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遥突然笑了出来。
“大哥,我起,我起。”她一手撑住膝盖,“劳烦大哥,也惊扰嫂子了。”
她起得很慢。
崔珏直接将她抱在怀里,抱直。
纪明遥死死忍住泪。
“不用和你们嫂子道别了,我去看看她。”崔瑜迈进房中。
他拍了拍阿珏的肩膀:“去罢。”
孟安然便忙在内室说:“阿珏,弟妹还没吃早饭!”
崔珏张口回应。
“多谢嫂子。”
他声音干砺低哑。
青霜忙抱来斗篷。
崔珏亲手替夫人围好,将她抱起来,大步跨出房门。
他一路都没有发问。
纪明遥也只紧紧缩在他怀里,看这残冬的萧瑟凋零。
入目只有零星几株依旧苍翠的松柏。还有崔珏身上的绯色官袍,侬丽稠艳,像是春日已经来至。
新年将过,春风为何还不吹过来?
哪怕是深山里积雪融化,让春风染上清寒袭来,那也是……让她安心的春天。
纪明遥倏地抬起双眸。
“崔珏,”她轻声问,“你的生辰,是二月初九日。”
崔珏不明白她为何忽然问起此事。
“是。”但他垂眸,依旧轻柔地、小心地回答。
“我也给你做碗面吧。”纪明遥缓缓眨了眨眼,“长寿面。”
崔珏没有立刻应声。
“我是不会做……”纪明遥对他笑,“你教我,好不好?”
我想给你做。
崔珏停下脚步。
他轻缓擦去夫人眼角的泪。可泪水却在他指尖越聚越多,他擦不尽、拢不住。
纪明遥把脸埋到他胸口。
“崔珏……”她揪住他胸前衣襟,“我们……我们回家吧!”
从他们在兄嫂的家里出来。
回他们两个人的家。
“我们回家。”
崔珏重新迈开步伐。
到眼前有些发晕时,纪明遥强行让自己停止哭泣。
她现在要保持绝对的头脑清醒。
她洗脸、梳头、喝茶、吃饭,闭目小憩,直到身体感觉舒适。
“下次大明殿大朝是三天后,正月十四。”她冷静对崔珏计算,“十四过后,便是五天元宵假期,加上二十休沐,正是六日。”
六天能发生的事可太多了。
三天更可以做很多事。
“我要入宫,求见皇后娘娘。”纪明遥站起身,“二爷,你替我问清楚当年沈家学堂、房屋都在何处,把邻居找起来。大哥若来——”
“我会和大哥商议如何报官、弹劾,该去拜望谁家,家里交给我。”崔珏抱她到妆台前,“夫人快去。”
青霜忙引姑爷出门:“沈家两位都在后院西厢房,按奶奶的吩咐,好茶好饭伺候着,只不许出去。顾六关在柴房了,也给了饭食。”她又忙说:“奶奶还没认沈家人是舅舅,也没告诉沈家人,姨娘已经——”
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十二年、七个月、零十一天。
崔珏记得姨娘去世的日期。
他推开后院西厢房的门。
沈老三立刻就跳了起来:“淑人!!”
茶也喝了饭也吃了,在这干坐了一个多时辰,别的一个人影也不见,他差点以为他要死了,吃的是断头——饭……
沈老三·退后了两步。
来的不是纪淑人。
“两位,我是翰林院侍讲,崔珏,纪淑人之夫。”他拱手入内,道明来意,“有劳久待,今日便不叙话了。请说明令尊于何年进学;沈家当年学堂、房屋具体在何处;左邻右舍的姓名、营生,及令尊当年教过的学生姓名和家中营生;沈家南下共途经几镇几城,现居何处,做何营生,家中还有多少人口;两位又为何此时才来京中,是如何寻到我夫人。”
青霜带侍女鱼贯入内,捧上笔墨纸砚。
沈相清看了崔翰林一时。
“是。”他低下头,请崔翰林坐。
当年他十岁。
十八年过去,他本以为许多事会模糊,可从头回想,竟然桩桩件件,都还分明。
说起沈家在扬州做了十八年生意,现已家财万贯,沈相清深深低下了头。
沈老三也只顾盯着地缝。
崔珏记下最后一笔。
“这些人若在眼前,你是否能认出?”他着重问。
“必然可以!”沈相清斩钉截铁,“请淑人和翰林放心便是!”
