嫁,给她办场风光的婚事。
可这一切在他受伤的那天戛然而止。
秋桂的天塌了,哪怕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父亲治伤,也只是杯水车薪。
他们所在的州城,甚至没有大夫能治好他身上这样严重的多处骨折。
原本像山一样的父亲以后很可能是个废人,只能在渔船上躺一辈子。
因为可怜他们,负责掌管码头的漕帮负责人替他们向总舵上报了她父亲的伤情,让他转到总舵去,由帮中的大夫进行治疗。
把小渔船托付给婶娘,带上浑身被布条跟木板包裹,身上的脓液跟药膏混合发出难闻气味的父亲,少女就收拾好行装,登上了大船。
临行前,婶娘把辛苦攒下来的银子塞到了她手里,红着眼睛叮嘱她:“就算转到了总舵,你爹多半也是治不好了,你在那里最好快点找户好人家嫁了,这样他还有一丝希望。”
船还没有到总舵,要在这里停靠卸货,下午才继续出发。
因为他们父女是被捎带的,船上不负责他们的食物,所以父亲一个人躺在船舱里,她出来想办法给他找吃的。
秋桂一边低着头往前走,一边想起婶娘的话,还没擦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她眼前模糊不清,怕别人发现自己的异状,更怕回去之后叫父亲看见自己红肿的眼睛,忙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然后因为没有看路,就撞上了迎面过来的人。
几乎是在一瞬间,她的脸就变得惨白起来。
她没有忘记,当日父亲被打成那样,就是因为不小心撞了人,现在自己又撞到人……
秋桂眼前立刻浮现出父亲被打得吐血昏迷的样子,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她用手臂下意识地挡着脸,向面前的人颤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撞你的!对不起……”
没有挨打,一只纤细素白的手轻轻覆在了她满是伤痕的粗糙手背上。
“没事。”
这个声音……秋桂意识到自己撞到的是个姑娘。
或许是因为这样,又或许是声音的主人正握着她的手,少女不可遏制的颤抖停了下来。
她感觉到了搭在自己手背上那只手的柔软,仿佛属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
想象着这个声音的主人是何等的高贵,何等的美丽,秋桂一时间感到自惭形秽,低着头完全不敢看她。
“对不起……小姐……”
她嗫嚅地道,局促地收回了手,感到面前的人在看着自己,没有离开。
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个安定人心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说道:“不要哭,回去之后等到酉时三刻,把你的父亲推出来,让他透透气,晒晒太阳,会有贵人能够帮到你的。”
她听着面前的人的话,茫然的大脑隔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
渔家少女霍地抬头,用哭得红肿的眼睛在模糊的视野里寻找对自己说话的人。
然而,就像清晨的露水一样,那个被她撞到的姑娘消失了。
就像神仙降临到苦难的凡人面前,给了她以指引,然后就消散了。
秋桂呆了许久,口中念叨着自己刚刚听到的信息:“酉时三刻……把爹推出来……贵人……”
他们乘坐的这艘船,正要在码头停泊到酉时七刻。
少女忙振作起来,抬手用力擦干眼泪。
怀揣着一丝希望,她从小镇上给父亲买了容易消化的食物,回船舱里喂他吃了,然后就守着时间。
一到酉时,她就立刻努力地把父亲背起来,背着他往外走。
身受重伤不能动弹,只剩下模糊意识的男人睁开了充血青肿的眼睛。
靠在女儿的背上,在身上袭来的阵阵痛楚中,他艰难地问道:“桂儿……去哪里?”
少女不够父亲高大,背着他前行,父亲被木板夹住的腿拖在地上。
她努力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舱门,说道:“爹……我背你出去,晒晒太阳……”
带着父亲,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也只能把人背到船舱门口。
然后在甲板上让父亲靠着门坐了下来,这个动作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
夕阳西下,将江面映成灿烂的金红色。
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秋桂守着自己的父亲,在这里等待。
就在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她心中燃起的那点火苗也一点一点冷下去时,一双黑白相间的十方鞋凭空踏上了甲板,出现在她面前。
秋桂机械地抬头,看向不知从哪里跃上甲板的人。
夕阳下,她看到了一张年轻的面孔,他剑眉星目,手里拿着个肉包子,脸上还带了一点婴儿肥,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这个还应当被称作是少年的道士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靠在门边昏睡的父亲,然后脸上露出了不忍卒睹的表情——
“这谁给他包扎的?”
