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看着她,努力地笑,用尽力气叮嘱她:“多听太太的话……敬爱太太,没有太太,哪里有我们……”
姨娘身下的血似乎流不尽。
纪明遥当然答应了“姨娘”。
这么多年,她也都是这么做的。
有时候,她恍惚也会觉得,太太就像她的第三位母亲。
纪明遥再次回抱住了温夫人。
在明遥怀里,温慧竟然感觉到了心安。发泄地哭完,她起身擦泪,才恍然发现,这个当年她心怀愧疚养下的孩子,已经长成了清风寒木、亭亭独立的模样。
回想起来,她对明遥,竟然从养她是愧疚,到现在,还是愧疚。
洗过脸,抿好鬓发,温慧大概平复好心绪,也有了如何应对安庆堂的主意。
她揽着明遥的肩膀,亲自送她出院子,承诺道:“你只管安心。”
她笑着说:“不管怎样,我必不会让你吃亏的。”
纪明遥才一迈进自己房中,屋内所有丫鬟嬷嬷便全“呼喇喇”围了上来。
最后一个跟从的丫鬟进来,碧月伸手一捞就关上了房门。
纪明遥已经转过多宝阁。她擦了手,便在东侧间临窗榻上常坐的位置上坐下。看一屋子人都紧张担心地望着她,她轻松笑了笑,接过白鹭手上的茶,问:“还有几刻钟吃午饭?”
“还有两刻多点!”花影立刻回说。
“那快叫厨上给我添一个清炒豌豆苗,一个炸鹌鹑,给太太添一个荠菜炒香干、一个菠菜豆腐汤,再加一个槐花炒蛋。”纪明遥笑着吩咐。
“哎!”花影立刻就去了,脚步飞快。
今日没跟二姑娘出门的其他人身上也松了松:
姑娘还念着添菜,还给太太也添了,想来虽然太太从安庆堂出来的时候面色冷得像要杀人——从沈姨娘和三姑娘姨娘的事过后,多少年没见太太这般生气了——但应该对姑娘……没甚不好的吧?
向来只有老太太为难姑娘,太太是这府上最心疼姑娘的。
可姑娘,又是为什么好像哭过?
碧月先对众人摇头,又分别对某几个人眼神暗示。
姑娘自己还糊涂着,还宽慰她们,她们服侍的人,不该再让姑娘为难了。
用实际行动安抚了一院子的人,纪明遥吃得略撑。在院子里数着转了二十圈,大概消食后,她躺回床上倒头就睡。
身体是一切的本钱。
除非天塌下来,否则她绝不会为任何事少吃一口饭,少睡一刻觉。
何况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卧房之外,东侧间的窗子微微开着,窗前白瓷瓶里养着一支繁盛梨花。
不知何时,阴云行至。风声渐大,霍然将窗户吹得大开。
白瓷瓶剧烈晃动了数下,被丫鬟险险扶住,娇嫩柔弱的梨花花瓣却禁不得这样的风吹,委落了满地。
站在梨花树下,李如蕙呆望了许久。
直到身后捧着花瓶的婆子催促,她才低头。看着自己鞋上锈的桃花,她不觉挪动脚步,走到了桃花树旁。
“姑娘,”婆子赔笑提醒,“大爷要的是梨花呀。”
“……那几树梨花都没有好的。”李如蕙从另一个婆子手上拿过剪子,踮脚剪断两支桃花。
两个婆子互相看了看,都没再作声。
大爷对下人向来宽和,如蕙姑娘又比别人不一样,是大爷最贴心的人……就算她故意不听大爷的吩咐,大爷也不会计较,她们何必多话。反是得罪了她,她哪天和她爹娘抱怨两句,对她们才没好处呢。
插好花枝,李如蕙亲手捧着细颈瓶回去。
见到大爷前,她先抿起笑,柔声说道:“梨花我没瞧见很好的,先折了桃花,等明日我再去看看。”
温从阳自然没有责备她,只是遗憾:“可惜了,不知遥妹妹把花摆在哪……”
站起来走了走,他又有了主意:“既然咱们家的桃花好,我何不送两支过去?”
他说走就走,李如蕙只好放下花瓶急急跟上,偏一个没注意,下台阶时崴了脚。
听见痛呼,温从阳忙停步回身。
见如蕙姐姐歪在阶上,抱着腿一脸痛苦,他又忙蹲下捏她的骨头,皱眉说:“似是没伤着骨头……还是快请个太医来看吧!”①(请看作话注释)
一声吩咐下去,自有婆子忙去传话,还有许多人七手八脚要扶李如蕙起来。
看这些人扶得不像样,又对上了如蕙姐姐含泪的眼睛……温从阳一个心软,亲手把人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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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代小说中就有写过勋贵给仆人请太医哦。
第9章 退亲?
