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二爷和姨娘,可还全要在太太手里讨生活!尤其姑娘今年十二了,到了说亲的年岁,也全指望着太太说个好人家!
“我不去,让太太记住,不好,”纪明宜重复,“那我过去,让老太太记住,就很好?”
奶娘便答不上来。
纪明宜笑笑,继续扎花。
半晌,奶娘叹道:“姑娘也太难了。不像二姑娘当年,只要一心跟着太太——”
“这话不好听,嬷嬷别再说了。”纪明宜严肃道。
她问:“二姐姐难道是自己愿意只能跟着太太的吗?”
二姐姐是自己愿意没有姨娘,也没有同母的兄弟姐妹的吗?
午饭后,温夫人终于把纪明远全须全尾接了回来。
母子俩说不得几句话,她便催儿子去收拾行李:“明日一早就走,别耽误了。”
“太太。”纪明远却没起身。
“还是不去二姐姐家了。”他说,“大姐姐有孕小心,不便回来,我去舅舅家住几日,陪伴大姐姐,太太也能安心。”
温夫人一顿。
“怎么不去?”她笑道,“早和你二姐姐说好了——”
“新年节庆,崔御史和孟淑人不便,二姐姐必然忙碌。且崔宅还有孟家人,我独身一人,又何必打扰他们自家团圆?”
看着母亲,纪明远笑说:“倒是去陪伴外祖母和大姐姐,我也能自在些。”
温夫人欲言又止。
明远是长大了。
她便屏退仆从,细说:“你虽不好跟他们同去亲友家中拜望,他们自家总要办年酒,人来客至,难道真不叫你露面说话?家中情景,你也知晓,你父亲这样……你多交好一门朋友,就是多一条退路啊。”
“母亲,”纪明远起身,“不管怎样,我也只是安国公之子,并非崔家之子。”
温夫人怔然良久。
“你自己心里有数……那便依你吧。”她叹,“我着人去崔家,就说明日你不去,是你自己的主意。”
她是病中精神不好,一时疏忽,又左犟起来,连错数次,竟弄到和明遥无可挽回的地步。
但明远懂事,还盼明遥能记着些,别把这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兄弟,也冷心割舍了去。
纪明远不来了,正月初二日,纪明遥便正常回“娘家”探望。
大半年没到安国公府,一切似乎仍无变化。只有温夫人眼角多了两条细纹,四妹妹长高了两寸,看上去像大姑娘了,明丰也长到六岁,年后要开始上学。还有丫头婆子多了几个,少了几个。
徐老夫人直接说不见她。安国公也没见。
她来得晚,纪明德已经被打发回去了。
纪明达有孕谨慎,没来。
最讨厌的几个人都没出现在眼前,纪明遥心情大好。
温夫人让她去和四妹妹玩,她从善如流告退,又回到了熟悉的熙和院。
这里来一次,少一次。
今天就放宽心玩吧!
纪明遥和四妹妹下了半日棋,被杀得片甲不留。
“二姐姐下棋还是这么乱来。”纪明宜笑得肚子疼,“难道和二姐夫下棋,也是这样?”
“我不同他下!”纪明遥瘫在椅背上,也笑,“和他下棋,又累又赢不了……”
让他也在棋盘上乱来,着实太难为他。
实际上,光是让他看着她自己乱下,他都半刻钟落不下一棋,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反反复复……嗐!②
他们有那么多可以一起做的事,也不差这一件嘛!
正月初四日,张尚书府办年酒,恰和于尚书府的重了。
纪明遥便和崔珏分开出门。她去张舅公家,崔珏去于尚书府。
她已是三品淑人,诰命在张府中仅次于舅婆,高于所有婶娘、姑母,辈分却小,张府不好招待,也让有些人见了心里不痛快。
她本想,大过年的,何必为难彼此,不如她去于府。
但温夫人必会亲去张府。若让崔珏去张家,他必要过去拜见岳母,或许温夫人会说些让他难以应答的话。
两相权衡,纪明遥愉快地决定,还是让张家为难吧。
崔家和于家又是世交。崔珏在于家,也必然比在张家更自在。
张府安排了两位身份与纪明遥相当的来客与她同坐,和温夫人的位次稍有距离,更不叫张之云去她面前讨嫌。
身为国公夫人,又是亲外甥女,温夫人的座位就在乔夫人近旁。
席间,她虽已尽力掩饰,目光却几次看向了明遥。
虽还年轻、虽才十七岁,虽然去年还只是跟随长辈出门的未婚姑娘,可才一年,她已是无人敢于轻视的国朝正三品淑人,连亲娘家、亲舅公家都要郑重相待。
乔夫人注意到了外甥女的神色。
她知道这两年里,安国公府和崔家、和理国公府都有什么事,也大约清楚温慧和明遥之间到底怎么了。
她想劝外甥女:别太自恃聪明、太过要强,看轻旁人。
但话到嘴边,她只抿了口酒咽下,到底没说出来。
十六七岁时就劝不动的人,现在都要四十了,还怎么劝?