上午从村里出去的马车,到了下午才回来。
在指点完少女后,陈松意并没有留在码头等到酉时三刻,等那位贵人出现。
她不是一时兴起给那渔家少女指路。
而是在她撞上自己的时候,看到了她身上与自己牵连的一丝命运之力。
因此这样,所以陈松意才能不用起卦,都一眼就看出她所求所忧。
既是如此,渔家少女所要等待的“贵人”是谁,也就很清楚了。
在漕帮的准继承人四处寻找神医游天的时候,神医出现,救了她的父亲。
漕帮遍寻不得神医踪迹,知道此事后,自然就会来找能够推算神医行迹的她。
虽然陈松意也很需要这位游神医来给自己的母亲看诊,但不急于一时。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在漕帮那边露脸,跟他们搭上关系。
马车停在陈家门外,老胡把车上的东西全都搬进院子,便赶着马车去还给租赁马车的人家。
陈松意则去了厨房,准备做今日的晚饭。
今日他们打算吃凉面。
天气逐渐炎热起来,人的胃口也变得很不好,尤其是像陈父那样在地里忙碌,更难吃得下饭,于是凉面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陈松意回来的时候,面条已经做好下锅,是陈母指点着小莲做的。
煮好的面条只需要再过一遍凉水,陈松意就只要调好酸汤,做配菜跟臊子就行。
各地的凉面做法不一样。
他们家有陈母的独家配方,调出来的汤酸甜鲜香,带着恰到好处的辣味。
陈母早早去切了五花肉回来做臊子,由陈松意下锅一炒,也炒得喷香。
把面装进碗里,铺上一层厚厚的臊子,再叠上切成丝的黄瓜、豆芽、煎蛋、香菜跟炒熟的花生米,把调好的酸汤一浇,那味道一下子就出来了。
这味道馋得小莲肚子咕咕叫,陈松意也很感慨,如果不是程明珠,母亲光凭这一道凉面开店,也大概早就做得红红火火,客似云来。
除了凉面,陈母还卤了猪颈肉,此时也拿出来切了,摆了两盘。
老胡跟陈父前后脚回来,一进院子闻到这味道,顿时叫道:“今晚吃什么,好香啊!”
他中午明明还回归了花花世界,在镇上最好的饭馆解了馋,可是等回家闻到院子里飘出来的香味,还是觉得馋得不行。
凉面跟猪颈肉上了桌,陈母还准备了酸甜的蒜蓉酱做蘸料。
陈松意也把买来的水果放进了井里冰着,等吃完饭就可以吃。
一家人坐下来,端起碗开始吃晚饭,从吃到第一口,所有人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陈母含笑道:“面还有,臊子跟酸汤也还有,吃完不够再添。”
她说着,又给女儿夹了猪颈肉,“尝一尝娘做的这个,蘸着酱更好吃。”
陈父酣畅淋漓地吃了一碗面下肚,才终于感慨道:“终于又吃到这口了。”
陈松意看他,只见陈父捧着碗追忆往昔,“我跟你娘刚成亲的时候,夏天下地,热的吃不下饭,她就挖空心思,做出了这个新鲜吃食给我吃。送到地头来,人人看了都羡慕,都来抢,尝了以后都说等回了家,也让他们家里头的学着做,可怎么都做不出你娘做的味道。”
“别听你爹瞎说,哪有这么神。”陈母接了他的碗,起身再去灶台边给他再装面,“今天这面是小莲揉的,调味是女儿做的,不也一样吗?”
陈父立刻道:“一样,一样。”
老胡也干完了一碗,跳起来往厨房跑,边跑边道:“好吃,老哥你真有口福,嫂子我再来一碗!”
江面上暮色深沉,除了天上明月,就只有点点渔火。
白日还有几分活跃的江水,此刻变得安静了,仿佛将鱼和急流都藏在了江面下。
船舱里,一盏灯火照亮了角落。
躺在地上的中年民夫胸口起伏,身上用来固定断骨的布条跟木板已经都拆了。
他身上的药膏也已经由少年道士让他的女儿取了水,给他全擦掉了,露出底下青紫浮肿的躯干跟四肢。
将金针在火上烤过,少年道士已经从少女口中知道了地上躺着的人是怎么受的伤,也知道是什么乡野大夫做的处理,喋喋不休地抱怨了一通这处理手法跟用药水平,真是哪哪都不行:
“庸医,这药膏配得乱七八糟,能让他骨头接起来才奇怪了……
“止血的手法还算好,没让内脏继续出血,保住了你爹的性命,可为什么不放出淤血?”
