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纪明遥叹道,“我累了。”
她说:“只能请你先回去,改日再说话吧。”
纪明德既觉憋闷,又不得不说服自己:
这就是二姐姐一贯的态度。
她只能忙道:“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一句要紧的话,想问二姐姐呢。”
“什么话?”纪明遥疲惫地撑住额头。
“是想问姐姐——”纪明德开始忍不住笑意,“是否知道父亲正谋划的大事?”
纪明遥缓缓抬起眼帘。
终于,图穷匕见。
纪明德这燕国地图,可真够长啊。
她也笑。这笑容看得纪明德发愣。
她走到纪明德身后,从背后半环住她,在她耳边柔柔问:
“是安国公,与柴指挥,共谋的,大事吗?”
纪明德猛然回身!
“啪!”
——纪明遥瞬时轮圆手,给了她一耳光!
“啊!!”
掌印在纪明德面颊浮现。
她脸上火辣胀痛,脑子里还一团乱,便听见二姐姐——纪明遥——厉声吩咐人:“快把这妄图谋反还欲劝我共谋的叛逆捆起来!”
瞬间涌上四五个丫鬟。
她们不知从哪里拿出的绳索、布条,像绑牲畜一般,把她手脚捆住、嘴也堵上!
纪明德目眦欲裂!
“好谋算啊纪明德。”纪明遥又轻轻凑在她耳边,“我若去告发,你也有传递消息之功;我若顾忌太多,竟想隐瞒此事,待安国公事败,我也逃不脱罪责,只能与你同赴黄泉,是不是?”
可惜,昨天下午,其蓁走后,她便紧急递上奏章,对皇后说明了柴家和安国公府的异动。
今日上午,皇后派女官来,明示由她来“揭发”安国公等人谋反。
“其实,你若只想拉我下水,又何必亲自过来?”纪明遥笑,“多送几封拜帖、多叫丫头来几次,到时再攀扯我,我想洗清就不容易了。怎么非要以身犯险?”
真是贪心。
太贪心了。
非要她也不能翻身。
不过……她喜欢。
她从没有这么喜欢过纪明德。
能亲手给安国公送葬,是她何等的幸运!!
“备马!”纪明遥笑命,“入宫!”
纪明达快马赶到崔宅。
她才下马,正要命人通传,便见崔宅西门大开。
有小厮牵着一匹眼熟的白马快步跑来。纪明遥一身骑装,大步出门,利落上马,便要离去。
“纪明遥!”纪明达不由唤出,“你去哪!”
“纪明达。”纪明遥勒马转身,“我有要事。你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
怎么一个个都找上来!
她策马离去。两辆马车紧随其后。
纪明达阻拦不及,只能看着车马远去。
半晌,她也只得重新上马。
纪明遥还不知何时回来。干等在这,或许会遇到崔珏。
她不想看见他。
回家之前,纪明达又想起了纪明遥上马离去的身影。
她有些恍惚。
这才短短两年不到,纪明遥的骑术,竟已这般好了。
难道、难道——
纪明达看向西面天空。
她双眼被阳光晃得刺痛流泪,要极力说服自己,才能继续想下去。
难道,她梦中,纪明遥获封的一品诰命,真似姜县君一般——
是因自己功劳得来的吗?