崔珏便道:“两位的铺面和现居房屋,我会着人看管,以免有失。”
“这些身外之物,随翰林如何。”沈相清自弃道。
崔珏并无任何劝慰之语。
他只最后说:“两位的伙计,不可流散京外,该带人找回,以免理国公府察觉报复。”
“多谢详细告知。”他起身,长施一礼,“请再稍坐少时,会有人来带掌柜去寻伙计。”
拿好证词,他转身要走。
“崔翰林——”沈相清声音发抖。
他踉跄上前:“我问淑人,姐姐怎么了,淑人……淑人没答。还请翰林——”
崔珏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回答,直接迈出门外。
崔瑜匆匆来到西院。
他边看证词边说:“苏世伯年前还说,理国公府、齐国公府、安国公府都有几房下人倚势逼人、强买田地、勒索百姓,他正查实。只因牵扯太广,未敢轻动。或许能从弟妹姨娘的事上入手。”
“夫人已入宫求见皇后。”崔珏道,“有我在家,请大哥速去见苏世伯。”
“我这便去!”崔瑜放下证词,“你多盯着些理国公府的动静。他家是开国功臣之后、国公府邸,这事报官去顺天府衙门,必然流程繁杂、难得结果。敲登闻鼓也要先证据齐全,亦怕拖到元宵之后,再出变故。沈家两人不似贫苦百姓,又怕弟妹名声有损,更受其害。最好是由我弹劾,大朝会在御前对峙!我观陛下早有杀鸡儆猴之心——”
“理国公府游离在安国公等人之外,已见生疏。”崔珏缓缓收拢手指。
“这个仇,我们一定要帮弟妹报了!”
崔瑜拍案离去。
纪明遥抵达宫门时,正在午膳时分。
但她要求见的消息递进去,不过两刻,便有女官匆忙来接。
纪明遥拜在皇后身前。
“娘娘,”她仰头说,“我想替我娘报仇,不知是否能成,还求娘娘解惑。”
刘皇后遣走了殿内所有服侍的人。
“好孩子,你慢慢说,我听着。”她想拽起明遥。
纪明遥不肯起身。
“娘娘,就请容我这样吧。”她伏身叩首。
“我娘名‘沈相宜’,原是京中秀才之女。十四岁秋天,她不幸丧父……”
她一字一句,清晰道来。
刘皇后着两个亲信女官送明遥回家。
她来至后殿。皇帝正亲自教七皇子读书。
“过了一个年,也不知全忙什么了。”他笑叹,“上次教善阳认字,想想竟是一个月前。不问旁人,我都不知该从何处教起。”
他便问:“纪淑人何事找你?”
“是她亲娘的事。”坐在皇帝身边,刘皇后示意乳母将孩子抱走。
她轻声讲述了“沈相宜”短暂的一生。
“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只因没了父亲,容貌过于出众,被豪门勋贵所喜,就这样离了家人、失了本名、断送了性命,还没活到二十岁。”她叹道,“幸好还有个女儿,一直记着她的冤屈,否则,在我大周境内、陛下治下,竟有这样的冤案被人蓄意埋藏,无人知晓,岂不让我寝食难安!”
她心中着实愤怒。
为明遥的母亲,也为那个她未曾谋面的,十几岁的女孩子。
她原本能有安稳喜乐的一生。
皇帝亦神色冰冷。
“这些公侯府里,仗着祖、父之功,只知尸位素餐,不思为国为民,反还广结亲友、野心欲大,做出许多目无君父之事!”他怒声道,“国库白花花的银子养着这些闲人,他们就只会残害朕的子民!”
“着都察院上折。”他命,“朕要亲理此案!”
理国公府。
一晚上加半天都没见人回来,顾六的媳妇急得叫儿子去找:“去李家吃酒,直吃了一整天?怕不是李家有狐狸精,早被勾没了魂儿!你告诉他,再不回来,老爷太太传他不在,我可不替他遮掩!”