倚在温从阳肩头,抬眼便是他线条利落的下颌和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喉结,隔着单薄的春袍感受到他炽热的温度,想到他有力的臂膀正环在她身上……李如蕙的心扑通扑通狂跳。
她从大爷七岁开始服侍,多年来贴身伺候,替大爷洗澡穿衣都是寻常。大爷身上哪里她都见过,哪一处磕了碰了,大爷渐渐地不再爱和太太、老太太提起,都是她记在心上去回话。
大爷……一年比一年长大了,肩膀宽阔,身上各处也因苦练骑射越发紧实,她有时服侍大爷都觉得耳热脸红……她又怕大爷看见,又怕大爷真的没察觉……娘说得不错,她毕竟年岁大了……
大爷才十七。
她比大爷大了足足六岁。
大爷喜欢的是年岁相当的姑太太家的二小姐。
比那位姑娘,她大了……八岁。
从十二三岁开始,大爷眼里就只看得到纪二姑娘了。因纪二姑娘变得客气疏离,大爷伤心得夜里睡不着觉,偷偷哭过七八次。他不好意思让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也躲着奶嬷嬷们,都是她在旁宽慰他的心。
可大爷不知道她的伤心。
若没有纪二姑娘这个人,是不是大爷就能看见别人……或许就能看见她了呢?
从台阶到屋里的路太短了。
温从阳把李如蕙放在榻上时,李如蕙愣了有一瞬,才把手从他肩颈上收回来。
温从阳没大在意,只以为是她疼得失了神。他忙叫人拧凉帕子来,先给李如蕙敷上镇痛。
但他虽没发觉,一屋子丫头嬷嬷却早已眼神乱飞——
大爷平常再和气,也是主子爷们,今儿就这么把如蕙抱进来了……难道,大奶奶进门之前,如蕙的那样想头,真的要成了?
理国伯与何夫人只有温从阳和温从淑兄妹两个,上一辈,理国侯与张老夫人,也只有理国伯和温夫人两个孩子。
理国侯业已去了八载,温夫人也已出闺十八年。理国伯的堂兄弟们更早在上一辈便随各自父亲分了出去。偌大的理国公府只住着张老夫人和理国伯一家五口,房舍自然宽裕得很。
温从阳便是自己独住一所靠近正堂的两进院子,前院“书房”是小厮男仆伺候,后院便都是丫头婆子。又因他是爷们,前后院之间的门禁并不严。
李如蕙摔着的地方是后院正房前的台阶。后院正中的甬路直通院门,院门又大开着,是以温从阳把她抱进了屋子,外院许多小厮男仆也都看见了。
理国公府人少,热闹就不多,大爷的亲事正是近几年来最大的事,且如蕙姑娘的心思,下人里看出来的人不少,大爷平日又偏对她最亲近……这事很快传遍了半个府上。
众人虽不敢明着议论,却都伸着脖子等消息。
大爷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抱都抱了,离亲嘴收用还远吗?
如蕙姑娘的老子娘又在太太跟前儿最得脸,她真和大爷作了一处,再求得老太太点头,哪怕老爷不高兴,得个名分也不难呐!
但温从阳并没想到那么多。
待太医请来了,他忙亲自去院门接进来。李如蕙已挪进东稍间大床帐幔里,只露出扭伤的脚腕请太医看诊。
寻常跌伤,没伤筋动骨,太医开了药便告辞了。
如蕙姐姐已无事,养几日便能好。看窗外天色尚早,雨也还没下,温从阳便要再去花园里剪桃花。
只看他站起来,李如蕙便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大爷的体温似乎还留在她腰背,却这就又要去为纪二姑娘忙东忙西了。
她……再不主动些,她的心事,何年何月才能叫大爷知晓?
“大爷……”李如蕙假做不知他正要出去,望着他笑道,“突然想起来,最多再有一二年,我便与大爷不在一处了。”
温从阳满腔兴奋被这话泼得一冷。
他暂且顾不上桃花了,忙坐到床边问:“这话可怎么说?!”