太阳已向西斜。阳光从天边照过来,疏疏落落洒在窗纸上。
安庆堂卧房,徐老夫人侧躺在葡萄紫宫缎被中,斜望着光影在窗纸间跳动。
她不动,也不说话。
房里的丫头们也只对着漏刻默默做针线,每隔两刻钟,问一句老太太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茶点,想不想起来方便。
徐老夫人很少有回应。
太医月初就诊断,她虽病得险,幸而救治及时彻底,没留下症候。她身体已恢复几分,日常可以视情况在屋内缓步走动,更有利于康复,只别劳累过度或再动大怒便是。
但徐老夫人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恢复。
她仍然病得很重。
她病着,她是病人,她心里还糊涂。她就不用去想自己的儿子,自己从他才出生六斤三两,一直看到今年已经四十一岁,袭了爵、做了官,连外孙子都有了的儿子。
她是还病着。
徐老夫人看累了,闭上眼睛。
她六十一了。眼睛有些花,耳朵却还不聋。这安庆堂又静得很。所以,她就听见了院子里有一个脚步声。
丫头通传说:“老爷来请安了。”
徐老夫人想看儿子,却不想见他。
“让他回去。”她向内转身。
安国公便也并不进入卧房。
“好生服侍老太太。”他吩咐,“等老太太有精神,把大爷的婚事回了。”
丫鬟们答应着。
安国公看了看屋内,转身离去。
几个丫鬟互相看看,仍是大丫头琉璃主动担起责任:“这话,我去回。”
徐老夫人已经听见了儿子的话。
她没睡,琉璃知道。来至床边,琉璃先轻唤一声:“老太太。”
徐老夫人微微点头。
琉璃便简单说:“大爷的婚事,老爷从正月就在筹备。定的是齐国侯的二妹妹,齐国公府二姑娘。明天十五,就是过定的日子,婚期想必也快了。”
回完,她弯腰伸手,想给老太太盖好后背。
她以为老太太已心灰意冷,会听过就罢。
但徐老夫人动了。
她双手撑住身体,侧坐了起来。
“定了谁?”她扭头、颤巍巍看向琉璃,又问一遍,“你说,是谁?”
“是、是齐国公府二姑娘、齐国侯的二妹妹!”琉璃忙说。
她又忙扶住老太太。
徐老夫人缓慢转过身体,又问:“你太太呢?太太怎么说?就愿意了?”
“我们……不大清楚。”琉璃只能回,“但这一个月,没听说太太和老爷吵闹,想来,大爷的婚事,太太自然是听老爷的。”
她是真个不知。
她虽是太太的人,但若不遇大事,她也一向尽心服侍老太太,不然,也做不成安庆堂丫头里的第一人。这等随便问谁都能知道的话,她若清楚,更没必要瞒着老太太。
徐老夫人有一会没言语。
她想躺下,随儿子怎么办,她不管了。
可心里越聚越多的恐慌,终究让她尖厉喊出:“快把你们老爷给我叫来!叫他回来!”
琉璃见过许多次老太太动真怒:为大姑娘的婚事、为太太不事事顺从、又为大爷的婚事。
但从没有一次,老太太的怒火里满带惊惧,好像老爷不及时回来,这天就要立刻塌下,砸死安国公府里所有的人。
她慌忙出去请老爷。
母亲有命,安国公只得急忙赶回。
他一进卧房,便听见母亲厉声命人:“都出去!出这院子!谁也不许进来!不然叫你们死!”
丫鬟仆妇慌慌乱乱从他身旁跑出去,卧房里只剩他和母亲两个人。
“母亲怎么动这样大的气?”安国公忙来至床边,“是谁惹了母亲不快?”
“你还问我!”徐老夫人双眼通红。
狠狠看了儿子两眼,她尖声问:“你为什么给明远定齐国公府的女孩子!”
安国公顿时心烦:“不定高门姑娘,难道定那些小门小户无根无基的女子?”
“那齐国公府就这一个待嫁的妹子,是怎么舍得把人定出来,还是定给你家!”徐老夫人泪如泉涌,“你们是不是,有了那等抄家灭族的心!!”
一瞬间,安国公面庞扭曲,额角青筋直凸,望之宛若青面厉鬼。
但面前是他的母亲。
“我看母亲是病还没好,糊涂着!”他装作不解,“纪家门第又哪里不如邓家!两家结亲正是门当户对。好好的一件喜事,倒叫母亲说得我像反了天罡!”
“你别装傻!!”
徐老夫人喊出来:“你当我真老昏聩了,不知道?你外祖家当年因为什么夺爵丢官抄家,你以为我忘了?邓家那小子满心要他家再出一个皇后,他不是和你商量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能舍得把妹子给明远?何况还差了辈分!他怎么忍得了做你的小辈!”
安国公无从反驳母亲的话。
徐老夫人便骂:“你疯了!”
“我疯不疯,不必母亲管!”
“母亲懂什么!”安国公也大声道,“徐家并无实错,只和镇国公府治国公府走得近了些,也叫革去爵位贬为庶民,三四十年不得翻身!母亲几十年为徐家操心多少,把主意都打到明远身上,这还不明白,是生是死,原不在你做了什么,只在上头坐着的人想不想你死!”
“母亲想想温家的下场吧!”他冷嗤道,“为一个平民女子,倒了一个国公府,杀温家就是给纪家看!天子说一声‘禁足’,你我就一整年不得迈出家门一步,——母亲,我可不想哪天浑然无知死在刀下,只能做个枉死鬼!”