乔夫人想起了二十多年前。
那时,宫中预备为太子选妃。太子有一位宫人出身、极爱的宠妾——便是当今皇后——广为人知。
但太子妃之下,还有良娣二人、良媛六人、承徽十人、昭训十六人、奉仪二十四人,皆可择选高门淑女以充嫔位。宫人姬妾而已,于太子广选妃嫔,无有任何影响。
齐国公平定南疆。为嘉奖功臣,先帝便欲以齐国公之女为太子妃,又欲多择几个高门贵女,充实太子嫔位。
其时,温慧祖父已去。其父理国侯本领粗疏、胸无远志,不过空袭爵位,不受朝廷重用。
温慧的出身,正适宜做太子良娣。
她不愿入宫为人侍妾,急于出阁。
张家是她亲外祖、亲舅舅家,许多表兄弟,也有与她年岁相当、尚未定亲的。
张家便向理国公府露意,愿结姻亲。
但最终,温慧择定的是家中公爹姬妾众多、婆母尖刻左性、府内诸事繁杂混乱,又因婚前纳良妾、而声名不堪、却有世袭罔替爵位的安国公长子。
理国公府宠她。若非她自己情愿,不会逼她去嫁。
二十多年时光荏苒。再想起旧事,乔夫人心中已无太多起伏。
虽不愿做张家媳,温慧多年来却依旧孝顺、恭敬,面对长辈,言行无可指摘。
可人的性情难改。
二十年已过,温慧这脾气,也还如十几岁时一样。
好容易捱到正月初十。
一早,沈相清和三弟便备齐一桌不输于公门侯府的好酒菜。
终于到了申初,沈相清留三弟在家照看,自己去理国公府下房,恭恭敬敬把管家顾六给请了来。
兄弟两个仍只作掌柜和伙计,说些天南海北的事,一口一个奉承,到入夜,已把顾六哄得心花怒放,人也有了快十分醉。
三个男人在酒桌上,自是少不了荤话。
顾六讲了一个笑话,把自己逗得大笑,灌下一杯酒,又敬沈相清:“李掌柜——”
他大着舌头:“你都三十来岁人了,竟不娶妻,也不纳妾,难不成——是爱和人贴烧饼?”
他指着沈老三笑:“我看你这伙计就有几分清秀!”
沈相清和沈老三都被恶心得要命。
但两人不敢作色。
沈老三只低了头装憨。
沈相清便忙喝了这杯酒,笑道:“不瞒六老爷说,今日请您过来,正想问问绝色的丫头怎么买——”
他凑近顾六,聚起一个“都懂”的笑容:“银子两说,要紧的是身家清白,又听话懂事的,年纪不能太大——”他大着胆子补充:“最好别过了十五岁,那可就没趣儿了!”
“这话,你问我,可问着了!”顾六“梆梆”拍自己胸脯,“那年,我就帮我们老爷买着过一个绝色美人!才十四岁,真个是好模样,又清白干净,可惜——”
沈相清的手在桌下攥紧。
“可惜,足花了三千两银子!”顾六大笑。
他东倒西歪,往前一伸头,拍了拍沈相清的胳膊:“李掌柜,你这点身家,还是趁早别想这话了!我看,你不如买几个十一二的小丫头,自己调·教起来,等长开了,不是也挺好?”
沈相清既怒且急。
顾六说的这人,一定便是姐姐!!!
他心中颤栗,面上竟还稳得住。
又张开手,给顾六满上一杯,他也装出几分醉,赔笑问:“我虽不敢想,可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能足花三千两银子?我也算见识了!不知这美人可走了什么大运道?”