少女在旁拿着给父亲擦干药膏的布巾,身边是一盆颜色已经浑浊的水。
她屏息看着这位可以救自己父亲的贵人一边在父亲身上、四肢上干净的地方按压,一边将金针刺了进去,开了四个点来放血,不敢说那已经是他们所能找到最好的大夫。
随着他的放血、下针和不时的调整金针,注入真气,躺在地上的伤者消肿了很多,皮下的青紫颜色也淡了很多,没有那么触目惊心了。
更重要的是,他脸上的痛苦神色消失了,露出从未有过的平静跟放松来。
秋桂看得眼睛都直了。
原本照那位姑娘的指点,她把父亲搬出来等贵人,看来的是这么个少年道士,是十分失望的。
——这怎么可能是能救父亲的人?
结果对方一来,就真的如那个姑娘说的一样看不下去,动手把她爹搬回了船舱里,又指挥她去点灯,端水擦拭,从开始处理到现在,她爹都平静地睡了过去。
神仙,这是活神仙。
就像她在镇上撞到的那位小姐一样,他们都是神仙!
被漕帮的人四处寻找的少年神医下了最后一针,抬头就看到这姑娘在愣愣地看着自己,于是说道:“我要给他重新接骨了。”
见她还愣着,他又道,“他的骨头已经长回去了,需要重新打断,会很痛,我让他先不要醒着。你把木板擦干净,要用,再去撕一些干净的布条过来。”
“……是!”
秋桂回过神来,连忙起身去准备游天要的东西。
在把干净的衣服撕成布条的时候,她就听到身后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一下接着一下,密集得叫人害怕,而她爹哪怕在昏睡当中,也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爹的惨叫堵在喉咙里,叫背对着这边的秋桂眼泪一下子又滚了下来。
不过她手上的动作一直都没停。
把自己好几件干净的衣物都撕成了布条之后,她才回来端起了盆去换水清洗木板。
等她洗好了木板回来,船舱里的惨叫跟痛苦呻吟已经停止了。
她爹像是重新陷入了昏睡当中,只不过这一次神情不像之前平静。
那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道士手中正拿着一个黑色瓦罐,罐子有他的拳头大小,从里面挖出黑色的药膏,涂在她爹身上。
这个手法她见过,当时给他爹治伤的大夫也是这么处理的。
只是大夫用的药膏不像现在这样,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气,叫她不由自主就深嗅了两下。
“看好了。”那少年道士头也不抬地道,“每隔三天就给他换一次药,重新上好夹板固定,七次就好。三七二十一,这二十一天内不要让他活动,等过了二十一天后,再痛也要让他下地,知道吗?”
“知道,恩公!”
秋贵忙走了过来,看着恩公的上药手法,睁大了眼睛,力求把所有的步骤都记下。
游天涂完了一条手臂,就取过了干净的木板跟布条,开始重新包扎。
他边动作边问:“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本来是要到曹帮总舵去治伤吗?”
少女以为他问的是为什么自己会在甲板上等着,只一边看他涂药,一边磕磕绊绊的把白天的事说了。游天听完,霍地抬头,还带着点婴儿肥的俊脸上露出了惊讶与警惕混杂的神色:“你是说有人指点了你,让你在甲板上等,会遇到我?”
秋桂老实地点头:“是的,恩公。”
看她这一副不会说谎的样子,游天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这是推演术的范围,会是谁指点的她?
师兄吗?还是自己那个师侄?