“老爷!老太太!!”
琉璃冲进来跪下,哆哆嗦嗦指向门外:“禁军……许多禁军!把咱们府上围了!正一间一间屋子搜人!”
才要出言训斥的徐老夫人眼前瞬间全黑。
“少了安国公的长子,纪明远。”禁军向上回禀,“小厮说他是去书肆买书了,申时一刻出的门。”
“出去找,带回来!”
“是!”
“不许侮辱女眷,也不许随便动丫头!”禁军指挥又严命,“谁敢违背圣旨,不必陛下与皇后娘娘,我先叫你们好看!”
纪明远在徐家附近徘徊。
他是去书肆买了书。先顺手拿了几册二姐姐会喜欢的话本,又买了些自己会用到的书,最后,还是带了一箱他从前看过、喜欢的书籍,想给徐三妹妹。
徐三妹妹被“送”回家的前两天,他允诺过,会送些书给她看。
明日他便要定亲。
定亲之后,便该专心对待邓二姑娘,不可再多关怀徐三妹妹。
今天不送,就再也送不出去了。
犹豫许久,纪明远只让小厮去敲徐家的门:“只说是老太太送三妹妹看的,不必提我。”
两个小厮忙答应了,抬着书箱过去。
纪明远躲到从徐家大门看不见的巷口墙后。
很快有人出来,和小厮们说了几句话,便向内叫人,一起把书箱接了进去。
两个小厮回来复命。
“大爷,回家吗?”
再不回去,只怕老爷太太要问了。
就是大爷花了几十两银子买上这么一箱书,竟连徐三姑娘的面都不见。
“……回吧。”
纪明远最后看了一眼徐家屋顶上飘起的袅袅炊烟。
他收回目光,转身回家。
徐婉正与兄弟姊妹们一起,在厨上做晚饭。
她从小便常听长辈们说,徐家以前是巩昌侯府,威赫炎炎,权势不输几家国公府多少,锦衣玉食、金奴银婢更不必说。
可她出生的时候,徐家已被夺爵、抄家二十余年。当年除了几身衣裳,家里没留下任何财产,连女人的嫁妆都被抄没。多亏嫁入安国公府的姑祖母常年帮扶,给家里送了房舍、送了庄地,一年出息似乎有一二百两,大约够家里几十口人都能吃个半饱。
徐家犯的是谋反大罪,全家还能活着,已是极其幸运。
她长到八岁,祖父去世。
从那以后,家里便少提几十年前了。
家里长辈、兄弟们也各自有了营生。三叔在五城兵马司做差役,五叔在两条街外的绸缎铺做伙计,家里女人做针线赚的银钱,又比男人在外当差赚的还多,所以日子便还过得去。
姑祖母又每年额外送一百两,做小辈上学束脩、买书的使用。家里所有用的笔墨纸砚,也全是姑祖母每月按时派人送来,分到每房,足够女孩子也能练字。她就是用姑祖母送的笔纸学会的写字。
又因被姑祖母选中,她在国公府过了一年多国公姑娘的日子。一年里读过的书、写过的字,比过去十三年还多。
幸好没忘了怎么做饭。
家里女儿的手要做女红换钱,比男子的手金贵,所以一概劈柴、烧火、挑水,乃至洗菜、切菜、炒菜的事,全是男子做。女儿只管做淘米、揉面这些不伤手的活计。
加了粗面的两面馒头上了蒸笼,徐婉和妹妹们便洗手回房。
长辈们又在为她带回来的绸缎金银争执。
“温夫人送的衣料,才是给全家女孩儿的,我们婉儿难道没拿出来分?”娘把炕桌拍得“乓乓”响,“剩的那些,就是老姑太太单给婉儿的!”
娘另一手还指着大伯、三叔和大娘、三婶:“你们别太贪心!谁叫只有婉儿让老姑太太选中?不是婉儿,你们各房连这次的缎子都得不着!你们不服,咱们这就去见老姑太太,问那些东西到底是送谁的!”
“二嫂,话不是这么说!”徐三太太被指得心虚,皱眉道,“老姑太太选的是徐家的女孩子,只是婉儿出挑些,只她进去了罢了。可咱们想想,老姑太太哪次送东西,不是全家各房平分——”
“你少放屁!”徐二太太冷笑,下炕就扯住三弟妹的胳膊,“走!这就和我去见老姑太太!”