“大运道?”顾六点头,又摇了摇头。
“给国公爷做了姨娘,还生了孩子,算不算大运道?”他比着问。
“您老又哄我了!”沈相清笑道,“不都说,贵府的老爷一辈子没纳妾,只守着夫人过的吗?”
“我们老爷哪儿是国公啊!”顾六拍了拍桌子,往窗外一指,“满京里,现只有一位国公,你傻了?”
“哦——”沈相清恍然大悟。
他忙又给顾六满酒,笑道:“我们见识微浅,没有您老指点,连‘国公府’的大门都不敢进,听见‘国公’两个字,哪还想起来别人?您老别嫌弃,以后,我们还要常听您老的教训呢!”
“李掌柜,你这张嘴——”指着他一笑,顾六吃了这杯。
这回,不待李掌柜再问,他自己就开了话闸:“这沈姨娘是好运道,别的事也肯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就是挨了死的打,也不愿意改个姓!家都没了,还要本姓做什么?她姑娘更是好运道!可惜比她娘还倔,人竟也没个良心,不是我们姑太太,她上哪嫁到崔家,又上哪去封淑人?如今一发达了,就把我们老爷太太理都不理!李掌柜啊,你以后,买人可得看着些……”
他头一歪,竟是醉极、睡着了。
在京半年,沈相清当然听过“纪淑人”的名声,如雷贯耳。
她出身国公府邸,身为高门贵女,竟能与产婆共事,一起做出“产钳”,活人无数,功德无量。
他好像听人说过。
说纪淑人的亲姨娘……好像已不在人世。
颤抖着双手,沈相清把醉成烂泥的顾六和椅背牢牢捆在一起,捆成一坨粽子,又把椅子捆在柱子上。
三弟流着眼泪,给他一团袜子。
他撒上一堆蒙汗药,塞在了顾六嘴里。
也可能是他记错了。
平民百姓,怎么说得清公门侯府的事。
景德十年,正月十一日。
卯初一刻,纪明遥仍在睡梦中,还未醒来。
青霜却顾不得时辰了,直接拉开床帐,把姑娘推醒。
“门上来了两个人,自称姓‘沈’,是姨娘的兄弟!”她在姑娘耳边说,“我看他们神色焦急,不似作假,姑娘要不要起来见见?”
纪明遥瞬时睁开眼睛。
纪明遥以此生最快的速度下床穿衣。
“那两人多大年纪,形容如何,是什么地方的口音,都说了什么。”她细问。
“我亲去看了,”青霜忙回,“一个年纪约在三十岁,留着络腮胡子,看不清具体模样,穿的绸衣。一个约在十八·九,伙计打扮,倒是生得清秀,我不敢说到底和姑娘有几分相似。两人的眉眼不是很像,似乎都是山西口音。但那年轻的说话一急,又是南边口音。那年长的只说他们是沈姨娘的二弟、三弟,早年家里把姨娘卖了,如今来找,才知道姨娘已经有了孩子。”
“穿的绸衣。”纪明遥轻声重复。
“是……”青霜抿唇,“这两位……都不像过苦日子的。”
纪明遥垂眸。
“人在哪儿?”她问。
“就在门房!”青霜忙道,“我让桂泉、百合、山姜和六七个人看着呢,保管跑不了!”
“我知道了。”纪明遥闭目吐气。
春涧花影飞快给她挽好了头发。
“把人带进来。”纪明遥睁眼,语气平静,“就在堂屋见。”
她命:“着八个女护卫守好正院内外,不经我的允许,谁也不准出入。”
“是!”
青霜等忙应声去办。
纪明遥就坐在堂屋等待。
房门大开,帘栊挂起。朝日未升,夜色沉沉笼罩着院落,残冬的寒风一阵一阵吹进来,吹动她淡青色的裙摆。
沈相清看到了纪淑人。
她穿一件嫩黄披风,单手搭在几上,端然而坐。离得近了,便能看清她发间身上无有一件装饰,只一双眼亮得如夜空寒星,又似灼灼闪着鬼火。
这眉眼、这样貌——
立在门边,沈相清潸然泪下。
纪明遥心中微哂。
“进来。”她平淡道,“我问,你们答。”
沈老三浑身一冷。
“掌柜……二哥?”他忙推沈相清,“淑人在问咱们呢!”