“我的大爷,你忘了,你是爷们,我只是个丫头……”
在温从阳没注意到时,李如蕙早用眼神把屋里另外两个丫头“请”了出去。
她低声笑道:“咱们府上历来宽和待下,从没有过磋磨人的事,就算我、我也舍不得大爷,没个说法,也没有一直留我的理呀。”
“我也总要有个归处的。”她酸涩地说,眼中又含着期待。
——只要大爷张口,说让她留下!
温从阳的确不舍得她。
长了这么大,身边服侍的人来来去去换过多少,只有几位嬷嬷和如蕙姐姐一直都在。如蕙姐姐又格外不同,她不会动不动苦口婆心地劝他上进,也不在他面前掐尖诉苦说功劳,只是默默做好一切。
所以,从三年前起,连娘都越过嬷嬷们,放心地把他院子里的事全交给了如蕙姐姐。
是他忘了,如蕙姐姐不能陪他一辈子——
温从阳垂着脑袋,叹说:“姐姐放心,我明儿就去和太太求恩典,必不让姐姐受委屈。”
细细分辨了这话并没有留她的意思,李如蕙忙说:“太太已经发下恩典了,说都让大爷做主呢!大爷……想怎么样都好。”
她声音里的哀婉缠绵让温从阳猛然抬起头。
李如蕙咬着下唇,脸蛋通红,泪眼涟涟。
这是她从未现在温从阳面前的娇媚可怜姿态。
温从阳……毕竟是已经开了窍的男子,瞬时就看明白、也想明白了!
想明白后,他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
遥妹妹能愿意吗?
原来想让如蕙姐姐长长久久地留下不是没有办法,他本便舍不得如蕙姐姐走,现下更不忍心让她出去了,可、可是——
李如蕙心头慌慌,看温从阳的脸色从恍然大悟转为欣喜,又变得为难。
她当然知道大爷是因谁在为难。
空气又湿又闷,比以往还强烈得多的嫉妒与怨恨缠绕上她心间。
一声春雷响起,风未止,雨又来。
风吹得窗子“啪啪”作响,在外间躲着的丫头婆子忙进来关窗擦雨。大铜香炉里燃着的安神香似乎起了作用,李如蕙突然困乏得很。她委顿低下头,看见她的手和大爷的手都放在锦褥上,只隔着不到半尺远。
大爷的手向她凑近了。
李如蕙瞪大双眼,看见自己的手被大爷松松握住。
“等遥妹妹过来,让她做主吧。”温从阳自觉想到了很不错的主意,安心笑道,“你们从小也相识,遥妹妹更不会亏待你了。”
“下雨了啊。”
温夫人望着窗外说。
这是二姑娘回房之后,太太说的第二句话。在这之前,太太只说了一句:“叫门上紧盯着,老爷回来立刻请过来,不许请不到!”
哪怕吃午饭时,太太也只是默默吃着二姑娘点的三道菜,一言不发。
满屋都像因这一句话活过来了一样。
“是啊,下雨了好,”冯嬷嬷笑道,“等老爷回来,自然是得到太太这里来换湿衣服,安庆堂更不好把人请去了。”
她是温夫人的奶嬷嬷,今年已五十有七了,腰腿都还好得很,精神也好,便一直没告老,在里面服侍。
“嗯。”温夫人笑了笑。
老太太毕竟是“老”太太了。
她才是这个府上的当家太太。
她叫人拿了铜镜过来,认真斟酌一回表情。待安国公进门,她便快迎上去几步,不顾安国公湿了的袍角,虚虚扶在他怀里,唤一声:“老爷!”
安国公简直愣在当地。
自从沈姨娘的事后,他知道十一年来太太怨恨他,只当他是丈夫还敬着他……可别说是近十年了,就是新婚之时,太太才十七八岁的时候,也从未当着旁人的面与他这般亲近过!
“是又出了什么大事急着找我?”把夫人往怀里再送了送,安国公发出了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轻柔声音。
又轻唤一声“老爷”,温夫人才低低诉说:“我劝了这两日,老太太和明达还是定要退亲,还不知怎么瞧上了从阳,定要明达嫁去温家。”
“老爷是知道我为两个孩子的亲事花了多少心思的!”不必伪装,她的委屈都满溢在了言语间,“没想到老太太瞧不上崔珏,非要退,我不能驳,可……这让我怎么和崔家提呢?以后又怎么再见舅舅家里和松先生?”
——退亲?