他儿子忙往城南来。
李家的小院大门没关紧。
他推门进去,四处张望,还没看清什么,就觉得后脑一疼。
他俩眼一翻,晕了过去。
回家路上,纪明遥一直在思考,她是否有遗漏之处,她今日还能再做什么。
上折、弹劾等事,可以放心交给大哥和崔珏。细节证据也由崔珏调查,或许比她自己做还更好,——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全然冷静。
有皇后娘娘相助,皇帝的心意当也不成问题。
理国公府未与安国公、齐国侯等人共同支持六皇子,温家和纪家已然情分不存,只剩温夫人与纪明达两条纽带。
但只要安国公本人不愿,这对母女不可能劝动他舍出己身,陷进温家这团泥淖。
安国公,还对姚姨娘的死怀恨在心啊。
他恨她这“不懂事的二女儿”,难道就不恨温夫人和理国公府?只不过,从前碍于权势、体面、人脉,碍于温夫人对他还有大用,他只把这份恨意与厌恶,发泄在她一个人身上而已。
毕竟,是温家强买撮弄来的绝世美人,“害”得他的爱妾嫉妒杀人,“害”得他失去了交心的爱妾,不是吗?
他绝对会这样想。
他就是这样的人。
真是……有趣。
纪明遥笑出了声。
擦干眼下,她继续思索。
张老夫人的娘家兄弟,张舅公——张尚书,应不会替理国公府张目。
但,毕竟是亲姐弟。也未知张尚书有多看重姐弟情分,是否不忍见亲姐姐受苦,会帮她保全晚年尊荣。
何夫人的娘家,广川侯府,倒似不曾远离过温家。但仅广川侯府一家之力,又能动摇什么?
除这三家之外,理国公府再无姻亲,和其余世交、祖辈旧部,不过因利往来,更会因利而散。
她几乎被嫁进温家。
不谈从小往来“外祖家”,本就对理国公府了解甚深。在婚事将成,只等定亲的一年零两个月里,她又多方探知了温家的底细。
——她曾以为,她会在理国公府,找到娘的过往。
似乎诸事齐备,不需忧虑。
但纪明遥总觉得她还能再做些事。她不能停下。
离正月十四日早朝,还有两天零七个时辰。
人心最难预料。除了自己和可以全心信任的家人,她不能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她要做好亲身去朝会对峙的准备。
她要做好勋贵集体反扑的准备。
她要做好身败名裂、不能伸冤、牵连家人的准备。
但车外,是崔珏握住了她的手。
“大哥已在午正二刻去见苏世伯。苏世伯本便准备弹劾理国公府。”他抱起她,“所有人证,皆已令人去寻,只待结果。”
“劳累一日了,”他说,“我先送夫人午睡。”
“等夫人醒,大哥就回来了。”
他似是在与她商议,又似是已经决定了,必要她如此。
疲乏一瞬间全涌上来。
“那我睡了?”纪明遥便笑,“现在就睡。”
她阖上了酸胀不堪的双眼。
这一觉睡了很久。
醒来已在黄昏。
她身上的诰命礼服已被换下,发间也无装饰。她睡得通体舒泰,脑中清明。
“二爷在哪?”她先问。
“二爷正在东厢,和大爷说话呢!”青霜忙笑道,“姑娘才回家两三刻钟,大爷就回来了,说陛下令都察院上折弹劾理国公府,要亲审此案!大爷正和二爷商议折子怎么写!”
“是吗?”纪明遥不由也笑,“还有吗?”
“自然还有!”青霜扶她起身,“顾六的儿子到沈家——沈家两位化名姓李——到李家找人,被百合姐姐打晕,也关起来了。接着就看是顾六的媳妇去找,还是理国公府去找了。”
也就是说,理国公府现在还不知道。
“好啊,留给他们的时间越少越好。”纪明遥笑,“还有吗?”
“还有这个!”青霜拿来一叠纸,“这是二爷和沈家两位问出来的。”
纪明遥接过细看。
她笑容逐渐隐去。
果然,沈家当年远未到过不下去,要卖儿卖女的地步,是被理国公府威逼利诱,不敢反抗,卖掉了娘。
果然,这十八年来,沈家在扬州过得很好。
除去她见到的这两人,娘还有一个兄长,一个妹妹,都成婚生子,两家人过着衣食不愁、乃至绫罗遍体的滋润日子,往来都是乡绅富户。娘的母亲,到去年活了五十二岁,也算享足了福分。
人活七十古来稀。在这个时代,能活到五十二岁才病逝,已算寿终正寝。
纪明遥一直看到崔珏回房。、
崔珏看见了她手里是什么。
“夫人饿不饿?”但他只说,“厨上已备好晚饭。”
“饿了。”放下证词,纪明遥对他笑,“吃饭吧。”
中午不知吃了些什么在肚子里,她都忘了。
她问:“大哥回去了?”