沈相清恍惚回神。
这不是姐姐。
虽然样貌几乎像足了十成十,但姐姐没有这样尖锐的眼神,仿佛要将他心肝肚肠都剖出来,内外看穿。
姐姐……也没有长到纪淑人的年岁,就离开了家。
他垂首,恭敬入内。
但纪淑人说——
“抬起头,看着我。”
沈相清就抬起头,和纪淑人对视。
室内柜阁玲珑、锦绣如堆、书香满盈。屋里应燃着炭火,但因房门敞开,冷风不断吹入,暖意便一阵一阵被带出去。
但沈相清感觉不到冷。
纪淑人好像也一样。
“喝了酒来的?”她先问。
“是,昨夜喝了酒。”沈相清回答,“喝了不少。”
“过年高兴啊。”
沈相清顿了片刻。
“……不敢高兴。”他缓缓答,“见到淑人,才有些高兴。”
纪明遥不可能轻易相信这样漂亮的话。
“你不过三十年纪,怎么就留上络腮胡了?”端详着这位“二哥”,她问,“为何遮遮掩掩,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一瞬之间,沈相清心中闪过许多种回答。
他该告诉淑人,理国公府是如何威逼利诱将姐姐买走,又是如何逼迫沈家离开京中,去往他乡。
他该告诉淑人,这些年里,他一直想回京寻找姐姐,总算攒足了资本,也有了机会。
他该告诉淑人……他和姐姐的娘,可能已经去世不在了。
他离开扬州时,娘就已病势沉重,无可回天。
但他只回答了淑人问的话。
他说:“因为,怕理国公府发觉我是沈家人。”
纪淑人神色毫无变化。
“你长得和她很像?”她只问。
“略有二三分像。”沈相清答,“但我与大哥有五六分像——”
“说下去。”
“当年沈家离京,大哥正十八岁,已经成人。我与大哥当年样貌相仿,恐怕理国公府的管家还记得,所以蓄须遮掩。”沈相清答。
纪淑人略作思索。
“你多大年岁?”她问。
“二十有八。”沈相清答。
纪淑人便向面盆一指。
“去刮了胡子再说话。”她命。
沈相清怀里有刀。
但他手指微动,没敢在纪淑人面前拿出来。
纪明遥抬手。
山姜俯身,从怀里取出短匕,递给沈相清。
这果然不是丫鬟。
沈相清心内清明。
纪淑人,有许多自己的护卫。
沈相清就在纪淑人和满室丫鬟、护卫的注视下,刮尽了自己蓄了多时的络腮胡。
胡子下,是一张与沈老三不算相像的脸。
但和纪明遥有三分相似。
“你的意思,当年是理国公府逼迫强买,你们才把‘姐姐’卖了,还背井离乡,搬离了京中?”纪明遥缓声问出。
“是。”沈相清嘴唇张合,“是如此。”
“沈家以前是做什么的?”
“爹……父亲,曾进过学,有秀才功名,在城东莲云巷开了学堂,收束脩过活。后来,父亲走了。”
“人卖了多少银子?”
“……三千两。”
“三千两。”纪明遥重复,“三千两,买你姐姐一条命,再买你全家离开京城,永不许回来?”
“……是。”沈相清眼眶酸胀。
“但,你们有什么证据?”纪明遥站起身、
她缓步走向前:“无证诬告国公府邸,沈家还有几条命能偿还?”
“我们——”沈老三两腿打颤,“我们有证据!”
他怕得弯下身子,连扯二哥的袖子:“二哥、二哥,你快说呀!”
“是有证据!”沈相清语气也急促起来,“当年买走姐姐的管家顾六,现就被捆在城南二里巷第七间院子里!还有当年跟到扬州的管家叫魏林,他、他当年也才三十来岁,现在一定还活着!”
纪明遥停下脚步。
原来是他们。
“去,”她命山姜,“你和桑叶、百合带人去把顾六提过来,不得有误。”
山姜抱拳出门。
看了沈家两兄弟几眼,纪明遥又命:“拿两个凳子来,让他们坐。”
等着吧。
坐回原位,她望向晨光微明、铺满青白微暗颜色的庭院。
风还未停。
三刻钟后。
金黄的日光撒满院落,沈老三已坐得身上发僵。
他心里更是怕。
虽然不打哆嗦了,可他浑身发凉,胃里酸疼,想喝热茶,更想赶紧吃口热饭。
他有点……有点后悔,后悔一个冲动,就跟着二哥一起过来见纪淑人了。
纪淑人和他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才十七岁的年轻夫人,比他还小两岁,是他的小辈……怎么往那一坐,就让他连动都不敢动?