自己这次从阁中偷跑下来,也快有半年了。
上一次他跑下来,就是在外游荡了半年被抓回去的,因此他一直很谨慎。
等问清那个指点她的人长什么样,从这个不大机灵的渔家少女口中得知是个姑娘,但她没能看清对方长什么样的时候,游天就抿起了唇。
他在平时总是一副少年无忧的样子,等到抿起唇的时候,就显出了一点深沉跟忧愁来。
不认识,没印象。
哪怕是在阁中,也没有在这个年纪就能把推演术用的这么好的弟子。
甚至只是看了一眼,什么都没问,就能看出这姑娘在忧虑什么,能从交错的规则线中找到这点转机。
他原本跳上这艘大船,是想搭漕帮的顺风船走的。
可是现在他对这个神秘的年轻女子上了心。
——明明能算出自己的行迹却不来见,他要去看看。
他想着手上的动作加快,把人处理好以后,就将药膏扔给了她。
重新背上了自己的包袱,游天语速飞快地交代道:“这药膏药性霸道,让你爹忍着,长好以后一定要走动,他会恢复的。至于剩下那些调养,随便来个人都行,我就不开药方了。”
说完他就起了身,朝着船舱外走去。
秋桂本来在消化着自己听到的话,回过神来,忙捧着那药罐跟了出去。
就见外面明月清江,而少年看准了方向,直接从行驶中的大船跳了下去。
秋桂吃了一惊,连忙扑到船边,却看到他没有落水。
月光下,少年宽大的道袍被风吹得鼓起。
他如同惊鸿掠影,掠过江面,脚下一点江水,几个起落就飞到了岸边,投入茫茫苍野中不见了。
秋桂瞳孔中仍然残留着少年的身影——
她低头看向手中能够治愈自己父亲的药膏。
这样的手段,这样神奇的药膏,价值何止千金,可他一分诊金都没要。
少女颤抖着,眼中欣喜地流下泪来。
最终她跪在甲板上,朝着少年道士离去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夏日炎炎,到了晚上才凉快些。
陈松意洗漱过后,把带回来的彩色丝线给了小莲,又教了她今日的新字,主仆二人这才歇下。
惦记着今天新学的凉面,又惦记着新学的花样,小莲在床上辗转反侧,兴奋了好久才睡着。
等到她的呼吸均匀了,陈松意才坐起来,开始打坐运转功法。
今夜,她应该就能打通手上的最后一条经脉了。
一切进展如她所想,然而到半夜的时候,她却在黑暗中霍地睁开了眼睛。
周围一片安静,夏日的夜晚只能听见屋后的蛙鸣。
黑暗中,她起了身。
披上外衣,带上桌上的针线篮里摆着的针跟丝线,她就出了门。
老胡的屋子里,他听见了这一点动静,不确定是人还是什么动物,凝神听了片刻没再有动静,于是眼皮一掉,又鼾声震天的睡了过去。
风清月朗,月下的陈家村家家户户都熄了灯,连鸡犬都蜷缩在窝里睡着了。
屋后小河流淌,对岸是矮坡跟松林。
陈松意检验修行的时候,就常常独自来这片矮坡,被她打断的那棵松树就在这里。
小河上,过河的石子露在水面上,一道白色的身影从河上掠过。
在入林之前,少女停下了脚步。
她侧耳听着风中传来的动静,朝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进了松林。
今晚的月光很亮,从头顶照下来,将松树的影子投在地上。
满地的松针踩起来又厚又软,吸收了脚步声。
松林外,一个穿着道袍的身影飞掠而至。
还在远处的时候,游天就见到了那个白色的影子。
那一看就是个姑娘,还披散着长发。
入林之前,她还特意停下来看了这个方向一眼,分明就是在等自己。
游天没有迟疑,直接飞入了林中,追着那个少女的身影去。
追了不久,他就看到了前方在奔跑的陈松意,因为心存试探,所以他直接出了手。
奔跑当中,陈松意听到从身后来的破风声。
她一个闪身躲避,眼角的余光触及到了来人身上的道袍,瞳孔猛地收缩。
下一刻,她就毫不犹豫的用出了自己的最强攻击!
月下松林,五针齐发!
俊秀的面孔还带着婴儿肥的少年道士眼中映出五点寒芒,在半空中一个旋身躲开。
咄咄咄咄咄!
那五根针刺入了他身后的松树树干,松木被钉入的地方瞬间爆裂,木屑横飞。
绣花针末尾连着的彩色丝线握在停住脚步的少女手中,猛的绷紧了。
游天身形落处,一脚点在了丝线上,借力飞起。
他转头看了一眼,心道这攻击够狠,然后耳边听到破风声,新的一轮攻击又来了!
见识过威力的他立刻开始在松林间挪移,接着松树挡去攻击。
伴随他的身形移动,各色的丝线在月下相连,仿佛逐渐织成了一张网。
短暂的交手,游天已经看清了少女的攻击手段。
她的算力可以,但是武力比他想的要弱太多,他觉得没有什么再试探的必要了,于是想要开口叫停:“你——”
就在这时,滞留在高处的他无意中往下一看,顿时被自己看到的东西惊出了半身汗。
只见松林当中,松木跟丝线不知不觉结成了一个大阵。
阵法中央,手指针线的少女虽然真气耗尽,脸色苍白,却目光坚定。
等到他这只猎物落网,她已经开始收势了。
“——等等!”
游天连忙叫道,他不想陷在里面!
他不大会阵法,在“术”这门上没有什么造诣。
小时候还曾经被困在阵法中,跟撞了鬼一样出不来,他已经有心理阴影了。
可底下的陈松意却没有理他。
狮子搏兔,亦尽全力,何况她所面对的才是狮子。
在林中安排的阵法,就是她搏狮的手段。
她要防备的,就是那个指点刘氏的道人现身。
现在即使看清了来人是个少年,跟刘氏背后的人不像,她也不会松懈。
就在她要聚集起最后一点真气,把阵法最后一面也封上的时候,游天也出手了。
他从怀中摸出了三根金针,朝着陈松意一甩!