崔珏今晨还在紫微殿记录陛下起居,得陛下赐了午膳,午后便被刘相逮住,生拉硬拽请至家中赏雨;太太的舅舅今春才升的户部尚书,今生拜相有望;还有同做媒人的松先生,更是先帝之师,陛下登基以来年年亲去看望请教,母亲和明达倒还是闹着要退亲?
安国公的眉头紧紧皱起。
半晌,他起身说:“我再去劝劝老太太。”
“我就不去了,怕老太太看见我再生气。”温夫人要送他。
“让你受委屈了。”安国公哄着她坐下,“这事怨不得你。我去去就回来。”
目送他的背影急匆匆消失在雨中,温夫人心中发出一声嗤笑。
她就知道,他天性凉薄,心中只有自己的权势尊荣富贵,她不帮着劝,老太太和明达怎么可能说得动他。
只要他也不愿意,她不办退亲的事,这烂摊子看老太太怎么收拾!
越靠近安庆堂,安国公的头便越“突突”发疼。
老太太倔得很!太太没劝动,只怕他也不大好劝。再者,若明达真个宁死不嫁,喜事变丧事,岂不更和崔珏结了仇?
可这门亲事绝不能退!
迈进穿堂前,烦躁听着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安国公忽觉福至心灵。
——他又不是只有一个待嫁的女儿。
暂时有了主意,安国公见母亲时,心中烦躁便少了许多。
徐老夫人还是一口咬定,高僧算出来崔珏妨害纪明达的运道,正是温从阳旺她。
安国公试探着深问了两句,见母亲实不肯多说,他假做皱眉沉思,半晌方叹道:“这可难办了。”
“有什么难办的?”徐老夫人转着佛珠笑道,“明达才是亲家太太的亲外孙女,温家绝没有不愿意的。至于崔家,既是你媳妇说的亲事,让她去退了就完了。”
安国公并不与母亲多解释朝政时局,只道:“太太也不好退。”
徐老夫人面露不屑,才要再张口,安国公已起身告退:“母亲请容儿子回去再与太太商议商议。”
“你是夫,她是妻,你倒还要看她的脸色。”徐老夫人抱怨,“这儿女亲事,家家都是当父亲的说了算,你父亲在的日子,也是他做主给你娶的媳妇,怎么到了你这,竟全听你媳妇的了?”
安国公心里又烦起来,说一句:“那也是儿子看了也好,又回过老太太,才告诉媒人让崔家下的定!”
被儿子顶回来,徐老太太胸口发闷,一股火瞬时冲上心口。可明达的亲事要紧。她把佛珠一握,自觉忍了这口气,说道:“那快找你太太去罢!”
安国公没再说什么,行了礼退出去。
再冒雨回到正院,他扯掉蓑衣丢给丫鬟,只与温夫人叹说:“老太太定要明达嫁温家,我也说不动。”
看见他的眼神,温夫人便知他根本没尽力劝。
她心里自是疑惑——难道老爷竟舍得对崔珏撒手了?面上却没多动一根眉毛,只无奈叹道:“那退亲的事,少不得也请老爷操心——”
“我看,倒不必退。”安国公笑了一笑。
“这、这——”
温夫人昨日便想过以纪明达的妹妹替嫁的主意,今日安国公回来前,更是已将所有可能都考虑到,是以一听这话,她不必多想便明白了。但她只作震惊问:“老爷的意思难道是——”
“都是纪家的女儿,不分高低,”安国公笑道,“明达嫁得温家,三丫头……二丫头便嫁不得崔珏么?”
温夫人还是怔了片刻。
是啊,连老爷都清楚,都是纪家的女儿……明德担不起和崔珏的婚事,明遥却是合适的。
可她从前为孩子们打算亲事时,竟分毫没想过明遥也嫁得崔珏。她只想着,崔珏为人肃直,是难得一遇的杰才,崔家从开国来便是钟鼎之家,又竟人口简单,崔宅里只住着他和他兄嫂一家,上无婆母要侍奉,下亦无姬妾要容忍,以明达的倔脾气,嫁去都几乎不必受一点气。崔家内事也少,且有崔瑜之妻掌管家事,明达若不愿操劳,只需安详清福。
这样好的亲事,今日之前,她从没想过明遥。
明达说得不错。
她是偏心得很。
被安国公牵着手回内室,温夫人没有尝试挣脱。
她低着头,看脚下织金地毯上繁复的花纹,叹说:“我明日就叫崔珏来,和他说换嫁明遥,看能不能成吧。”
安国公却没立刻应声道谢。
他想看夫人的神色,偏只能看见半个侧脸。
在心中掂量一回,他笑问:“这竟成了姊妹换亲了?是不是说出去不大好听?”