从“山姜”出去到现在,二哥也一动不动。
纪淑人也是。
沈老三只能继续等。
纪淑人……会把他们怎么样?
这,真是大姐的孩子吗?
大姐被卖的时候,他还不记事,根本不知道大姐的模样。
看二哥的样子,好像认定了纪淑人就是大姐的孩子。
可纪淑人,信了二哥的话了吗?
会不会等顾六过来,纪淑人就会把他们三个一起送到理国公府……一起交给那府上的老爷处置?
他、他……他会不会、会不会死!
沈老三直冷到牙根。
——山姜回来了。
她与桑叶一前一后,一起抬着一个麻袋进来,袋子里显然装着个人。
把人放在廊下,百合打开袋口。
酒臭气味扑鼻,她皱了皱眉。
“姑娘,”山姜躬身回话,“顾六被下了蒙汗药,恐怕还得几个时辰才能醒。”
“把他泼醒、扎醒、打醒,怎样都可以,只别要了他的命。”纪明遥下命。
她没那么多时间等。
“是!”山姜领命。
几人提来两桶冷水,对顾六兜头浇下。
纪明遥向天冬要了一把短刀。
顾六浑身打着寒颤,呻·吟出声。
睁眼,就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在他眼前,还有一片淡青的银鼠裙摆微晃。
跟着便是二姑奶奶的声音。
“沈姨娘,是你听理国伯之命,从沈家买来的?”
刀刃在他脸上轻轻划过。他脸已冻得僵硬,硬得像石头,可和精铁打造的刀锋比起来,又软得像豆腐。
他是在做梦吗?
二姑奶奶怎么会拿刀对着他?
二姑奶奶……怎么会知道沈姨娘的事?
是在做梦。
头疼得想裂开。
快答了睡觉吧。
“是我买的。”他喃喃说,“老爷让我们找出身清白、容貌绝色的女孩子,要懂事的。我看见沈家的女孩儿正合适,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子,回给老爷。老爷说,沈家读书人家,钱少了,必然不肯,给了我三千两银子办事……我可一点都没贪,好好地办下来了。”
“‘好好地办下来了’。”纪明遥笑,“怎么‘好好办’的?细说给我听听?”
“二姑奶奶!!”顾六像是突然清醒了。
他挣扎着要爬起来:“我只是听老爷的吩咐办事,这可怪不得我——”
“打晕。”纪明遥直起身,“关起来,别让他死了。”
桑叶俯身,捏住顾六后颈。
清净了。
纪明遥把刀还给天冬。刀上略沾了血。天冬拿布擦拭干净。
满院寂静。
纪明遥看向沈家“二哥”。
“她被卖是哪年、哪月、哪日?”她轻声问。
“仁圣三年,冬,十月二十。”想起那日,沈相清浑身一抖,不禁多说了一句,“父亲才去了不到一个月。”
“你叫什么名字?”
“沈相清。”
“她呢?”
“……沈相宜。”
“沈……相宜。”
沈相宜。
沈玉笙。
姚玉静。
纪明遥默念这三个名字。
“淑、淑人,”沈相清忍不住说,“昨晚这顾六还说,还说姐姐‘挨了死的打,也不愿意改个姓!’”
“姐姐她,”他追问,“我姐姐她——”
纪淑人轻轻看了他一眼。
天大亮了。
“把这两个人也关起来,给茶给饭。”纪明遥命,“守好,一个也不许少。”
她跑向院门。
她越跑越快。
“奶奶!”王平媳妇连滚带爬掀开帘子,“二奶奶来了!二奶奶跑着来的!就自己一个人!”
“弟妹?”孟安然忙直起身,“快进来!怎么了?”
弟妹一早没来,她还以为是她近日累了,便没去催促。左右家里也没要紧的事,不如让她歇歇。难道,弟妹不来,竟是因出了大事?
纪明遥冲进内室。
“嫂子!”她当头一跪,“我想请大哥回家,还望嫂子准许!”
孟安然唬得下床:“这到底是怎么了?”
“嫂子,”纪明遥紧紧咬着牙,“就让我请大哥回来吧。”
“请、请!”孟安然扶她,“你快起来,有什么事别急,慢慢说!”