“大哥说回去再细想一晚,明日再与苏世伯商议,后日上折。”崔珏也对她笑,“大后日,便是朝会。”
纪明遥安心用了晚饭。
饭后,她才说起沈家两个人:“他们住在后院不便,送去前院安置吧。”
“放在——”她顿了顿,“东厢房。”
前院正房,住的是明远。纪明远。
他虽这几日不在,去了理国公府,但若无沈家之事,最晚正月结束,他仍会过来上学。
“让闻书带人,把纪明远的东西都收拾起来,且放着,不必送去。”纪明遥轻轻吩咐。
他不用再来了。
自有丫鬟领命办差。
到了此时,崔珏才低声问:“夫人,恨他们吗?”
“恨吗?”纪明遥也问自己。
崔珏没有明指是谁,但她清楚,他问的是沈家,而非安国公府与理国公府的人。
“恨不恨……我也说不清。”
看向暗下来的庭院,纪明遥怅然道:“我出身……国公府邸,又是与你成婚,自幼至今皆为‘肉食者’家眷,甚至,我自己就是‘肉食者’。可我也是直到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和倚仗,才能正面反击理国公府。前面的十二年,都只能忍耐、佯装不知地忍耐,不敢露出丝毫怀疑,更不敢去寻找证据、确认猜想,几乎把自己都骗了过去。”
“我都如此,又怎么能要求当年失去家中支柱、只余寡母弱子的平民百姓沈家,敢反抗国公府呢。”她问。
崔珏只是抱紧了她。
“可他们又真拿着我娘的三千两卖身钱,过了十八年富足日子。”纪明遥抓住他的手指,“我娘被理国府毒打时,他们在买房置地、安家立业;我娘被人谋害致死时,他们在安闲享乐、绫罗加身、欢喜成婚、生儿育女、广交亲友,一直乐到今天!”
“临死之前才愧疚想起我娘,早干什么去了?”她冷酷地说,“也不知,沈家老太太到了地下,还敢不敢叫我娘一声‘女儿’。”
她说:“这便是我真正所想。”
她说:“从为三千两银子卖了我娘开始,他们就没有一个人,再是我的家人。”
或许广宜公主真的看穿了她。她的确冷心无情。
只是,崔珏会怎么看她?
双手握住他一只手,纪明遥缓缓回头。
崔珏在专注地望着她。那双幽然净澈的眼中,有几分怅惘,但更多的是浓到遮掩不住、化不开的——
“夫人若视他们为亲人,我亦会视他们为亲人。”他空着的手抚上她的脸,“但夫人视他们如陌路,他们于我,便也只是无关紧要之人。”
看了他片时,纪明遥眼中露出笑意。
环住崔珏,她与他交换了一个不含情·欲的、只有缠绵的、安静的吻。
理国公府。
又到一个月中旬。
若纪明达还未有孕,每月这个时间,温从阳便要去她房中,与她行房,以求早日让她怀孕。
现她已有孕四个月整,不能更不必行房。
可晚饭之后,温从阳仍险些走向她的院子。幸好脚步还没迈出去,他已经反应过来,连忙转向另一条路。
真是……魔怔了。
该到庙里住几日,驱驱晦气。
温从阳走回他和李如蕙的房中。
离受伤快两年,李如蕙断了的臂骨早已长好,只是真个再做不了精细活计。
温从阳也不让她做任何事,甚至不许她起身相迎。
迈入堂屋,他只由丫头们服侍脱去斗篷、洗手,整理已毕,便自己入内室来寻。
李如蕙在看书。
受伤之后,她绣不出从前的针线了。落了一胎,她又好像连精神都短了些。大爷再不许她做活,自己又总被大奶奶禁着念书、习武、练骑射,白日少能到她这里来。
她无事能做,竟不知从哪一日看起了书。