斜睨他一眼,温夫人也笑,问:“难道姐姐抢了妹妹的亲事很好听吗?”
咳嗽一声,安国公移开眼神,没答话。
温夫人坐到床边,顺势松开他的手,笑道:“我知道老爷想让明德嫁。老爷若决心如此,我也不说什么,尽力办就是。可也请老爷想想,明遥比明德年长,崔珏的年纪又在十八了,婚事不好再拖,只怕最迟明春就要办成。长幼有序,咱们家本就要先办明达的亲事,再赶着嫁了明德,剩下明遥在家里,不但于她的名声有碍,外人又岂不多想?连办两桩亲事,家里未免忙乱,一时半会又上哪去寻一个配得上纪家和明遥的人?叫人打听出内情,才是真丢大了人呢。”
她又说:“何况崔珏还未必愿意换人呢!明摆着的事:老爷只需把偏到天边的心收回来些,就知道和他提谁更好成了。”
这话入情入理,着实无可辩驳。何况她若不情愿,换人之事只怕决不能成。
安国公便向夫人身边坐下,笑道:“我只是随口一句,也是担心,还是太太想得周全。”
说这话,他又握住了温夫人的手,身体也凑近了。
放在平日,温夫人也就顺从了他,可今日她着实没这个心情,且当真有正事。
推开安国公,她起身笑道:“明日就要叫崔珏了,我得赶紧去和明遥知会一声,免得咱们自家出差错。”
安国公只得松开她:“辛苦夫人。”
窗外风雨仍急。
镜月银月等捧了蓑衣斗笠进来,服侍温夫人穿戴,屋外廊下也有婆子举好大伞等待。
屋里屋外又忙起来,全绕着温夫人。安国公坐不大住,也走到温夫人身边,说:“我同夫人一起去吧。”
“别!”温夫人才不想他又挑刺教训明遥,忙笑说,“老爷明日还要上衙门呢,已经冒雨回来又去了老太太那,再冻一次,染了风寒怎么办?我去就是了。”
安国公很受用夫人的体贴,便笑道:“夫人到那喝碗姜汤。”
戴好蓑笠,温夫人没再回头看他,直接走入雨中伞下。
熙和院,纪明遥正努力安慰青霜:“花枝便不离树,那花也早晚会落,何况都折下来了?又没全落,上面还有许多呢!还能看。且花瓶也没碎。你真过不去,等明儿天晴,再给我剪一支就完了。”
“那是温大爷折给姑娘的,”青霜憋着泪,“怎么一样呢?”
她又反省:“我早该想着的,上午的云就厚,就该下午下雨,我该早些把花瓶挪进来——”
“好了好了!”纪明遥忙笑道,“你真事事全料到,该去朝堂司天监,还在家里做什么丫头!”
旁边碧月等都笑了,都和青霜说:“姑娘为哄你都说笑话了,还不快好了!还要姑娘怎么样?”
纪明遥一笑,没反驳说她没说笑话。
青霜到底没忍住,掉了几滴泪:“明儿我就让人找温大爷,替我赔罪,请温大爷再折一支给姑娘。”
纪明遥想说大可不必,她真的不在乎屋里摆的花是不是温从阳摘的,实际上她更信赖丫鬟们的审美……但想到已经快过定了,她该表现得对温从阳更看重,便没阻拦,只说:“你找人去记得拿屋里的银子,不许拿自己的体己钱,不然,我才要罚你。”
她屋里碧月是一等丫头,领一两银子的月例,余下春涧四个都只领一吊钱。虽然安国公府给下人的福利不差,她们都不缺钱,但她不能让熙和院的人花辛苦挣的钱去干这种事。
青霜忙要再求姑娘,外头婆子急急敲门,说:“太太来看姑娘了!”
纪明遥忙从床上下来,青霜也顾不得别的了,忙给姑娘找鞋,又忙问:“这个天儿太太怎么来了?!”
自然没人回答她。
纪明遥拖拉着一只鞋走出卧房,温夫人正从外面进来。一眼扫见她鬓发散乱,还没穿大衣服,温夫人便笑:“好个懒丫头!难道午觉睡到这会子?可再有半个时辰就该吃晚饭了!”
“太太知道,雨声最催人困的。”纪明遥弯腰把鞋提上,笑把温夫人往东屋请,“我床上乱,太太别看了,先让她们收拾。”
“你呀!”温夫人擦了手,戳一下她的额头,吩咐碧月,“还不快给你姑娘穿好衣裳?还是叫她披着被子和我说话?”