她忙令王平媳妇:“你快去啊!!”又忙使眼色:想办法把阿珏也叫回来!
王平媳妇忙又跑出去。
纪明遥扶孟安然回床。
“惊扰嫂子养身了。”她人有些怔,“请嫂子容我,等大哥回来,再细说。”
“不急、不急!”孟安然也拽她一起坐下。
她细看弟妹。
弟妹只穿着家常衣裙,连斗篷都没披,脸和手都冻得通红。她鬓发也散了,眼神发呆,似乎感觉不到冷。
“快倒热茶啊!快拿个手炉!”孟安然急得叫丫鬟,又忙问弟妹,“你可吃了饭没有?”
纪明遥缓缓摇头。
“嫂子,我不饿。”
大哥怎么还不到家?
温茶被塞在她手里。
“喝一口吧。”孟安然心疼地说,“看你,嘴唇都快裂了,快润润。”
纪明遥低下头,抿了一口茶。
门帘掀动,纪明遥立刻看过去。
——是青霜。
“姑娘……”她眼泪簌簌地流,又忙自己胡乱抹掉。
“我没事,”她缓慢说,“出去歇着吧,别都聚过来。”
她一个人在嫂子这,已经够添麻烦了。
她说:“我很好。”
狠狠擦了把脸,青霜低头出去。
孟安然劝无可劝,只能把弟妹搂在怀里,与她一起等待。
阿珏今日在紫微殿随侍陛下,出不来也就罢了,大爷怎么还不到家?
纪明遥手里的茶从温热转为冰凉,又被拿走,换了手炉塞过来。
日光渐渐铺满窗棂。
孟安然给弟妹理顺了鬓发。
终于,王平媳妇跑回来报:“大爷回来了!二爷也回来了!”
纪明遥猛然站起身。
“我听说弟妹有大事,就进宫把阿珏也叫出来了。”崔瑜急声问,“弟妹在哪?到底有什么事?我们都回来了,别怕!”
纪明遥冲至堂屋。
崔瑜正掀开门帘,便看见弟妹已在他身前跪下。
他惊得后退半步,忙侧脸看阿珏。
“大哥!”弟妹高声问,“倚财仗势、强买良家女子、逼良为贱、该当何罪?”
“强夺良家妇女,当处绞刑!”崔瑜脱口而出。
他震惊看向弟妹。
“仁圣三年,理国公府倚势逼人,以三千两银强买沈氏女,逼迫沈家离开京中,远走他乡十八年,人证已在!”纪明遥握紧双拳,“我想请大哥弹劾理国公府,还沈家——”
她深深吸气:“还我姨娘,一个公道!!”
夫人瞬时握紧了他。
但崔珏没有感到任何轻松。夫人浑身都在抖。她眼眶已然全红,眼中却没有一滴泪。
他与夫人一起仰头看向兄长。
崔瑜本想叫阿珏扶弟妹起来。他又想扶阿珏。
但手已伸出去,他又攥拳收回。
他侧身,避开弟妹与阿珏的跪拜,只问:“人证何在?”
“就在西院!”纪明遥字句清晰,“当年在城东莲云巷沈家学堂附近,以三千两银子买下沈家女的,正是理国公府管家顾六。现顾六被关在西院,已经亲口承认是他买人!”
“可还有其余人证、物证?”崔瑜追问。
“看管沈家离京南下的魏林,现仍在理国公府,是出入车马管家。”纪明遥松开牙关,“还有当年学堂附近的左邻右舍,沈……秀才多年的学生,必不可能俱已搬离,亦是人证!现有沈家女的兄弟二人在此,若能与理国公府当堂对峙,必会水落石出!”
“都察院‘风闻言事’,即便无有证据,亦可弹劾理国公府。”崔瑜心中有了五分把握,“但若要真相大白、罪有攸归,人证物证皆不可少。”
他俯身道:“弟妹,请先起身,与阿珏回房歇息。待我细思,稍后过去与你们商议。”
“大哥。”纪明遥深深叩首,“此恩,今生难报。”
“可当不得弟妹如此!”崔瑜忙又向侧边跳开一步,“便不提你我是一家人,我既身为副都御史,此事便是我职责所在,何必谈恩!快起、快起!”
他跺脚:“阿珏,难道你要我去扶弟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