叮叮叮,金针跟陈松意飞出的那几针相撞,把要收势的最后几根绣花针打飞了回去。
结阵顿时失败!
少女猛地一收丝线,上面的几根针全都掉在了地上,断成了几截。
而她胸中气血翻涌,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嘴角溢出鲜血。
——虽然刚刚打通了手上的最后一条经脉,觉得配合早已经准备好的阵法,自己应该有一战之力,但还是不行吗?
陈松意有些不甘,可是已经无力后继,甚至因为气血翻涌一时无法移动,而游天飞出的那三枚金针还在朝着她的门面飞来。
“糟糕!”
游天实在没有想到怎么会有人的阵法可以,术也厉害,武力却如此不成正比。
来不及多想,他在树干上猛的一踏,就飞身而至,在那三枚金针刺到陈松意之前伸手一抄,重新收回了手中,然后一个旋身稳稳地落在地上。
月下松林,丝线结阵。
长发未束、嘴角溢血的少女跟身穿道袍的少年相对而立,风从他们之间吹过,无人说话。
游天神情微妙地看着陈松意。
现在,他总算看清她的样子了。
眼前这个女孩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年轻,在刚刚两人正面一接触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从她的招数中传来的同源之力。
“你是谁?”少年清亮的眼眸里映出她的影子,朗声问道,“为什么你会《八门真气》?为什么你能算出我的行踪?你知道我今夜会来?”
陈松意一手撑着身旁的松树,在听到游天说出“八门真气”这四个字的时候,眼睫就忍不住颤动了一下。等听到他说自己算出他的行踪,她抬起了眼睛,意识到自己一开始想的跟他的真实身份有所出入。
——这个不是刘氏背后的道人。
她平复了翻涌的气血,站直了身体。
一收手中的丝线,游天身后那结好的阵法就散了。
果然,再精妙的阵法也敌不过极致的武力。
她看着面前等待自己回答的少年,轻声问道:“神医游天?”
听她这样叫自己,游天感到有些奇怪,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对,是我。”
他说完看到陈松意的反应,顿时扁了扁嘴——这种反应他看多了,怎么他不像吗?
陈松意见他不满地道,“不要用这种表情看着我,小丫头,你以为老夫我还很年轻吗?我这是驻颜有术,其实老夫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
“……”
陈松意抬手擦掉了嘴角的血迹,六十八岁,亏他说得出口。
游天仿佛听到了她内心的腹诽,原本想继续同她争辩一番,可是忽然想起她还没有回答自己问题,于是立刻道:“不对,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这门功法。还有推演术是谁教你的?你师父是谁?他在哪里?”
后面几个问题,他问得一个比一个急,让陈松意放下手臂的动作一顿。
师父的来历……她确实想过。
毕竟自己的师父虽然看似普通,但是越长大,她就震惊于他会的事情之多。
尤其是在重生以后,这一路走来,他教给自己的东西都发挥了怎样的作用,陈松意越发清楚这些能力的不俗。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这样的人不可能不是修行之人,也不可能没有来历。
她没有回答,而是咳嗽了几声,借着擦掉血沫的动作低头思考。
等想清楚怎么应对之后,她才重新抬起了头,冷静地看着游天:“我师父姓林名玄,是个很普通的老头子,游神医认识他?”
“怎么不认识?”
听到果然是这个名字,游天激动地叫了起来,“他是我师兄!”
他几次三番偷跑出来,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想下来找师兄,却一直没有找到。
本来他就对术法几乎一窍不通,连找到秋桂口中这个指点了她的“年轻姑娘”,都用的是旁的手段追踪。
师兄是他们这一辈专精于术的人,他已经到了能够屏蔽天机的程度,跟他们可以说是不同世界的人了。游天看着面前的少女,这就是他找到师兄唯一的线索了。
他问:“你是师兄收的徒弟?我师兄他人在那里?”
游天道出了自己的身份,陈松意却没有同他一般激动。
接下来再思考回答的时候,更慎重了几分。
活了两世,她都没有听过游天这个名字,更没有听过师父提起他有同门。
这完全是她的信息空白,所以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说你是我师叔?师父没有向我提起过你,你要怎么证明?”
“我——”
游天哪知道该怎么证明?
他师兄在外面收的这个弟子就跟师兄一样,武艺这么不灵光,《八门真气》才练到第一层,只有推演术很好,游天都怀疑,师兄是不是觉得这样的资质跟他自己太像,才收了这个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