纪明遥穿好衣服,简单梳顺头发挽了个纂儿,温夫人已经喝完一碗姜茶,又叫纪明遥也喝一碗驱寒。
下了雨的确天凉,纪明遥又比谁都更怕她自己生病,她接过碗,眉头都没皱,就一口喝了个干净。
她喝得爽快,温夫人看得心里也爽快。
纪明遥放下碗,她探身给她擦嘴角,到底没直接把事说出口,而是笑问:“想好晚上吃什么了没有?”
“中午吃多了,太太若没来,我本想着随便吃两口就罢了,晚上好睡觉。”纪明遥笑道,“可太太既来了,我请太太和我一起吃饭,咱们热闹,又是下雨天,不如吃锅子吧!”
“这主意好,我也正想这一口吃呢!”温夫人忙命人去厨房传话,“快备齐我和二姑娘爱吃的菜色,各样鲜肉鲜蔬家里有的都要,汤就要鸡酸汤底,开胃,多加些菌子,再去把我去年酿的葡萄酒拿一瓶来!”
纪明遥摸了摸肚子,觉得她好像是有点饿了。
她平常睡得早,戌初三刻(晚上七点四十五)之前必会上床,最多再在床上玩一两刻钟就睡,而安国公府吃晚饭的时间在下午五到六点。为减轻肠胃负担,也是为保证睡眠质量,她一直秉持“早吃饱、午吃好、晚吃少”的饮食理念,晚饭最多吃五分饱。
今天是特殊情况。
太太冒雨过来,必有大事要说。除了婚事,她身上还能有什么大事?说起婚事,只怕一时半刻说不完,看太太的样子又不好开口,不如一起吃饱饭,再喝点酒,吃完就好说了。
铜锅一烧,涮菜很快也摆了堂屋满桌子。
蘸料调好,葡萄酒倒进几乎透明的水晶杯里,纪明遥和温夫人挨着坐下,默契地先好好吃饭。
阴凉的春雨夜里,一口酸汤羊肉下肚,温夫人觉得浑身都通透了。
饱餐一顿,她就在纪明遥屋里洗漱换衣服。
两人都披着头发,穿着里衣,外面披一件斗篷,并排坐在床边泡脚,两边各有一个丫鬟拿着烘香的湿润棉巾给她们擦头发,好去了锅子的味儿。
卧房里只剩两三个心腹人。
“明遥……”揽过纪明遥的肩膀,仔细盯着她的神色,温夫人斟酌再四,还是以小心郑重的态度,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开门见山,轻轻问道,“不叫你嫁从阳了,叫你嫁更好的,怎么样?”
什么算“好婚事”?
放在上辈子,明遥应该会说……她还没满十八周岁,更不到法定结婚年龄,根本没考虑过这些啊!
从高考结束,她就决定好了不会在大学里谈恋爱。她只想以无敌的绩点结束每个学期,多多实习、丰富简历,到大三再根据实际情况决定是考研、出国还是直接工作。
但才过完大学第一个学期,她就猝死了。
那就没得选了。
而对这辈子的她来说,温家完全称得上是“好婚事”。
首先,两家知根知底,不是盲婚哑嫁,这都不必细说。
其次,理国公府仍属“钟鸣鼎食”,生活水平与纪家相差无几,她成婚过去,不会因适应新生活有太多不便。温家的钱虽没多到花不完,但也不会用她的嫁妆填窟窿。
再次呢,温从阳虽然不学无术,胸无大志,但托赖于理国公府的家风,他对国朝律法仍甚为尊敬,人也有基本的良知,不会作奸犯科,欺压百姓。且不在官场实位,因朝廷政治受到牵连的可能就大大降低了——在这时代能富贵平安一生多不容易!
做了十多年表兄妹,她和温从阳谁都没劝过对方“上进”,应该也算一种默契?
她以后还是不会对他有过多期待。只要他也不要求她像太太一样,做一个八面玲珑、家内府外事事周到的完美夫人,他们一起躺平,那日子应该也不比在家差多少。
至于婆媳关系……
看在太太面上,何夫人总不会太过为难她。
起码相比于徐老夫人,何夫人简直能算完美婆婆了!
所以,比温从阳还好的亲事,能是谁家?
不、不对,在这之前,还有一个问题——
“为什么不叫我嫁表哥了?”纪明遥大感不解,“太太,出什么事了?”