理国公府并不缺书,大爷的书房更是没少过书,装满了几个书架,她还替大爷收拾过,虽然大爷从前根本不看,全放着当摆设。她规整一次,下次再看,还是上次的样子。
偶尔有……纪淑人喜欢的话本,大爷才自己也读几页,以图和纪淑人能有话说。
服侍了大爷这十来年,她自然是认字的,只是不如正经上过学的小姐姑娘们那样有文采,看起书总是磕磕绊绊,读不通顺,更不会作什么诗、写什么词,不能在秋猎夜宴上得着陛下的赏赐。
但一日一日看下来,竟也习惯了。
她还和大爷一起学了《论语》、《孟子》,会说了几句“之乎者也”。她有读不通的,全问大爷。大爷便当时不会,过几日总会学到教她。
书中有许多道理。怪不得从古至今,人人推崇读书,说能识字、上学是福分。她只看了几个月书,却觉得心里清明了不少,以前想不明白的事,现在似乎都能想通了。
她觉得大爷好像也变了。
没变的是,大爷对她,还和从前一样好,甚至比从前更好。
她知道,因为孩子的事,大爷自觉亏欠了她。
她也自觉亏欠了大爷。
因为当日,她是自己情愿的。而大爷的心性,她从来知道。大爷做不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她却自己生出许多妄想和侥幸,和大爷一起自欺欺人,以为能保住他们的孩子。
孩子没了,是她和大爷两个人的罪孽。
问过李如蕙的晚饭,和她一起看了几页书,又说了会家常闲话,温从阳便同她洗漱安歇。
年轻男女、郎情妾意、名正言顺、身体无恙,躺在一张床上,自是不可避免滚在一处。
但两人没有真正做成。
温从阳仍不入内,李如蕙也忍耐住没劝。
大爷不想她喝避子汤伤身。所以自从大奶奶进门,她和大爷,就再也没真正做过夫妻。大爷每次都忍住了。
大爷还把避子汤的药材卖了,换成银子,全补贴给了她。
想到那将攒满一匣的碎银,李如蕙就觉得心也被填得很满。
“等她生产……”释放之后,温从阳也没有松开她,“若是个儿子,我就和姐姐再要一个孩子。”
若不幸,纪明达没能得偿所愿,他只能和如蕙姐姐再晚些要孩子。
他不会再让纪明达和长辈们,有伤害如蕙姐姐的理由。
流着眼泪,李如蕙应下一声:“我等大爷。”
正月十二日,下午。
理国伯终于发现,自家管采买器具、买进人口、调理丫头小子的管家顾六全家都不见了!
“大正月里,我许你们吃酒赌钱、尽兴乐去,可你们也别忒乐过了头儿!”他在书房大怒,“顾六、他媳妇、他两个儿子、一个儿媳妇,五个人全没了,就剩两个孙子在家?”
他骂道:“我这理国府难道是吃人的鬼,一夜之间,让五个人连影子都寻不见?还不快去找!”
偏是在要给明达、从淑买丫头的时候寻不着人!旁人虽也可用,只都不如顾六两口子办事贴心顺意!
老爷发了火,其余管家自是忙着去找。
其中有知道顾六去向的,便忙先去李家铺子看。
这一去,几个人都愣了。
李家的铺面竟是人去楼空。大门紧锁,戳破窗纸一看,里头别说人影,就是货品都没有一件,竟全是空架子。
顿时就有一个人疑惑:“这难道是新出来的拐子?可他们费事拐顾六叔做甚?老皮老肉的——”
“还不闭上你的破嘴!”他爹照他脑袋就是一巴掌,“这事古怪,还是快去回给老爷!”
理国伯便冷笑:“一个外地来的游商,能翻出什么大浪?”他命:“拿我的帖子去五城兵马司,先将这铺面封了细查!”
他又问何人知道李家住处。
众人互相问了一回,还是顾六的小孙子说:“爷爷去的是城南二里巷!”