“二嫂说话归说话,动什么手!”徐三太太不去!
“二嫂!”徐老三也张了张嘴。
“要东西的时候你不张你那烂嘴,由得你媳妇胡扯,现在看她要吃亏了,你就突然又长出舌头了是不是!”徐二太太骂道,“本是我们女人说话,既然你们男人也要说,就都痛快些,一起说!别装软蛋!”
“三弟!”徐老大清清嗓子。
徐老三只好忍了这顿骂。
徐婉和妹妹们站在门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哎呦,婉儿!”徐三太太看见了侄女!
她赶紧甩脱二嫂,拉住侄女,笑说:“东西是你带回来的,你说,是不是该分给你姊妹们?难道只你自己穿金戴银,叫姊妹们衣衫邋遢,不成体统?”
“别扯孩子!”徐二太太赶上来搂回女儿,“别说婉儿回家之后就没再穿戴过一次那些衣裳首饰,就算她真用了,也是她有本事、该享的福!你怎不怪你自己的丫头不争气没出息没能进国公府?”
和徐婉同岁的徐妙“哇”一声就哭了出来。
徐老四、徐老五还没回家。
屋里三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想做第一个为了钱财和亲兄弟撕破脸的人。
这时,几个小辈抬着一个不小的箱子过来:“姑祖母给三妹妹送了一箱书!”
徐妙打了一个哭嗝儿。
屋里大人们便暂停了争吵,看小辈把箱子抬进来。
徐二太太得意松开了女儿,示意她去开箱,又看嫂子弟妹:“老太太果然疼你,又‘单独’送你东西!”
她把“单独”两个字咬得很重。
徐婉却心中微动。
老太太,送了她书吗?
“二哥,”她问,“送书来的是谁?”
“不是常来的那几个人,”徐二哥忙说,“是两个眼生的小厮。但看穿着打扮,是国公府的人没错。”
徐婉抿起嘴唇。
“娘、爹,我出去看看!”
说完,不待长辈们答应,她人已跑了出去。
她在安国公府还学了骑射,所以,她现在跑得比两年前更快。
她跑出巷口。
她看到了表哥!
表哥要上马了!
“表——”
徐婉呼唤的声音被堵在喉间。
有好几个——好几十个——穿甲胄的兵士,围住了表哥。
表哥被捆起了双手,押上囚车。
表哥看见她了。
表哥神色慌乱,却对她摇头。
“快走!”
表哥嘴唇张合。
“别来,快走!”
也有禁军看到了这个素衣布裙、难掩姣丽的年轻姑娘。
他们没有追过来审问。
徐婉一步一停,回到了家。
追着她出来的徐二哥也看见了那些禁军。
兄妹俩互相搀扶着。
见到长辈时,徐二哥已满脸泪水。
徐婉却没哭。
“安国公府,好像获罪了。”她说,“几十个禁军把表哥押走了。”
“姑祖母送的东西,我要留着,或许以后还回去。”她看向屋内所有亲人,“国公夫人送的衣料,也请大娘、三婶和妹妹们先还回来吧。总不能受了好处,人家遭事,便束手旁观。”
徐老二磕了磕茶杯。
“是,该还。”他问大哥和三弟,“还?”
徐老三不吱声。
徐老大半晌点头:“还!”
已至二更。
在夜色的遮掩下,纪明遥轻轻下马,走入熟悉的安国公府。
她来看四妹妹。
若说这安国府里,还有谁她放心不下,也就只有四妹妹一个人了。
明丰算半个。
禁军封锁安国公府在申正三刻。纪家筹备纪明远的婚事,纪明宜多日不上学,都在正院帮温夫人办理家事,因此,也被一同关在了正院。
五间正房里关押的人员太多。为减少麻烦,是两个女官先入内,将纪明宜领了出来。
春夜仍寒。纪明遥拿着斗篷就往四妹妹身上套。
还好,还好。她仔细看四妹妹。衣衫完好,发髻没乱,脸上手上也没伤口,只是哭得眼睛肿了。
时间紧急。
领四妹妹远离正房,纪明遥便低声说:“安国公犯的是重罪。你姨娘是他的侍妾,明丰又是儿子,只你是没出阁也没定亲的女儿,分量最轻,我只能带走你一个。”
这是她向皇后求来的恩典,可以让四妹妹暂时免受关押之苦。
“你要不要同我走?”她问。
纪明宜只有片刻怔然。
“我——”她决定,“二姐姐,你送我去见姨娘和明丰吧。”
“你决定好了?”纪明遥向她确认。
“嗯!”纪明宜努力对她笑,“只要能和姨娘明丰在一处,我就不怕了!”
“好,”纪明遥答应,“我请女官送你去。”
她暂且还不能承诺更多。
两位女官很快护送纪明宜离去。
纪明遥迅速出府入宫。
有女官安排,纪明宜、张姨娘和纪明丰被单独关在了三间厢房里。
张姨娘已经哭了半天。
女官一走,她搂住女儿,又接着哭:“可恨老爷,到底犯了什么罪过!”又说:“这回又是谁告发了咱们府上?这些御史成日没别的事了,只管告人?”
纪明宜本也想哭。
可听到姨娘之言,又想起星夜赶来的二姐姐,她浑身上下忽如被浇了一盆清水一般,无比清爽通明。
“快不许说!”
她紧紧捂住张姨娘的嘴:“是老爷先有罪过,还怨告发的人?这话传出去,便是姨娘不敬陛下不尊王法的证据,或许本来能活也活不成了!姨娘要怨、要恨,就只恨老爷一个人吧!”
在女儿手下,张姨娘呜咽出声。
安国公府房屋楼阁依然矗立,只是树影森森,火光稀疏,哭声四起,已然在月下显出衰败之状。
而上阳宫紫微殿,此刻依旧灯火辉煌。
六皇子跪在皇帝身前。
一颗泪珠在他眼中将落未落。
他虽跪着,但稚嫩的脸蛋高高仰起,毫不避让地与他父皇对视。
“柴生烨已经招了。”皇帝沉沉开口,“他在边关冒领军功,被安国公相挟,要在六日后子初三刻从玄武门杀入宫中,先杀朕,再杀皇后,再除尽朕与皇后所有皇子皇孙!”
六皇子身体稍晃。
“善思!”
从接到审讯条陈到现在,已足足过去了半个时辰,皇帝却仍不敢相信:“朕早知你们的谋算,却不曾想过,你们的计策如此歹毒!”
他厉声问:“你可清楚这些谋划!”
“舅舅说,会留他们一条命!”戚善思大声说!
“‘舅舅说’,”皇帝笑,“你‘舅舅’,还说了什么?”
“成王败寇!”戚善思不退不让,“我们输了,父皇杀了我就是!”
“所以,你根本不信,你舅舅说的,‘会留他们一条命’。你已认定,朕会死,他们也会死。”皇帝明白了。
戚善思闭口不言。
看着八岁的儿子,皇帝笑了许久。
他问:“为什么?”
虽然这话可笑。但他的确想问清楚。为什么。
戚善思张口:“这储君之位,本便该是我的!”
“父皇自己偏心!”他仍旧仰着脸,“我才是元后所出嫡子!父皇偏疼庶子,夺了我的,我自该抢回来!”
皇帝又笑了。
这次,他是真心觉得好笑。
“该是你的?”他重复,“善思,你自幼长在宫中,难道不懂,这普天之下,满宫之内,没有谁‘该不该’得,只有朕愿不愿给!”
戚善思不服!
他把头仰得更高,要继续反驳父皇的话。
可皇帝不想再听他说了。
“你要弑父杀兄,不就是为了天子之权?”皇帝示意太监捆起六皇子,堵上他的嘴,“何况,论身份,太子亦为嫡子。论德行,你连‘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都不懂得,更远不及他。”
戚善思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他自出生便是金尊玉贵的嫡出皇子,从未受过这等屈辱。身上的疼痛和心里的不甘一齐发作,他两眼终于泄出泪水,鼻涕也糊在了堵着他嘴的布团上。
“‘成王败寇’,善思。”皇帝走到他身前。
他蹲身,直接坐在地上,坐在满眼绝望和愤怒的儿子身边。
太监们都退了出去。
“没人告诉过你吧?”皇帝问,“朕从不想和你母后有孩子。”
“是你‘外祖父’去世,朕去探望邓氏,在她宫里多吃了一杯酒,就有了你。”他从袖中拿出手帕,给戚善思擦掉鼻涕。
“朕当时,一念心软,就留下了你。”他嘲讽一笑。
毕竟是他亲生的孩子。
他当时想,若是公主,便给她一世尊贵荣华。
若是皇子,还能远离齐国公府,不听邓氏蛊惑,又真有不世德行才干,倒也可寄予希望。
国赖明君。
是他不该心软。
“你原不该出生在这世上。”他丢下手帕。
“传朕旨意!”