理国伯便又命人速去追查。
可问了左邻右舍,来到第七间小院,里面竟也空荡荡没一个人,连细软也不见,只剩下些粗笨家具。
天已半黑了。过来追查的人不敢就这么回去,便说出理国公府的名头,又拿出些碎银铜钱,半是威逼半是利诱,终于诱到一个十二三的小孩子,说出了李家这两日都有什么事。
“正月初十,顾六到李家吃酒,当天没出来。十一上午,有车来了又走。”理国伯心里渐生不妙,“下午,顾六儿子去找,没出来。晚上,顾六老婆和儿子儿媳又去找,都没出来。”
“顾六、顾六……”他念了几遍。
“能不能查出那些车是向哪去?”他追问。
“真要查,倒不是不行!”大总管说,“可已进了宵禁,只怕还要去衙门打点,百姓也都睡下了,太过惊动,恐怕会闹得太大。”
理国伯便犹豫起来。
“李家,是山西来的?”他问。
“是从山西来!大同人!连几个伙计都是大同人!”管家连忙回话。
他没敢问老爷为什么又问一遍这个。
——当年,沈家是去扬州。
理国伯拍了拍腿,站起身。
“行了,你们且下去歇着吧,明日再找!”他命。
下人们忙谢恩告退。
自己歇了一刻,理国伯又把心慌都止住了。
当年买沈氏合理合法。沈家同意,理国公府花足了三千两,搬离京中也是他家自己愿意的。
况且,就算让二丫头知道了,她又能怎么样?她太太养她这么多年,何曾有一件事亏待过她?连嫁妆都多添了三万!她只为一个姨娘和外祖家闹起来,就不怕自己名声扫地、遭人耻笑?
又未必真是沈家的人。
他们怎么敢。
是他多想了。
理国伯就在书房歇下,没去后宅见老妻,也没去把此事告诉母亲。、
但这一夜,他到底睡得不大安宁。
正月十三日,午后。
顾六全家还是不见踪影,二里巷的百姓也说不清几辆车是从哪来、往哪去,给银子、威胁送官,全不管用。
理国伯正拿不准,是该以“追捕逃奴”报官,还是该以“拐卖人口”报官时,管家匆匆回禀:“张府派人来了,说张舅老爷有十分要紧的事告诉老爷,让老爷赶紧有个准备。”
他忙让叫人进来!
张府来的人是张尚书心腹、积年的管家。
他一进门,并无多余的请安问候,只忙对理国伯附耳说:“今日都察院上折,弹劾贵府仗势欺压百姓、强买民女、迫人远走他乡多年,还有家下人勒索百姓、强买田地诸事,陛下大怒。”
理国伯通体一寒,随即便只觉得愤怒!!
二丫头、沈家……他们还真敢!!!
他忙问:“陛下可还说了什么?舅舅有没有指教?”
那张府的管家便低了头,赔笑道:“舅爷,我们老爷能送出这个消息,已经是看在老姑太太今年七十年纪、晚年不容易的份上了。再多的,奴才一个下人,也实不敢说。舅爷还是快做些准备。奴才先告辞了。”
说完,他连着后退几步,赶忙出去,仍和来时一样,避着人,只从后门出入。
手脚冰凉站了一会,理国伯命人:“快……快去安国府告诉姑太太,让她叫二丫头说说道理!”
他拔脚就往母亲房里走。
“当年给足了沈家三千两银,他们竟还不知足、还敢上京来告!”理国伯是真想不通!“三千两银子够他家一辈子吃穿不愁,他们到底还有什么怨言?满京里还有谁家能拿这些钱买人!!”
“人已经告了,说这些也没用。”张老夫人也气得浑身发抖,“等我去张家找你舅舅!”
她边拄拐起身,边骂:“这二丫头,果然是个丧了良心的白眼狼,养不熟!当日我就劝她,别人的孩子养得再好,那也不是自己亲的,让她不用费心费力,她不听,非要贴心贴肉把人养着,养到现在翅膀硬了,就敢回来反咬一口!也不想想是谁给她的好日子!!”
不是这理国府买了沈氏,二丫头还指望从沈氏肚子里爬出来,做金尊玉贵的国公府小姐吗!
张老夫人连声传软轿,来不及换衣裳就走,走之前又命儿子:“让你太太也快回广川侯府商议去!”
理国伯自是忙回后院,与太太说了此事。
因当年办事没经过太太,他不免还得费事从头说起。
听完,何夫人呆了半晌。
她眼里急得出泪,连声埋怨:“这么大的事,老爷竟能一句话也不告诉我,瞒了我十八年!如今出事才想起我!”
买沈氏她知道,听说是个天仙一样的绝色女子,藏在外头宅院调理教规矩,她还担心是老爷想纳妾。可听说是要给姑太太送去的,她就再没管过了!谁知,竟是强买的人??
理国伯本就急得上火,此时更焦躁:“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些!明日就开大朝,圣上一发落,理国公府获罪,太太又有什么好处?还不快去见舅老爷,商议商议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