太监们又鱼贯回殿,恭候圣命。
“六皇子戚善思,无德狠毒、狡诈奸猾,妄图弑君杀兄谋逆作乱,罪本当诛!”皇帝喝命,“念其尚还年幼,暂留性命,革去皇子身份、废为庶人、幽禁宫外、永不得出!”
将至三更。
纪明达毫无睡意,正焦躁等待宵禁结束。
她就不该放了纪明遥走!
纪明遥下午入宫,不过一个时辰,安国公府便遭封禁,父亲不知被押送何处——
一定是她从中作乱,害得纪家至此!
她没有再与纪明德进行任何无意义的对话,只是确认了她的死亡。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纪明德恨她至深,今日能妄图陷她于“谋反”之罪,留着这条命,将来一有机会,还会给她带来数不尽的麻烦。
她们已是不死不休。
死了最好。
恰好,她也恨纪明德至深。
四更将过。
圆月缓缓下坠,夜色尚还深沉。御苑里花枝轻摇,桃、杏、海棠、玉兰交错相辉相映,在月光下亦为春日盛景。
纪明遥没用皇后赏下的软轿。
她从上阳宫极北的地牢一路步行,走过许多甬路、宫巷,看遍后宫内苑宫墙,回到长乐宫里。
新生十八年,这是她第二次直面他人死状。但纪明德死亡前的神情,或许很快就会被她淡忘。
毕竟,这次是真的过去了。
长乐宫恢弘广阔,前后各殿灯火通明。
刘皇后尚未安歇,仍在查阅齐国公府、定国公府、柴府等八家女眷、仆妇、丫鬟的名册。
纪明遥回来,她直接令在身边坐。
她没问“怎么去了这么久”,也没问纪明德选了哪种死法,只说:“陛下应不会将这几家满门处斩。主谋不知,其余人等,约是成年男子流放,妇孺幼童发卖为奴,京中人人可买。你想要谁,先写下来,到发卖之日,我直接着人送去给你。”
“多谢娘娘!”纪明遥忙拿起笔。
其蓁传递消息、揭发有功,皇后已说过会赏,不必旁人相救。
她只写下纪明宜、纪明丰、张姨娘及他们三人亲信仆从的姓名,又写了常嬷嬷、桃夭几人。
“至于安国公夫人和老夫人,自有纪明达奉养,我就不强夺她的孝心了。”纪明遥停笔。
想必这两人也不会想被她买下。
“娘娘,”她又恭问皇后,“‘成年男子流放’,是指及冠男子,还是指十四岁以上男子?”
“你是问纪明远?”皇后看向她。
“是。”纪明遥垂首,“他虽年已十五,但尚还未过生辰。”
也能算十四岁。
“这要看陛下的心意。”刘皇后不能给出明确答复,“他毕竟是安国公长子,更称不上‘年幼’了。”
纪明遥明白。
父亲犯下谋逆大罪,纪明远能留下性命已是殊为不易。
她便求另一件事:“不知抄没安国公府时,‘毓宁院’里的衣衫、首饰、书籍、字画等物,我能否以现银等价买下?”
“‘毓宁院’?”刘皇后看了一眼安国公府图纸,“你四妹妹的院子?”
她笑问:“你是想给你四妹妹,再建一个‘毓宁院’?”
“那倒没有!”纪明遥笑道,“我是想,终究她是十三岁的大姑娘了,贴身穿戴使用的东西不好流落到别处,不如我全买下,国库直接入几千现银,也比多收零碎东西便宜。”
“瞧你说的!好像你还是给朝廷省事了。”刘皇后点了点她的脸。
“行了,这点小事,随你。到时和人一起送去给你。”她答应,“只别忘了还上银子!”
“那自然不能忘!”纪明遥忙说。
“娘娘。”女官上前请示,“五更天了。”
刘皇后看一眼漏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